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即是火

作者:伊莱恩·卡宁哈姆
翻译:Zeran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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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护手之年,柴斯(三月),三十日

在海洋魔鬼们进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祖父?

哦,我津津有味地向往着这个问题!即使在跑向战场的时候,我也可以听到它在我脑海里回响。对我来说,这些话就像在西门上空翻腾的腐臭烟雾一样真实;在我脑中,它们也像法师的火焰切断木头护栏一样隆隆作响。虽然这个问题肯定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才会真正出现。但法师学徒们都被教导,一切事物都必须首先在脑海中想象出来。

我边跑,边快速地想象着。那个小家伙的脸上会不会充满期待,眼中会不会充满骄傲,因为他继承了英雄的血统?吟游诗人们会不会扔下手上的弹奏,聚过来渴望再听一次那个伟大的法师——那就是我——的故事,他曾经在凯尔本·奥罗桑(Khelben Arunsun)身边战斗过?

最后将被归结到的这里,当然。这会是每个人口中的第一个问题:凯尔本·奥罗桑在战斗中做了什么?有多少怪物倒在了黑杖的魔力之下?他用了什么法术?

我必须承认,我自己最盼望知道这一传说的结局。

“你上面,希东。”

我同伴的声音里填满了慌乱,声调已经被抬到了通常是精灵女孩和乱吠的小狗才能达到的区域。我没有减慢速度,顺着胡格蒙特伸出的手指指示的线路行进。

那根本算不上威胁,只是前面楼上高层窗户里的一个女主人。她正打算在这条小街上方把夜壶倒空——这是城市生活中的小小偶然,即使在战争时期也不例外。状态好的时候,胡格蒙特是很敏感的。但很明显,现在他并不在最佳状态, 但他仍然是我在训练中的伙伴,所以我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开。他踢翻了一堆木箱然后四脚朝天摔倒在地,虽说他的落地有些痛苦,但这至少让他逃离了那些散发着恶臭的液体。

我念出了一个咒语,就让那些翻滚的箱子挤回一队,如同睡过了头没听到起床号的士兵。它们匆忙排好队型,然后跳起来,堆起来,直到形成了一个四阶的楼梯。我在冲上楼梯的同时,轻声念出咒语发动了一个小戏法,接着我跳向空中,展开双臂自由漂浮。城市正在不断增长的惶恐中喧嚣,而我喜不自胜的笑声却响彻其中,为什么不呢?这是怎么样的一个日子啊,它将创造怎么样的传奇啊! 胡格蒙特勉力跳起,顽强地向西小跑,在我的靴子接触到地面鹅卵石的时候,他与我并肩而行。他看我的眼神酸溜溜的,足以让新制的奶油都凝固。“你最好别把法术浪费在这些愚蠢的小把戏上。待会你必须竭尽全力,这还不够。”

“你说话就像大法师本人一样!”我稍稍嘲弄他一下,“‘你的那点兴奋劲比你在西门遇到的对手更危险,我警告你。’”

胡格仅有的反应就是向港口投去了焦虑的一瞥。深水城南部浓烟冲天,即使在黑暗中也清晰可见,其中夹带着焦肉和焚烧帆布的恶心味道。“点这把火用了多少艘船?”他大声地探问到。“整个港都被煮开了!”

“真是口闷锅,但毫无疑问许多沙华鱼人都填进了这道杂烩。”我反驳说。胡格蒙特也没有对我优秀的逻辑发表异议,我们沉默着继续赶路——他自然是在盘算着一些可怕的事情,但我心中充满了愉快的期待,就像一个孩子对冬至节早晨的期盼。

我承认我极端地喜爱魔法。我的贵族父亲花费了不少钱财,为我在黑杖塔里保留了一个位置,我在大法师和他夫人——神奇的莱拉·银手(Laeral Silverhand)——的监护下学到了很多知识。然而直到这天夜里,我才完全了解到,我对奥罗桑大人的警告、演说以及无休止的小型外交活动已经变得如此不耐烦了。所有人都说,大法师光凭自己法杖里储存的能量,就足以将整个陆斯坎城沉进海中,可我几乎从不知道过有人亲见他施展任何强力法术。凯尔本·奥罗桑日常课程中使用的法术,任何资质平庸的法师也都能完成。密斯特拉请宽恕我, 我逐渐把大法师举世闻名的法力,与以美貌出名但坚守贞操的娼妓看做相同的东西:哪一个有实际的用处?

