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异梦

作者:Keith Francis Strohm
翻译:零与地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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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顺风,艾丹上尉,今晚风可真凉。”年轻的卫兵喊道,他的紫色斗篷拉的很紧,以抵御夜晚的寒冷。

艾丹转身面对着上城门岗哨里的军官,含糊地应了一声,火把舞动的光亮足以让他能看清那个年轻小伙子没留胡须的脸庞。无论艾丹怎么努力,他都无法摆脱对紫龙年复一年招募年轻新兵所产生的异样。

“祝你好运,”他沙哑的声音穿过荒废的门卫大道,“离天亮还有一点儿时间。”

他粗声粗气地笑了笑,转过身,继续摇摇晃晃地朝提凡顿走去。年轻的紫龙是对的,夜晚的空气带着一股寒意,艾丹能感受到自己的老骨头在寒风的鞭笞下阵阵作痛。不过,寒冬的咆哮也动摇不了从他记忆深处涌出的温暖。

今晚是他作为紫龙军官的最后一天,他就要退伍了。他回忆起从前的同伴——其中大多人整晚都在风神之憩酒馆里为他的健康祝福——这美妙的记忆就像一床绒被一样覆盖在他身上。

自从离开骷髅岩(Skull Crag),在科米尔西部开始游荡以来,他已经走过了很远的路——当然,比他在大荒村(Greatgaunt)加入紫龙后所梦想的还要遥远。在过去的二十余载里,他以提凡顿为家,努力维护和平和法律。他热爱这座城市,并且觉得凭借自己的微薄之力,至少为费伦这片地区的安居乐业做出了贡献,他绝不会忘记这一切。

艾丹叹了口气,穿过大街小巷,往家里走去。远处传来一声犬吠,上尉的手反射性地移到了腰间的匕首上。这是哈尔丹·里梅斯班指挥官送给他的新武器,重量略微有点陌生。

轻微的扭打声传进他的耳朵,他向阴影里窥视,几乎不假思索地拔出了匕首,等待着接下来的事情。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艾丹放松下来,忍不住笑骂自己简直像是个乳臭未干的新手。过了一会,他才注意到自己仍攥着武器,这把匕首非常合手,几乎像是指尖的延伸,他再次惊叹于它镶嵌着宝石的剑柄和剃刀般锋利的剑身。这的确是一把高贵的武器,是今晚刚从哈尔丹指挥官那里收到的礼物。哈尔丹后来告诉他,这是艾拉斯林·罗文曼特(Alaslyn Rowanmantle)女士对他“自始至终坚定地为科米尔的和平献身”的奖励。

他为这段回忆轻轻笑出了声,哈尔丹对这种夸张的戏剧性描述似乎有某种天分,早在他们还是挣扎在训练中的学员时,艾丹就认为他的年轻朋友已经错过了自己真正的天职。

不过,这把匕首的确是件很好的礼物。他会自豪地带着它,提醒自己继续为科米尔服务。

啊……我到底是喝醉了。他想。

艾丹把匕首收回剑鞘,咳嗽一声,吐了口唾沫,继续踏上他的旅行。桑格尔(Thungor,风神之憩的老板)苦酒的味道还停留在他的口中,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狭窄的巷子最终转了个弯,通向另一条稍宽的街道。艾丹走在道路中央,小心翼翼地避开堆放在两边的垃圾和动物内脏。老鼠在提凡顿非常常见,但上尉见到过很多被残害的尸体,知道有时也会有其他动物生活在文明的废墟之上。

街上的影子突然起了变化,几个披着斗篷的身影从黑暗中融身而出,迅速包围了他。攻击者向前移动,缓缓收紧了这个圈子,艾丹再次拔出匕首,感谢这份实用的礼物。

“你们想要什么?”他命令般的提出问题。

来势汹汹的袭击者们停下了脚步,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有机会控制当下的局面。接着,巷子深处的阴影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他立刻明白了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拦路贼,因为之前第一次的反抗就已经唬住了他们。

“我相信你身上有我们要的东西。”那个声音说。

艾丹摇了摇头,表示反对,但他接着就想起了手里的匕首。即使在苍白的月光下, 那些宝石也炽热地燃烧着,像归航的灯塔一样,照亮了那些贪婪的眼睛。

“啊,”那个声音说,“看来我们彼此理解了……上尉。”

艾丹的思绪一片混乱,这绝不是一次偶然的抢劫,这些贼就是为了匕首而来。他可以把武器双手奉上,如果这样,他们可能会割断他的喉咙,干脆利落地结束这件事情。或者他可以让他们留个教训,以后再和紫龙打交道时三思而后行。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期待有一场公平的决斗——只希望死前能少一点痛苦。

艾丹暗暗咒骂,做出了决定。“你得到这把匕首的唯一方法,”他对阴影喊道,“就是把它从你自己的胸口里拔出来!”他蹲下身子,平衡好身体,把匕首换到另一只手里。

艾丹的发言引起了一片沉默,期间只有他自己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影子再次说话了。

“你做了一个糟糕的选择,军官。”

弩箭射出的风声逼迫他的身体展开行动,艾丹闪到一旁,感受到自己飞速的心跳, 就像它神圣的生命之火支撑过的他生命中的每一场战斗。他翻身站起,迎向第一个躲在斗篷里的袭击者,一刀刺向他的腹部。匕首刺穿了对方身上的皮甲,咬进他的肉里。艾丹转动刀刃,迅速拔出,不再理会盗贼临死前的呻吟。另外几个袭击者紧跟过来,他很快发现自己确实挡下了这些拳打脚踢和利刃的招呼,灰涩的肌肉和一把老骨头没法让他移动得和以前一样快,但艾丹在战场上的经验让他活了下来——至少暂时如此。

诸神啊,我坚持不了很久了。他绝望地想,他的呼吸正在变得费力,就像沙漠里跋涉至最后一刻的骏马。敌人的武器掠过他的头顶,他躲过这一剑,弯身向前冲刺,利刃刺透了对手的腿。这招使他的侧翼暴露无遗,艾丹迅速转身,想要掩护弱点,但已经太迟了。

