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作出回答之前，艾蕾安不得不停顿了很久，思索着这个问题。她把书放在哪儿了？这简直太蠢了。她怎么能让一件如此强大的物品脱离她的视线？她又怎么能连把它放在了什么地方都记不起来？她回忆着昨晚她壮起胆子阅读古籍的时刻。她记得她施展了几个她知道的防御法术，建立起复杂而精密的保护措施，用以对抗征异可能在书上施放的毁灭性魔法。
她回头望向房间中央的桌子，记得自己正是把书摊在了那里。
庞杂的记忆纷至沓来，涌进她的脑海。她感到了某种巨大的存在，某个有关魔法的秘密，以及一座宏伟到她无法记住的建筑。
“我把它带出门了。”她说着，转回威汉姆和马利亚布朗的方向，“离开了这儿。”
“你把它留在了一个你无法控制的地方？”威汉姆皱起双眉，难以置信地询问；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仿佛躁动的身体已经无法安坐在一把椅子里，“一个这么强大的东西？”
马利亚布朗伸出一只手搭在威汉姆的手臂上，试图让他镇静下来。“那本书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他对艾蕾安说，“那它还在帕里斯楚克吗？”
艾蕾安思索着游侠的问题，绞尽脑汁试图挖掘出她的记忆。她回头看了看奥格汉，希望得到他总是坚实有力的支持。
“不在。”她回答，但那只是她的感觉，她无法确定，“离开了城市。这个城市……太小了。”
威汉姆滑坐回他的椅子里，看上去一时之间艰于呼吸。“太小？你制造了个什么东西？”
艾蕾安只能注视着他。她记得她将古籍夹在手臂下面离开家门，但那记忆如此模糊，仿佛她正在梦中游曳。那究竟是不是梦呢？
“你带着书出门回来之后又离开过吗？”马利亚布朗问道。
女人摇了摇头。
“能感到你去了哪个方向吗？”游侠追问，“北方？还是威汉姆的车队所在的南方？”
“没去威汉姆叔叔那里。”艾蕾安毫不犹豫地回答。
威汉姆和马利亚布朗交换着目光。
“帕里斯楚克通常只有两扇城门开启。”马利亚布朗说道，“南门和北门。”
“如果没去南面，那就是……”威汉姆说。
马利亚布朗率先站起身来，示意众人跟上他的步伐。奥格汉立即移动到艾蕾安身边，递给她一条围巾，为她虚弱的身体抵御凉风。
“我怎么会这么傻呢？”女子对半兽人轻声说喃，但奥格汉给不出什么实际的回答，只能抱以微笑。
“可能因为是那本书的魔法已经超越了你所能掌控的范围。”马利亚布朗答道，“我以前也听说过类似的故事。即便是伟大的凯恩[1]，以他那么强悍的意志力和自律心，也差点儿被奥喀斯之杖[2]摧毁。”
“奥喀斯之杖可是个神器啊。”艾蕾安提醒他说。
“不要低估了征异的力量。”马利亚布朗说道，“或许他并非神祗，但他显然也算不上凡人。”他停顿片刻，望进女人困惑的双眸。“别害怕。”他说，“我们会找到古籍的，一切都会被扶回正轨。”
在这个接近黄昏的下午，城市中十分安静，大部分居民都还聚集在南门附近威汉姆的车队场地那里。他们四个在前往北门的途中几乎没有碰到任何人。一到达北门，马利亚布朗就在艾蕾安面前深深弯下腰去，让她抬起一只脚来。他查看了她的靴子，又仔细观察了她刚刚落下的足迹。他示意其他人驻足等待，然后走到北门那里四下巡视，研究着泥泞的地面上留下的道道痕迹。
“你离开了，然后又沿原路返回。”他告诉艾蕾安。宏大冰川就伫立在他们面前，游侠指向那座高耸的冰川在东北方所投射下的最近的森森暗影。“最近没有几个人经过北门，追踪你的足迹应该并非难事。”
这的确不难，因为从门外开始，艾蕾安去程和回程的两条足迹便孤零零地印在夏季融化的冻土上。真正令马利亚布朗和其他人惊讶的是，艾蕾安的足迹竟离开城市那么远。随着他们一路向东北跋涉，方向渐渐转至正北，宏大冰川在他们面前变得愈发高大。身后的城镇渐渐隐去，降临的夜幕将一丝刺骨的寒意带进风中。寒风预示着这个夏季——一如北地之前的所有夏天——已经所剩无几，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几日之内，骤变的气候必将冻结整片大地。而在那之后的三个季度或更长时间里，土地都会保持坚硬。以往也有过短于一个月的夏融时节。