然后我转过了西墙街之前的最后一个拐角,眼前的景象将我心中的不悦一扫而空。移动雕像终于名副其实了!

它每落下一步大地就会震动,如同远古巨兽从深水山最北坡上阔步下山一样。我的灵魂激昂起来。除了凯尔本没有人能造出一具高达九十英尺高的石魔像, 它由坚固的花岗岩制成,表情就像大法师本人一样麻木而冷漠。

但雕像在朱尔通街前开始踌躇,然后停在了一个低矮马车库的后院里,好像被惊慌的人群所造成的混乱搞得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巨大的雕像弯下身子, 手臂后抡,膝盖弯曲准备起跳。当它跳进空中的时候,人们号叫着四散奔逃。它越过房子和街道,然后带着雷霆一击落在了朱尔通街的另一边。粉碎的鹅卵石像葡萄霰弹一样蹦开,一大群人倒在了地上,流着血并且尖叫着,或者有些人更糟,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城门护卫塔处有一道蓝光闪起,于是移动雕像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魔像看着塔,慢慢移动着它沉重的双脚,像一个巨大的被驯服了的顽童。在接受了一个只有它能接收的命令以后,雕像转向大海。石制的眼睛紧紧盯住下方的悬崖。

“我想知道它看到了什么,” 胡格蒙特嘟囔着。

我可没有这种想法,也没有空去找那道奥术闪电的来源。它来自西门,一座离地足有三层楼高的木制碉堡,它三面都被一道石楣环绕,石楣则完美地嵌进了一只盘绕起来的巨大石龙面部。门上是一个通道,周围开有垛口、建有塔楼, 设计成龙王头上皇冠的样式。法师们在通道里列阵,像火炬一样,用魔法火焰喷烧。其中最明亮的火焰来自我的老师,伟大的大法师。

我猛地跑了起来,不再关心胡格蒙特是否还能跟上。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与其他战斗法师们并肩作战,加入今夜将会写就的传奇中。

这片海岸散发出魔法的气息。即使在我穿过水面之前,也可以闻得到。它的气味是苦的,而它的味道充满粗糙的金属感,致使我的舌头紧顶着上腭。我没有对我的沙华鱼人兄弟们提起过这件事。虽然我把给我带来不适的源头称为“魔法”,他们却可能用别的来命名,甚至有可能是更轻蔑的词:恐惧。对我来说, 它们是一样的。

我冲进了水中。我的内眼睑滑合起来,但在那之前,一道明亮的光在无尽的天穹上爆裂开。就这样半盲着,我涉水走向海边。

数百的沙华鱼人来到了沙滩上,而且有几十个已经埋伏在了浓烟之中。我们等的就是这个。

我们为此进行了训练。避开施法者,猛攻城门,突破城墙。

口号不错,喊得也英勇。在水下喊的时候多少有些含混不清,但在水下一切不都更容易些吗?我在陆地上觉得身体沉重,速度慢得要死,行动还很笨拙。就是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后爪绊在一套掉在地下的沙华鱼人盔甲上,然后倒地跪了下去。

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幸运的失误,我刚倒下就有一束魔法火焰发出滋滋的声音,从我头顶掠过,烤焦了我的后鳍。我甩过头痛苦地吼叫,但没有一个垂死的兄弟关照我。也许没有人注意到。在浓重的空气中,声音回荡着,然后消失无踪。那么,怎么会有这么多噪音呢?要是在一小群嘶叫的鲸鱼中混着一百条鲨鱼和两百个沙华鱼人的话,它们进入鲜血狂暴时候的叫嚷声就足以盖过战场上的喧嚣了。

我用尽四只手臂(*译注)的全力才站了起来。我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男爵——我们的战斗领导者——那里,他站得直挺挺,还把他的三叉矛挑衅性地插进土里,好像在宣称已经占领了这片海滩。再走两步之后,我看到了真实的情况。一个巨大的冒着烟的洞挖空了男爵的胸膛,而从这扇窗口,我还看到了另外三个本族人垂死挣扎的身体。其中一个在我路过的时候抓住了我的脚。他的嘴翕动着, 因为没有水,他发出的声音稀薄而微弱。

