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明日

作者:
翻译:Raina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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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色瑞尔历 3520年
裂变之网年,谷地历-339 DR年

佐西摩斯怡然自得地观赏一头隼脱离了搜猎的游弋,悄无声息地背靠阴魂城永远被暮色照亮的天空向下俯冲。一只在别墅内院草地上蹦跳的松鼠察觉了危险,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为时已晚。随着猛禽的双爪刺透它袖珍的躯体,这只啮齿动物痛苦地吱吱叫了它生命里的最后一声。死亡虽然很快到来, 但无疑其过程是痛苦的。

佐西摩斯坐在院子澄明水池边他最喜欢的长凳上,满意地对进食的隼点了点头。

“干得漂亮,小猎手。”

给予猎物以及敌人的致命一击总要出其不意,过去的岁月里,佐西摩斯很精炼地总结出这一经验;阴魂城其余的奥术师们也是如此。其实,本城与耐色瑞尔众姊妹浮空城的竞争关系一直引导着奥术师们探寻更加隐晦的魔力本源和更加超出常理的魔法武器。近来,经过对奥术师影夏多[Shadow]文献的长期研究, 他们对一种新的、非源于魔网的魔力本源有了一定了解,并开始接触它;它的来源是一个谜题,奥术师们称呼它为影魔网。阴魂城里没有哪个奥术师能了解这种可替代魔力本源的来龙去脉,他们只知道它是从阴影位面汲取那变化莫测的能量的。

为了更广泛地获取这些能量,同时为了推进影魔网的研究工作,阴魂城十二王子将城移动到了费伦与阴影位面的接壤处,定址与晨光与迟暮之间。现今,被持续压抑的灰色调笼罩的浮空城已经数年不见费伦透澈的阳光了。一直生活在灰暗里并没给佐西摩斯造成多大不便,他仅把这当作微小的代价,毕竟他们以此换来了在魔法领域独领风骚的位置。当然,詹娜的想法正好与他相反。

他的爱人讨厌这座城市的黑暗,如果不是因为佐西摩斯,她老早就离开这里了。她抓住一切机会乞求他使用魔法将他们传送到浮空城下方浸润在阳光中的大 平原之上,在那儿她可以自由地在滚滚绿浪和紫色的花甸中奔跑嬉闹。他一想到她的长发在日光下闪耀光泽的情景就会情不自禁地微笑——。

没有得到任何预先的警示,曾经熟悉的魔网被突兀地抹去了所有痕迹。那头隼尖啸一声,丢下草地上血淋淋的餐点,振翅起飞。

空虚占据了佐西摩斯的躯壳。虽然他仍能够依稀感受到影魔网的存在,但魔网却随着他原本的主人的消失,将他那一半的本质撕碎了。那天早上,他准备的法术从他的记忆中不翼而飞,完全被抹煞。他张嘴尖叫,可只能发出艰难的喘息;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的眼角抽痛,好似里头有一块烧红的木炭在乱搅。他用力吾着脑袋跪在地上,想把它从脖子上拔下来,以停止那能要人命的疼痛, 并填补忘却带来的虚无。

在他的院子里维护生态的次级戏法啪啪响了几声就瘫痪了;华丽的滴水喷泉终止了在魔法支持下永动的喷涌;他呕心沥血为詹娜精心制作的红绿宝石飞龙也栽进草坷;给草场照明的人工光源一下子归于黯淡。一念之间,他发现费伦所有依托与魔网的魔法全都失效了。说得更清楚就是,除了靠实验中的影魔网催发的法术效果,阴魂城其余的法术都在崩溃。

怎么会这样?他想高喊,但是却只能低声呜咽。

脚下,阴魂城建址的山体开始坍塌,佐西摩斯的胃里被晃得翻江倒海,下午茶都没到嗓子眼了。他硬是把它咽回去,期间尝到一股子胆汁味儿。各色毛羽的鸟儿们从树梢一拥而出;他院子里的蕨草碎叶乱飞;田鼠们丢弃了阴魂城这条将沉的大船,保命逃生。惊呼与尖叫响彻全城,即便是在佐西摩斯隐居的院落也听得真切,听上去惊叫已经成为本城惟一的旋律。阴魂城快完了……

佐西摩斯被痛苦与恐惧攫住,静静等着终结他们的最后一击。

令人心悸欲裂的几分钟过去,阴魂城的塌陷逐渐变得缓慢,最后竟完全止歇。佐西摩斯心里又是一紧,却仍惊惶不安,想不通发生了什么。

影魔法。魔网的消失并没有影响影魔网的运作,十二王子一定是靠它拯救了阴魂城,使它免遭坠毁的厄运。意识到这一点后,佐西摩斯的精神甚至窥见了耐色瑞尔其他的浮空城市随浮空魔法的失效坠向地表的景象。它们的的末日之灾就在熠熠日光下发生,而阴魂城的劫后余生将在无尽的黯淡里降临。成也魔网, 败也魔网,作为耐色瑞尔奥术师伟大力量的见证的其余耐色瑞尔浮空城,到头来也不过是千万生灵的埋骨之丘。

城市开始了第二轮沉降,这次的速度要慢些;佐西摩斯的满足感倏然无踪。影魔网本身一定还不足以支持整座城市。佐西摩斯猜测至高宫殿[Palace of the Most High]里的十二王子现在一定在试着获取足够的影魔法能量,以保持阴魂城的浮空状态。

佐西摩斯遏断他的挫败感,要是能办到的话他早就加入他们,早就甩掉头顶的蜘蛛网,承担失却魔网的损失,用自己可观的法术技巧助他们一臂之力。但是魔网崩溃之时,他的传送法术也被一并遗忘,靠双脚横穿城市要耗去半个小时。等自己到达那里时,是生是死早成定局。

城市还在沉陷,其速度渐渐增大,可能已经下降了一千尺。一切都会结束的, 待它撞击地面,任何人都逃不过;即使大难不死,人们也会丧命于后续的突发灾难中。 阴魂城下面的半边山顶表面凸凹不平,所以即便设法减缓沉陷速度也不可能平稳着陆:城市会大幅倾斜,无数民众将会被倒塌的建筑与墙壁成批砸死。

佐西摩斯迫切地想见到詹娜。如果非死不可,他也要和至爱死在一起。“詹娜——”

