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兴致盎然的龙

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一如既往地,她在黄昏时分走出她那间专营装饰品的小店前门,将钥匙交给值得信任的助手。她穿过门廊,悬挂在头顶的招牌上写着“塔蜜珂拉的银袋”。和店名一样,小店中的大部分货物­——无论是烛台和镇纸,还是珠宝或装饰球——都是用那种珍贵的金属铸造而成的。

在海里奥加巴鲁斯城墙环路的商人中间,塔蜜珂拉已经赢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名声。这条环形街道是一段从主干道上叉出的死路,后者因为与环绕城市的高墙相邻接而得名城墙大道。她相貌平庸,衣着朴素,尽管发间依然泛着一抹金红色的光泽,大部分发丝却已然呈现出淡淡的灰白。而且,对于她的小头来说,她的双肩未免略显宽大。但在面对她的商人伙伴时,她总是和颜悦色,带着令人宽心的微笑。就算她曾经盘剥过任何顾客,也从没有人对此报以怨言。

谦逊、简朴、无所欲求、品味平凡,塔蜜珂拉也并未准备什么奢华的马车载其离开。每晚,她都沿着相同的路走出城市,来到山丘一侧那座不起眼的小屋前。

从街对面“伊娜扎拉的金币”中走出的女子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亭亭玉立,纤细而高颀,有一头浓密的红铜色秀发和一双大得出奇的蓝色双眸。她身着最为精美的衣物,由一整队骏马拉动的华丽马车正在恭候着她。

“让我来搭你一程吧,可怜的朋友?”一如每晚,伊娜扎拉再次询问她的对手——这情形令其他商人倍感有趣,他们对这两个女人和她们之间的竞争津津乐道。

“上天赐我双腿必有其目的。”塔蜜珂拉给出她不变的回答。

“至少,也让我载你到城门吧?”伊娜扎拉继续说;对此塔蜜珂拉只是挥了挥手,就径自走了过去——和往常一样。

然而,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今夜的状况有点儿不同于以往:当塔蜜珂拉经过伊娜扎拉的马车时,她轻轻转过头来,向高挑的女人略微颔首,而后者也点头回应。

很快,塔蜜珂拉就抵达了城外,离开被火炬照亮的城墙,步向她简朴的小屋所在的那座孤零零的山丘。在几乎全黑的山脚边,她四下查看了一番,确保自己是孤身一人,然后穿过一排密不透风的粗壮松树,来到一块空地中央,闭上双眼褪下衣衫。塔蜜珂拉讨厌身着衣物,永远也无法理解人类为什么要掩盖他们与生俱来的躯体。她一直觉得,人类的羞耻感恰好反映出这个种族的特性——他们无法超越自身显而易见的限制,总是乐于屈从在更为强大的生物之下,而不是坚定而自豪地站出来主宰自己的命运。

塔蜜珂拉则没有这种羞怯。她赤身露体,以非自然的形态站在原地,惬意地沐浴在夜风之中。微妙的变形开始了,她早已深谙此道。双翼和尾巴率先生长出来——它们带来的痛楚最小,因为增添肢体总是比涉及到骨骼结构断裂重塑的变形要简单。

她周围的树木似乎变小了。随着体型成倍增长,她的视野也发生了变化。塔蜜珂拉不是人类,几百年之前她就爬出了龙蛋,身边是她的姐姐,也是她在西南方遥远的卡林杉大沙漠中唯一的手足。

红铜龙塔蜜珂拉飞向夜空。她迅速攀升,远离人类的都市。这片土地的统治者们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并接受了她,但平民百姓当然无法理解她。如果她在他们面前显露真身,国王盖洛斯和他的朋友们将别无选择,只能把她驱逐出血石之地。她真的不希望和那群人开战。