“肉就是肉,”他辩解说,很明显,他害怕自己的身体会被原样扔在这片海滩上。

经过通向这座城市的无情旅程之后,我已经很饥饿了,但焚烧肌肉的气味让我食欲全无。肉就是肉,但在火焰的触摸之下,就算是可口的沙华鱼人肉也变得无法下咽。

我踢开他粘着的手,然后四下寻找我所属的巡逻队。无人生还。曾经是沙华鱼人的东西在我身边堆成了腐肉的小山。他们曾引以为傲的鳍已经被撕破,他们美丽的鳞片也已经变得灰暗松软。肉就是肉,但北海中已经没有足够的沙华鱼人来进这一餐了。我们的领导者承诺,我们会征服大片土地,但我们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甚至包括从我们死去弟兄身体上获得的力量。

愤怒在我心中如暗潮涌动。命令是命令,但本能提醒我回到海里,逃回到相对安全的波浪中。当我的眼睛注视着黑暗的水面,看到的东西让我再次发出尖叫。这次,声音里带着胜利的喜悦。

在沙滩前一点的地方,反复冲击的波浪停了下来,互相堆叠起来,冰冷的海洋和瑟寇拉女祭祀们新的魔法结合,生出了一个巨大的生物。一个水元素,他们如此称呼它。它站了起来,像一个高大的水做的沙华鱼人,然后涉水走向海滩, 它的每走一步,就会有海浪涌出,冲散黑色和深红色的“沙砾”。仍在水中的沙华鱼人们受到鼓舞。一些人乘浪登上海滩,攻击奔逃的“沙子”。他们,同样的, 在火与烟中死去。

水元素稳步前进。蓝色的光——无尽的,惩罚性的,地狱般的光芒从用火的法师那里射出。水元素开始熔入海流,灼热的气体发出嘶嘶声充满了空气。束缚它的魔法已经举步为艰,然后随着一阵暴烈的溅射,水制的躯体终于七零八落。它又沉入波涛中,在先前它所站的位置,水因为高温而搅动起来。

一瞬间,我又被逃跑的冲动所控制,但海里也不安全,至少不是在里面有蒸汽升腾的时候。所以我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免受强光伤害,然后我开始研究城门防护塔。

那里有许多、许多的法师——比我们的男爵告诉我们的要多得多。在最中心站着一个深色胡子的人类,以人类的标准来说比较高,而且即使以我来看都相当健壮。如果他是一个沙华鱼人的话,他会是个领导者,而现在看来他是人类的领袖。所有的法师都在抛射火焰,而在硝烟弥漫的沙滩上,所有焦黑的圆形印记大约都是相同的尺寸,十英尺左右,相当于一个沙华鱼人王子从头鳍到尾尖的长度。所有的火焰都已经熄灭,然而高个法师扔出的火焰不仅把沙华鱼人变成了恶臭的蒸汽,还把他们脚下的沙子都变成了油光可鉴的玻璃。

我掉转尾巴,匍匐着向北前进,那里有一些正在进行杀戮的法师。充满臭气、冒着烟的高大的尸体堆开始形成。不久他们就要退回到城墙附近,而那些幸存下来的鱼人将会淹没他们,并且冲进城里。计划的进展,至少是目前的部分, 还在意料之中。

同样如我们计划的,没有沙华鱼人靠近大门。没有一具尸体倒在木墙上。在我开始爬腐肉山的时候,我向全能的瑟寇拉祷告,希望不要有任何人类看穿我们这样做的原因。

随后一个法师站到了墙上,并且向北退,那里是我计划要打开缺口的地方。从他的身形来看,他还年轻。他瘦小得就像一只鸡崽,而且与其他人类不同,他完全没有那种让人觉得难看的毛发。我近得可以看到他的脸,他的眼睛。除了他奇特的外貌以外,对我来说,他的渴望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个人对待战争的态度, 就像饥饿的鲨鱼一样快乐。一个值得尊敬的敌人,如果有任何一名人类可以被如此称呼的话。