刀刃刺进他的身体,击碎他的肋骨时,艾丹大叫起来。另一把武器刺伤他的双腿,他摔倒了,匕首也掉在地上。他平躺着,挣扎着,想要呼吸,想要移动,想要抓住自己的武器,但都无济于事。他的四肢冰冷而迟钝,已经不受控制了。他拼命抬起头,看向那些披着斗篷,拔出武器向他走来的人,他们行动缓慢,不慌不忙,异常地平静。他的耳朵开始轰鸣,就像血海翻涌的怒吼,声音越来越大,淹没了皮革的摩擦,淹没了伤者的呻吟,甚至淹没了他自己的心跳。这就是了,他想,这就是死亡。

不知为何,他一直相信死亡是更加复杂的存在。

艾丹注视着盗贼把武器举过头顶,他默默地向提尔,向泰摩拉,或者其他任何一位愿意倾听垂死的老兵临终遗言的神祇祈祷,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但死亡迟迟没有来到。相反,小巷突然被照亮了,艾丹看到另一个穿着斗篷的身影从阴影中里现身,绿色的火焰从他手中划出弧线,射向那个要杀了他的盗贼。在晦暗的绿色光芒里,他瞥见了这个新人物的脸庞,小鼻子,还有点孩子气,缩在厚实的斗篷下面。他神秘的盟友不断以魔焰攻击盗贼,后者大叫着,纷纷撤退。

他努力想站起身,去帮助那个斗篷下的神秘人,但伤口的疼痛最终还是让他止步。他倒下了,看着自己的血泊流淌在路上,映出火舌的绿色,直到黑暗夺走他的意识。

艾丹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醒来,老旧的壁炉里燃烧着火焰,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安静地躺了一会,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身下的草垫凹凸不平,不舒服地靠在腰上。但是,他讽刺地想,这比死在冰冷的泥地上好得多了。

艾丹慢慢起身,准备好迎接身体的剧痛。他喘了口气,惊讶而难以置信,因为他的动作只带来了轻微的酸痛,他的伤口看起来仿佛已经愈合了好几个星期。他用手指划过两道狰狞的伤疤,它们粉红色的褶皱是唯一能与战士身体上其他痕迹区别开的东西。

“看来你已经准备好回到生者的行列了。”

军官跳下床,不顾酸痛的肌肉的抗议,旋即朝声音的来源走去。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瘦削男子站在敞开的房间门口,他走进房间,火光的阴影映上他的脸庞。这个陌生人嘴唇丰满挺翘,一脸深思,在艾丹看来,恐怕会有不少年轻女性为他着迷。

那人递给艾丹几件干净的衣服,然后走向壁炉,悠闲地拨弄着燃烧的木头。“我该向谁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上尉换上皮革的马裤和羊毛上衣,问道。

“我叫莫格林。”他只是这么说,没有转身。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微微的喘息,让艾丹的后脊爬上一点凉意。

上尉换完了衣服,“谢谢你,莫格林。”他说着,伸出了手。

莫格林停止照看炉火,看着艾丹,低头行礼。“不需要谢我,我只是个普通的牧师,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艾丹笑了笑,笨拙地回了个礼。他在这儿住过很长时间,知道当个牧师绝不像对方说的那么简单——尤其是在科米尔这种地方。“莫格林,你信奉哪位神祇?”他问。

“希瑞克。”牧师轻声回答。

艾丹好像被弓箭射中了一样,踉跄地向后退却。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年轻的牧师,是个玩笑,他想,但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轻描淡写地拿这种事来取笑。

莫格林慢慢地走近艾丹,向他伸出双臂。在摇曳的火光中,上尉可以看到牧师手臂上闪烁着的银色护腕,那是莫格林受到黑暗之神束缚的象征。

“为什么?”艾丹提问,他在房间里搜寻着能够用来对付这个邪恶牧师的武器。“你为什么要救我?”如果能更靠近门口一些,他就有机会在莫格林召唤希瑞克的神力前冲出房间。

“放松点,”牧师说,“我对你没有恶意。”

艾丹停了下来,他听出了那年轻人话语中的真挚,但本能地与之对抗,“我凭什么相信你?”他质问道,问题像利箭一样射向靠近的牧师。“希瑞克的仆人什么时候说过实话?”艾丹既恼怒又困惑,他了解希瑞克的神职人员,那些邪恶的仪式和暗影中的刺客,他们就像是在这片土地上溃烂病变的肿瘤。但为什么这个牧师要佯装善良?这没有任何意义,在他明白真相之前,绝不会放松警惕。

听到这个问题的莫格林猛地发出低吼,艾丹看到牧师英俊的脸庞挂上了一张苦涩的面具,性感的双唇像毒蛇一样扭曲。“真相!”他喊道,“你要我告诉你真相吗?”

艾丹能感觉到牧师的力量在房间里聚集,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侵略性的寂静。它开始膨胀,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威胁着要抹去艾丹业已脆弱的心跳。他闭上眼睛,抵挡这股死亡的力量,艰难地保持呼吸。他仿佛坠入了深渊,没有任何东西能活着出来的黑暗子宫里。然后,突然,难耐的寂静消失了,随着一声喘息,艾丹睁开了眼睛。

“真相就是,”莫格林温柔地说,似乎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如果谎言王子要召唤你,哪怕在我们正谈话的此刻,你的灵魂也会为祂而服务。”

牧师更加靠近艾丹,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指尖轻轻拂过军官的胸膛。艾丹僵硬地站着,心脏狂跳不已,不知是为莫格林的话语,还是那轻如羽毛的触碰。他只知道在此时此刻,自己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死亡。

艾丹紧张地清了清嗓子,视线从莫格林坚定的目光中移开,“为什么?”他复述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是你救了我的命吗?告诉我,牧师。”

莫格林走向那张旧桌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需要你。”

艾丹坐到床上,“你需要我,”他重复道,声音颤抖着,透露出质疑和不信,“为了什么?哪怕你把我送给希瑞克当奴隶,我都不会去参加那些谋杀的仪式。”

牧师瞥了一眼艾丹,眼睛里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你自己又如何?你不杀人吗?莫非你的剑没有尝过活人的血吗?”莫格林迅速抿了一口酒,把高脚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我是一条紫龙,”艾丹反对道,“为了科米尔的荣誉,我与一切不公为敌——”

“你只是个士兵!让你打谁就得打谁。”莫格林打断了他的话,“当科米尔国王对桑比亚或散提尔派出他的紫龙,你以为那些桑比亚农民会说些什么来安慰他的家人?他们会说,‘别担心,我去为我们的人民和我们的土地而战。’。等这些农民被你们的刀剑和长矛刺穿而死,你以为是谁在死亡的另一边迎接他们?”

