女士与夏多

作者:菲利普·阿桑斯
翻译:Across the Unive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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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那股恶臭引发了防御性的颤搐,保住了大奥师①的一条狗命。致命的毒液从巨大的蛇形生物的口中喷出,滴落在地,发出咝咝声,化作一股恶臭的绿色蒸汽。大奥师夏多②脚跟后移,举起双手,十指快速比划一连串复杂的图案。他对着野兽喊出的话语听似毫无意义,但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炎爆燎焦了夏多的眉毛,娜迦③发出了痛苦的尖叫。橙色的火球在夏多的召唤下迅速消失在目标身上,化作滚滚浓烟。娜迦那粗糙布满尖刺的外皮已经变得一片焦黑,糊掉了。

夏多向后退了三步,笑了起来,差点撞到四柱大床的一角。当他碰到那个自己很少使用的梳妆台时,那条该死的东西笑了起来。

“好痛……”它嘶嘶吐信,听起来就像碎石在钢铁上划擦。

夏多的血液开始变冷。他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今天的第二次暗杀。第一次已经很够呛了。

娜迦向前滑行,在昂贵的木地板上刮出一道道巨大的、被火球术的热量烧焦的沟壑。毒液仍然从它的嘴角滴落。大张的血盆大口露出了四颗巨大的灰黄色毒牙,毒牙过于巨大,以至于它无法一直闭合嘴巴。当毒液落到地板上时,发出更多的咝咝声,更难闻的气味,木制装修面目全非。

大奥师的火球点燃了娜迦背后的窗帘。一个布满灰尘的小舞女木雕从窗台上掉了下来,也着火了。

夏多把手伸到他的黑色长靴上,摸索着里边的刀。正是因为事先意料到了这种突发情况,他才留了这一手。

娜迦把狰狞的脸往后一缩,喉咙里多了几剂量毒液,它咧嘴一笑。

夏多倒吸一口凉气,“不!”他摸到了刀。蓝银之刃④在空中呼啸而过,但夏多知道,他扔得还不够猛。匕首以超越弩箭的速度穿过他的卧室,伴随血肉的撕裂声没入娜迦坚硬的黑色鳞片中。娜迦尖叫一声,毒液从它口中喷出,发出令人作呕的汩汩声,致命的液体浸到了那家伙仍在冒烟的身体上。它再次尖叫,这次叫的更加撕心裂肺。利刃没至金色刀柄,插在它十二英尺长的身体的半段。

“转!”夏多大喝一声,娜迦低头看去。

利刃在娜迦的伤口上扭动,它因为剧痛而面露惊惧。这会它不再尖叫,而是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辱骂夏多,那句话在娜迦和它的族人称之为家的某个黑暗深坑中,一定是一种可怕的侮辱。那东西的红色血液开始变粘稠,变得和它烧焦的皮肤一样黑。

“转!”夏多又大喊一声,站到娜迦面前又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小床头柜,床头柜倒了下去,一个玻璃水杯摔碎在地上,水混入地板上的血泊。

刀刃再次转动,鲜血似乎要喷射出来。娜迦这一次也没有尖叫。它低下头,用锯齿状的獠牙咬住了附魔之刃。拔出刀刃的痛楚令蛇身再次颤抖。附魔之刃从伤口中脱离后,一道鲜血洪流飞速迸溅。

它一定在笑。

夏多考虑了他可能的逃生方案。三年前,他在卧室里装了暗门,当时大家都在自己的卧室里装。不过他装的暗门在娜迦的背后。他可以隐身,但那东西仍然可以把毒液喷洒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夏多会像被妖精之火⑤点燃一样死去。他不能传送,而如果他跳出窗外,他将会从卡苏斯浮空城的边缘直冲冲坠入一英里以下的田野粉身碎骨。

他意识到他马上就要死了。

该死,他想,堂堂夏多才不会——

娜迦的脑袋从身上蹦了出来,在地上弹了两下,才停下来。蛇身扑腾乱摇,黑红的鲜血洒满了陈设简约的房间。无头的尸体撞到地板上,喷出了一堆血浆和肉块,把窗帘上的火给扑灭了。

“夏多?”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子,站在抽搐的娜迦尸体后面问道。她的声音与娜迦的完全相反,富有朝气和韵律。

她站的离墙不远。暗门在她身后敞开着,显然已经不是什么暗门了。她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的剑,当她握住它时它会下垂定型,当她挥舞它时它会像鞭子一样破空鞭策。