我忽视了我被灼烧过的鳍上传来的痛苦,准备好作战。

我冲上螺旋楼梯,冲上城墙,同时用手抚过头顶,想把红色卷发纠缠成的结捋顺,这时我才想起来,我的头刚刚剪过——我已经厌倦了从小就跟随我的那些咒骂。光头——我打算用像著名的红袍法师们那样的纹身把它装饰起来——跟一个用魔法的人更匹配。

然而眼前的景象把我脑中这些细碎的念头一扫而空,如同白龙的喷吐一样把我蓦地定在当场。

大海在翻滚,沙滩在蒸腾,一望无际的绿鳞生物穿过一片不可思意的恐惧, 无畏地向前冲锋。

“希冬,来我这!”

凯尔本·奥罗桑简洁的命令将我的注意力又带回到手头的任务上。我侧身从正在施法的法师们身后走过,来到大法师身边。

在他开口前,我所见过的最为巨大的元素生物从波涛里跳了出来,就像一只跃身击浪的鲸。它不断、不断地长高,甚至到了有移动雕像一个半的高度。从肢体的数量和位置来说,它的形态是个模糊的人形,但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怕的生物。它那宽大、长有尖牙的嘴,可以吞下一艘护卫舰。透明的水制的鳍出现在它的手臂、后背和头上,像巨大的风帆一样。

“亲爱的密斯特拉,”我敬畏地深吸口气,“万能的密斯特拉,这些凡人竟然可以运用这般强大的力量!”

“留着写在日记里吧,”凯尔本截断了我的话,“胡格,注意大门。”

胡格蒙特忙跑到龙首城楼的中间。他的法师学习还没有完成,他的火法术也只局限在节庆烟火的程度——全都是闪光和火星,几乎没什么真玩意。就算这样,我也得承认,他获得的成果已经相当不错了。他的第一道法术让空中爆发出了玫瑰色的光——一大片花丛发芽、盛开、然后放出闪亮的种子,所有都在一眨眼间完成。这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一些海中恶魔犹豫了一下,于是我趁机用小火球收拾了其中几个。

一柄长矛破空而至。我本能地躲闪了一下,尽管它既没有击中我,也没有击中我身边的人。而他另一侧的人就不太幸运了。在长矛刺穿他胸膛的时候,他抖动了一下。这一击让他的身体转了半圈,然后他失去了平衡翻出了围墙。当海洋恶魔开始贪婪地用手撕扯他时,他已经不再动弹。

凯尔本把他的魔杖指向眼前残酷而有戏剧性的场面,嘴里蹦出了一个短语, 我从没在任何与魔法有关的内容中听到过它——虽然毫无疑问地,它在骂街中很常见。在我从惊讶中恢复之前,第二个,更伟大的奇迹将我打击得倒退两步。死者的法师袍变成了鲜红色——它已不再是由丝线纺成的了,而是火焰。看起来火焰并没有接触到倒地的法师,但它烤焦了那些胆敢向他伸出罪恶之手的家伙。海洋恶魔被烧得焦黑,接近熔化,如同形象丑陋的蜡烛被扔进了铁匠炉里。

大法师抓住我的手臂,指向燃烧着的袍子。

“火焰箭,”他命令道,然后他将注意力转向下一次攻击。

现在是我的时间了,我的法术——一道新的法术,我费尽心力才熟记于心, 但还没有机会施展的法术。我把手探进法术包,从里面取出一把沙子和打火石, 向上面吐了一些唾液,然后把这混合物抛向大海的方向。兴奋的感觉在我血管里奔驰,并且与正在集结的魔力混合——多么浓烈的混酿啊!——我赶紧开始吟唱并做出施法的姿势。

包围着不幸法师的火团爆发成了无数闪亮的箭矢,每个都像秋月一样显出橙色,并且比它亮许多倍。这些火焰飞镖散射向各个方向。海洋恶魔们尖叫、翻腾,然后死去。能看到这场面太令人愉快了。这个,于是,就成为了我孙子的传说的开端,借着我自己和大法师之间的合作关系,施展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我还没能好好庆祝自己的胜利,就见到一只硕大的触手从海浪中伸出,向下拍打在海滩上。我的眼睛睁得很大,我的脑中则难以置信地从这翻腾的肢体估算着这生物的体型。