“难怪你会这么累。”一段时间后，威汉姆对艾蕾安说道。他们已经走出了几哩的路程。
女人只能无助地回望向他。她并不知道自己曾经离开了城市这么遥远；她只能隐约记得自己离开了家门。
四人爬上一道山脊，眺望着脚下宽阔的谷地。在他们所处的山麓下方最低处，有几棵早已枯萎的树木残骸，右侧散落着一堆巨石。
艾蕾安倒吸一口冷气：“就是那儿！”
她指向那堆石头，有关地点的记忆涌回了她的脑海。
手持火把以便看清足迹的马利亚布朗也正要指向相同的方向。
“没有其他人出来过。”游侠确认道，“让我们去拿回那本书吧，这样我就能把它交给盖洛斯陛下了。”
艾蕾安和奥格汉看见威汉姆脸上闪过一丝震惊，但令人赞赏的是，精明的商人并未立即追究这个问题。
拿着火把的马利亚布朗率先绕过最近处的一块巨石。其他人也绕过巨石，却发现游侠已经停下了脚步；他们差点撞到他的背上。当他们踉跄着走到他身旁，看清他所面对的景象时，他们立即明白了游侠驻足不前的理由。
征异的古籍就在眼前，悬在齐腰高的半空中，一对青灰色的触手从它两侧翻滚着伸展出来，向下扎进地面。书是打开的，但只翻过了寥寥几页。四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殷红的魔法符文从摊开的书页里漂浮起来，然后消散在古籍上方闪闪发亮的空气之中。
“你干了什么？”威汉姆问道。
马利亚布朗好奇地靠近过去。
“那本书正在阅读它自己。”奥格汉说出他的发现。话乍一出口听来荒诞不经，但面前的景象似乎支持了头脑简单的半兽人所做出的直白结论。
“那是什么？”威汉姆问道。马利亚布朗手中的火炬照到了古籍的后方，照亮了嵌在冻土中的一排方形灰石。
“基石。”艾蕾安回答。
四个人不安地相互对望。一只幽灵手出现在敞开的古籍之上，缓缓翻过了一页。这景象让他们全都跳了起来。
“这本书正在施展它自己的咒文。”艾蕾安说，“它启动了征异在书页之间布下的魔法。”
“你只不过是起催化作用罢了。”威汉姆点头添道，仿佛他已经开始理解这一切的真相，“它从你身上吸取了一点儿生命力，现在就在用它来展开征异的计划。”
“什么计划？”奥格汉询问。
“那魔法是创造系的。”艾蕾安回答。
“而它正在创造一座建筑。”马利亚布朗一边沿着基石行走，一边说道，“一座宏大而可怕的建筑。”
“危堡[3]，”威汉姆轻喃，其他三人都极为警惕地望向他。时间还没久远到足以洗去那个名字在这片土地的居民心中留下的阴影。
“我们还没听说过任何相关消息。”马利亚布朗提醒道，“除了这本书正在建造一座建筑之外。而类似的奇物并非闻所未闻，你一定知道度厄恩[4]的杰作吧？”
艾蕾安点点头。很久之前，传奇法师度厄恩发明了一个可以召唤出异次元小塔的完美方法，冒险者能够藉此躲避开阔路途上的风险和艰苦环境。
“有可能是征异制造了这本古籍，或许他还同时制造了许多本相似之作。如此一来，他的军官们无需耗费人力、工具、补给和时间就能建造出防御工事。”马利亚布朗一边推理，一边小心谨慎地靠近那本书，“威汉姆，你的侄女有可能也为她自己盖了一个不同凡响的新家。”
威汉姆也向古籍走去，从近处俯视时，那些上升并消散的符文变得愈发清晰。单独来看甚至可以认出其中的文字。威汉姆伸出手，在摊开的书页上方的力场处挥了挥。
老半兽人身上所余毛发全部倒竖起来；他大叫一声，跟着向后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其他三个人立即赶到他身边，艾蕾安帮他坐起身来。
“征异的古籍似乎能够自我保护。”马利亚布朗说道。
“自我保护以便它干什么？”威汉姆询问，牙齿在震惊中格格作响。
四个人忧虑不安地环顾着彼此。
“我觉得我应踏上前往瓦萨之门的旅程了。”马利亚布朗发话。
“早该出发了。”艾蕾安表示赞同。
马利亚布朗和威汉姆将艾蕾安和奥格汉留在女人的家里，穿过帕里斯楚克的南门，前往位于南门之外的威汉姆的车队。
“我的马栓在城里呢。”马利亚布朗好几次提出异议，但威汉姆无视了他的想法和他的话 。