凭空而至的一声高呼——大功告成、狂喜之下的暴吼,像 Kozah 十个巨型龙卷风的呼啸——从南方响起,淹没了他的声音。这一声的力道好似大铁锤一般击中了阴魂城,如风暴摧残着大洋中的一叶孤舟般。佐西摩斯面朝下跌进草丛,慌得连声咒骂,他听出那是卡尔萨斯。

“蜜斯拉!我要接管你的力量!”卡尔萨斯隆隆的声音传来,他的话语如同来自天界。

虽然阴魂城还在沉降,但是晃动没有刚才大了。佐西摩斯手脚撑地。“卡尔萨斯,去死吧,你这自大狂。”他恨恨地说。

今天就是世界末日,是卡尔萨斯一手促成的。

卡尔萨斯的声音雷鸣一般破空传来,这次佐西摩斯只听到啜泣,无尽的绝望。如闪电也似,哭泣声止息了,全世界都仿佛屏息以待。从此再无响动。

阴魂城依然朝地表坠落。

佐西摩斯欲要牢牢抱住詹娜,他的心脏跳了能有一百下。他一跃而起,冲别墅狂奔。

一个带翅膀的身影从二楼的窗户露头,用力拍着双翼——普利安西斯。佐西摩斯的魔宠如离弦的箭,呈一束模糊的绿影射向他。

来不及刹住来势的受惊夸西特小恶魔撞上了佐西摩斯的肚子,与他宽大的紫色法袍纠作一团。人类和魔宠在一撞之下跌作一堆。

普利安西斯的尖嗓门骂声不绝:“嚄,我咒他的紫色烂抹布,要把你撕成一条条的,小可怜儿长袍。你竟敢惹恼万能的普利安西斯——哎呀!”

佐西摩斯拎着小恶魔的左腿把它从法袍上扯下来,“闭嘴!”

夸西特在他手里打扑腾,最后恶狠狠瞪了法袍一眼,接着又对佐西摩斯摆出了最谦卑的露齿笑容。

“好吧,主人。我就想提个建议,您拽着我的腿很趁手么?”

佐西摩斯放开普利安西斯,爬起来。夸西特在他眼前盘旋,一张长满鳞片的尖牙蜂鸟状脸孔似乎有话待言。

“主人——”

“现在不行,普利安西斯。”

他挥退夸西特,急急忙忙奔向别墅。城墙在陷落,他从胃部的抽搐感觉到。要是他和詹娜像普利安西斯那样长了一双翅膀就好了。

“出什么事了,主人,呃?我都不能传送哩。这戒指出了问题,看!”

半空中,翅膀仍旧拍打着,普利安西斯蜷起身子,好像在……做某种努力。他闭紧眼睛,牢牢攥住小拳头。

“呣,呣啊。”

若不是世界就要毁灭,佐西摩斯定会大笑。魔法貌似停止了运作,连普利安西斯也发现它最心爱的小玩具不起作用了。

“看哪,主人。什么都没有发生。想传送都不行,我要恢复原状!”

佐西摩斯站住,一把扯过魔宠,眯眼睛盯着它,“詹娜在哪里?”

“啥,谁管那个?我在,而我的戒指坏了!”

佐西摩斯了解,夸西特不喜欢詹娜,至少不喜欢佐西摩斯关心她,但是他没工夫和普利安西斯逗闷子,“她在哪?”

夸西特肯定见识过他的愤怒,它的翅膀耷拉下来,嘴里蛇信般的舌头溜过尖牙, “她刚才还在起居室。”

佐西摩斯松开夸西特,奋力跑向别墅;普利安西斯在他的头顶跟随。

“但是,主人,您不需要她。您听见了吗?我不能传送了。我的戒指出毛病了。”

“我说了现在不行,普利安西斯!”

“但是,主人——”

佐西摩斯跑动中一甩手,啪的一记打在小恶魔肚子上。普利安西斯失去平衡, 细嗓一声尖叫,沿螺线坠地。

佐西摩斯脚不停步,他听得身后普利安西斯忿忿不平地嚷着:“从现在开始,你要叫我万能的普利安西斯,主人!”

尽管十万火急,佐西摩斯仍不仅莞尔。即使是卡尔萨斯一手引起的灾变都不能让他的魔宠闭嘴,他们都是长乐知足的傻子。

还没等他跑到别墅,詹娜自己从房子里跑了出来。她红色的长发在身后舞动, 她的肌肤透着惨白,佐西摩斯从没见过她碧绿眸子的目光如此散乱。需要哪怕一点安慰的时候,她却连一点基本的影魔法都不会,“佐斯,魔网!”

他跑近她,用双臂抱住她,“我知道。”她让开一臂之距,盯着他的眼睛瞧, 说:“那这座城市……”

他黯然摇头,她对这既定事实眼神一变。

“这么说我们死定了?发生了什么?”佐西摩斯不愿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第二个。一定是卡尔萨斯做了某些事……

普利安西斯飞过来在他俩之间乱转,“以阿斯莫蒂斯的屁股之名,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它怒视詹娜,“你这么垂头丧气干什么?我才是不能施法传送的。”它把戴戒指的手指伸到她的面前。

佐西摩斯没精力因为魔宠的无理取闹大发雷霆,他轻轻地从半空中把它拽下 来,放在它最喜欢待的位置——佐西摩斯的右肩;詹娜则好像根本没看见魔宠, 她始终凝视远方。

念及他们在下面平原——今天的葬身之地——的紫罗兰花甸度过的许多日子,他的眼睛含满泪水,并再度抱紧她。                    

“我们会见到那些花儿的,亲爱的。我们会的,我保证。”

她啜泣着扑到他的肩头,佐西摩斯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阴魂城继续下跌。

“哦,我也要哭了,是被你的头发迷住眼睛才哭的,雌性人类。”普利安西斯取笑。

詹娜不理它,或者是没听到它。佐西摩斯遂将小恶魔赶走。“一边去,普利安西斯,我们现在没时间照看你。”

普利安西斯拍翅膀飞走了,甩下一大摞的狠话,“好啊,主人,您现在真该叫我万能的普利安西斯了!我刚刚是开玩笑,而现在……”

佐西摩斯再不答话,只是抱着啜泣的爱人。

他知道他们时日无多,他想告诉詹娜他是多么爱她,想悄悄对她说,是她的存在使迟暮之光中黯淡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但是他说不出来,即使是现下这样的情景也开不了口。默默地,他抚摸她的长发,抱紧她。

普利安西斯一如往常, 破坏了这份宁静。

“主人,我觉着我们正往下掉呢。”

夸西特带着震惊说出这番话的情状让詹娜破涕为笑,佐西摩斯也笑起来。他们还能做做什么呢?