艾丹想要回答,他想说自己和那些人不同,他明白自己不是杀人犯,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他说:“牧师,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辩论,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

“和平,艾丹,”年轻人说,“我需要的不是你的言语。”莫格林的声音柔和,天鹅绒般的音调安抚了老战士,让他逐渐平静下来,差点没注意到牧师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有点惊讶,“你是怎么——”

莫格林举起一只纤细优雅的手,他又喝了一口酒,说:“在那条巷子里等你的不只有强盗。有人从我的教会里偷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一件我花了好几个月去寻找的东西。”

“匕首。”艾丹打断道。

年轻的牧师点点头,“没错,这把匕首。正如同你优雅的称呼,它——利芮瑟是高阶女祭司的仪式用剑,是她权威的象征。”

艾丹的手穿过他灰白的胡须,试着理解牧师的话。“我不明白,这把刀做工精良, 远非我这种老兵该带着的东西。但是——”

“它不像一柄献给三冠之王的不洁之刃?”莫格林替他说完,“相信我,利芮瑟看起来不像你想去携带的任何武器。策划的这起盗窃案的人在这把武器上编织了强大的魔法,使它难以追踪。”

艾丹呆坐了几分钟,斟酌着牧师所说的一切。他不相信莫格林——至少不完全信。噢,这个年轻人的话确实听起来很诚恳,毫无疑问,而且他的眼睛正随着火光闪烁,看起来像母鹿一样天真无邪。不由自主地,艾丹发现自己再次想起了莫格林轻羽般的碰触……

他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回过神,“好吧,我们先假设昨晚我带着的武器的确属于希瑞克的女祭司,那我是如何拿到它的,攻击我的凶手们又是谁?”

炉火很是温暖,可艾丹的却感到身体里有一丝反常的寒意。过去一天内发生的事情不停在他脑子里打转,他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得到答案。

莫格林在开口前犹豫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利芮瑟的——但那些强盗的身份非常明显,他们是焰刃(Fire Knives)的成员。”

艾丹摇了摇头,“不可能,我们的紫龙军团和盟友已经已经消灭了焰刃。”他那会儿还是一名年轻的军官,关于那场惨烈战争的记忆至今仍会让他在睡梦中惊醒。

“在提凡顿或许如此,”莫格林回答,“但有一部分邪教的残党在你们的攻势中幸存了下来。失去了小小信仰的他们迷失了方向,接下来,收留他们并让他们为我们所用就简单的很了。他们是我们的黑暗猎犬,负责在整片费伦大陆里狩猎。”

艾丹的血液凝固住了,“那他们为什么来袭击我?”

莫格林叹息着,说:“小猎犬变野了,他们利用对我们神殿的熟悉,偷走了大祭司的武器。他们没聪明到能独立完成这个任务,一定是背后有人指使。我跟着他们穿过整个科米尔,直到他们在这儿完成了任务,把匕首交给了那位不知名的主人。显然,那个人觉得这把利刃在他们手里太危险了,才利用你把它‘送’回焰刃。”

莫格林停顿了一下,艾丹一动不动,等待牧师说完他的话。“我需要你帮忙找到他们的首领。”

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终其一生,艾丹都在与黑暗和混乱势力作战,拼命在世界上开辟出一方安全的土地,而现在,就在他即将退役的前夕,一位邪恶的仆人跑来向他寻求帮助,他的选择应该无可动摇。

那么,凭泰摩拉受三重诅咒的长发之名,为什么他没有?他想。

“听着,如果你因为心中的正义不愿帮我,那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吧。”莫格林低声说着,缓缓接近艾丹沉默的身影。“你被别人陷害了,那人毫不在意你的死活,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艾丹屏住呼吸,天啊,这个奇怪的牧师靠的太近了,他几乎无法思考。但牧师说的确实没错。

提凡顿的某人正在与危险的力量往来,无论是否退伍,他都有责任查清这个人的身份。他默默地向诸神祈祷,做出了决定。

“我该怎么做?”他问。

正值阳光灿烂的上午,艾丹沿着术士之街朝集市走去,提凡顿的街道在这个时间总是挤满了人,整座城市都仿佛活了过来。马车勇敢地顶着人流前进,为市场运送面粉、羊毛和其他物品。而另一边,人们也不情愿地为车辆让开道路,继续沉浸在他们个人的谈话中。乐手们分散在街头巷口,为旁观者们肆意演奏,他们的音乐与嘈杂的交谈声形成了明快的对比。

艾丹为城市一如既往的景色和声音感到欣慰,在袭击发生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提凡顿中到处打探,想要查出利芮瑟消失事件背后的主谋。到目前为止,结果并不理想。在以前,他在紫龙军团里的地位足以撬开闭得最紧的嘴巴,现在却发现自己面对着一面名为沉默的障壁,他只是个普通人,无法强迫不愿开口的人提供信息。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想方设法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只是它们最后全都通向了死胡同。

更糟糕的是,他在被莫格林称为房间的墓室里度过了六天后,才刚回到自己的住处,就发现了哈尔丹指挥官的信件,要求他务必今天下午出席。指挥官的心思很好揣测,就算在他们俩还是中尉的时候,哈尔丹也经常因为平民干涉紫龙事务而感到不满。艾丹不仅没通知他的这位朋友巷子里的袭击,还在没有得到官方允许的情况下开始独自调查, 现在指挥官很可能已经知晓了这两件事。艾丹并不期待这次会面。