我的头脑并不需要这种本领。因为在我惊慌之中还没呼出一口气之前,另一只触手也跟了出来,然后是第三个和第四个。转瞬之间,整个生物就已经离开水面。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但我知道它一定是:克拉肯,一种无比巨大,像乌贼一样的生物,因它比宝石商人还精明、并且比他们智慧三倍的头脑而著名。

这个生物弓起身,滑向大门。凯尔本忙把他的魔杖塞进我的手里,开始一系列快速流畅的动作。我辨认不出来,也无法模仿。银屑在我们面前的空气中发光,然后向两个方向发射出去,形成了一个长、薄而坚固的柱体。

我不禁咧嘴微笑。这是银色长枪——莱拉女士最奇特的法术之一。

凯尔本伸出手,合上拳头抓了一把空气。他把手拉回来,无声地做出投掷的动作。巨大的武器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好像它真地被抓在伟大法师手里一样。他证明自己是一名可靠的射手,因为长枪蓄满力量向前急驰,完全消失在克拉肯一只大球状的眼睛里。

它释放出一阵无声的嘶叫,在我头脑中留下了一道白热的痛苦划痕。我朦胧地听到我法师同伴们的尖叫,看他们用手紧捂着耳朵跪倒在地。我朦胧地意识到我,也,跪倒了。

而大法师没有。凯尔本从我松弛的手中抓过黑杖,在空中挥舞,如同画符咒一般。我看到了这个图形两次——一次,是我眼睛的感知,然后第二次是在削弱我头脑痛苦的凉爽的黑暗中。

无声的尖叫停了下来,接着疼痛也失踪了。它的去向非常明显。克拉肯在一种痛苦的折磨中疯狂地剧烈晃动,那种痛苦我也特别了解。看来凯尔本设法把它恶劣的心智法术的力量集合到一起并推回它那里了。

克拉肯看来被它剧烈的疼痛所迷惑。它开始拖着身体迅速向海里撤退,但它的一条链枷般的触手仍然在摸索着,好像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触手突然高树到空中,然后径直挥向大门。我在一瞥之中看到了数千的吸盘,大多数至少有餐盘大小,而有一些比北方人打仗时候用的圆盾还大,接着弯曲长臂的一大截击中了木门,并且紧紧抓住了它。克拉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会影响它自己的逃跑。它沉进海水,但仍然抓着门。门被拉得鼓胀出去,木头发出尖锐的响声。

我把这当作意外事件,但我的老师则更精于战争之道。他在预计到入侵者的计略之后,惊愕得眉头紧锁。

“太精明了,”奥罗桑大人低声说道,“大门厚重,而且被很好地加固了——没有什么冲撞能够打碎它。但也许它可以被向外拉。”

他对着移动雕像做出施法姿势。雕像跃过城墙,它的双脚深深陷进了海洋恶魔的尸体堆里。密斯特拉女士保佑我,让那着地的声音在今天就能从我耳中消退!

带着如同数千只鞋一起蹭泥般恼人的噪音,魔像把自己拔出来,并奔向海滩。巨大的石制手指插进了克拉肯紧绷着的触手中。魔像双脚开立,开始拉拽, 试图把那条触手拉离大门——或者是它的身体。随着一只只吸盘被拔离木门,可怕的爆裂声充斥空中。接着触手自身的肌肉开始撕裂,浸没在水中的可能垂死的克拉肯挣扎着想要完成它的任务,与此同时硕大的气泡在水中浮起、破裂。

一阵断裂的声音爆发出来,淹没了战场上所有声音,就像龙的怒吼压制了鸟的歌唱。锯齿状的大裂纹在大门厚重的木板上蜿蜒。雕像用出全力。它双臂扣紧,努力打破克拉肯对门的控制,或者是把它一分为二。

终于,克拉肯支持不住了。触手突然松动,放弃了大门,转而像蛇一般缠绕在魔像的石头脸上。移动雕像用力抗挣,并靠脚跟稳定身体,但它还是被慢慢地拉向海边,在沙滩上流下深深的沟痕。海水如同被激怒一样上下起伏。大石手臂与克拉肯的肢体扭打了许久,最后两个都沉入了宁静的波涛里。

