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黑色的光点在她眼前旋转飞舞，津津冷汗似乎从每一个毛孔中渗了出来，覆满她的全身。
艾蕾安尝试站直身体，集中精神，但是——那些光点啊！她将一只脚放在另一只的前方，一寸寸地穿过小房间中的休息室，向门口挪去。
走三步就能到那儿了，她想，无助地尝试摆脱头晕目眩的境地，快步走完那段路程。
持续作响的敲门愈发坚决。
尽管自己的状况如此糟糕，艾蕾安还是不禁微笑。从敲门的速度和发狂般的急切动作来看，她知道那是奥格汉。总是奥格汉——他实在是太关心她了。
认出亲爱的老友一时间给了艾蕾安足够的鼓舞，她在眩晕造成的飞旋黑点中努力前行，终于走到了门口。她推开了门，倚在门框上，尽力用脸上的表情掩饰她的疲惫。
“你好啊。”她向大体型的半兽人打招呼。
奥格汉打量着她，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你也是。”
“现在来拜访我也未免太早了。”艾蕾安说道，试图应付面前的对话。但看着太阳的位置——它在帕里斯楚克一贯的灰色天空中不过是个略为明亮的点——她很清楚上午早已过去了大半。
“太早？”奥格汉环顾四周，“我们要去找威汉姆，不是吗？我们是这么约定的吧？”
一阵晕眩作呕的感觉突然袭来，几乎将她从门上掀翻在地。艾蕾安不得不停了好一会儿。
“是啊，当然了。”她说，“但不是现在。我还想再睡会儿，现在还太早了。”
“已经比我们约定的时间要晚了。”
“我昨夜睡得不太好。”她说道，仅仅是维持站姿的努力已经令她筋疲力尽。艾蕾安的牙齿开始打颤：“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高大的半兽人点了点头，再次环顾四周，向后退去。
艾蕾安移动着她的手，用倚在门上的体重将它猛力关上。她转过身，知道自己必须回到床上。她迈出一步，摇摇欲坠。然后是第二步。她意识到靠着这种缓慢的挪动她永远也到不了床边，于是加快步伐试图冲过房间。
她才又跨出一步，就感到地面似乎掀了起来，将她吞没了。她在地上躺了很久，试着调整呼吸，试着用意志力阻止房间在她四周继续旋转。现在她只能靠爬的了，于是她挣扎着用双手和膝盖撑住地面，以便爬动。
“艾蕾安！”身后传来一声大叫，听起来却仿佛有百米之远。
“我的天啊，艾蕾安！”片刻之后，那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随着每个字而呜咽失声。艾蕾安几乎没能注意到那个声音，只隐约感到强壮的奥格汉将她抱在怀中，轻柔地抬到了床上。
他口中喃喃诉说着什么，拉过一条毛毯盖住她。但她的意识已经飘远了。
“如果我们在这件事上失败，奈里特会十分不悦的。”当埃索格特回到他们位于泥靴与血刃角落中的桌边时，肯森·多利特尔对矮人说道。
“这话你都跟我说过多少次了，蠢货？”黑胡子矮人反问。
“直到你能切实体会——”
埃索格特从桌边站起来，长满剑茧的双手用力按在抛光的木质桌面上。肯森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咽下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矮人的身体继续前倾，逼近那个学究式的男人，他编成辫子的胡须和上面镶嵌着宝石的绑带敲打着肯森的双腿。肯森能感到矮人的呼吸喷在他脸上散发出的温热和恶臭。
“奈里特是——”肯森刚要再次发话。
“猪肠子里钻出的臭猪崽。”埃索格特补上了他的话，“但我再清楚得很，你这皮包骨头的呆子。我领教过他那些噼里啪啦的手指头的厉害，还用你说？”
“所以我们更不能忘记。”
“忘记？”埃索格特对着他的脸大吼大叫。
他们桌子附近的交谈戛然而止，肯森吓得脸色煞白。连矮人也意识到自己抱怨的音量未免过大，他回头张望，对上几双正好奇地望向他的眼睛。
“哼，看什么看？怕我结果了你？”他对他们怒吼。埃索格特在瓦萨之门素有凶悍的名声；几个月来他一直在猎杀赏金耳朵的行当里独占鳌头，还在十多场酒馆斗殴里把对手揍得一败涂地。矮人眯起双眼，浓密的双眉显得愈发突出。他缓缓坐回到椅子里。等旁观者们终于移开了注意力，埃索格特才转向自己的搭档。“我什么也没忘。”他对肯森承诺。