“跟我来就是了。”他发话，“为了所有人。”
一到达威汉姆的车队，老半兽人立即飞奔进去，然后，几乎是转眼就抓着一个小袋子回来了。
“一个黑曜石坐骑，”他解释道，伸手从袋子里掏出一尊小型黑曜石雕像——一匹鼻孔贲张正在喷火的，几乎只剩骨头的马。“它能召唤出一匹不知疲倦，不断奔跑的梦魇——直到魔法耗尽为止，但那时它早已将你带到瓦萨之门了。”
“梦魇？”游侠警惕地答道。“来自下层位面的生物？”
“是，的确，一点儿不错，但它受到石头中的魔法束缚。你会非常安全，强大的游侠。”
马利亚布朗谨慎地接过雕像捧在手里。
“说‘黑火’就行。”威汉姆告诉他。
“黑——”马利亚布朗刚要出声，威汉姆就用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嘴唇，打断了他。
“别在你还拿着那石头的时候召唤它，除非你打算让它骑你。”半兽人笑着说道，“而且也拜托你不要在我的营地里召唤那匹来自地狱的坐骑。它把我的客人们都吓跑的时候真是让我火冒三丈啊。
“而且还吃掉了几人，我确信。”
“难以驾驭的野兽。”威汉姆表示赞同。
马利亚布朗轻轻拍了拍他的长弓向威汉姆致敬，然后迈步离开，但威汉姆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乞求陛下明辨开恩。”老半兽人恳求道。
马利亚布朗注视了他很久。“宽恕卷进其中的艾蕾安吗？”
“一切都由她而起。” 说着，威汉姆回头望向城市，仿佛艾蕾安还留在他的视野之内，“或许她仍在为它提供自己的生命力。那件极为强大的物品对这个不幸的女孩造成了可怕的影响，她对此无能为力。”
马利亚布朗再次停顿了很久，仔细打量着他的朋友。“战胜那本古籍最简单的方法是牺牲她的生命？”他询问，在威汉姆未及回答之前又添道，“征异的举动往往会让我们陷入道德上的困境。我们也许能轻而易举地摧毁这个建筑，却必须为此付出一个无辜的生命。”
“还要为做出那种牺牲而付出我们自己的灵魂。”威汉姆说。
马利亚布朗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点头赞同。“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承诺道。
威汉姆再次回头望向北方，仿佛期待着能看见一座巨大的城堡矗立在城市的北墙之外。
“最好早去早回。”他轻喃着。
就在威汉姆的车队场地南侧不远处，马利亚布朗双手捧起黑曜石坐骑雕像。“黑火。”他将雕像放在地面上，轻声呼唤。石头中猛然爆发出旋舞的黑紫色火焰，马利亚布朗差点儿大叫出声。不过，还没来得及后退躲开烈焰，他就发现它们并未灼伤他的肌肤。
马利亚布朗迷醉般地注视着燃烧得愈发炽烈的火焰。
烈焰在夜晚的微风中狂舞，飙升到更高的半空，逐渐显露出一匹马的形态，犹如雕像本身具有生命的复制品。然后，火光在风中散去，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球，最终归于无形，只留下一匹看上去正在闷燃的骏马。等它模糊的形体边缘缕缕青烟消散之后，一个更为切实的生物站在了游侠的面前，殷红的双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阵阵酸雾从它冒火的鼻孔中溢出。每当它踢向地面时，都有一阵卷着黑色火焰的疾风从它的四蹄上迸发出来。
“黑火。”马利亚布朗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镇静。
他提醒自己他的任务有多么紧要，然后小心翼翼慢慢靠近，全副警戒地将手扶在贝乌洛剑柄的圆头上——这把享有盛名的巨剑剑锋坚实厚重，对巨人族具有特别的杀伤力。
终于站到了梦魇身侧，马利亚布朗不禁重重吞咽。他谨慎地伸手摸向那生物如同黑色火焰般的鬃毛，感到它切实存在，便紧紧抓在手中，以一个流畅的动作跨坐到梦魇背上。黑火并未浪费时间立起前腿或喷出烈焰，而是立即开始飞奔。马利亚布朗对骑术深谙于心，牢牢坐在马背之上。