她径直飞向北方,越过莫洛伏人口最稀少的领土,进入罕有人居的索拉瓦公国。她在方铅山脉南侧相互平行的歌利亚德河和铅蛇河之间翱翔,并不断爬升,完全不受稀薄空气和寒冷的影响。地面上的人们或许会瞥见她转瞬即逝的身影,但他们究竟会将她当做翱翔天穹的巨龙,还是掠过低空的蝙蝠飞鸟,却不得而知。

她也不关心这点。她赤裸地暴露在夜空之中,将种种顾虑抛诸脑后。她自由翱翔。

塔蜜珂拉轻而易举地穿过山峦,在拔地而起的山峰之间来回穿梭,享受着从四面八方涌流而来的空气,欣赏着暗色的岩石和月色下的白雪之间所形成的强烈对比。她从帕里斯楚克的西侧进入瓦萨,离开山脉转向东方。片刻之间,她就看见了那座半兽人城市中的灯火。

巨龙从高空飞过城市,她很清楚,这些在瓦萨荒野中生活了无数年的半兽人们知道该如何保护自身免受威胁。如果他们在夜里看见一头巨龙的身影从城市上空飞过,他们不会停下来辨识龙的颜色——当然,只靠着半月和群星的光芒,他们本来就看不清龙的颜色。

经过城市时,塔蜜珂拉使用她超乎寻常的目力检视着它。此时已经是深夜,但许多火把依然在燃烧,城市最大的酒馆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她知道他们仍在庆贺对征异城堡的胜利。

她向右斜转,飞往北方,然后开始下降,确信帕里斯楚克的居民们不会离开城市四处游荡。几乎是转瞬之间,她就看见了那座死气沉沉的黑色建筑。那座巨大的堡垒,危堡的再现,就坐落在城市以北几哩之外的地方。

她直线下降,好奇心令她无暇环视四周。落地之后,她重新化作人类的形态,如此一来,她遇到的监视者们就会因为看见一位赤裸的中年女性而失去戒心。当然,如果任何潜伏的旁观者能够更为密切地观察她的话,这幅景象会让他们困惑多于松懈。只见她毫不犹豫地走向拦住建筑正门的巨大吊闸,打量着拴在铁门破洞处的栅栏补丁——那显然就是贾拉索和他的同伴们破门而入的地方。她本能轻易摘掉栅格,但这就意味着她必须弯腰从下方爬过去。

女人将双臂伸进两根粗大的吊闸铁栅中间,同时向两侧推去,轻而易举地掰弯金属,径直走进大门。

塔蜜珂拉毫无顾虑地穿过门楼,经过庭院。无数支离破碎的骷髅骨架散落在庭院高低不平的开裂地面上。

她发现一条沉重的铁链锁住了主堡被修复过的宏伟大门——她单手抓住它,轻轻松松地折断了铁链。

她发现她要想寻找的主厅就在那扇门后。一个支座完好无缺地立在她面前,只有靠近顶端的地方被火焰熏得发黑。四周散落着一本巨大书籍惨遭撕裂及焚烧后剩余的残骸。塔蜜珂拉的神情愈发失望,她走到毁坏的古籍旁边,捡起那本焦黑的书。它的大部分都已经摧毁了,但封面上余下的部分却足以令她辨识出巨龙的图样。

她知道这本书的本质,知道这是一本创造和奴役的古籍。

“诅咒你,征异。”龙低声轻喃。

贾拉索和恩崔立留下的痕迹显而易见,塔蜜珂拉很快就来到了建筑下方深处一座巨大的穴室内。在年代久远的战斗中留下的骨殖覆盖在地面上,但其中也有些残骸来自最近发生的那场冲突。仅仅向龙巫妖投去一瞥,塔蜜珂拉和她的姐姐伊娜扎拉所畏惧的事情就得到了证实。

黎明前不久,巨龙回到了海里奥加巴鲁斯城外的山坡上。她穿好衣服,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却并未返回家中。相反,她走向南方的一座孤塔,那是她姐姐的家。她没有费事敲门,因为她的姐姐正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探明真相竟然这么容易,甚至都花不了你一整天的工夫?”塔蜜珂拉一进门,身材更高,红铜色头发的伊娜扎拉就立即问道。

“情况正如我们惧怕的一样。”

“一座由被困的巨龙灵魂所驱动的征异之墓?”