面对这次胜利,奥罗桑大人看起来并不高兴。

“我们会赢的。”我斗胆说道。

“死伤如此惨重,没有一方是胜利者,”他小声说。“港口的损耗很大…… 这样的胜利会毁掉本城的。”

一声恐怖的尖叫穿空而至。我似乎认得这个声音,尽管我从没听到过这样畏惧和痛苦的音调。我转向声音的方向。芬内拉·钱德勒,一个漂亮的荡妇,她在制造火焰效果方面的造诣几乎能与我相匹敌。一个火球在她手里爆炸,而她被烧得像一支蜡烛。她疯狂地翻滚下内墙的斜面,尖叫着跑过好几条街,疼痛使她发了疯,让她意识不到其实她最大的希望是身边的法师同事们。

第二声尖叫,同样充满激情,发自一个年轻家伙之口,我只知道他叫托马斯。他是个挺害羞的小伙子,而我从来不知道他爱着芬内拉。现在看来毫无疑问了。他施展出灭火的法术,投向奄奄一息的爱人,但根本赶不上她狂乱中的奔跑速度。在看到芬内拉身上最后一丝火光从视野中消失时,我颤抖了一下。

凯尔本不怎么温和地推了我一下,“北面的沙华鱼人几乎要攻进来了。”

我被惊呆了一会。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可能性。我不知道该如何在深水城的街道上跟海洋恶魔作战。上天赐予了我迅捷的头脑和魔法艺术的天分,但我不是一个高大的人,而且也不会用武器。我的火魔法可能没法在城里使用。所有木制的和茅草的房顶都会熊熊燃烧,而且相信芬内拉也已经从她的痛苦中学习到了,纵火比灭火容易得多。

新出现的紧急情况使我加快步伐,在新的压力之下,我检查了一下自己剩下的法术,希望它们还够用。我必须阻止海洋恶魔们,在此时此地。

我跑过胡格蒙特身边,抓住他的手臂,“跟我来,”我说,“用你的火花来吓唬它们,给我争取时间。”

他跟了过来,但他的手却伸向剑柄,而不是法术包。只有我拥有魔法,而在向北推进的路上,我也尽情地使用我的法术。我试着不去设想,当我的钱包都掏空了该怎么办。

当我们到达预定岗位的时候,一下子出现了两只凶残的东西。就在疲惫使我最后一个火球缩成了无害的烟雾时,两只庞大有蹼的黑绿色的手拍打到我正前方防护墙的边沿上。

六个手指,我麻木地想。这个海洋恶魔有六个手指。那只畸形的手弯了过来,那个生物把自己拉上来,到我双眼的高度。

在我看到那双丑恶眼睛里的黑暗时,我忘记了别的一切。它们是空洞的, 充满了无尽的冷酷,比没有月光的夜晚还阴暗。

那么这就是死亡的样子吧,我沉思着,然后随着我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尖叫,所有思想都溶解了。

没有头发的法师开始抑扬顿挫地法术吟唱。这真是种可怕的噪音——我原以为没有水来传递它不会如此洪亮,但它比我想象得要强得多。一瞬间,恐惧冻结了我。

只是一瞬间的破绽,并不长,但法师们足以加以利用。第二个法师,他苍白得像鱼肚,高举着剑跑上前来。这是场我可以理解的战争。

我根据自己的第一反应跳到了矮墙上,但我记得没有一个人类能接受我身上独特的变异。他们全都只有一对手臂。我立在原地,直到那个正在作战的法师几乎冲到了我身上,但我藏着的两只手已经摸向了挂在我衣服里的两把小型武器。

他坚定而自信的过来了。我举起一把匕首挡住了他落下的刀锋。第三支手臂的出现让他吃惊,并且让他攻击的力道也减缓了。我很容易地把他的剑顶起来, 很简单地用一把小弯镰刀划开了他的腹部。

我沐浴在一波波甜美、浓重而诱人的血腥味中。我站起来,享用眼前的食物。严格地说,这还是一个敌人而不是食物,但这问题很好解决。我把一只手深深插进那个人的身体,揪出一满把内脏。生命马上从他身体中逝去,而我则把食物扔进嘴里。