“不好笑,”普利安西斯说,“你们没听清我说了什么么?”

“我们听见了,小家伙。”佐西摩斯说道。

詹娜从佐西摩斯的怀中移开,直视他的眼睛,她笑颜上的泪痕在昏暗中也清晰可见。他终于抢先开口。

“我爱你,亲爱的。爱你胜过世间万物。”

詹娜启齿欲答,就在吐字前,一道一场的沉寂降临,好似他们的耳朵被蜡填满。灰暗的天际更暗了,空气好像充斥电荷。

“怎么了?”她问道,她的声音浑浊渺远。

她脱出佐西摩斯的怀抱向西眺望;出于好奇,他也转头朝西。城市上空,天际在卷曲,阴魂城的迟暮之光被更暗的背景割开,黑色与褐色的螺环在天上荡漾出波纹, 向他们扩展。大量小型的龙卷风成型,赶在了黑色的天幕之前袭来,组成了毁灭之力的忠诚先遣队。它们有些大得足已摧毁房屋,部分屋顶被掀掉, 打着旋儿飞上半 空。

佐西摩斯马上就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一切。他心旌震撼地念了出来——他们把城市完全拖入了阴影位面。

暴风是位面的涡流,它们在位面的接壤处广泛存在。

与此同时,他意识到阴魂城不再下降了。向阴影位面纵深移动一定加强了十二王子影魔法的威力,城市暂时可保无虞。

他欣喜地将詹娜揽入怀中。

她脸上的惊悸令他硬生生地定住了。

“不,”她说着从他身边退后一步,“我不能那样——这样——生活。” 她极目苍穹,指着阴魂城的一切景物说道。

黑暗的幕帘——无色的幕帘——逼近了,一种奇异的声响先期传至:不是寂静,而是钝化的声音。即使是被位面飓风的猖獗加工过的毁灭风暴也变得暗哑。

“我们做不了什么,詹娜,吾爱。”

他伸出一只手走向她,当她再度后退时,他只能竭力压抑表情和嗓音中的悲苦。“不然就得死,影魔法不能让城市浮空,詹娜。”

她体内的某种力量好像爆发了,她说话时双眸透出被悲切,声音里是忍住泪滴的凝重。

“我不在乎,佐斯,难道你不明白吗?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我宁可死。我留下是为了你,仅仅是因为你,我们在黑暗里生活了太久,我—— ”

同一时刻,二人都感觉到了;普利安西斯一定也是,在高处,夸西特放声欢呼。“我又能传送了,主人!我又能传送了!”

好像为了支持它的说法,小恶魔开始反复传送——从一个位置消失后,再毫无征兆地在一射之地的另一处重新出现。他尖细的声调把欢呼声从十数个不同的方位送入天际。

魔网恢复了!

佐西摩斯的灵魂复又充实,之前衰竭的魔法流动现而今再次如洪流般涌入他的身体。他咧嘴大笑。

詹娜也兴奋地笑了,她念出一组咒文,从地上升入天空嬉戏,“我们得救了, 佐斯!哦,感谢 Tyche!”她螺旋飞升,像个孩子般取乐。

普利安西斯传送至佐西摩斯的肩头,“我回来了,主人,”它露出尖牙笑道, “我感觉从没像现在这样好过。”

佐西摩斯抬手摸了摸小恶魔长满鳞片的脑袋,“没错,小家伙。我也一样。”

他脚下的阴魂城忽然摇晃不稳,天空完全被黑暗遮盖,普利安西斯尖叫着传送到佐西摩斯的袍子里。佐西摩斯举目遥望,阴影位面漆黑惨淡的幕布已经向他们展开。 虽说魔网恢复了,十二王子却仍在将阴魂城拉入阴影位面,说不定是魔网突如其来的恢复让计划出了岔子。佐西摩斯认为后一种解释更合理,因为刚刚一瞬间,两位面间翻涌的黑暗加速裹来,飓风也愈发狂暴。在狂风的淫威下,整栋整栋的建筑飞上天空。

“詹娜,普利安西斯!进别墅,待在酒窖里,两个都去,快!”

普利安西斯从袍子里探出脑袋,抬头张望,二话不说就传送不见了;詹娜仍然在佐西摩斯头顶飞翔。

“詹娜,看!快看!”佐西摩斯指着汹涌的位面边界,“下来,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做不到,佐斯。”她在上升的气旋中喊道。

她看着奔流而至的黑暗,脸色煞白。一阵大风吹来,把她刮得歪向风眼。佐西摩斯的喉咙哽住,硬从嘴里挤出了飞行术的咒语。

然而詹娜迅速就稳住了身形。                            

“我爱你,佐斯,我会一直爱你。但是,我不能再待在这里。”

佐斯不想轻易放手,他朝她飞过去,“等下,詹娜。求你了,亲爱的。别离开我!”

她与他拉开距离,好像不敢让他靠得太近。又一阵风袭来,这次风势更伟,她被吹得横斜着漂流。

“詹娜!”

佐斯用法术的最大效力紧随其后,而她正翻着筋斗无助地被卷向潮水般的黑暗。她因为恐慌而尖叫,即使在位面的风潮中也听得真切。

还没等她接触黑暗,一股夹杂了被毁建筑碎石的位面飓风赶上了她,她的身影隐没在风柱当中。佐西摩斯徒劳地高呼她的名字,在尽可能接近的距离围着飓风绕圈,并竭力在呼啸的狂风中保持悬空。黑暗笼罩了他,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知觉变得麻木,听力变得迟钝,视界变得模糊;他们进入了阴影位面。视界毫无生气,但他失去詹娜的痛苦却前所未有地尖锐。

及至前往阴影界的迁移结束,位面飓风如它们迅疾的生成般,倏尔消逝。木片瓦块坠落地面,还有詹娜。佐西摩斯飞落到她身边。

他一遍又一遍地吟出她的名字,却不能令他发出一丝声响。她的身体被飓风可怖的力量弯折,被建筑的碎片擦破;她躺在地上,没有一寸肌肤是完好的。他用双臂抱起她,嚎啕大哭。

普利安西斯伸脚踢了一下詹娜,佐西摩斯甚至没有心力臭骂他一顿。

“她看上去玩完了,主人,”普利安西斯开怀笑道,它的尖牙亮到发光,“我猜这样你就这剩下我了,呃?”