“你是夏多吗?”她又问他。

灼热的火焰、喷溅的鲜血和恶臭的剧毒令他不住咳嗽。他点了点头。

女人开始朝他走来,她的步态既谨慎又自信。

“我想,”他开始说,“我应该感谢你——”

鞭刃破空的呼啸声让他停住了脚步,“他”在落地的过程中说出了“该死”两个字,“他”的最后一阵感觉是首级撞到了地板上。

片刻前,数百里外,大奥师格伦威⑥站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罐前,罐子里装着浓稠的绿色半液体,它蠕动着,仿佛具有是生命力一般。

“太好了,”老人自言自语,在杂乱的实验室里转身,慢慢地走向真知晶球⑦,那是他第三任妻子在他杀死她之前送给他的礼物。 “一切顺利。”⑧

他想到了他在夏多之后派出的那个准刺客的名字,他能看到她所看到的一切。他给她的信息——在卡苏斯的私人花园墙下有一条地下隧道可以进入他的对手居住的一系列房间与实验室——到目前为止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

她正以近乎超自然的速度在顶部很低的昏暗通道里奔跑,格伦威不得不赞叹她曼妙的身材。这是他只能在远处欣赏,或者花钱欣赏的东西。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只是一具脆弱、枯萎的容器,容纳着他巨大的智慧和更巨大的贪婪。是的,他想,她是个很棒的标本。太可惜了,真的。

他回头看向那巨大的玻璃缸,有一栋民房那么大。有什么重物砸在了缸里。

格伦威可以看到有什么坚固而粗糙的东西沿着玻璃内壁刮擦,然后又消失在浓稠的绿色介质中。

“快了。”他对缸里的住户喃喃道。格伦威开始发笑,笑了一会儿,就开始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唾沫挂在他下巴灰白的胡茬上,他笑得更开心了。

艾拉莎·泣风⑨用她裸露的左脚趾尖,转动着夏多的断头,这样她就可以看到他的脸。他英俊得让她皱眉。毁坏东西从来都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快感。毁坏美丽的东西,差一点让她想彻底停止毁坏金盆洗手。差一点。

她把袋子从腰带里拉出来,抖开。她的雇主告诉她袋子可以防水;血淋淋的头颅不会把它浸透。他还向她保证,她就算拎着它在卡苏斯浮空城⑩的大街上散步都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不过呢,她并不打算在卡苏斯久留。她想回到伊奥勒姆⑪,把包裹送出,然后在她该死的良心再度冲耳边低语之前结束这档子事。虽然有油水捞,但她讨厌为大奥师干活。她讨厌他们让她觉得自己微不足道。

她收起细剑,蹲下身子,双脚向后轻踮避开地板上的血迹,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应该是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完成的委托。

“不好意思。”她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她停住了,没有打算用她的鞭剑回刺不速之客,也没有想着逃跑。她听出了那个声音。她很擅长辨声。

“夏多。”她说,缓缓地转过头,看到他站在高高的拱门处。

有人站在他身后昏暗的走廊里。那人的轮廓看起来似曾相识,但她的思绪完全被她刚刚斩首的男人的存在所搅动,他没什么三长两短而且还生龙活虎,穿着标志性的黑色丝绸。她忍住了回头看了一眼地板上的头以确保它还在那里的诱惑。它还在那里。

“该死,”大奥师倒吸一口凉气,“那东西替换很麻烦的——”

她的手滑到她的鞭剑柄上时听到了他在咕哝。当她的手在距离刀柄不到一英寸的地方停下来时,她知道自己中了麻痹术⑫。她想诅咒,也许想和这个世界说再见,

但不能。她什么都做不了。

“真是一片狼藉。”夏多说,一步步避开血迹和碎木屑走进房间。身后的人影跟在后面,如果艾拉莎除了浅浅地呼吸外还能做什么的话,她可能会选择尖叫。

那人影是她。她看着自己,红褐长发,翡翠明眸,暗绿皮衣,光着脚丫,腰系鞭剑,如假包换。

他带她去的房间位于卡苏斯浮空城。这座疯狂的城市到处都是墙壁和地板连在一起的建筑物,还有一系列供行人们在同一时刻从顶部走到底部的桥梁。外地人来这总会头晕目眩。“下面”的概念似乎仅限于你脚下的东西。⑬这个房间一定是从倒浮山的坚硬岩石中凿出来的。四根雕刻华丽的柱子看起来就像辐条一样将整个东西固定在一起,但它们并没有在中心相遇。每一根柱子大约有四十英尺高,一根的顶部和下一根的顶部之间留有二十英尺的距离。