“肉就是肉,”我在咀嚼的间隙咕哝着。

当没有头发的法师停止哀号般的吟唱时,神圣的宁静降临了。他开始慢慢后撤。他的眼睛突出,胸膛到喉咙如波浪般地起伏着。过了一会,我才认出这种奇特的施法方式的真相:恶心、惊骇、恐惧。这时,我感觉几乎已经赢得了我个 人的战争

而我也不是孤独的。其他的沙华鱼人已经在城墙上打开了缺口,在墙上和人类展开了近战。一些法师仍然在抛射魔法和火焰的武器,但他们中的大多数看来已经黔驴技穷了。

胜利是我的恐惧变成了一段不体面的记忆。为了能说出话,我吞下一口空气,把它推进鳔里,“你的魔法火焰在哪呢,小法师?它消失了,不一会你就会变成肉了。”

法师——现在已经无异于常人了——转身,像一只被惊吓的小鱼一样逃走了。我犹豫了一阵,我惊呆了,从没想到一个战士会以这种懦弱的架势狼狈鼠窜。这就是他们的魔法操控者最后的下场。他们像其他人一样软弱温驯。这些可怜的胆小鬼就是我曾经感到恐惧的怪物吗?

这件事的讽刺意味让我笑出声来。我笑得嘶嘶作响,上气不接下气,腹部不断起伏着,肩膀也在抖动。在那个已经不是法师的人半跑半滚下螺旋楼梯的时候,我边跟着他边继续咯咯地笑。

暂且不说我的快乐,我的目的已经确定。我要吞食掉我的恐惧,然后由此重拾我的荣耀。

亲爱的密斯特拉,这是什么声音啊!跟那骇人的笑声相比,其他一切战争中的不和谐音都变成了优美的音乐。我从那声音跑开,从深海恶魔那双没有灵魂的黑眼睛中的死亡里跑开,从勇敢的胡格蒙特的心脏被深海恶魔的利齿穿透的记忆中跑开。

最后,所有在西门那里战斗并倒下的都是一个结局,同样严酷而卑贱的命运。不管他曾是店长或着贵族法师,人类还是沙华鱼人,结果都没有什么不同。

我身后轰隆隆的雷声滚过沙滩。我感觉到奥术闪电的光亮,火元素标志性的尖叫,但我不再在乎凯尔本·奥罗桑可能会施展出什么样的魔法奇迹。我不再思考。我现在是动物,肉还活着,并且我服从自己的动物本能,逃避死亡。

死亡跟随着我穿过城市,以同海洋恶魔同样的速度在我后面奔跑。防御性法术引发的大灾难已经点燃了不只一处火焰。在我右边一条木排路着了火,火焰快速席卷一排排紧密捆绑的圆木。在大街的另一边,一座别墅在燃烧。到明天早上,这里什么也剩不下,除了一个焦黑的外壳,以及老年贵妇烧焦的骨头,现在她把身体探出二层开着的窗户,她脸上充满惊恐,双手企求般地尽力外伸。我所看到的这些事物,以及其他更多更多的恐怖的事,即使几百个残酷的传说也容纳不下。我注意到这些,靠的是那种无言无心的警觉,就像兔子可以借助它,在躲避狐狸的时候引导自己穿过灌木丛。

火。

因为某些原因,一部分理性回到我心里,就在我关注着周围升腾的火焰的时候。我记起我所知道的关于海洋恶魔的一切,我如何被教导在所有事物之中它们最害怕火焰和魔法。这就是为什么我被选择防守西门,为什么我被召唤到城墙上与大法师共同作战。我拥有一些火法术。我这里还剩了一个,灌注在我一直戴着的一枚魔法戒指里,但在恐惧中我忘记了。

但是把它用在哪呢?我的城市里已经有足够多的火了。啊,答案在这里。我身边的建筑已经被烧着了——我不可能再多损毁它了。我不顾一切地猛冲上一段通向屋顶花园的楼梯,在奔跑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热量透过鞋底传了上来。海洋恶魔跟着我,它的呼吸变得吃力,喘吸中略微发出嘶嘶的声音。