魔宠自得的笑把佐西摩斯推向了发作的边缘,他的悲恸被狂怒吞没,他伸手去抓普利安西斯,欲要把这小杂种掐死。

夸西特向后一跳,大张着眼睛,“我说错什么了么?”

佐西摩斯的怒火燃得快,灭得也快,“让我们静静待着,普利安西斯。走开。” 小恶魔听出了他话里的铿然之声,所以它才退却了,跟着传送到别处了。

他半晌却又传送回来,“是万能的普利安西斯。”他说着,赶在佐西摩斯能够伸手掐死它以前再次传送走了。

躺在黑檀木书架顶端的普利安西斯打了个呵欠悠悠醒转,它抻抻翅膀,扫视一遍主人的卧室,看到这里……还是老样子——还是凌乱不堪,陈设简单。床上乱七八糟, 枕头里的鹅绒都漏了出来;褪色的梳妆台镶有褪色的更衣镜;平凡无奇却也算结实的方桌放有几盏油灯,微弱的灯火刚刚够照明这毫无华彩的位面的幽暗。主人不在,普利安西斯不由得长声叹气。

“别是又去折腾了。”

它知道在哪里能找见主人,他不吃饭不睡觉的话就只待在一个地方:和她一起。普利安西斯翻翻眼珠,生气地弹了一下舌头。雌性人类死了比活着都麻烦。

它从书架顶一跃而下,拍了一次双翅以确保平稳着地,然后落到地毯上。它偷偷看了一圈,确认主人没有在附近。普利安西斯很高兴自己独处,便躺下在地毯打起滚来。茂密的纤维摩擦鳞片的感觉让它受用得发声咝咝;主人在场时, 他绝不会允许它这样戏耍。

去她女妖的奶!普利安西斯心想。自从她死后,主人甚至不允许他自己找点乐子——而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去她女妖的奶,”它在地毯上打着滚,自言自语道,“那可真不错。”

它咝咝地笑,为自己创造性的咒骂自鸣得意,这种技能并不被主人欣赏。当然了,主人对别的事也不理不睬。

普利安西斯撑起身子,他肯定会在工作室见到主人戳在那死去的雌性人类身 边。普利安西斯拒绝叫她的名字,甚至是在自己的脑海里想到她时也如此。她死了,普利安西斯正为此快活着呢。她以前总要变着法儿地挡在它和主人之间, 而主人就是不想忘记她——他下决心要尽毕生之力将她复活。

普利安西斯考虑要用魔法戒指传送到工作间,吓吓主人,但是它决定还是不这么干。自她死后,主人时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肝火。还是走过去稳妥些。

漫步在昔日富丽的庄园别墅里,普利安西斯希冀——就有那么一会——他不再被束缚于主人身旁。别墅在迁往阴影界后坍塌成一片废墟,而主人对此似乎根本不关心。以前的精心维护的名贵餐具与家具,随时供应的上等食物饮品,这些对现在的普利安西斯来讲都成了黄粱一梦。现如今,长沙发和座椅均已蒙尘朽坏。若不是有隐形仆役在打扫,这个地方早就被灰尘埋没了。在喜欢舒适和追求生活品质的普利安西斯眼里,别墅中再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摆设了。它的外观破旧灰败 一如该位面本身,一如她死后主人的精神。

自怜自艾的普利安西斯拖曳着脚爪走在地板上,走过光秃秃的回廊组成的疏离路径,登上盘绕的楼梯,直到来到主人工作室那半掩的华贵双扇木门前。它的耳朵竖了起来,听见主人正在里面咕哝着什么。普利安西斯能很生动地想象出主人的行为——他在做过去两年一直在做的事:研读一本本奥妙难解的古籍,组合一件件精密复杂的魔法物品,抄写一卷卷迄今仍未大白于天下的魔法,这些努力都是为了让她复活。主人关心这件事远远甚于其他;普利安西斯就不明白了,谁会需要她啊?它和主人有彼此就够了。

当然喽,主人不是这样认为的。她死后,他立刻就将她的尸身放进了静态场[stasis]中,用了所有的常规法术,甚至请牧师帮忙——来复活她。让普利安西斯痛快不已的是,由于某种阻力,这些法术都没能生效。原因可能是法术溢冲、位面力场干扰或者诸如此类的其他东西。

培养起侍候主人必备的耐心的过程中,它心不在焉地在耳后抓痒:主人再也不是原来的主人了。它忧心忡忡地思虑。

图书室内的一声大喝几乎将它全身的鳞片吓掉。            

“主人!”普利安西斯扇动翅膀腾空飞起,推开门后,它看到——

它的主人坐在工作台后面,透过成堆的书卷、冒泡的实验容器还有明亮的火盆, 仅能瞥见他的脑袋,他现在正放声大笑。他在笑!

普利安西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让主人激动成这样,不过它很高兴见到主人回归故我,于是它飞过书桌,落在一大摞的书籍上。

它们闻起来跟干树叶差不多。主人朝它笑得合不拢嘴,自她死后长期倦怠的双眸恢复了神采。

“我找到了,普利安西斯。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法子。”他冲惟一的一盏灰色烛台一点头说道。那东西就搁在他身前的桌子上,还在模具中冷却。

还没等普利安西斯开口,主人用枯瘦的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稍微扭了几下吉格舞。普利安西斯乐不可支地舔舐尖牙,主人撒欢的样子就像享用灵魂盛宴的大恶魔。

等主人跳完舞,普利安西斯垂低头,更靠近地打量这跟蜡烛。撇下里头有点怪异的灰色和棕色的螺纹不谈,这跟蜡烛也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模具也平常得很。根本看不出为什么它很让主人乐成这样。普利安西斯倒是没有搅乱主人情致的打算,或许他疯了也说不定;但这是良性的疯癫,他会认为一切都妙不可言。若是当真如此,保不齐普利安西斯可以劝他给它换换口味,摆上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普利安西斯抹抹嘴唇,决定不去点破。