巨大的房间中央漂浮着一颗直径足有八尺的黄绿色水晶。它散发出一种温和但又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安的光芒。

艾拉莎的替身把她从夏多的卧室抱到了这里。真正的艾拉莎依旧僵在蹲伏的姿势,手差点碰到鞭剑的剑柄,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对另一个她的还原度之完美感到震惊,身体细节真实得令人感到不真实。

在某种层面上,她感到羞涩。夏多一定很了解她,非常地了解她,尽管她确信他从来没有见过她。

“你,”夏多将她僵硬的身体轻轻地放在房间唯一一件家具——一张整洁的桌子——附近的地板上,和她打官腔道,“今天要协助我。帮我做个实验。”

他站在桌子后面,一边说话,一边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堆羊皮纸和文件。他的声音很活泼,好像他真的很兴奋马上要做什么来了结她。他肯定会杀了她的。

毕竟,为了钱,她已经把他杀了。复仇实际上是比金钱更值得称赞的谋杀动机。

“一般我活捉一个刺客时,我会把他丢进半位面⑭关起来。”

她摸到了她的鞭刃。她感觉到温暖皮革包裹的剑柄抵到了她的手指内侧。她试图站立或伸展身体,未果。

“但我从来没打算,”他继续说,“让他们回来。这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一种……无期徒刑。”

她现在可以慢慢活动下巴。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她都尽可能不动声色,以免引起他的注意。

“我当然知道你会来,”他道,转身离开她慢步到一根巨大的柱子前。“格伦威雇的间谍差不多和我雇的一样多。不过,我必须承认你很不错。那个拟像⑮成功……曾经成功地抵御了十七次重大暗杀企图。绝赞⑯。”

她终于可以将她的肘部弯曲三度,现在他背对着她,她开始紧张,她麻痹的肌肉开始放松,即将把麻痹术挤出体外。他肯定知道咒语正在消退,或者很快就会消退。所以,她时间不多了。

然而夏多还在全神贯注地在一根柱子上描摹奥法符文,继续道:“不过呢,我为你做了一个拟像。或者说,好吧,无论如何试着做了一个。这样我就可以关你几年,然后再用拟像的链接把你拉出来。可是呢,要等到最后几个组件能够按时完成才行。”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停了下来,但不小心动了一下。她差点让自己穿帮,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又移开视线,耸了耸肩,道:“这可能需要二十、三十年。因为老实说,这不是我目前的首要研究。我现在对阴影半位面⑰比较着迷,你大概已经猜到了。但是完善稳固的拟像链接⑱到主物质位面⑲……我们的家……这项工作也相当重要。你摧毁了我的拟像意味着我将不得不留在这里直到我再做好一个新的。其实很不方便。”

他在她麻木的脚下召唤出某种黑色的大圆盘,托着他俩升向房间中央的水晶。她夺取的身体控制权越来越多,但全身活动起来还是很缓慢,在夏多做出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之前,她仍然无法保护自己。

下方,艾拉莎可以看到自己的复制品茫然地目视前方,以她惯常的姿势站立,重心在右脚,双臂交叉贴着胸脯。

夏多不屑于多看艾拉莎一眼,他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上方渐近的宝石。“你所要做的就是触摸它,”他告诉她,听起来并不让人放心。 “你不会有任何感觉的。”

他们快到了,还差一英寸。“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补充道。艾拉莎突然拉住了他。她的手肘传来一阵刺痛,感觉肘关节好像要裂开一样,她的手牢牢抓住了他滑溜溜的丝绸长袍。她感觉到他缩了一下。当他喊出他的名字时,她希望她能笑⑳。

无论他们此时身在何地,举目望去一片深灰色。

一股冷风拂过艾拉莎脸上的头发,她吃力地站起身,放开了夏多的长袍。他走开了。他俩站在一片起伏的平原上。平原覆满了一种高高的草,草叶又小又稀疏。灰蒙蒙的大地上散落着树木的形状,它们在风中摇曳,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草和树似乎在它们相接或重叠的地方相互融入。

没有实体;没有颜色。

夏多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打量她,夹杂着愤怒、无奈和……可能是欣赏?他的脸是这鬼地方唯一的颜色。他的双颊红彤彤的,嘴唇则呈现不自然的殷红。在黑白的世界里,除了灰色,其他色都特别显眼。

