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作者:丽莎·斯麦德门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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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厄德跟着赫莉丝卓留下的脚印,在树木稀少的开阔平原上艰难跋涉。她说她必须独自一人寻找新月之刃,因此禁止他陪她一起去——但她并未禁止他跟踪她。没有明确禁止。

他在伊莉丝翠的神殿里和她道别,一等她离开视野就立即跟了上去。前三天她尚未走出森林,瑞厄德还可以紧紧跟在她身后;但后来,她踏上了冻寒荒原,他不得不和她拉开距离,再在夜色的掩映下匆匆赶路。就连他的皮瓦夫魔斗篷都无法让在他在阳光充足、平坦开阔的荒原上找到藏身之地。

他追踪着赫莉丝卓留下的蛛丝马迹:石子被踢开后,森林地面上露出的一小片空地;一撮被从岩石上蹭掉的苔藓;一块不久前踢翻的凹面碎骨,背面还粘着一层新鲜的冻土。

他用鞋尖将骷髅头碎片踢到一边,眺望着荒无人烟的平原,寻找赫莉丝卓的踪影。视野所及之处,冰冻的大地上到处都散落着破碎的骸骨、生锈的枪头、盾牌中央的浮雕,和环扣已经锈成一坨的链甲碎片。就好像几百年前在此奋战的军队被种进了土里,以便有朝一日还能破土而出。实际上,除了几簇苔藓附在没被龙息化为岩浆的石块上,这地方可以说是寸草不生。

刺骨的冷风吹了起来,像死者的灵魂一般拉扯着瑞厄德的皮瓦夫斗篷。他一边颤抖,一边阴暗的天空下寻找赫莉丝卓的踪迹。她肯定在他前面,只是他看不见而已。瑞厄德想知道这片土地是否像吞噬倒下的战士一样吞噬了她,但接着,他意识到他太过紧张了。这地方总能让人紧张。他脚下是腐烂的尸体,头顶是空旷的天空,两者结合在一起,令他感到脆弱而暴露。如果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真的有不死生物在游荡,他将无力反抗它们的攻击——他无法背靠墙壁,挥剑御敌。

他摸了摸头顶——他的短发已经长了起来,需要重新剃过——然后继续前进,不断低头寻找赫莉丝卓的足迹。没走多远,他就停下了脚步。在他前方,赫莉丝卓前进的方向上——有人在动?

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个东西。那东西和卓尔十分相似,却没有下半身。云层之后,月亮正从地平线上渐渐升起。在背景的映衬下,瑞厄德能清晰地看见那东西的脑袋、肩膀和手臂的轮廓。腰部之下空无一物,只有一道暗淡的雾气随风飘荡,像熄灭的蜡烛上冒出的黑烟。然而,他不需要看到它的腿才能判断它移动的方向。它动作轻快,时不时停下来俯向地面。瑞厄德浑身一颤,意识到它也在跟踪赫莉丝卓。

他从背后的剑鞘里拔出分裂者,冲上前去。魔法靴让他速度倍增,脚下的地面飞快后退。他不可能在这片一览无余的荒原上潜行,只能发挥出速度的优势以求占到上风。速度,还有巨剑上的魔法。

转瞬之间,他已经逼近到足以看清那个生物的距离上。它曾经是个人类,链甲外的战衣上绣着树的图案,华丽的银色头盔上插了一簇垂至肩头的白毛,说明它是一名军官。它还有一部分是实体,但瑞厄德怀疑普通武器并不能伤到它。还好他拿着分裂者;巨剑的魔法能帮他扳回劣势。

离它还有二十多步时——而他正用比狂奔的洛斯兽还快的速度拉近距离——瑞厄德听见了它的低语。他听不清它在说些什么,但其中蕴含的情绪令他脚步踉跄,就好像冲进了一片齐胸深的水潭。失望、悲伤和失落之情向他接连袭来,他放慢了速度,蹒跚前行。

不死军官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来。他是个人类男性,耷拉着嘴角,嘴边留了一圈黑色的胡子,眼中满是忧伤。这只鬼魂浑身上下都弥漫着绝望的情绪——无论是它低垂的肩膀,还是它有气无力地扶着匕首的姿势。