“原谅我的急躁之情。”肯森说，“但也拜托你，我短小精悍的朋友，永远不要忘记你现在应该服从我的命令。”
矮人瞪着他。
“而我则是奈里特的属下。”肯森继续说道；提到那名冷酷而强大的大法师的名号，埃索格特的确略为镇静了一些。
肯森无疑是奈里特的人，如果埃索格特对肯森动手，他将很快面对一位愤怒而可怕的法师。奈里特已经离开了神游之野并返回刺客要塞，但他总能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尽快抵达他的目的地。
“我们不会失败的。”矮人嘀咕着转回最开始的话题，“早就盯紧他俩了。”
“他们几乎每天都外出前去瓦萨，你跟踪他们了吗？”
矮人哼哼着摇了摇头。“我才不想在荒野里撞上该死的卓尔精灵。”他解释道，“在回程的路上盯紧他们就够了。”
“要是他们没回来呢？”
“那就是死在沼泽里啦——对我们而言可是好事一桩。”埃索格特回答。
“他们在很短时间里就赢得了不错的名声。”肯森说，“每天都带回耳朵领取赏金。从所有报告来看，他们的表现都超出了不少规模更大的团伙，赢取的赏金甚至早就超过了瓦萨之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过的赏金数额——我记得那还是个直到最近都由你保持的记录。”
埃索格特低声嘟囔着什么。
“那就这样吧，虽然我还是希望你能跟踪监视他们每一天的行程。”肯森说道。
“你觉得他们在荒野里面有接头的？”
“始终有这种可能性存在。也许卓尔精灵已经从他们幽暗地域的洞穴里爬了出来，在瓦萨寻找立足之地——他们曾经有过类似的企图。”
“呃，要是那个叫贾拉索的家伙真的有卓尔同伴在瓦萨，那我更不会跟着他跑到荒野里面去啦。”他用一个凶狠的眼神回应肯森惊讶的表情，“和单个卓尔比的话，我绝对不差。”他嚷嚷着，“但我才不会独自跑去对付一群喜欢耍诈的可恶骗子！”
“那是自然。”
埃索格特安静了好一会儿，仔细琢磨着这句“那是自然”，试图分辨出这几个字眼究竟是蕴含了讽刺的意味，还是在由衷地认同和接受他的解释。
“再说了，”他终于继续发话，“霍巴特的小崽子们——还有其他人——也经常遇到他们。传说贾拉索给自己找了个地精探子，能把他领到上乘的狩猎地点。”
“霍巴特不会乐见于此的。”肯森推测，“碎膝者们向来将地精视为害虫赶尽杀绝，不会让它们扮演其他角色。”
“那对儿搭档最近的不少所作所为都让霍巴特不爽——我是这么听说的。”埃索格特表示赞同，“似乎有些半身人对恩崔立和贾拉索最近交上来的一批耳朵颇有微词。那些半身人好像把自己赚来的耳朵弄丢啦。”
“一对儿小贼？有趣。”
“要是你的朋友们能多搞到点儿关于他俩的过往信息，推敲这件事的始末会更有趣，也更容易。这俩人可不容小觑——他们不可能就这么突然跳出来开始杀怪。肯定有什么背景可查。”
“毫无疑问，奈里特会尽快搜集这方面的线索。”肯森说道，“他将寻遍可知位面以求解开阿提密斯·恩崔立和那个名为贾拉索的奇怪卓尔身上的谜题。我们会得到答案的。”
“能让他们惨死真是太好了。”矮人嘀咕着。
肯森轻笑着放过了这个话题。他认为奈里特会给他送来一条信息，命令他像埃索格特刚刚提到的那样解决掉这对危险的搭档。
那就这么办吧。
奥格汉轻哼着屏住呼吸，看着可怜的艾蕾安试图饮下他刚刚端上的热汤。她的手不住剧烈颤抖，以至于她在把大汤勺举到嘴边之前已经将大部分热气腾腾的汤水又洒回到了碗里。试了好几遍之后，当她终于将汤匙送到嘴边，喝到的分量却仅够湿润她的双唇。
奥格汉终于迈步上前，握住了艾蕾安颤抖不已的手。
“让我来帮帮你。”他说。
“不，不。”艾蕾安说。她想要把手抽回来，但却没有足够的力气这么做。奥格汉轻而易举地握着她。“这也太……”
“我是你的朋友啊。”高大的半兽人提醒她。
艾蕾安意欲争辩，就像每次有人为这位骄傲的女子感到担心时一样。然而，当她望进奥格汉的双眼，这些话却无法说出口了。无论用什么标准来看奥格汉都谈不上英俊，他来自兽人的特征远甚于来自人类的血统。交错的尖牙从口中突出，头颅和面颊上到处长着斑驳的毛发。站姿也略嫌扭曲：右肩不仅低于左肩，还向前方倾斜。尽管粗壮有力的四肢昭显了他的力量，但它们既不灵活也没有什么吸引人的魅力。