她从他身边退离,他一语不发。当她拔出鞭剑,他嘴角上扬。她冲向他,甩出剑,他凭空消失。

“你在这里杀不了我。”他在她身后说。她向他转身,但他离得太远了,一百码或者更远。右眼余光的动静让她迅速做出条件反射。她的鞭剑破空挥击。鞭剑发出一声呼啸,然后突然静音又突然呼啸。鞭剑好像穿过了什么东西。

她的影子正从她脚下的地上爬起来,想要触碰她。还是想抓她?揉揉她的眼睛,还是要将一只安抚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告诉她只要——
不,它是想杀了她。它的触摸冰冷异常,连冰都没有这么冷。她的身体开始晃动着——不是晃动,而是颤抖。她将鞭剑甩向自己的影子,薄薄的剑刃曲化成鞭再次穿过了那种奇怪的物质。

“杀了它!”夏多的声音在呼唤她。听上去好像他离得更远了,但是风,异样的空气、还有……阴影笼罩大地[21],草地——一切——让她无法判断这里的声音。

赤脚冻得麻木,寒冷迅速侵袭她全身。她跺着脚丫子远离瓷砖下的那个灰色、平坦的虚无,后者简直就是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倒影。它的手臂开始变形,时粗时短,时长时细。它是如何触碰她的,她不知道,但当它触碰到她时,感觉很痛。

仅仅过了几秒,她的身体就开始虚脱了。更多的动静。更多的阴影[22],或者可能是阴影自己召唤的阴影生物,正在接近。

她听到夏多的咒骂和咕哝。一道光芒闪过,他再次咒骂,几乎是尖叫起来。

她抓住自己的影子停止活动的间隙,再次将她的鞭剑甩过它。她从来没有觉得她能对它造成伤害,但它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她感觉脑袋天旋地转,双膝绵软

无力,鞭剑在她虚弱的抓握中颤抖着。她环顾四周,又看到了几十个影子。它们无处不在,从草丛里、从树丛中滑出,有一百种形状,大小不一。冲向夏多的那一个绝对是它们中最大的。

他脸上挂满了恐惧和绝望。

一个清晰的念头像水晶箭[23]那样射入艾拉莎的脑海:只有他能把我救回去。

她冲向他的防御圈,她感觉到手指、触手、卷须,以及她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形容的东西从草丛中伸出来,阴影勾住她的腿,带来了彻骨的寒冷。她仿佛随时都要摔倒下去。她接近了那只向夏多冲锋的巨大生物,她拼命挥砍,就好像她能否存活全都取决于此一般……因为确实如此。

其他阴影生物——形状很小——仍在向夏多汇聚,但他用闪光术[24]阻止了它们——暂时。

艾拉莎将她的鞭剑旋转出一圈螺旋。破空的呼啸声刺穿了她的耳膜,盖过了夏多那连续不断、难以理解的吟咒声。当巨大的阴影生物碰到她时,她的膝盖彻底不支;她跪在地面上战斗。她不得不撕碎这东西,转动鞭剑来回穿过它。

呼啸。静音。阻力。呼啸。静音。阻力……最后她只是闭上了眼睛,让她的双臂做它们的工作。

然后阻力消失了,她相信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死了。

她感觉到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温暖而真实,她猛一睁眼,发现是夏多。

他在说些什么,但他肯定不是在和她说话,因为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另一只小东西,一只山羊怪[25]之类的阴影生物,也碰到了她,但寒气没有那么严重,也没有持续那么久。

她身心俱垮。她趴倒在在冰冷的地面上,但她还在摔倒。她猛地吸了口气,

瞠目结舌。

当她最终落地的时候,寒冷散去,风也散去,她看到了球形实验室的柱子,温暖与光亮。她仰面躺着。她的玉颈一软,扭头转向一侧。她与另一个自己四目相对,后者也平躺在地。在她陷入一片漆黑的昏迷前,她不由注意到她的双眸看起来是那么绿。

她的眼睛原来是那么的绿。

床单软塌塌的,艾拉莎醒来的时候还在发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雕花的床角木柱,石膏色的模塑天花板被火烤黑。她转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视线逐渐清晰,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外表稚嫩得像一个女孩。女人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连衣裙,一头黑发剪成了滑稽的少女波波头[26],她面无表情和戴着一副情感矛盾面具似的[27]。一位女仆[28]。女孩看了她一眼,越过肩头看了看某人或某事,然后提着一桶似乎不是很重的水走开了。