“这蜡烛真不错。”它说道,其间还拼命遏制自己想嗤笑的冲动。

主人拍拍它的脑袋,仍然面怀笑意,“对极了,小家伙。它就是复活詹娜的关键。”

他远眺那具魔法加固的玻璃棺,它被安置在墙边,完好地保存着她的身体。普利安西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出一声低吼。

詹娜——她——躺在小巧的玻璃睡床中,恰如一个肤色白皙的红发玩偶。普利安西斯后悔过去的几年没从她的眼眶抠出一只眼珠子来,他可以把罪责推到工作室闹耗子之类的事由上去。

主人穿过屋子,走向玻璃棺,一脸恍有所得的神情。他伸出一只手,扶在棺盖。“就快了,至爱,”他悄声道,“就快了。”

愤怒中的普利安西斯睚眦相对。去他的!它不想她活过来。

主人恰好背对它,普利安西斯采取了报复——它伸出自己的蛇信状舌头,按照一个恶魔教的,作了个猥琐下流的姿势。当然她毫无反应。

普利安西斯用爪尖将蜡烛从模具中拈了出来,把它抓在手里。它很想知道,生吞了它会不会伤着自己。毕竟,没有蜡烛就没有她。它用力嗅了嗅,味道很浓, 有那么丁点像风干十日的老蘑菇。它张开嘴—— “普利安西斯!”

它惊慌地吱吱一叫,蜡烛脱手掉落。主人赶过来,小心翼翼地拾起它,好似手中躺着的是个婴儿般。

“我只是闻闻,主人。”普利安西斯后退一步,做好了飞走逃命的准备;可主人似乎并没生气。普利安西斯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呼扇呼扇翅膀,止住了脚步,“闻起来很好玩,有点类似死人身上落的灰尘。里面是什么?”

主人把烛台连蜡烛藏进他黑色的法袍里怀。

“灵魂,”他双眼放光,神神叨叨地说,“生命原力。它足以反制对我法术效力的抵制;足以确保我的下一次尝试,将我的爱人带回来。”

他的眼神掠过普利安西斯,投向玻璃棺;普利安西斯则不屑地翻了翻眼珠。

它委实无法理解让人类沉溺难以自持的爱,那算是什么狗屁玩意。主人明摆着是把灵魂装入蜡烛里了,也难怪大宅里的勤杂工近期会接连失踪。普利安西斯格格直笑,接着想起蜡烛能让她复活。于是,它又笑不出来了。

“我们如何能让她复活呢,主人?”它问着,偷眼朝她的方向一瞪。“这只是根蜡烛罢了。如果您一个人办不到……”他特意没有说出后半句。若是主人——阴魂城最强大的法师、同时也是影魔法的开山祖师之一——都不能用法术复活她,那他娘的区区一根蜡烛怎么可能做到?

主人心不在焉地小微笑,不过他的眼睛却被灵光照亮,“这是一根与众不同的蜡烛,一根依托于影魔网的蜡烛。当它的光投射到……”他在下一个字上哽住了,好像觉得窘迫,无法大声说出来,“……一具作为反射面的尸体上并被反射,那么再次接收到反射光的表面会打开一道传送门,通向尸体的灵魂的居留之境。”他探手入怀,无疑是在抚摸蜡烛。“灵魂可以经由传送门回归,重新寄居到身体中,死者便得复活。”

普利安西斯都要吐了。它蹬着她,呲出牙齿。          

“现在,蜡烛完成了,”主人又道,“关键的是反射面。”

普利安西斯仰起头,轻声呜呜;它不想再听下去了。魔宠使性子踹了一脚堆在桌上的书本,它和主人待了两年,他们根本不需要她。愚蠢的爱。

主人又接着说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样的话,为了使影魔法生效,反射面还必须得是活影龙的龙鳞。” 普利安西斯的脑袋一下子扬起来,他出于惊讶拍动翅膀,“一头影龙!” 主人只是低头瞅了它一眼,依旧笑着点了点头。

普利安西斯简直难以置信,它飞到主人眼前,用带鳞片的手指打着响,试图把主人从疯癫中唤醒。

“影龙很强大,主人。非常强大。而且,这边只有一条影龙——”

“阿斯卡拉贡[Ascalagon]。”主人再次颔首,替它说了出来。令人怀疑的是, 他竟丝毫不害怕。

“可阿斯卡拉贡是条古龙,”普利安西斯叫道,“还有他很大,关键是他是古龙。”

“你要找人帮忙吗?” 主人摇头,“不。”

普利安西斯的声音拔高八度,狂拍双翼,“你要一个人去对付阿斯卡拉贡?”

主人吃吃地笑了,“不是一个人,你和我去。”

普利安西斯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这时它知道主人疯得不轻,而且他的疯癫不是良性的。

他们已经跋涉了超过一个小时。毫无色彩的天空笼罩着他们俩,像一块朴素灰暗的大石板。模糊的树林仿佛涂上粗黑树皮的石墙,从四面八方压迫他们。满眼的费伦杨柏木送来丧音,灰石楠的枝条阴郁地低垂,拂过佐西摩斯的头顶。参天大树那虬结的树根像巨大的蛆虫,深深楔入湿软的泥土里。似腐败内脏的气息一股劲地往鼻 子里钻。佐西摩斯法袍的四色和普利安西斯鳞片的绿色, 在这昏暗无色的位面,就如半身人棚屋里的巨人般显眼。尽管树木繁茂,草坪葱郁,昆虫生息,鸟儿纷飞, 阴影位面仍然让人觉得虚幻缥缈,如同吟游诗人歌曲中描绘的死亡国度。这里有万物的运作,但却没有真实的生命,没有缤纷的色彩。这个位面是真实世界的镜像,不含任何实质的镜像。

“闻起来一股子的大粪味儿,主人。”普利安西斯从佐西摩斯的肩膀向他耳语。夸西特如灵猫般迅捷地抓住一只钱币大小的黑苍蝇,用尖利拇指和食指掐着 它,“这大杂种怎么会在这里抱窝?我还以为龙都很机灵呢。”