粗暴的撞击让艾丹从沉思中惊醒,他抬头一看,是一位身穿皮衣、身材魁梧的男人,正愤怒地挥舞着拳头,一连串难听刺耳的话从他的嘴里吐出。而在这个愤怒的巨人周围, 几件兽皮被甩在泥里。其他人开始陆续聚集在周围,艾丹这才震惊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无意识地闯入了一个商人的摊位。他匆忙嘟囔着道了歉,又给了愤怒的商人一枚金币以补偿他的损失,这才心有余悸地进入了市场的正门。

如果说人群是提凡顿的血管,那么集市就是它的心脏。从术士之街到伟大月海之旅, 每条道路最终都通向这里,在城市的中心汇集。艾丹没有理会街上诱人的香气——那些洒满香料的烤肉和软糯厚实的小甜饼,不断诱惑着人们从包里掏出自己的钱币。他径直走向议会塔,那是一座洁白的石制建筑,宛如托姆之指,在集市中拔地而起。

当他走近这座塔楼,商人叫卖的声音似乎逐渐消失了。总是这样,蒙于这座塔的阴影中时,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力量也变得更强,这就是信任的力量。无论城市发生什么,这座塔和其中的紫龙卫队都将把它纠正到正确的道路上。

塔门前的守卫犹豫着是否该向他行礼,他在内心发出一声叹息。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想。他才刚刚退伍,但已经成了一个局外人。他在紫龙军团服役的那些回忆就只是回忆,与战友们的情谊也是同样,虽然还是那么真实,但终会消逝。他的五脏六腑绞成一团,感到痛彻心扉的失落。

他迅速从卫兵身边经过,以免他们继续局促不安,然后进入塔楼。和往常一样,塔楼的一层井然有序地忙碌着,穿着制服的士兵和信使四下奔走,准备报告和安排值班的计划。上尉按照一如既往的习惯谨慎地走到一位年轻士兵的跟前,他认识正在桌子后面整理文件的这位军官,他是个稳重的家伙,名叫乔兰。

“抱歉,中士,”他斟酌地开口,“我可以见指挥官一面吗?”

艾丹看着乔兰抬起头,这位军官原本沉闷的脸色一变,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喜悦。

“艾丹上尉!真高兴再见到你,先生。”乔兰飞快地站起身,文件散落了一地。

“放松点,孩子,我现在只是艾丹。”如果他说的够快,这些话语对他的伤害也能更小一些。“我得去见见指挥官。他在吗?”

乔兰点了点头,“是的,上……先生。他不准别人打扰,但他在等你。”

艾丹感激地笑了笑,跟着乔兰走上楼梯,来到哈尔丹指挥官的私人办公室。房间布置地很简单,几乎可以称之为简朴,就像指挥官本人。结实的书桌占据了房间的一角, 壁炉里冒着火苗,墙上挂着军装,是他终生从军的见证。

哈尔丹正在和一个白袍男子交谈,他在艾丹和乔兰走进房间时抬起了头,中断了谈话。上尉看到他的好友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只是一如既往像狼一样咧嘴而笑。他用简短的话语把白袍的男人送出了房间,但就在粗鲁地擦肩而过时,艾丹瞥到了陌生人充满敌意的目光。

艾丹在乔兰关上门之后才开口,“打扰您了,指挥官,但您想见我。希望我来的时机没有那么差。”

哈尔丹从座位上站起来,揉了揉自己花白的胡子,“胡说,”他笑着,“我永远有时间见我最好的上尉——和最好的朋友。”

艾丹回以微笑。他又看了看哈尔丹,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指挥官身强力壮,充满威严,他对战斗的训练并未因为年龄和晋升而停止。英勇和无私的行为充斥着这个男人全部的职业生涯,士兵们出于敬爱和责任追随于他。他们两人在新兵时期就认识了,同样是第一次学习拿剑,但哈尔丹迅速地从军队中崛起,勇敢而出色地领导着其他人。艾丹知道,这位指挥官配得上每一次荣誉和晋升。他是我们中最好的那个。艾丹想。

再次回到哈尔丹的办公室,艾丹不禁为他们的友谊感到自豪,无论他现在遇到什么处境,他知道,自己永远都可以依靠哈尔丹。

“那么,艾丹,”指挥官说,他的声音中气十足。“我猜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喊你来这里吧?”

这个问题仿佛烟雾一样悬在空中,艾丹张口准备回答他曾经的指挥官这个听似轻描淡写的问题,在欲言又止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哈尔丹眼中期待的光芒一闪而过,但它紧接着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位军官始终挂在脸上的面具。

哈尔丹清了清嗓子,艾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默默地盯着指挥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是关于小巷里的袭击。”

哈尔丹在说话前摸了摸胡子,“继续。”

艾丹开始缓慢地叙述袭击当晚发生的一切,很奇怪,他发现自己不愿意提及莫格林和他黑暗的目的,关于他的一切仿佛是一种空洞的梦境,虚无的恐惧,消散在哈尔丹坚实的光芒里。

等艾丹讲完,指挥官向前倾了倾身子,“你是怎么从这种困境中逃出来的?”他问。

艾丹听出了他老朋友声音里浓厚的兴趣,他想告诉哈尔丹真相,承认自己与希瑞克的牧师有所牵连,但他只是笑着说:“想杀死一个老兵,需要的远不止是几个钱包。”

哈尔丹回应的笑容比长矛更让他受伤,看吧,他对他的朋友和曾经的指挥官说了谎。可是为什么?艾丹想要思考,但羞愧和内疚像捕猎的猎犬一样扑向了他的思想。

哈尔丹站起身,朝挂在墙上的明亮的盾牌走去。“好吧,看来发生过的事情都有了解释。但你为什么不来向我报告,而是自己解决?”