但他的双眼截然不同。至少是对艾蕾安而言。她能从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睛中看到柔情和理解——尽管以他有限的智力，奥格汉并不该拥有理解她的能力。也许奥格汉无法解读神秘符号，也不能解开复杂的算式，但他绝不缺乏智慧和同情心。
她凝视着她的朋友——而他的确是她毕生所识的最好的朋友——艾蕾安看出了这一切。
奥格汉的大手滑过她的前臂，握上她的手指和手腕；她任由他拿走了她手中的汤匙。为了她的朋友，也为了她自己，艾蕾安压下了她的骄傲之情，容许奥格汉为她喂下热汤。
他将碗沿凑到她唇边，让她喝完最后几滴热汤。艾蕾安感觉好多了，却依然非常虚弱。她试着站起来，若非她的朋友抓紧扶稳了她，她肯定又会摔倒在地。紧接着，他用有力的手臂抱起她走到床边，轻柔地把她放在了床上。
脑袋刚一沾上柔软的枕头，艾蕾安就觉得意识开始离她而去。她看到她的半兽人好友流露出一丝惊慌的神色，然后黑暗便笼罩住了她，她感到他摇晃着她，轻柔却又坚定地摇了好几下。
片刻之后，她听见一声响动，在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她知道那是门被关上的声音。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黑暗将她吞噬，带着她从清醒的世界中远远飘离。
奥格汉挥舞着双臂，跌跌撞撞地冲下帕里斯楚克的街道，从一扇门跑向另一扇门，每一步都在改变着方向。帕里斯楚克并非一个紧密团结的社会，除非恰逢节庆，或是面对着共同的危险，居民们的生活罕有交集。奥格汉朋友不多，而且他想起来，在晚夏时节的今天，除了艾蕾安之外，他的朋友全都外出打猎去了。
他团团乱转，沿着街道慢慢行往南方。他又敲了几扇门，却无人应答，直到穿过了大半个城镇之后他才意识到原因。狂欢的吵闹声传入他的耳中，威汉姆开张营业了。
认准方向，奥格汉冲向车队在南门外围出的圆形场地。他听见威汉姆吆喝叫卖各种有趣玩意儿的声音，于是循声而去，一路上推开人群，几乎不小心撞倒并踩上了可怜的威汉姆。多亏奥格汉紧紧抓住他的手，威汉姆才没有直接摔倒在地。
身形高大的守卫们向二人靠近，但威汉姆回过了神，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告诉我怎么了。”他恳求道。
“艾蕾安。”奥格汉气喘吁吁。
半兽人停下来稳住自己的呼吸，恰好看见一名人类向他们走来——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名血统纯正的人类，而非人类特征较为明显的半兽人。这个男人看上去约有四十岁，一头长长的棕发掩住双耳，垂在项间。他纤瘦的身躯肌肉矫健，残旧肮脏的衣物显示出他经常行走在瓦萨的荒野之间。在他红润的肌肤和浓密的深色头发的映衬下，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眸显得如此引人注目，让他的身份变得昭然若揭。奥格汉已经有两年没见过他了，但他还是认出了这个人类。
他被叫作马利亚布朗，是血石之地上一位负有盛名的游侠。除了对瓦萨之门的贡献，从征异覆灭、盖洛斯崛起以来，马利亚布朗十几年间一直在瓦萨的荒野上巡逻，担任着帕里斯楚克和瓦萨之门间的信使，也担任着半兽人城市狩猎队伍的向导。
“艾蕾安？”威汉姆追问道。他扶住奥格汉的脸，迫使气喘吁吁的半兽人转回自己的方向。
“她躺在床上。”奥格汉解释道，“她病了。”
“病了？”
“虚弱……还发抖。”高大的半兽人说。
“是生病还是精疲力竭了？”威汉姆询问，开始点头。
奥格汉一脸困惑地瞪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试过那魔法了。”马利亚布朗在威汉姆身侧轻声说道。
“她有魔法保护的。”威汉姆说。
“但我们现在正在谈论的可是征异的魔法。”游侠应道，威汉姆对此点头赞同。
“带我们去她那儿，奥格汉。”威汉姆说道，“你来找我们是对的。”
他向同伴们喊了几句，叫他们过来顶替他的位置，然后和马利亚布朗、奥格汉一同冲出车队场地，冲回帕里斯楚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