他驾驭着烈马一路向南疾驰，方铅山脉所投射下的阴影从他左侧掠过，帕里斯楚克和宏大冰川在他身后迅速缩小，直至消失。这段旅途通常要花费五天的时间，但梦魇无需休息，速度丝毫不曾放慢。游侠策马跑过一哩又一哩的路程，对沿途两侧种种危险视而不见——无论是地精的营地，还是苔原雪猿的怒吼——他埋头赶路，驱使梦魇奔驰而过。
几小时之后，马利亚布朗的四肢因为长时间保持紧张而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在脑海中想象着那本魔法古籍和它创造的建筑，想象着巫王的造物可能带来何种危险。他藉此忽略疼痛，稳坐在马背上。
但他发现威汉姆的估计还是太乐观了：随着东方的天空在黎明之中渐渐亮起，他感到坐骑里蕴含的魔法正在减弱。马利亚布朗对荒野并不陌生，他勒住马匹环视四周，很快找到了一个适于安营扎寨的地方。几乎刚一下马，梦魇就化为一团缭绕的黑色火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利亚布朗拿起地面上的雕像，在手中掂量着它的重量。它的重量似乎减轻了，因为实体化而消耗了能量。就在他站在原地做出这番思考的同时，他感到雕像的重量又随着魔力的重新聚集而略为增加。如此一来，他就可以从雕像本身判断出下次能够进行召唤的时间了。
游侠又侦查了一遍附近的地形，吃了点干面包和咸肉，安顿下来补充急需的睡眠。
他在正午过后不久醒来，立即拿出雕像。他意识到魔法尚未完全回复，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重新召唤梦魇了。他退后一步，借着午后的明亮阳光更加仔细地审视四周。他向南北分别眺望，以判断自己的行程速度。仅仅一夜之间，他已经几乎走过了前往瓦萨所需路程的一半，如果他骑的是真正的马匹，面对这样崎岖破败的道路，即便在白天他也未必能达到这个速度的三分之一。
马利亚布朗点点头，看了眼雕像并将其收进囊中。他抑制住立即动身走去瓦萨之门的强烈欲望，强迫自己再休息了一阵，又吃了一顿饭，然后进行了一些强度不大的常规伸展锻炼，让自己的肌肉为第二夜的漫长旅途做好准备。在最后一丝西垂的暮光消失在瓦萨平原下方之前，游侠重新跨上来自下界的烈马，飞快地直奔南方。
一路上毫无波折，他在黎明之前赶到了宏伟的城堡面前。
马利亚布朗血石军的守卫中不仅广为人知，而且广受欢迎，他因此而得以和荣勋将军丹纳威·桥岩·特兰斯共进早餐。丹纳威是曾与盖洛斯并肩作战对抗巫王的特兰斯男爵的兄弟，不仅担任血石军的指挥官，更同时兼任瓦萨之门和神游之野中间区的执政官一职。他的发迹更大程度上受益于家族的名声而非自身的才能。
丹纳威一贯傲慢而自以为是，但他并没有把这种态度带到他和游荡者玛利亚布朗的对话里来。丹纳威认为，负有盛名的游侠完全配得上和荣勋将军共进早餐，丹纳威只愿意把这种荣誉赏赐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从马利亚布朗的角度来说，虽然他永远不会明白用多于一把餐具吃饭究竟意义何在，但游侠知道应当如何按照皇室的规矩进行游戏。这位被称作瓦萨驯服者的著名战士常与盖洛斯陛下和克丽丝汀女士在他们位于血石村的大王庭或位于海里奥加巴鲁斯的次等行宫中一同用膳，他从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也不曾向往跻身上层，但他能够理解，在这个常年冲突不断的地方，阶级的区分还是有其作用乃至必要性的。
他同样清楚，自身的功绩为他赢得了可以继续造福这片土地的职位，一如现在，当他向肥胖年迈的荣勋将军回顾发生在帕里斯楚克的变故时，他也是在为这片土地服务。他刚刚开始讲述细节没多久，丹纳威就叫来了他的侄女指挥官爱莱莉，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马利亚布朗讲完他的故事后，丹纳威发出一声听天由命般的夸张长叹。
“恐怕我的一生都无法摆脱征异的诅咒了——还有我孩子们的一生，以及他们的孩子们的一生。”他说道，“这种麻烦事还真是不少。”