艾丹跟着指挥官转身,在心里诅咒着自己遇到莫格林的那个晚上。“起初我被吓到了,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查个明白。相信我,哈尔丹,我本打算发现任何真相就立刻向你报告的。”

他已经撒了一次谎,接着说些半真半假的谎言也变得容易了。

等艾丹说完,哈尔丹点了点头,“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现在都发现了些什么。”他从盾牌上挪开视线,直视着艾丹。

指挥官冷静的语气把艾丹弄糊涂了,他不太确定自己在期待哈尔丹会有什么反应, 但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由于不确定他的立场,艾丹大胆地如实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不认为这场袭击只是意外,强盗似乎一心想要偷走作为罗文曼特女士礼物的那把匕首。”

“你确定吗,艾丹?”哈尔丹问道。

“是的。”他回答,“袭击我的那些家伙显然很清楚在哪儿能找到我。”他再次开始痛恨自己没能告诉哈尔丹全部的真相,但莫格林播下了一颗名为怀疑的漆黑种子,它已经开始发芽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哈尔丹停顿了片刻,“请放心,我们会派出最好的调查员来查明真相。”

“如果您同意的话,先生,我可以协助调查。”

哈尔丹回到书桌后坐下,十指交叉。“恐怕不行,艾丹。你已经不是紫龙的一员了,我们不能冒险让一位普通的科米尔公民受到伤害。”

“但——”艾丹想要抗议,但哈尔丹打断了他的话。

“对不起,艾丹,我真的很抱歉。只要我还在位,你在紫龙就永远受到尊敬,但我不能让你参与官方的调查。”

艾丹站起身,极力控制着自己不断增长的愤怒,双手握拳。“哈尔丹,”他说,试图唤起和指挥官的友谊,“我是最有可能认出那伙强盗并查明幕后主使的人,我是最合乎情理的协助者——”

哈尔丹的拳头猛地砸在桌子上,“艾丹,我再说最后一次……你不能继续调查!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他怒吼着,没有等待艾丹的回应。“如果我发现你违反了命令,我会以妨碍公务的罪名把你关进监狱。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艾丹被他朋友爆发的怒火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他认识哈尔丹那么多年,这个人从没像这样吼过他。愤怒和受伤使他挤出声音,“非常清楚。”艾丹急促地说。

哈尔丹深深吐出一口气,身体前倾,“听着,艾丹,我不是故意想那么吼你的。” 他说,“负责这座城市的安全和保障太累人了,罗文曼特女士也无法让这活变得轻松。我的意思是,你应该休息,好好享受你的退伍生活。你忠诚地为科米尔服务了那么多年,现在是时候换人了。过上平静的日子吧,诸神知道那是你应得的。”

艾丹仔细瞧了瞧他的老朋友,他眼睛周围多了些名为忧愁的皱纹,面容疲惫,几乎称得上是憔悴。显然,有些事情正困扰着哈尔丹。莫格林,该死的。他想。他想让他的朋友放下心,但黑暗牧师的脸庞吸引着他不断向前。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不用担心,哈尔丹,我向你保证。”

“谢谢你,朋友。”指挥官说。

离开的时候,艾丹只觉得茫然和飘忽,好像自己是一艘无痕之海(Trackless Sea) 上被风暴摧毁的帆船。他向朋友保证了服从——那是一个他从未打算遵守的保证。

为什么,他问自己,我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改变了这么多?

他思考着,麻木地走出了塔楼。

“母猪之耳”与提凡顿的地下组织的联系比“格里瓦德的复仇”更大。走近酒馆变形的木头大门时,艾丹不禁紧张地四处张望,他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追捕作为这家酒馆客户群体的那种人,而此时此刻,他身无寸铁地走进了巨龙的巢穴。恐怕莫格林对见面地点的选择还有待改进。

他皱着脸推开酒馆的大门,虽然是正午时分,但母猪之耳里仍然黑漆漆的一片。艾丹能看到有几个人影东倒西歪地躺在大厅里,喝得酩酊大醉。那些还能坐起来的人在烟雾缭绕的环境里眯着眼睛,把玩着叛徒的头颅或者剑盾。这个地方的墙壁和桌椅都破败而腐烂,到处都是陈腐的酒精和尿液的味道。

他靠近吧台,一个套着油腻围裙,还缺了几颗牙的肥胖男人对他绷起了脸,要求他点菜。艾丹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买了一杯麦酒,在无人的角落里找了张空桌子,缓慢地抿了一口饮料,并为那淡而无味的口感皱起了眉。

莫格林在哪?那个该死的牧师约好中午会在这见他。他再次环视了一圈大厅,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尽管牧师带来了混乱,但自己仍焦急地等待着他。

大门突然砰地被撞开了,三个醉汉踉跄着走了进来。艾丹吓了一跳,差点伏倒在地上。

托姆之牙啊,他想,我简直比接受阅兵的新人还要胆小。

艾丹厌恶地抽了抽鼻子,那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向吧台,喊叫着要求来点啤酒。看这幅样子,他就知道他们是个麻烦。艾丹安静地喝着自己的酒,视线故意避开了那三个张扬的家伙,希望他们不要注意到自己。

他错了。

其中一个蠢货摇晃着走向他的桌子,大笑起来,“看看这里有个什么?”他的话口齿不清,不过另外两个同伴一定听到了这声音,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都从一位身材丰满的女招待身上转移到了他朋友这里。

“我啥么都没看到,德姆,”三人中最胖的金发男人说,“除了有个老东西占了我们最爱的位子以外,啥么都没看到。”

艾丹翻了个白眼。为什么这种人总喜欢用老掉牙的借口来找架吵?太缺乏想象力了,他想。

他紧紧盯着自己的杯子,直到德姆的其他朋友来到他身边。他原本只想安静地等待牧师到来,可是现在看来,他已经惹上麻烦了。三个人包围住他,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

“怎么了,老头,”德姆嘲弄道,“你不记得怎么说话了吗?”他又大笑起来,声音粗俗不堪,介于打嗝和打鼾之间。

艾丹叹了口气,他知道这种事通常会以什么方式结束。不过如果莫格林能来,他就可以不用战斗地脱身了。

“我猜他是给忘了,德姆。”那个胖子说,“我们得帮他更新一下记忆。”

几个人都自得地笑了起来。突然,最后一个壮得像头野牛一样的红发男人猛地把他肥硕的双手拍在了桌子上,德姆接着身体前倾。

“我的朋友想让你挪个位置,这样我们才能坐到我们的桌子上。”

艾丹抬起头看向这三人,露出一个邀请似的微笑,“没必要生气。你和你的朋友为何不干脆坐下来,跟我一起喝一杯呢?”