“先别动。”夏多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边传来。

她动了,然后后悔了。头上的疼痛如五雷轰顶,差点让她再次昏厥。她没有力气与之对抗。她应该听嘱了,她慢慢地在华丽的床上坐起,颤抖着,调整呼吸。

“换作其他人早都死了,”夏多继续说。“你还真有两下子[29]。”

她想开口说话,但开口就是一声痛苦的尖叫。

“你还想杀我吗?”他问她。

她睁开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疼得闭上了眼。她可以看到他坐在房间对面的扶手椅上。之前见过的那个丫鬟,跪在刮痕累累的木质地板上,不停擦拭着浓浓的暗红色娜迦血。

夏多看起来很糟糕。他呆滞的双眼下吊着灰黑色的眼袋,脸色苍白。他的脸颊和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毯子里,瑟瑟发抖。

她清清嗓,很痛,当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时,她尴尬地脸红了。“想,”

她沙哑了一声,然后又清了清嗓子,找回她的声音。“我想,我必须杀了你。”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不是要杀了我吗?”她问他,她现在没有力气和他过招,她觉得他也没有。“现在你的机会来了。我动都动不了。”

他花了好些力气才装出了严肃和威慑,但他痛苦的神色并没有缓和。“坦白说,我现在没有力气杀你。”

女仆没有看他们两个,站起身走出了房间。桶里的水是病态的粉红色。

“那是什么地方?”她不得不问。

“说来话长,”他只能透露那么多。“可以这么说,这就是你的雇主要我死的原因。原因之一。”

“那些东西也想杀你。”

“是的,”他低声说,“我还没准备好。你不应该把一个人拖进那样的半位面,你知道吗,尤其是当他还没准备好的时候。”

他感到讽刺地笑了笑,意识到那本来是他正准备要对她做事。她也笑了,意识到他承认自己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中被一个小妮子击败了。

“要是我没有链接到你的拟像,我们现在就是阴影的盘中餐了。”他脸上的笑容让她感到温暖,她突然觉得有些想笑,躺在她被雇来杀死的男人的床上,她以为那天早上她已经把他斩首了。

“所以,”她说,“你需要我带你回来。”

“是的,你也需要我带你回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勉强笑了笑。“我们扯平了吗?”

她掀开厚厚的毯子,试着让自己坐了起来。血液循环和运动机能正在迅速恢复。她总是能够很快恢复,才得以在那天保住一命。她的皮衣不见了。她穿着和女仆一样的纯白衬衣,她莫名害羞了起来。

“女仆换的,”他说。“我当时还在昏迷呢。”

她看着他,点点头,一双美腿在高床边上缓缓摆动。她听到一声金属的响声,又看了他一眼。他拿着她的鞭子细剑。

“有趣的武器。”他赞赏而好奇地检视着它。

佣人回来了,但事情不太不对劲。她脸上的表情让艾拉莎站了起来,她的膝盖发出抗议让她险些瘫倒,但她在曲腿的那一瞬间稳住了。一阵嘎吱作响的撕裂声响起,女仆的身体不住痉挛。在她身后的走廊里有什么大东西,用一个形状不断变换的黑色轮廓填满了门。浸染着少女鲜血的、黏糊糊的绿色东西从女仆的胸口爆了出来。鲜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艾拉莎忍不住尖叫了一声,眼前的女仆被大卸八块。

夏多喊了艾拉莎的名字,手一挥,鞭剑从他手中飞过来。她一只手接住了它,还不及看清冲过门的究竟是何物,便已起身甩鞭了。

她知道它生有数百条触手的唯一理由是,每当她寒光闪闪、呼啸而过的鞭剑一遇到阻力时,就会有一根粗大、抽搐的东西在她的脚下蠕动蹦跶。她还感觉到了它的血,热的,黄绿色的,粘稠的,到处都是。这个生物至少是她的两倍大,一堵扭动的绿色触手墙和几十张张开的、长着尖牙的嘴巴,还有很多更小的触手。

她继续撕碎它,但在它继续向她前进的同时后退了一步。她正在风驰电掣般挥鞭,她的肌肉回暖并变得越来越松弛,她的运动反应神经变得更加灵敏。

那东西被她肢解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让她很不安。然后她看到触手已经长回来了。

她不知道夏多在做什么,也没有时间去了解。怪物正慢慢地把她逼进房间,她退到了墙角。像大象皮一样温暖而粗糙的东西东西缠住了她的脚,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触手就突然缩进了怪兽的身体里,猛地把她的脚拉了过去。后背重重着地让她的牙齿痛苦地咬进了——也许是咬穿了——她的舌尖。她尝到了血的味道,同时她鞭剑一旋,切断了她脚上的触手。