“别出声,小家伙。”佐西摩斯说道。

他明白选择阴湿寒冷的树林作为巢穴才是聪明之举。佐西摩斯给自己施加了多道防护系和预言系法术,其中有一道能使他看破魔法制造的朦胧效果;但是他经过魔法 增益的视力仍然无法穿过自然气候的屏障。丛生的黑石楠、无处不在的浓雾以及糟糕之极难辨远近的茫茫灰原,阿斯卡拉贡甚至有可能现在就在其中的某处窥视着; 不过佐西摩斯根本说不出他在何方。这个念头令他心跳加速。他再次告诉自己,这条龙也许不会蛮不讲理。他带来了一份促成谈判的筹码;身后漂着的隐形魔法平台 上陈列着一个白金包裹的红木柜,里面有黑珍珠和猫眼石——他给阿斯卡拉贡的供奉。

自然,佐西摩斯也为与龙大打出手这一可能性做了准备。他在自己身上施加了如此众多的防护魔法,以致周围的空气里都啪啪地迸出火花:一道法术使他的身躯如岩 石般坚硬,这样他便可以抵御龙爪和龙牙的攻击;一个隐形的正能量场环绕在他周身,以防护阿斯卡拉贡的负能量吐息;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防护掩蔽着他,其中 的每一个法术都特别针对阿斯卡拉贡的一个天然能力施放。他已经做了尽可能完善的布置。

片刻后,他们来到一处空地,直径大概有两掷之距。低矮的草地外观如同因年深日久而褪尽艳色的地毯。阴影位面衰微的星光爬过重重树杈,形成空地上层叠的更为阴暗的阴影之间的亮斑——这里的环境对影龙来说再理想不过。

佐西摩斯明白,这次恐怕要任由阿斯卡拉贡摆布了,对于身处这片空地的自己来讲更是如此。他的法术即将失效,得想个办法让阿斯卡拉贡现出真身。

他脑筋一动,从树篱边站出来,驱使隐形平台前移,停到空地中心。“我们在这里等。”他对普利安西斯说。夸西特四下里探视,眼睛扫过一片又一片阴影, “怎么让那头龙知道我们已经来了?”

“我怀疑他早就知道了。”

听了这句话,普利安西斯的眼睛睁得溜圆,把佐西摩斯的袍子揪得不能再紧。他们不需久等。半晌,蝙蝠和虫豸忽地寂然不语,仅余下微风吹过石楠叶的沙沙声。佐西摩斯稳住身子,想象着詹娜复生的情景,反复默念必要时将会触发改变系法术的咒语。

空地远端的阴影更浓密了,树梢轻微的骚动昭示了某些东西在树林间的移动轨迹。即便是视觉强化法术还在起效,佐西摩斯都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视线所及, 只有目光不可逾越的黑石楠树干、杂生的灌木丛以及无尽的黑暗。

他往前迈一步,离树篱下的安全区域更远。他清楚,自己服饰的颜色,甚至是自己皮肤的颜色,都会让他十分显眼;在这片阴影与灰斑濡染的树林,他的存在好比油画上的浓墨重彩。

他依然看不到任何东西。

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沿耳际传来,把他的心生生惊得停跳;沉稳的呼气吹来一阵腐臭。

“想好你要说的再开口,人类。我对你的兴趣暂时不会使我拿你填肚子。” 是阿斯卡拉贡。

普利安西斯不由得尖叫,马上传送到佐西摩斯的袍子里,

“见他娘的大头鬼,”他低声道,“真他娘的见鬼。”

佐西摩斯没空理会夸西特,他鼓起勇气,缓缓地转过身子。

阿斯卡拉贡烟熏色拳头大的眼珠子像锥子似的,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佐西摩斯都能伸手将这头龙的鳞片揭下来。鳞甲发亮的类蜥蜴头颅和大篷马车差不多大小,他的牙齿长宽及得上阔剑。他的呼吸一次次喷出大团的湿气。

阿斯卡拉贡的脑袋下是眼镜蛇般的脖颈,它一直伸展到树林里。在黑石楠树的树影中,佐西摩斯只能分辨出巨大茁壮的身躯:庞大的双翼各自屏蔽了空地的一边;有力的肩膀和前肢则以匕首般锋利的龙爪收势;半透明的暗灰色鳞片有鸢盾那么大。

佐西摩斯不敢相信,身躯如此硕大笨重的野兽竟然能不闻声息地穿过树丛;只是因为有复活詹娜的信念支撑,他才没有狂奔逃命。他能感觉到法袍下的普利安西斯害怕得发抖。不论如何,他说话时,语音很平稳。

“强大的阿斯卡拉贡,鄙人请您施恩相助。为表谢忱,谨奉薄礼。”他说完侧过身展示那个柜子。

“你那些无聊透顶的宝石我早就看到了,小不点人类,解决你之后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他的脑袋冲到佐西摩斯身前,深嗅一记,龙牙离奥术师的身体就一条手臂远近。佐西摩斯仍是一动不动,不过他已经开始在脑海里吟诵魔法咒文。

“我也看到你了,小恶魔。”

普利安西斯在佐西摩斯的袍子里不安地扭动,接着探出脑袋,轻蔑地叫道:“小恶魔?我的大号是普利安西斯,龙!是万能的普利安西斯。”

佐西摩斯的立场被搞得很尴尬。龙阴鸷地瞪了普利安西斯一眼,从鼻孔中喷出黑色的能量束。

夸西特嗷地一声,低鸣道:“干掉他,主人。”跟着传送到佐西摩斯右侧的树上,逃离了阿斯卡拉贡的视野。

佐西摩斯后撤一步,以防龙的负能量吐息和自己的防护法术过早接触。阿斯卡拉贡缩回头颅,龇出满嘴利齿。那是笑么?如果是,可真够吓人的。

“你的防护于我来说就像是透明的,施法者。微不足道。”

佐西摩斯收下这句侮辱,站在原地,“如鄙人所言,高贵的龙——”

听见“高贵”这个字,龙发出了只可能是笑的咝咝声。阴影围绕他的头颅和脖子急速旋转。

佐西摩斯继续说道:“鄙人从阴魂城远道前来,为的是—— ”

阿斯卡拉贡不笑了,他烟熏色的眼睛眯得细细的,倏然从树间垂下头来,带得黑石楠树枝杈断折。佐西摩斯不禁后退。

从右边树林某处,他听见普利安西斯的声音“啊噢”。

“阴魂城?”龙瓮声道,他的语调低平着透出危险的信号,“侵略者的城市出来的家伙竟敢到我的领地,请我施手相助?帮你!你这下作坯!”阿斯卡拉贡向后高高昂起头,风声如雷鸣般响动,“我这就帮你解脱,施法者!”