话音刚落,他杯中的酒就泼到了德姆脸上,接着那个廉价的高脚杯也向红发高个儿的手上砸去。两个人都因这出乎意料的袭击向后退却,他利用这个机会站了起来。

胖子回过神,立刻冲过来,艾丹迅速避开他的攻击,抓住那人的手臂举过头顶,一扭腰,满意地看着对手在空中翻了一圈,狠狠地摔在地上。

这时,德姆和他的同伴已经做好了再次进攻的准备。艾丹以老练的眼光打量着他的对手,德姆很容易对付,他嗓门很大,但外强中干。他的同伴,那个和公牛一样强壮的家伙才是自己需要担心的对象。

那两个人开始接近,他也提起防备。但他还没来得及举起双臂,后脑勺就挨上了沉重的一击。有人砸来了酒瓶。艾丹感到头晕目眩,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就被刚才的巨人把双手反锁在了背后。德姆趾高气扬地来到他面前,从腰间拔出一柄细长的匕首。

“别着急,老头,”德姆说,“我要在这儿把你开膛破肚,好好回敬一下你对我朋友们做的事情。”

艾丹晃了晃头,想从酒瓶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如果他能稍微改变一下身体重心,就可以踢到对方那张丑恶的嘴脸了。

不过还没等他付诸行动,酒馆里就飘出来一个柔和的声音。“我觉得他受的教训已经够了,对吗?”

德姆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源,艾丹也望过去,是莫格林。他只穿了一件简单的棕色长袍,即使没有祭袍,也仍旧显得恶意。德姆一定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紧张地笑了,“是的,当然,我们只是开个玩笑。对吧,小伙子们?”他朝巨人点点头,“放了那个人,我们走吧。”

反锁的双手被放开了,艾丹朝莫格林走去,揉搓着手腕。那三人最后看了莫格林一眼,迅速离开了酒馆。

“怎么这么晚才来?”艾丹问道。

莫格林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我忙着调查些东西。”他回答,“并且一切看起来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尤其喜欢你用脑袋拦下酒瓶的方式。”

“愿恶魔带走你!”艾丹几乎吼了起来,“你以为这是什么该死的恶作剧吗!”他既生气又困惑,没有应对牧师轻佻举止的余裕。

莫格林的笑容消失了,“我知道你那边的见面不太顺利。来,如果你心情不好,我们就谈正事吧。”牧师把艾丹拉到角落里,低声说:“我发现了几件你可能感兴趣的事情。首先,艾拉斯林·罗文曼特确实在库尔加的武器店为你订购了一把武器。你应该去调查下那棵树,看看它是否会结出果实。”

艾丹点点头,“第二件事是什么?”

莫格林环顾了一圈,然后继续说道:“传言说,明天再下水道里会举行某种交易, 据说是为了一把匕首。如果我们能见证交易现场,应该会很有帮助。”

事情终于有点进展了。艾丹想。

当艾丹发现自己站在库尔加的商店门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短暂地凝视着被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染成粉色的天空,然后在门前停了下来。空气平静无澜,仿佛就连一丝清风也会打碎暮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也在这环境中沉静下来,他的生活在过去的十日内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需要像夜幕降临这样一成不变的东西来提醒自己,他是谁。他叹了口气,走进商店。

从短柄匕首到精心打造的双手武器,各种形状和大小的利刃都悬挂着对外展示,还有一些更加精致的样品被放置在刻了符文的玻璃之后。内室锻造间的热浪向他涌来,他打了个颤,想要祛除深入骨髓的寒冷。提凡顿的冬天从来都不好过,他逐渐衰老的身体一年比一年更难抵御寒风。他沐浴在热气中,耐心地等待店员的出现,直到一位年轻人终于现身为他服务。

他悄悄塞给男孩几枚银币,说出了库尔加的名字。年轻的学徒匆匆离去,几分钟后带着矮人铁匠再次出现。库尔加和他所有的族人一样矮小,但肌肉发达,胸膛结实。他皮肤红润,被火炉的热浪烤得发烫,赤裸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薄汗。艾丹发现矮人的胡子整齐地扎在一起,整齐地塞进了他厚实的裤子里。这样的一位矮人,他心想,就连莫拉丁也会为他骄傲。

“来吧,”库尔加咆哮道,满是老茧的双臂抱在胸前,“你对我的男孩做了什么,他才这么早就把我从锻造间里拖走了?”

矮人态度粗鲁,艾丹还是忍住了微笑。他怀疑库尔加离开锻造间的时间是否真的有那么久,但他也不准备再多浪费铁匠的时间了,于是直奔主题:“我想知道你是否还记得罗文曼特夫人亲自委托打造的一把匕首。”

即使提起统治者的名字有让矮人另眼相看,他也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库尔加在那儿站了足有一分钟,粗糙的脸上皱起了眉,然后回答道:“唔……我在那位女士那里收到过很多委托。”

“当然,我非常理解。”艾丹急忙补充道,“但这把本来是给一位即将退伍的紫龙军官的礼物。”

库尔加坚石般的脸上裂出一个微笑,“是的,我记得那把……我自己在它的剑柄上刻上了紫龙的图案。”铁匠停顿了一下,“它一定很不寻常。”

“在什么方面?”艾丹兴奋地追问,他终于第一次发现了真正的线索!

“好吧,我通常都是自己交付统治者的委托——我信不过其他人来处理这件事—— 但当指挥官走进来索要匕首,我只好让他拿走了,我无法与他争辩——”

“对不起,”艾丹打断了他的话,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正确地理解了铁匠的意思,“你刚才是说‘指挥官’吗?”

库尔加点了点头,“没错,”他说,“指挥官哈尔丹。我当然不会就这么把东西交给他,但他说罗文曼特女士委托他负责匕首的周全,他要亲手把它交给预订的收件人。” 矮人回答。“不管怎样,为什么你想要知道这个?”