她的腿自由了,沾满了野兽炽热的黄色血液,她看到它朝她飞来。她迅速翻滚躲避,没有被整个压在它下面,但它身体的大部分都沿着她的左侧压下。她的右手撞在地板上,鞭剑脱手弹出,在烧焦的木地板上发出哐当声。

这东西的体重压在身上已经够痛了,当它的一张嘴碰到了她的左臀并咬了进去时,她尖叫着用力把左手从扭动的沉重物体下抽回,在恐慌、痛苦和绝望中,她向左边翻了个身,右手生生塞进了怪物黏糊糊的嘴角借力。她抬起头,看到另一张嘴从上方朝她落下。要咬她的头。她咕哝一声,将左腿从第一张嘴里扯出来——撕破了一层皮——然后一记高抬把它踢了起来。在一阵剧痛中,她把左手从那东西下面抽了出来。

她翻了个身,爬去拿细剑,在地板上留下一大片血迹。一只手伸到了她的腋下,夏多把她拉了起来,远离那绿色的东西,那绿色的东西咕噜了一下起来,又朝他们冲了过来。

“这边走。”夏多重重地喘了口气。

艾拉莎想起了暗门。

格伦威用虚弱的、布满老人斑的双手抓住了真知晶球的两侧。他的后背因轻微的咳嗽而抽搐,这些咳嗽声替代了他冰冷的咯咯笑声。

艾拉莎,他的雇佣刺客,他不知情的诱饵,把她的工作做得很好。她潜入了夏多的密室,杀死了娜迦,挫败了某个未知对手的暗杀企图,摧毁了在卡苏斯迷惑了他的线人好长时间的该死的拟像,她似乎还和夏多建立了某种奇怪的联系。

刺客与大奥师。她和她的目标现在已经成为了某种伙伴,更奇怪的是,她似乎决定不让夏多离开她的视线。由于她的视线也是格伦威的,所以一切都很顺利。

他派去的真正的刺客,那个变种[30],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它需要引导,所以他先派了艾拉莎。一想到艾拉莎大概还想杀掉夏多,收取格伦威的报酬,格伦威轻笑出声。

他的胜利就在眼前,格伦威闭上了眼睛,准备着最后的咒语。

这东西勉强才能挤进安全通道,但它还是快速地向他们袭来。它的几十张嘴吐出一些粘稠的液体。它借着地上湿润的唾液快速滑动。艾拉莎和夏多都看不清它。它的触手似乎变长了。

“实验室。”夏多喘着粗气。

他还是很虚弱,根本跑不动。他一个咒语都没施,艾拉莎知道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如果他还剩什么锦囊妙计的话,他只能在命悬一线之机施放了。

艾拉莎左大腿上巨大的流血伤口也让她放慢了脚步,阴影世界带来的冰冷虚弱感让她的关节都要脱臼了。她想告诉他他们来不及跑到实验室了,她正欲张嘴,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仅几步之遥的那个东西里传来。听起来像是咳嗽。

艾拉莎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夏多踉踉跄跄地在她身后停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团绿色触手。这个生物现在有了一张脸,虽然它在几秒钟前还没有出现。

“格伦威。”艾拉莎指出。

布满粘液的绿脸微笑着,五官像橡胶皮一样伸展,抽搐着。变种的身体显然不习惯这种体验,如果它能够不喜欢什么的话,那显然是不喜欢这种感觉。那张脸是格伦威的,但更丑。

“艾艾艾,艾拉莎,”格伦威的声音在通道里和两人的耳边回荡,就像从桶里倒出来的水一样。那张脸的嘴唇并没有完全与声音同步。怪物还在缓慢前进,艾拉莎往后退了一步,没有注意到夏多没退。

“格伦威,”夏多喘着粗气,“我要把你炸到——”

大奥师的话被打断,一条触手如长矛般从绿色的团团下射出,缠绕在了夏多的头上。当它掠过她的太阳穴并轻轻拉扯她的头发时,艾拉莎呜咽起来。夏多的双手无力地伸去刨触手,从粗壮的触手中只能看到他的一绺乌黑毛发。

艾拉莎心中一跳,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跑吗,孩子?”格伦威的脸发出嗞嗞声。她将鞭剑举起摆出防御架势,夏多跪了下来。那东西正慢慢地绞着他,艾拉莎可以看到格伦威脸上深深的仇恨。

她听见自己说:“你没有给我时间!”