“让我们祈祷再也不要发生这种麻烦事吧。”马利亚布朗说。
“我们有过许多次类似的经历。”丹纳威提醒他；就算这位将军真的心怀忧虑，从他的脸上也完全看不出来，“不用我提醒达姆沙尔北方的沼泽中突然变大的巨龙雕像的事吧？还有……什么来着？被沼泽吞没了，我记得。”
“也别忘了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在方铅山脉的北坡上发现的宝石腰带。”丹纳威滔滔不绝，“是啊，他又怎么知道腰带捆住的那块平凡无奇的灰色石头实际上是个魔法机关呢？他扎上腰带就随手把石头扔在一边，而它却触发了腰带上镶嵌着的二十五颗施有火球术的宝石。要不是还有目击者——他的冒险者同伴们从附近的一条山脊上目睹了这一切——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征异遗迹的真相。从那个不幸的年轻人所余下的残骸上甚至无法辨明他的身份。”
“其实那人根本什么残骸都没留下。”爱莱莉补充道。
听了丹纳威的话，马利亚布朗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愿低估在帕里斯楚克北方日渐增长的潜在危险，而另一方面，回忆起有关征异遗迹的其他事件却多少令他感到安心——虽然其中也不乏悲剧，但毕竟没有一起事件引发大规模的灾难，也没有一起事件预示了征异的归来，或预示了十一年前笼罩血石大地的阴霾即将重现。
“恐怕这不是简单的魔法，更不是可以被长久忽视的事情。盖洛斯陛下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游侠说道。
丹纳威再次发出一声过分夸张的长叹，向爱莱莉投去哀伤的一瞥：“组个小队陪马利亚布朗返回帕里斯楚克。”
“只派士兵？”女人回答，坚定有力的声音中全无恐惧或疑虑之情。
“如你所愿。”将军说道。
爱莱莉点点头，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神色望向游侠。“我也会亲自陪你去的。”她的话引来她叔叔的惊讶注视，“无论如何，我都太久没有拜访过帕里斯楚克，也有一年多未曾见到威汉姆的车队了。”
“欢迎你与我同行，指挥官。”马利亚布朗应道，“但我需要更多援手。”
丹纳威插话道：“你总不会以为我会允许瓦萨之门自卫队的指挥官独自一人前往宏大冰川的阴影下吧？”
马利亚布朗退后一步，装出一副受伤的样子；但这当然只是个玩笑而已。
“游荡者，”丹纳威狡黠地说，“可不是个能轻易得来的名号，而据说你赢得了它足有十次。”
“荣勋将军，马利亚布朗的声望……”明显是没明白这个笑话，爱莱莉试图插话。
丹纳威抬起一只手来制止了她。“游荡者，”他再次发话，“虽然是个荣誉的称号，却用来形容浪子。但这并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亲爱的爱莱莉。我并不担心你会跑到马利亚布朗的床上，或是跑到其他男人床上。你毕竟是血石之地的圣骑士啊。”
“不仅如此，游荡者一词也是对这位冒险者本性的评价。”丹纳威继续说道，明显是无视了爱莱莉的不悦，“马利亚布朗是一位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踏入龙穴的斥候。要不是这个傻瓜会直接跑到征异面前确认巫王的身份，盖洛斯陛下肯定就启用年轻的马利亚布朗去寻找征异了。无知者无畏啊，不是吗，马利亚布朗？”
“缺乏自信不是我喜欢的品质。”
丹纳威对此抱以沙哑的大笑。然后他转向爱莱莉：“带上一个强而有力的分遣小队吧。传说帕里斯楚克一带有不少龙穴。”
爱莱莉认真地注视了他很久，仿佛试图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脑子中有几个人选，包括士兵，也包括其他人。”她说道，马利亚布朗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再次微微一笑，向丹纳威鞠躬告退，为返回北方的旅途稍事休息。通向卫戍队指挥官们的房间走廊上有一间可供他随时使用的免费客房，他在那儿安顿下来。入睡的时候，他只希望丹纳威对那座建筑的随意态度是有原因的。