艾丹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他的脸上沁出冷汗,双腿发抖,锻造间的热度似乎一下子提升了三倍。因为就在不久前,店里的温度还非常舒适,现在却仿佛一头古老的红龙张开了大口,向他逼近。

艾丹无视铁匠的惊呼——他的脸色现在必定灰暗苍白地像是行尸走肉——他推开大门,跑进了黑夜。他在提凡顿的大街小巷中跌跌撞撞地奔走了几个小时,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目的地。他的思绪,如果还能如此称呼的话,只剩一团乱麻。

那不可能!

管他的什么匕首!他是我们中最好的那个!莫拉丁也会感到骄傲!

莫格林,我的朋友? 怎么会是他?

最后,艾丹被绊倒在漆黑小巷里的碎石头上。他挣扎着想站起身,但他的力量已经在刚才的疯狂中消耗殆尽。他放弃了,气喘吁吁地凝望着夜空,寒风刮过他被汗水浸透的躯体,使他脊背发凉。身上很疼,但疼痛使他的头脑变得清醒,好像从被施了魔法的梦境中终于惊醒了一样。

艾丹在巷子里又躺了几分钟,积攒他的力量。当他终于站起来时,脚步变得从容而稳健。这个夜晚越来越冰冷,他却丝毫没有感觉,他麻木,空虚,就像一具灵魂出窍后的空壳,除了他还没有死以外。

他蹒跚地回到自己朴素的住处门前,一进入屋子,就瘫倒在床上,徒劳地等待睡眠带来的解脱。可睡意迟迟没有来临,艾丹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寻找其他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法——但是什么都没有。哈尔丹利用了他,打破了一位战士所能知晓的全部关于友谊和荣耀的誓言,为此,他必须付出代价。随着时间不断流逝,黎明取代了黑夜,艾丹终于坚定了决心,内心的空虚让位于对复仇的渴望。当莫格林身穿厚重的紫色长袍,手持镶嵌着骷髅的黑曜石法杖,在黎明的光辉中出现在他家门口时,艾丹甚至没有回应年轻牧师的问候。他在自己的皮甲外披上一件老旧的黑斗篷,在腰间扣好长剑,在对希瑞克沉默的祈祷中,走进了这个被雾霾笼罩的早晨。

他要去杀了他的老朋友。

艾丹穿过陈旧的下水道,看着跋涉在深及脚踝的污泥里的自己和莫格林,痛苦地皱了皱脸。牧师的法杖在黑暗的隧道里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粘稠的石墙和枯萎的树根。这里的空气潮湿而温暖,散发着腐烂的臭味,到处都能听到下水道里老鼠尖叫的回声。

他和莫格林从一大早起,就花费了大把的时间在这无穷无尽,破败不堪的下水道里徘徊,寻找着正确的道路,并备受挫折。起初,他对这个地方的回忆几乎要将他淹没, 在与焰刃的最后一战中,他就在这些隧道里失去了许多同伴,他们临死前的尖叫似乎仍在下水道里回响。但这些回忆也刺激了他对哈尔丹的思考——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他和哈尔丹共同指挥了战局——他用对昔日指挥官的愤怒来压抑自己痛苦的回忆,而现在,他前进的每一步都让他更加靠近真相——哪怕是难以面对的真相。

最后,两人走近了焰刃曾经总部的中心,艾丹停下来,看着莫格林,指向一条向东的隧道。

“就是这里,”他低声说,“沿这条通道走到底,有一个旧储藏室,在下水道还在运作的时候被使用,利芮瑟就在那里。”

艾丹的手不住颤抖,他把双手都放在剑柄上,莫格林则走到一边。

牧师点了点头,“我们要小心,很可能会有哨兵。”说着,他举起法杖,念出一个单词,法杖的光亮熄灭了,通道再次陷入黑暗。

“我有些东西可以帮我们对付敌人,”莫格林轻声说,“抓紧我,不要松手。”

艾丹向牧师声音的方向伸出胳膊,握住牧师的手掌。当触碰到时,上尉差点喊出声音,年轻人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莫格林在漆黑的隧道里轻声吟唱,声音尖锐刺耳,像是刀刃一样划破了空气。艾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试图用他还空着的那只手捂住耳朵,这声音持续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停止了。

一阵安静。艾丹有些惊慌失措,接着他感到莫格林捏了捏自己的手,恐惧消退了。他继续沿着通道前进,扶着墙壁,指引自己和牧师的道路。他们沿着倾斜的隧道走了几百英尺,直到艾丹看到前方出现了一道昏暗的光线。两个人紧贴墙壁,蹑手蹑脚地向那里靠近。最后,艾丹看到两个穿着斗篷的人正守着一扇古老的石门,他捏住莫格林的手, 指了指卫兵。

牧师以一个微笑作为回答,让艾丹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莫格林松开艾丹的手,拔出两把匕首掷向卫兵。武器准确地吻上两个人的喉咙,他们倒在了地上。

艾丹和莫格林迅速移动,把已经永远安静下来的两具尸体拖入到阴影当中。结束后, 莫格林朝隧道里抛了一枚小硬币,寂静似乎随之而来。很快,艾丹就可以分辨出门口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了,他接着把耳朵凑得更近了些。

“……信用的证明,帕特雷格,我的同伴会提交这柄匕首。”

艾丹的心脏猛地一跳,那正是哈尔丹·里梅斯班的声音!他曾经希望那些证据都是假的,直到最后一刻。现在,知道哈尔丹真的参与了匕首的失窃,关于那些过去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撕裂了,撕扯的疼痛比任何一种刀伤更为严重。艾丹几乎被这种力量拖拽倒地,但相反,他强忍住了郁积的怒火,拔出剑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发出怒吼, 推开门冲进房间,丝毫没有在乎莫格林是否跟了上去。

哈尔丹和另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熟悉身影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叛徒!”艾丹吼道。

他没有机会听到哈尔丹的回应,因为四个人影立刻从阴影处现身,向他攻击。艾丹做好了准备,剑舞成弧线,使贼寇们无法进入。尽管人数上也落入下风,但这次艾丹的利刃没有被酒精污染,这场战斗将使袭击者付出高昂的代价。

火花和炽热的光线在房间里闪烁,艾丹躲开一次仓促的袭击,他隐约意识到莫格林似乎正在和那个白袍男子进行一场致命的法术决斗。两个对手不断召唤着他无法理解的魔法力量,房间几乎也为之颤抖。艾丹摇了摇头,挡住那些雷鸣般的焰火表演,把注意力转向了自己的对手。