阿斯卡拉贡巨颚大张,呼出一大团滚烫的黑云。风势大到把佐西摩斯的袍子牢牢贴在身体上。黑暗在他周身翻涌,他缩头躲避。当龙的吐息接触到佐西摩斯的正能量 防护壁时,能量的中和迸发出金色的闪光,毫无疑问它是这幽暗的处所从未经历过的。两股能量冲撞摩擦,最后完全湮灭。毫发无伤的佐西摩斯抢先一步,念起他两个最具威力的法术中的一个。

“伊萨-台力辟姆。”

世界静止,沉寂降临。在他周围,影龙黑色的死亡吐息凝滞于半空,冻结在时间中。龙在他面前如巨塔般耸立,变成覆盖龙鳞的擎天巨像。不再流转的金色光晕笼罩了佐西摩斯的身体。

佐西摩斯知道自己的时间只有不到一分钟——相对而言。对阿斯卡拉贡来讲,这段时间感觉起来并不存在。不幸的是,佐西摩斯的法术只能允许他自己在生效期间活动,所以此刻他无法使用那根蜡烛。相反,他把握时机,作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最后,他只剩下助他达成目标的最后一个法术,他最具威力的法术。但他得先削弱这条龙。

他迅速而谨慎地跑到龙息范围外,继续向后退却,可能退了三十尺。够远了, 他思忖。左手结印,口中吟诵,他延展了所有防护法术的效果,并且造出了六个围绕本尊旋转的幻象。他盼望这能混淆这头龙的注意,吸引他的一部分火力。

他没有时间了。

声音的洪流浩荡地涌来。有一瞬间,阿斯卡拉贡被佐西摩斯的突然位移弄得不知所措。

“干掉他,主人!”普利安西斯在树林的安全地带大叫。

佐西摩斯从外袍里去处一把硫磺并将其抛入空中,着手施法。

阿斯卡拉贡怒号下扇动双翼,且一纵之下便脱出树篱,迅疾如一道闪电,出其不意地追回了三十尺的距离。佐西摩斯踉跄后退,法术的咒语弥散在唇齿间, 从记忆中被消耗了。一堵鳞片与阴影的高墙挡住了他,尖牙与利爪好似从四面八方将他围住。

怒不可遏的巨龙狂吼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佐西摩斯的本尊及镜像进行攻击。这挨千刀的爬虫像旋风般舞动!先是一爪撕开一个镜像,迸散出大块的土坷垃,然 后回手将另一个镜像打得灰飞烟灭;左右开弓,第三记挥击结果了第三个镜像。他张开巨吻,利齿噼啪乱咬。另一个镜像被消灭,佐西摩斯只好往侧面跳开。正当佐 西摩斯试图拉开自己和龙的距离时,一爪当胸击中了他。他的防护法术保住了他的命。碎金断玉的爪击也只是将硬如磐石的皮肤划出一道深深的割痕,不过这一击的冲势却把他打飞到树林里,他呻吟一声后便栽进了灌木丛。

隔着空地,普利安西斯从远处大叫:“哦,你得游到粪坑上面用你的猪嘴透口气了,龙。”

佐西摩斯挣扎着站起来,再次开始施法,现在他只剩下两个镜像了。

阿斯卡拉贡也劫杀而至。在龙的重压下,树干纷纷喀喀断裂,树枝和着树叶雨点似的落了满地。巨吻和双爪随之展开攻势。佐西摩斯退避其锋,设法维持了吟唱咒文的专注,决心在这次完成法术。

以蝰蛇取食般的速度,巨龙张嘴径朝地上法师的本尊扑来,他以不干扰施法的最快速度后退。但是他太慢了。巨吻陡地合上,他随之被叼到半空。咆哮的巨龙摇摆脑袋,意欲借力将口中的人类撕碎,尖利的牙齿碾压着佐西摩斯经由法术强化的皮肤。尽管还处于法术防护下,他的身体仍旧被贯穿。温热的鲜血汨汨流出,痛苦传到 他四肢百骸。龙把他当成硬壳胡桃,噙在嘴里死命大嚼; 在如此压力作用中,他的骨头咔咔作响。疼痛不堪的佐西摩斯发觉自己正滑向巨龙咽喉的深处,不过他绝不 允许自己走神。从某处,他听见普利安西斯惊慌不已的叫嚷。

“主人!主人!”

深陷痛苦中的佐西摩斯吐出了法术咒语的最后一个字。“瓦伦德瑞!”

佐西摩斯的指尖射出一个豌豆粒大小的发光球,它向龙的食道伸出飞去,跟着炸成了一团火云。火焰和高温沿阿斯卡拉贡的喉咙逆冲,裹住了佐西摩斯,但是他的防 护法术保护他免受最严重的伤害;龙就没那么走运了。阿斯卡拉贡一蹦十丈高,拼命甩动脑袋,还疼得大吼不断,咳出来的都是火星。佐西摩斯全身冒烟从巨吻里飞 出,摔进树丛。

断了好几根骨头的佐西摩斯,马上吞下一瓶治疗药水。随着骨骼和皮肤让人揪心地重新构造,他站起来,看到巨龙在空地里兀自翻腾不已,他的双翼和前肢扣住肚子,仿佛一个吃多了蜜饯的孩子。浓烟成股地从他的鼻孔和大嘴里冒出。

佐西摩斯回想他将用于定住阿斯卡拉贡的法术。当他开始吟咏法术时,阿斯卡拉贡的目光攫住了他,同时拔足狂奔。

“你会因为这么干死在我手里,念咒儿的!”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佐西摩斯将龙的发言置于一旁。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念出最后一组密韵的同时,他在空中划出魔法符记。

阿斯卡拉贡完成了法术,相信自己的魔法能量将与龙的意念不分轩轾——并最终支配他。

“停下!”

阿斯卡拉贡步子未落便已动弹不得。

佐西摩斯长出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到阿斯卡拉贡正在努力挣脱束缚他的意志, 但是众神在上,佐西摩斯成功困住了他!