格伦威笑了。声音在通道里隆隆作响,变成了咯咯的咳嗽声。夏多在地板上发疯似的翻来覆去。他命不久矣。

艾拉莎意识到她有机会逃跑,让格伦威只杀死夏多。如果她现在出去,她可以毫发无伤地离开,但格伦威会赢。她突然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她的五指在鞭剑柄上攥紧,她的双脚在粗糙的石头地板上分开。 “不,格伦威,”她咬着牙说。 “这一次,我会赢。”

咳嗽的笑声再次响起,巨兽的下侧张开了一张迄今为止最大的新嘴。那东西在艾拉莎所站的地方停了几步,格伦威显然准备跟她说话,但眼睛却贪婪地盯着夏多。 “成熟点,女孩,”它咆哮道。 “你永远杀不了他。”

她的鞭剑一闪,向前和向下挥出。格伦威一脸挫败和仇恨,当缠着夏多的触手在锋利的剑与破空之歌的咬合下裂开并掉落时,格伦威的绿脸并没有表现出疼痛。触手从夏多的脸上滑落,他大口吸气,发出急促的呼呼声,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眼眶中凸出,艾拉莎抓住了他染血的丝绸长袍的衣领,将他粗暴地拉开。

“我和你们没完,”她对他俩吐骂道,“你们两个混蛋。”

格伦威从与变种的联结中抽离,沮丧而愤怒地瞪着实验室镀锡的天花板。他再次抓住了真知晶球的两缘,透过艾拉莎的眼睛看着她将他的变种撕成肉丝。夏多还活着,她现在知道了自己在游戏中的真正位置。

好吧,他想,我要把她变成标本。

“该死的。”他咆哮道。

艾拉莎全身都在颤抖,她站在齐膝深的巨大绿色怪物身上瑟瑟发抖。她不记得它停止反击的确切时间,但她清楚地记得,在她的视野被鲜血和污物模糊的某一时刻,它似乎屈服于被终结的命运,让她杀掉。她气喘吁吁,几乎无法移动她的脚。

在她身后,夏多上气不接下气——鉴于他的脑袋刚刚在粗糙的石地上被拖了十五英尺——还在努力振作起来。当她转身看向他时,脚跟打滑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一堆死去的触手和胶质般的东西中。

他们的目光相遇,夏多勉强笑了笑。

“你不应该这么做。”他假惺惺地说。

怒火在她心中燃烧,她条件反射地冲向他。掐住他的脖子。他的眼睛告诉她这很痛。

“该死的,”她气喘吁吁,“毕竟我应该杀了你,你这个——”

她控制了自己,松开了他的脖子,将鞭子细剑举过头顶。她的目光从未从他身上移开,但她的手臂正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你们俩都在利用我,”她指责道,“不是吗?该死的大奥师。”她语气中的轻蔑,似乎真的影响到了他。“伟大的、金贵的耐色瑞尔老爷[31],”她追问。“独自坐在那些屎尿、内脏和污秽中……” 她话音一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如此巨大的愤慨。

“我利用你?”他反问。他的语调淡定自若,讽刺的是,这种淡定居然来自一个坐在一滩发臭的黄绿色血泊中的半死不活的人。 “你要杀了我,艾拉莎。为了钱。是我在利用你?还是他?”

她放下手臂,更多是因为疲惫,而不是突然不想砍掉他傲慢的脑袋。 “我在你的床上醒来,你本可以重新把我丢回你的监狱世界。但是格伦威的…… 不管那是什么鬼东西……就会把你整个生吞。你本可以杀了我。我本可以让他杀了你。”

“所以现在我们互不亏欠了?”他问。 “如果你愿意,你现在就可以杀我了。”

“娜迦不是格伦威派来的吧?”

他缓缓摇头。

“那要你死的不止格伦威一个人对吧?”