但他睡得并不好，因为马利亚布朗的内心深深怀疑，这次的征异遗物可能没有以往的那么简单。
你毕竟是血石之地的圣骑士啊。
听到这句评价，爱莱莉无法控制住因为绷紧身体而抽搐的面颊。这并不是事实——而且很可能永远也不会成为事实了。她知道这点，虽然其他许多人——包括丹纳威——都明显对此一无所知。不少家族成员和其他贵族都在等待她第一次展现出神力，例如用双手治愈伤病。大家都以为这天很快就会到来，因为爱莱莉不仅自身素有美誉，家族成员中也曾出现过这种神圣的战士。
但爱莱莉的其他朋友更清楚真相。
离开将军之后，她慢慢挪动着脚步，显得十分不安。
“如果需要的话，我能击败他。”她对墙边突出的尖角下阴影里的瘦削男子说道，“我对他的能力有数了，他的确就像你担心的那么强大。”
“即便如此，你还是确信你能杀了他？”
“你教给我的不正是这种技巧吗？”女子回答，“一击毙命？一剑封喉？”
“他高人一等。”那个瘦削男人的尖细声音传了过来。他的声音像刮挠般刺耳，平缓死沉的语气下流露出坚定的自信。
爱莱莉点了点头：“的确，没几个人能在他面前坚持很久。”
“而爱莱莉就是那少有的几个人之一？”
“我没这么说。”她答道，极力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接下来的话比起说给那个瘦削的男人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的战斧一直很好地为我服务，为盖洛斯服务，为你们服务。”
这话引来一阵喘息般的尖细大笑，但声音中同样充满自信——他有理由自信，爱莱莉知道。
“这样服务可有点儿不切实际啊。”他评价道。她看见了那男人的冷笑：他的一侧的嘴角咧到了阴影之外。“难道你不赞同我的说法？”瘦削的男人询问。这句讽刺让爱莱莉也不禁莞尔。
爱莱莉意识到，没几个人能够领会她最后一句宣言中的逻辑，因为没几个人能够理解达马拉和瓦萨之间错综复杂的政治平衡和利益关系。
“直说了吧，”瘦削的男人吩咐道，“如果需要出手的一刻到来，你有自信能击败那个卓尔精灵贾拉索吗？”
女子在这句反诘之下挺直了身体。她不再紧张地左顾右盼，转而紧紧盯住对方。
“他有个弱点。”她说，“我已经洞察发现了。我能够利用这个弱点。不错。面对你教给我的招式，他将束手无策。”
瘦削的男人应道：“你一直是最好的学生。”
借赞赏壮胆，爱莱莉深鞠一躬。
“让我们祈祷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一步吧。瘦削的男人续道，“但这对搭档难以揣摩——这个卓尔和他的人类同伴。”
“他们一同行动，并肩战斗，但那个人类看起来对他黑色皮肤的同伴十分不满。”爱莱莉表示赞同，“不过，在这一点上我没能发现可乘之机。”看到对方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她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和一人作对即是同二者为敌。”
一时之间，瘦削的男人停下来领会其中的逻辑，爱莱莉并不确定他是否赞同自己的观点。
“游侠是个冲动的人。”他转变了话题，“在瓦萨的荒野上狩猎了二十年，马利亚布朗还是这么轻易就急躁起来。”
“他发现的可是一件征异的遗物。大部分人都会因此而急躁的。”
“你也这么认为？”
“据马利亚布朗说，威汉姆就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他这么说并不是为了达成一笔好买卖，要不然那个善于投机的半兽人早悄悄把它卖出去了。”
瘦削的男人缩回阴影，黑暗几乎完全吞没了他单薄的身躯。他将双手抬到面前，纤细的手指指尖相抵。
“威汉姆可不傻。”黑暗中的人影发出警告。
“其他暂且不论，至少他懂得魔法。”爱莱莉回答，“我相信他在这件事上的判断。”