“老实呆着别动。”他命令,阿斯卡拉贡依样做了,尽管他烟熏色的眼睛里怒火更炽。

普利安西斯从树林里蹿出来,“主人!主人!你办到了!”夸西特大笑着在他周围乱转,“我以为你死定了,谁知他把你吐了出来。”

“普利安西斯,把詹娜带来。”

“啥?噢。”夸西特的灿烂笑容消失了,他的翅膀也耷拉下来,“好的,主人。我先办一件事。”

夸西特飞过去跟巨龙大眼瞪小眼。              

“万能的普利安西斯,大蜥蜴!记住这个名字吧。”

作为强调,普利安西斯用小爪子掐了一把阿斯卡拉贡的鼻孔。龙当然没法做作出反应,但是佐西摩斯察觉到他正在和精神的桎梏搏斗。法术耗尽以前,他的时间所剩不多。

“快去,普利安西斯。”

“好了,主人。”

夸西特朝巨龙做了个下流的手势,传送走了。

佐西摩斯念出了一个密字,魔法蜡烛便出现在他手中。不多久他就能再次抱住詹娜了。

虽然一直在与阿斯卡拉贡的意志搏斗,佐西摩斯却感觉现在的轻松在这几年从未有过。詹娜的身体躺在灰色的草叶垫上,垫子就在巨龙身前,现在就等烛光把她的形象投映在阿斯卡拉贡的胸鳞。再过一会他就能和他的爱人再次相聚了。

普利安西斯自个在生闷气,他拒绝与佐西摩斯讲话。小恶魔正绕着巨龙的脑袋打转,心不在焉地比划着侮辱性的手势。

佐西摩斯的心脏狂跳,在詹娜尸身的后面站好,吟出一个密字。一道火焰自他指尖发出,他点着蜡烛芯,将它举至詹娜的身体前。

烛火跳动着烧融了四分之一,蜡油滴到佐西摩斯的手掌。他疼得皱眉,但还是忍住了。烛光反衬出他灵魂的闪光;今天,他的生命要重新开始。

蜡烛的火苗愈发明亮,驱散了这位面弥漫的凄凉。门户大小的区域显现在阿斯卡拉贡的胸鳞上并微微发光,佐西摩斯看到了自己的映像,启动了法术。他不了解自己的脸色多么苍白,多么虚弱,他只是将这些念头搁置一旁。

詹娜尸体的投像在鳞片上成型,影像涌动着,变得更亮了。

一道美景展现在他眼前,佐西摩斯的视觉受到色彩的冲击。色彩!丰美的草地, 点缀着红、黄、紫等颜色的花朵。佐西摩斯好似闻到它们的芬芳,好似感到清新的和 风吹拂他的脸。还有那太阳!是太阳!他有十年没见过太阳了,阳光像是从天上洒下的金子。眼泪盈满他的眼眶,死者的国度并非全无色彩!它美妙难言,富足不可 为外人道。在阴影的国度因为缺乏色彩而凋敝的,是他的生命。他在黑暗中生活得太久了,以至于自己都忘了这一点。

男人们,女人们,甚至还有几个小孩,他们在随风舞动的绿草中满足地走着, 笑着。在他们中间,他看到了詹娜。

他早就忘记她的长发在阳光下是多么亮丽动人。她穿着纯白的罩衫,正在微笑; 一眼望去,她的美丽丝毫不让静谧海湾上的斜阳。泪水从他脸上倾泻而出,他身子前倾,伸手穿过传送门,呼唤她,“詹娜!詹娜!”

她一顿,随后惊奇四顾,“佐斯?是你吗?”                    

“对,亲爱的!对啊,是我。我在这儿,在这儿。”他挥舞手臂喊道。

她朝他的方向注目,一定是看见传送门另一边的他了,因而她跑向他,并伸手去捉他的手;然而,作为灵体的她从他手里穿了过去。

“我来带你回家,过来。”

她的笑容黯淡了,接着她后退一步。

“佐斯,这里就是我的家。”她笑着高举手臂,原地转了一周,“看那太阳, 佐斯。那些花儿。”她迎上传送门彼端他的目光,眼神有些不忍,但仍不容置疑,“你那边只有黑暗,我不会回去的。”

她决绝的语气像擂在佐斯心口的一记重拳,他简直喘不过气。这时他明白了, 抗拒他先前所有复活努力的根本不是什么位面力场,而是她;她拒绝被他复活。

“但是……”

“对不起,佐斯,”她抚弄手指柔声说道,“我想你,但是我不能在黑暗中生活。你可以在身后到这里来,我依然爱你。”

她妩媚地笑了,随即转身离去。

尽管有如此种种,佐西摩斯还是不能谴责她。看见太阳,看见灵魂们的笑脸, 看见花朵,所有的一切令他记起自己的生活已经变得多么空虚,多么黯淡,多么沉闷,多么晦暗无色。留她在阴影中生活,这种事他做不到;她属于光明。

随她渐行渐远,她下定决心。不是他要将她复生,而是她带他返归本源。“詹娜,等等!”

她回身,“佐斯,我不能——”

“我知道,我和你一起走。”

凭一道精神律令,他把阿斯卡拉贡从法术中释放了。

龙积蓄的怒火一泻而出;普利安西斯惊声大叫。阿斯卡拉贡低头袭来,巨吻大张。

在阿斯卡拉贡的利齿撕裂他身体的那一瞬间,佐西摩斯的灵魂脱离了肉体,飘过了正在关闭的传送门。到达另一端后,阳光灼疼了他的眼睛,但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现在,作为灵体,他双臂抱住詹娜,将她高高抛起,她则像少女般烂漫地笑着。

他们深情相吻,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奔入遍地繁花。

巨龙肯定是听见了撕碎普利安西斯的主人时,小恶魔发出的叫声。阿斯卡拉贡冲着普利安西斯的方向咬下了佐西摩斯的头,主人尸体的血块从他的齿间留流下来。

普利安西斯朝龙做了最后一个猥亵的手势,便用传送术逃走了。回到别墅的夸西特坐在主人的卧室里,用力跺着地板。      

“该死的大蜥蜴。我应该把你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但是它没有。现在主人死了,别墅比以往更显冷清。普利安西斯想起往昔跟主人一同度过的美好时光,这些回忆让它的肚子抽动,发紧;它的头也有些疼; 还有……它脸上湿湿的东西是什么?

“愚蠢的爱。”他说着在地毯上蜷作一团,独自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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