一把插在它胸前直至没柄的匕首。

不死军官望向瑞厄德的双眼,绝望的浪潮节节高涨,没过武技长的头顶,令他几乎窒息。随之而来的还有它的声音——心灵的声音,因为那个军官还在喃喃自语,嘴唇的动作和它送进瑞厄德脑海中的话语毫无关系。

结束了。它呻吟。我们败了。为了保护维拉领主,我们必须战斗到最后一刻。但我们几个还没倒下。我们不能回去让他丢脸。我们只剩下一个选择——荣耀的选择。我们必须死在战友身边。我们必须死,和他们一样。

话语在瑞厄德的脑海里不断回荡。

死……死……死。我们必须死。我们必须死在战友身边。这是你的责任。你必须死……

瑞厄德定在原地,试图遵守这一强有力的命令。他调转分裂者,抓住剑身,剑柄抵住两脚之间的地面。只需将身体微微前倾,他就能一劳永逸地结束这份痛苦。就能恢复他那份像败军的军旗一般飘零破碎的名誉。

他低下头,凝视着他的双手和被他握在双手之间的剑锋。他身体前倾,锋利的魔法巨剑刺穿他的胸甲,刺破他的皮肤。他感到指挥官正注视着他,双眼之中满是赞赏。他只需任由自己倒向前方,就能让维拉领主溃败的军队……

瑞厄德的目光落在他左手的一枚戒指上。恶龙击败了维拉领主的大军——他怎么会戴着一枚打造成这种邪恶生物的戒指?简直是大错特错……

不……这枚戒指才是唯一正确的东西。它标志着瑞厄德作为格斗武塔导师的身份。他恍然大悟。

他不是某个在他出生前的几百年就惨遭溃败的指挥官。他是瑞厄德·阿吉斯,格斗武塔的武技教官,魔索布莱的居民。

他用力摇头,甩开施加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丝魔法控制。瑞厄德放开分裂者,拔出短剑——上面附有专门对付这种敌人的魔法。武技大师扑上前,将短剑刺进不死军官的胸膛。

他感到一股阻力从剑身上传来,仿佛短剑刺中的是坚实的链甲和鲜活的血肉。这一击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不死军官低头望向埋在胸口的短剑——旁边就是它自己的匕首——发出呻吟。瑞厄德拔出短剑,退到敌人的攻击范围之外。

不死军官胸前的剑伤里冒出一束黑烟。它雾一样的下半身开始旋转。几拍心跳之内,他的腰腹、胸膛、手臂和脖子都变成了黑色的烟雾。

最后消失的是它的头颅。在它消失的一刻,不死军官勾起双唇,露出一个微笑。它的双眼亮了起来。

谢谢你。它轻声说道。

一拍心跳之后,它消失了。

死里逃生的瑞厄德忍不住浑身颤抖。他凝视着手里的短剑——剑锋上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痕迹。他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想看看附近是否还有更多可憎的怪物。他没有看到,于是收剑入鞘,然后捡起分裂者,将巨剑也收回鞘内。他开始继续追踪赫莉丝卓的踪迹。

她越早找到长剑离开冻寒荒原越好。武技教官如此思索着。

赫莉丝卓筋疲力尽地蹲了下来,双脚踩在月亮升起后落下的碎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已经不眠不休地找了一天一夜——并迎来了第二个夜晚,期间反复施展那个能帮她寻找新月之刃的法术。她相信自己正确记住了黑暗之歌的咒语,却有可能稍微搞错了歌曲的旋律。要不然就是因为黑暗之歌的范围不够大。她始终没感觉到那种能为她指引方向的刺痛——她唯一感觉到的就是无休无止地横扫着荒原的寒风。

她坐在黑暗之中,凝视着她刚从皮瓦夫斗蓬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的东西:她的家徽。转投伊莉丝翠之后,她本想将它抛到一边,就像抛开她的过去一样,却又不知为何犹豫了起来。毕竟,这枚胸针是魔法物品,给了她浮空的能力。但她保留胸针的原因并非仅止于此。她有种感觉,觉得这枚胸针不仅联系着她的过去,也联系着她的未来。

她将胸针放在身旁的雪地上,从剑鞘里拔出赛伊尔的歌剑,将剑柄贴到唇边。那个旋律是怎样的来着?用为舞蹈女士的女祭司们打造的乐器演奏贝奎舍尔的歌曲似乎有些奇怪……真的奇怪吗?将幽暗地域的天赋和技巧带到地表世界,不正是伊莉丝翠所追求的目标吗?