这一次他笑了,略带忧伤。

“我以后可能会杀了你,”她微笑着说,“如果有人真的付钱给我的话。但现在,我想我们都有一笔债要收。”

他脸上的表情,和她在阴影半位面看到的一模一样。没错,那是欣赏。

只有在做好了必要的防护措施之后,格伦威才敢说出打开客厅大门的咒语。

艾拉莎慢慢地走了进来,步步谨慎。她的绿色大眼睛扫视着尘土飞扬、杂乱无章的房间。她手中的麻袋浸透了人血颜色。格伦威坏笑起来,他想到把变种卖给他的魔网法师[32]承诺诺过它百无一失。大奥师认为他可能需要在早上找人拜访一下那位魔网法师了。

艾拉莎隔着格伦威所坐的地方几步远停了下来。大法师百无聊赖地趴在枕头和靠垫上,垫子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地毯由洞熊[33]的深棕色毛皮制成。

“嗯,艾拉莎,亲爱的姑娘,”他说,“你今天给我准备了什么?”他的声音很平静,因为他知道她杀不了他。她没带那把奇异的剑这一事实甚至都无关紧要。房间本身会保护他。

他原谅了她回答之前的冷笑。

“完成我们的交易,格伦威。”

他注视着她纤瘦身体的一举一动,纤细的手臂伸进了浸满鲜血的袋子里。当她拔出大奥师夏多的脑袋时,格伦威陷入了一阵大笑、咳嗽、大笑、咳嗽,直到垫子上溅满了唾沫,他的鼻子都开始流鼻涕了。他爪子般的手下意识地抚弄着他枯萎、斑驳的头皮上零零散散的几绺白发。

“宝石。”艾拉莎厉声道,格伦威又笑了。

就连艾拉莎都来不及躲开那只从身后的地板上冲出的手,一只与客厅地板的颜色和质地相同的手臂。那只手臂从她身后飞起,高过她的头顶,然后落到她的头皮上,往后一摁。她的脖子应声断裂,令人作呕的声音在大石室里回荡。它的力量几乎将她的头从肩膀上生扯下来。她的身体向后倒去。那只手臂回到地板上,在艾拉莎的身体停止死亡痉挛之前就消失了。

格伦威终于停止了咳嗽。 古代大奥师虚弱地站着,开心的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没有理会自己雇的刺客的尸体。 他转身,吹着他年轻时的小曲子,拖着脚步走到他私人卧室的门前,打开了门。

“晚上好。”艾拉莎说。

格伦威停下脚步,在他脆弱的脖子允许的范围内以最快的速度抬起头。 他们都在那里,还活着。

拟像…… 他张开嘴开始念咒,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夏多笑了笑,艾拉莎抽出鞭剑向前走去。

① archwizard
② Shadow,意即“影”。
③ naga
④ blue-silver blade
⑤ faerie fire
⑥ Grenway
⑦ palantir
⑧ “Coming along nicely.”
⑨ Alashar Crywinds
⑩ Karsus enclave,由同名大奥师所建,正式名 Eileanar,耐瑟瑞尔浮空城,耐瑟瑞尔第一帝国末年心照不宣的首都。前 674 年建城,前 339 年坠毁于今日的至高森林。
⑪ Ioulaum,耐瑟瑞尔浮空城,史上第一座浮空城,由同名大奥师在前 2954 年建,正式名 Xinlenal,前 339年坠毁于今日的无冬森林。
⑫ paralyzed
⑬ The room he brought her to was pure Karsus enclave. This insane city was full of buildings with floors on the walls and bridges where people walked on the top and bottom at the same time. Anyone not actually from there was always dizzy. “Down” seemed to be whatever the bottoms of your feet were touching. ⑭ demiplane of imprisonment
⑮ simulacrum ⑯ bravo ⑰ demiplane of shadow, ⑱ simulacrum-link
⑲ prime material
⑳ She wished she could laugh when he screamed out his own name. 夏多喊出了送艾拉莎去蹲的牢“阴影位面”(Shadow),该位面与他同名——实际上是同代号,“夏多”原名特拉蒙·坦苏尔(Telamont Tanthul)。
[21] shadowy quality to the ground
[22] Shadows,复数,指阴影生物。与本文主角“夏多”区分。谐音梗。
[23] crystal arrow
[24] flashes of light
[25] monster goat
[26] her dark hair in an almost comically girlish bob
[27] her face an expressionless mask of ambivalence.
[28] servant
[29] You’re quite something.
[30] mutant
[31] Great, petty lords of Netheril, 耐瑟瑞尔是费伦古代人类建立的魔法帝国,被遗忘的国度人类文明的巅峰。分两个时期:第一旧帝国(前 3830-前 339 年)和第二新帝国(1372-1487 年)。第二帝国又名“阴魂帝国”(The Empire of Shade)。第二帝国的皇帝和皇后,就是本文的男主夏多和女主艾拉莎,两人恩爱数世纪,一共育有 12 个皇子。
[32] weaver mage
[33] cave b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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