幸运的是,这场法术之战似乎使这些披着斗篷的敌人们感到不安,他迅速利用了他们的分心,以一记恰到好处的反击解决了两个人。剩下的两名贼寇明显开始畏缩了,很快就倒在了他猛烈的攻击之下。他在两具尸体上面站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武器上的血迹。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房间里一片寂静。

他不顾一切地在房间里四处搜寻莫格林的踪迹,接着发现牧师在角落里挣扎着站了起来,而他对手的尸体倒在房间中央,已经被烧焦了。艾丹飞快地做了一次感谢的祈祷, 向他的同伴走去。当他走近角落时,却发现哈尔丹从阴影中站了起来,在莫格林的头顶举起了武器。牧师无力地试图自卫,但在艾丹来看,他伤的太重了,已经无法起到任何效果。

“住手!”艾丹喊道,朝两个人跑去,“你已经输了,哈尔丹,放过他吧。”

哈尔丹转过身,即使在储藏室昏暗的灯光下,艾丹也能看到刻在他过去的朋友剑上的符文。

“输?”哈尔丹说,“我没输,我还活着。”

艾丹甩了甩头,想要发声,他想发泄出自己内心愤怒和受到伤害的痛苦,责问这个人毁灭了他对这个世界的信仰,可这些句子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就像被施了法术一样。他最后只能挤出一个单词。

“为什么?”

哈尔丹看着他,轻声笑了。“为什么?”他嘲弄道,“当然是为了钱。以这次拍卖所得的黄金,我可以在议会里买到一个席位,我和我的伙伴就可以慢慢把提凡顿从科米尔的统治下独立出来。”哈尔丹提高了嗓门,开始大喊,“统治者除了抽干了这座城市的生命外什么都没做!她根本不适合领导我们,是时候为提凡顿制定一套新的法律,一位新的统治者了!”

指挥官说话时,他的双眼闪着光芒。艾丹起初以为他疯了,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更糟糕的东西……狂热。

“我想知道,在新时代里,会是你领导提凡顿吗?”他问道,希望能多转移一会哈尔丹的注意力。他知道已经无望使这位曾经的朋友投降了。

“当然,”指挥官回答,“不然还有谁更适合这一责任?就从清除掉提凡顿的这个败类开始!”

毫无征兆地,他的剑朝着流血的莫格林挥下……然后与艾丹自己的剑撞在一起,被弹开了。

哈尔丹脸上流露出的被背叛的神情只会更加激怒艾丹,他无视手腕上的酸麻,从指挥官的武器下抽出长剑,砍向哈尔丹的脑袋。哈尔丹的剑在战斗中发出蓝色的光芒,他的速度比任何武器都要快,偏转开了艾丹的攻击。

哈尔丹狰狞地笑了,让自己的武器在见到艾丹的血之后继续逼近,“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艾拉斯林的艾丹,”他咬牙切齿地嘶吼着,“就这样好了,即使你能杀了我, 其他人也不会停歇,直到艾拉斯林和她的科米尔走狗们全都变成过去的记忆!”

艾丹什么也没说,为未来的战斗积蓄体力。他的速度依然比指挥官快,但哈尔丹的力量更大,还有一把魔法武器。即使是现在,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在变弱,每一次招架都使那把镶嵌着符文的武器更加靠近他的身体。他低下身子,希望能在哈尔丹的防守中找到一个缺口。指挥官从高处的右方进攻,机会来了!他猛地起跳,长剑对准了哈 尔丹毫无防护的腹部,紧接着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但已经太晚了。指挥官结束了佯攻, 刀锋直指向上尉的脖子。艾丹绝望地举起武器,希望至少能偏转一部分攻击。

随着一记不祥的旋转,他的武器飞出了手里。

他无助地看着哈尔丹走近,指挥官随时可以终结这一切,他们都知道这一点。他做好了迎接最后一击的准备,但哈尔丹只是站在那里,脸上流露出了惊诧的表情。当他的身体向前倾倒,嘴里冒出血沫时,艾丹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帮助,又强行阻止了自己的动作。指挥官倒下了,莫格林站在他的身后,手中还握着两把血迹斑斑的武器。牧师在寂静的房间里喘着粗气,对艾丹露出一个微笑,接着晕了过去。

艾丹慢慢地收回了长剑,他跪在哈尔丹的尸体旁边,指挥官已经死了,他脸上的表情永远冻结在了那惊诧的一瞬里。艾丹温柔地,比他想象中还要小心地阖上了尸体的眼睛。

“好好休息吧,我的朋友。”他低声说。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会把这个人永远当成那条年轻的紫龙来尊敬。

他叹了口气,视线转移至昏倒的莫格林的身体上。牧师勉强活了下来,艾丹注视着他胸口浅浅的起伏,对牧师此刻的脆弱感到惊讶。莫格林的生命宛如艾丹靴子下燃烧的余烬,只要简单的一步,就能使他磨灭成灰。

然而,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迈出这一步。

哪怕这位牧师服务于黑暗之神的肆意妄为,他也已经证明了自己值得尊敬。艾丹不相信他真的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这种天真已经在深夜的漆黑小巷中破灭了—— 但莫格林的行为比言语更能证明他的友谊。

艾丹又观察了一会受伤的牧师,接着转身寻找利芮瑟,他不想再呆在下水道里了。过了一会,他发现那把熟悉的短剑就握着和莫格林比拼法术的敌人手中。夺过它的同时, 他发现了一个圆盘形的符号——那是洛山达的圣徽——正挂在尸体脖颈处的链子上。他低声咒骂,把圣徽扯下来,扔回了下水道。哈尔丹说的是实话,他的盟友们在完成任务之前绝不会罢休。

艾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莫格林从潮湿的地板上背了起来。在沿着他们偷偷前来时的路线往回走时,他想起过去十天里发生的一切,露出了微笑。他将在今天下午去找罗文曼特女士谈话,并发誓一定会帮助她根除这一阴谋。

也许终究还是有一处地方可以容纳这位疲惫的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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