当我到达房顶的时候,我急转身面对那个沙华鱼人。它向我走过来,毫不思索地踢开了那些被熏黑的石壶,里面还垂着被烤枯萎的花。它的四只巨大的绿手弯成了爪子。它的下颌张开,略带血色的口水从它充满期待的牙齿上滴落。

我不会逃跑。胡格蒙特——那个我曾经认为自大又虚伪的人——在他已经没有法术的时候,仍然挺立着战斗着。我把戒指从手指上掳下来,把它投向海洋恶魔。

一圈绿色的火焰从戒指中爆发出来,包围了那个生物,并在它的鳞片上展现出地狱般的光辉。从今天起,到我死为止,我一直都会把这记在脑海中,这幅深渊生物浸没在翠绿光辉中的图画。海洋恶魔发出了一声嘶嘶的畏惧的叫声,倒了下去,疯狂地在地上翻滚,试图扑灭奥术烈焰。

我四下寻找一件能解决问题的武器。房顶上有个火坑,周围有些长铁签, 是用来烤肉的。这些就足够了。

我还从来没有用钢或铁的武器攻击过活的生物。这是另一个不足为人道的故事,但第三个铁签下去以后任务似乎就很轻松了。到第四根的时候,我几乎变得有些慌乱,想尽快杀死它。沙华鱼人还活着,但绿色的火快熄灭了。

突然我注意到脚下一阵隆隆的响声,一种逐渐变大的低沉的怒吼。房顶开始下沉,而我本能地跳开了——直接跳到沙华鱼人摆好姿势的手臂上。

海洋恶魔再次翻身,先让我翻倒在它身上,然后又把我压倒在它下面,一直没有放开。尽管沙华鱼人疯狂地想逃离火焰,但它显然打算让我和胡格蒙特一样被结果掉。

虽然它速度很快,但建筑坍塌的速度超过了它逃跑的速度。房顶塌陷,然后在掉落下去,重重地撞击在下方很远的地面上。我感觉得到突如其来的烈焰的温度,让人痛苦的跌落……还有突然停住时痛苦的拉扯感觉。

海洋恶魔的两只手紧抓着我,但另外两只手支撑在房顶洞口的边沿。它丰硕的肌肉扭曲着——不一会它会把我们两个都带离火焰。

结束了。我没有魔法了。我不再是一个法师——我是肉。

我的手投降似的软软靠在身体边,其中一只拂过了一种坚硬的金属。那是撕裂了胡格蒙特的小镰刀。

我握住它,它给我的感觉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奇怪。沙华鱼人看到了刃物,

但太晚了。我在它的掌握中扭曲身体,然后用全力砍向了它抓着边沿的双手,我觉得当时我在它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一抹像是尊敬的感情。我已经没有火法术了, 但我不在乎。

“火就是火,”在我们一起投身火海的时候,我大喊道。

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我在那次坠落、那些火焰中幸存了下来。之后几天以至几个月内所带来的可怕的痛苦,也是我决不会告诉我可敬的后代们的故事之一。叫希冬的人活了下来,但我本可以成为的那个伟大的法师在火中死去了。甚至连我对魔法的热情也消逝了。

不,严格地说这不是真的。没有消逝,而是被缓和了。一瓶治疗药水又激起了我心中生命的火花,还给我烧焦的手一些活动的能力。凯尔本·奥罗桑在我康复的过程中来探望了我几次,而在这些次平静的谈话中,我认识到了伟大的大法师的更多内幕,比我在烈火熊熊的西门围墙上所见识到的更多。借助这种鼓励, 我现在致力于调制药水和草药——魔法可以恢复魔法造成的创伤。只要这世界上还有法师,有战争的地方就会总会有人需要我这样的人。火就是火,它会烧掉它碰到的一切。

祖父,请告诉我——在海洋恶魔们进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有朝一日我也许会有孩子,而他们的孩子将会要我讲这个故事。他们的眼里会闪耀着对英雄事迹和魔法奇迹的期待。

他们将是这块土地的子孙,生于血和魔法,这些传奇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传承之物。

但是,密斯特拉女士,我不知道应该告诉他们什么。

译注: 大约每两百只沙华鱼人中,就有一只拥有四只手,这样的生物能进行四次爪抓攻击或使用额外的武器,外加耙抓和嗫咬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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