“那就是说，征异留下了一本书。”瘦削的男人轻喃道，“一本力量之书。”
“马利亚布朗称之为一本创造之书。”
“你会前往帕里斯楚克？”
“我会的。”
“带上你所选定的人手？”
“当然。清晨时马利亚布朗就会带领一个小队出发。”
“你知道要选谁吗？”
爱莱莉甚至没有试图掩饰她的惊讶：“你想要在车队上得到一席之地？”
瘦削的男人再次轻弹了几下指尖。在阴影中，爱莱莉看见他微微颔首。
“你的功绩已经引起了注意。”当晚，回到泥靴与血刃之后，爱莱莉对贾拉索说道。
“不然我可会很受伤的。”卓尔回答道，一边和她举杯相碰，一边风流地眨了眨眼。
爱莱莉不由得满脸通红，在一头红发的映衬下，她双颊的颜色显得益发鲜艳了。
“明天我要启程前往帕里斯楚克。”她重整姿态。
“我听说过这个地方，帕里斯楚克——盛产半兽人，对不对？”
“的确，但那里相当开化。”
“我们应该为你的离别饯行。”
“我们的离别。”
这话令卓尔大吃一惊，当然了，他没有表现出来。
“我正在组建一支队伍和我一同启程。”她解释道，“而你的功绩已经引起了注意。”
“那功绩不是我一个人取得的。”
“你的朋友也会得到我的邀请。”
提到恩崔立的名字，两个人一齐转过身来，打量着那个站在吧台旁边的男人，一杯麦酒放在他面前的柜台上，正在慢慢变暖。他那副招牌式的冷笑暗藏在心不在焉的神情之下。灰色的斗篷披在一侧肩头，露出伊娜扎拉在他们前来瓦萨之门前送给他的精致白衬衫，也露出了胯侧那把大名鼎鼎、镶满宝石的匕首。贾拉索和爱莱莉注意到恩崔立周围的人都敬畏地与他保持一步之遥，为他提供比这个酒馆中的其他人更多的私人空间。
“他应该得到这样的尊重。”贾拉索自言自语。
爱莱莉看着，希望他能作出解释，但贾拉索依然凝视着恩崔立，并未费事说出他观察到的结论。恩崔立的体型和酒馆里最高大的人相去甚远，也并没对任何人做出攻击性的举动，但他周围的人明显能感觉到他的力量与才能。是因为他的双眼。贾拉索猜测。他的目光中显露出绝对的专注，那很可能是一名真正的战士所能拥有的最佳特质。
“他会去吗？”卓尔听见爱莱莉问道。她的语气显示出她已经不止一次重复这个问题了。
“他是我的朋友。”贾拉索回答，仿佛这句话就能说明一切，“他不会让我孤身涉险的。”
“而你也同意去了？”
贾拉索转头望向她，露出一个坏笑：“除非你保证我不被夜风冻到。”
爱莱莉回以微笑，将酒杯放在他们身边的桌子上。
“黎明出发。”她说完转身就走。
贾拉索抓住她的手臂。“但我觉得好冷啊。”
“我们还没上路呢。”她说。
爱莱莉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穿过酒馆离开了。
贾拉索继续从一个最大胆的角度品味着她的曲线。当她离开视野的一刻，他立即将目光转向恩崔立，轻轻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个男人一定会抗拒他的游说。一如既往地。
这必定会是漫长的一夜。
盾牌绑在背后，战斧挂在腰间，一身闪亮的盔甲熠熠生辉。爱莱莉跨在一匹高大的菊青色母马上，带领着一个由两只马车组成的车队。在她身边，马利亚布朗骑着一匹红马。两名一脸怒容的高大士兵骑马跟在队尾，赞赏着领队的英姿。其中一人是赏金书记官戴维斯·英格，另一个是一名较为年长的灰发男人。
驾驶第一辆马车的两位女性并不是血石军的成员，而是当地酒馆里的佣兵。贾拉索知道那个骨架粗大、留有一头浅色短发的圆脸女人是来自因布图的帕瑞瑟丝。他和恩崔立经常听见她吹嘘自己的功绩，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卓尔对另一个女人也早有耳闻，因为她的名字一直在高居赏金榜的榜首。这名自称卡莉哀的半精灵长着一头长长的黑发和一张轮廓分明的美丽面庞——只可惜一侧面颊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痕，穿过她薄唇的唇角直抵下颌。当她大声告知指挥官爱莱莉她已经做好了准备的时候，贾拉索和他的人类同伴——他们正因为被分配到驾驶第二辆马车的任务而惊讶不已——听见了明显的咬舌音，想必是受到了唇上的伤痕的影响。