赫莉丝卓专心致志地练习指法,时不时地尝试吹出不同的音调和节奏,让手指温暖起来。她努力集中精神,思绪却开始漂移,眼皮变得越来越重。经过了一个半循环连续不断的搜索,她急需冥想恢复体力。她渴望投入冥想之中,漂浮在一段段往事里,直到她放松下来。但她不能停止搜寻。尽管已经筋疲力尽,她依然可以先练好法术再休息。然而,刺骨的寒风仿佛掠走了音符,让她的努力如枯叶般随风飘零。

赫莉丝卓放下歌剑,凝视着散落在她周围雪地上的碎骨和锈铁。几百年前,一支军队在这里开战,他们的敌人和巨龙结成了联盟。虽然知道胜利的希望十分渺茫,士兵们还是英勇地奔向战场——奔向死亡。

几百年后,在一名已死的女祭司的催促下,赫莉丝卓接受了一个更加无望的挑战。她简直是疯了,竟以为自己能杀死一位女神。就算有了新月之刃——假设她已经找到了它——赫莉丝卓也必败无疑。罗丝的力量遮天蔽日,大得超乎想象;没人能逃脱她的毁灭和复仇之网。赫莉丝卓竟想要去试着挑战她,真是愚蠢透顶。

也许找不到新月之刃更好。

突然之间,赫莉丝卓感到有什么人在她肩头俯视着她,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呼吸。

她大吃一惊,握着歌剑站起身来。她环视四周,却什么都没看见。赫莉丝卓立即唱出能让她看见隐形生物的咒语。空气中亮起魔法的微光,让几片零星飘落的雪花变得愈发鲜明。但她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接着,一个鬼魂出现在她面前。

那是一名女性卓尔,尸身严重损毁,形貌骇人。纠结成团的白色长发挂在坑坑洼洼的头皮上,脸部严重烧伤,鼻子只剩了一个洞,眼睛同样不知所踪。脸颊和裸露在外的四肢都布满巨大的水泡。还好,一件链甲衫包裹住它的身体,但链甲衫的金属环扣也严重腐蚀,变得松松垮垮,仿佛整套铠甲曾被扔进一个酸湖里。

赫莉丝卓握紧没了剑尖的歌剑,心如擂鼓,希望自己能有把更好的剑。鬼魂并未作出威胁性的举动。相反,它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某个东西:赫莉丝卓的胸针。就在它弯腰的同时,一枚用银链挂在它腰间的圆盘被甩向前方。和链甲衫一样,圆盘又黑又皱,但赫莉丝卓能从残留的痕迹上分辨出它原本的图案:伊莉丝翠的圣徽。

赫莉丝卓望向鬼魂腰侧严重腐蚀的剑鞘——弯如新月的剑鞘。她缓缓放下长剑。

“你是玛瑟拉·莫兰。”她轻喃。

鬼魂点了点头。

“我在寻找新月之刃。”赫莉丝卓对鬼魂说道,“你能帮我吗?”

鬼魂充满哀伤地再次缓缓点头。

“它在哪儿?”赫莉丝卓问道。

它张开嘴,却只发出了一声染血的呻吟。腐蚀了它全身的酸液也夺走了它的舌头,杀死她的想必是一条黑龙。想到它喷出的酸雾给临死之际的女祭司带来的痛苦,赫莉丝卓不由颤抖。

你会手语吗?赫莉丝卓问道。

鬼魂把赫莉丝卓的家徽扔到地上,抬起双手。它的手指被强酸烧得只剩下了几截短短的骨骼,两只手就像两个坑坑洼洼的肉块。接着,它僵硬地转过身去,仿佛还在忍受着伤口的剧痛。它挥了挥手,意思再明显不过:来。

赫莉丝卓望向家徽,发现它已经因为鬼魂的碰触变得凹凸不平、色泽暗淡。赫莉丝卓不愿碰它,于是将家徽留在原地,跟上了鬼魂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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