“嘿！”旁边传来一声抱怨，“拉住马，该死的傻瓜。看我呼哧带喘，血都快着火啦！”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矮人从不远处慢悠悠地走到马车门前。肌肉虬结的裸露双臂随着他坚定的步伐有节奏地摇摆着，黑色的胡须被编成两股辫子。一对造型古怪的流星锤交叉绑在他背后，两只锤柄从他毛绒绒的脑袋后方探出头来，锤头是生满尖刺的金属球，各自连在一条链子的末端，随着矮人的步伐晃来晃去。这景象虽是平淡无奇，武器的材质却呈现出一种黯淡而近乎透明的灰色光芒。那是玻璃钢，是一种品性优越的罕见魔法材料。
“叫我一道来，我就跟你来，你却不等待，根本是耍赖！哼！”
“十分抱歉，好埃索格特。”指挥官爱莱莉说道，“我还以为你改变主意了呢。”
“呸！”埃索格特哼道。
他走到敞开的马车车厢后方，从腰带上解下一个袋子扔了进去——已经坐在里面的另一名矮人急忙侧身躲开——然后双手并用撑着跳上马车，坐到一名看起来十分单薄的瘦削男子身边。
贾拉索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本以为一名矮人通常会选择另一名矮人身边空出的座位。现在车厢里只有三个人，而它的空间装下六个人都绰绰有余。
“他们相互认识。”卓尔对恩崔立说，意指那名矮人和人类。
“很有趣吗？”他得到一句讥讽作为回应。
贾拉索只是“嗯”了一声，就将注意力转回到缰绳和马匹上。
恩崔立向他投去好奇的一瞥，又转而打量着那个讨厌的矮人和单薄瘦削的男性人类。之前，贾拉索推测那个男人肯定是个贤者，是为了解读他们在帕里斯楚克所可能遭遇的谜题而随同前往的学士。
但矮人可不像是学者的类型，他甚至都不像是个喜欢动脑的人。如果他们和贾拉索推测的一样互相熟识，那个男人很可能不像二人之前认为的那么简单。
“他是名法师。”恩崔立悄声说道。
贾拉索望向杀手，发现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开合着。不久之前，那只手上还戴着和长剑配套的附魔手套，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这件能够抵御魔法的物品。考虑到法师的存在，恩崔立很可能希望着自己在旅途结束之前还能一直佩戴它。尽管那个男人没有做出任何威胁到恩崔立的举动，但杀手在法师身边从来也不曾——而且永远也不会——感到轻松自在。
他无法理解他们。
他也不想理解他们。
通常而言，他只想杀了他们。
爱莱莉向所有人挥手示意，然后她马利亚布朗一同趋马向北方前进。马车紧跟其后，两名士兵退到恩崔立和贾拉索驾驶的补给马车两侧进行护卫。
贾拉索一如既往地开始说话，观赏着四周的景致并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类似的地方经历过的故事；恩崔立则一如既往地无视了他，将注意力集中到与他和卓尔同行的另外九名旅伴的身上。
在他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阿提密斯·恩崔立都是一名独来独往的冒险者，是一个靠着自身的直觉独自行动的雇佣刺客。诸多旅伴的环绕让他感到非常不适，他不禁奇怪自己究竟是怎么被卓尔劝来同行的。 或许，更让他奇怪的是，贾拉索究竟为什么要前往那个地方。
[1] 凯恩大师是一位来自黄玫瑰修道院的伊尔玛特传奇武僧，盖洛斯·龙魇的有力盟友。他曾击败刺客之父，并作出了毁灭巫王征异的最终一击。《族长之路》一书对凯恩有更多描写。
[2] 奥喀斯是巫王征异信仰的神祗。征异临死前曾开启了一道通往深渊的传送门，以便奥库斯能够进入主物质面。善龙之神巴哈姆特在阻止奥库斯的同时，派遣凯恩及盖洛斯的冒险小队前往深渊窃取并毁灭奥库斯之杖。
[3] 危堡是巫王征异在瓦萨北端设立的宏大建筑，基本可以视为他和盖洛斯对抗时的根据地。
[4] 未能查到此人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