“是厄舒拉,我猜。”

“那条黑龙?”

“正是。”

“书呢?”

“毁了。撕毁并焚烧。我认为那是贾拉索的杰作。那个聪明的家伙绝不会坐视的一件珍宝从他贪婪的手中溜走。在摧毁赫米尼寇的高塔时,他就已经发现了征异之墓的真相。”

“而且我们为他提供了太多线索。”伊娜扎拉添道。

她们一齐住了嘴,思索着在面前铺展开的画面。许多年之前,征异曾带着一个诱人的提议找到伊娜扎拉和塔蜜珂拉。只要她们为他效力,与他的政府大军并肩作战,他就送给她们每人一个命匣,在她们死亡之时救出她们的灵魂。征异承诺以巫妖的形式为这对姐妹带来永生。

然而代价太过昂贵,她们达成共识。作为龙巫妖活下去或许要胜过死亡,但那前景丝毫无法令她们感到向往。

“贾拉索知道征异的古籍里隐藏了什么秘密,我们只能认为他已经得到了厄舒拉,将他安全地藏在一个口袋里。”很长之间之后,塔蜜珂拉说道。

“这个卓尔在玩火。”伊娜扎拉说,“既然他能领会命匣的力量,那他是否也能理解那背后的魔法呢?贾拉索会不会也开始诱惑龙族和他结盟,就像征异曾经所做的一样?”

“如果他踏进海里奥加巴鲁斯,向我们提出化为巫妖的邪恶计划,我会一口把他咬成两截。”塔蜜珂拉承诺。

伊娜扎拉摆出一副不满的神色。“你就不能把他拴起来送给我吗?这样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再玩他个几百年了。”

“姐姐……”塔蜜珂拉警告。

伊娜扎拉只是以笑作答,但她的笑声中沾染了一丝紧张之情。因为她们都开始醒悟到,贾拉索,这个被她们视为走卒的生物,绝对不可小觑。

“贾拉索和恩崔立击败了一名龙巫妖。”塔蜜珂拉说道,二人再无笑意,“无论生前死后,黑龙厄舒拉都不是泛泛之辈。”

“而他现在成了贾拉索的囊中之物——喻意如此,字面上也如此。”

“我们应该和他俩谈谈。”

伊娜扎拉点头同意。

在他一生之中,极度独立的阿提密斯·恩崔立常常发现自己陷入了某种完全出乎他选择之外的境地,而他无法从中立即逃离。在魔索布莱的几个月就是如此。那时,他和崔斯特·杜垩登在秘银厅的外面展开了一场灾难性的对决,贾拉索将他从这场对决中拯救出来。撤出矮人的地盘时,卓尔又把他和其他黑暗精灵一起带回了城里。

当他依然年轻,依然为卡林杉危险的巴沙多尼公会效力时,这种状况时常出现。在他职业生涯的早期,每当接到命令,阿提密斯·恩崔立都会奉命行事。遇到不喜欢的任务,年轻的恩崔立也只会耸耸肩膀接受现实——他又有什么其他选择呢?

随着年龄渐长,阅历增加,再加上甚至令帕夏们也惶惶不安的名声,恩崔立开始只接受他所选择的任务,不再受他人意愿左右。然而,他发现自己还是经常陷入他所不愿面对的境地——正如那天清晨在血石村一般。

他带着奇怪的疏离感注视着面前的庆典,仿佛他正坐人群之中,和他们一同聚集在国王盖洛斯宫殿前方耸起的平台面前。他颇感好笑地看着戴维斯·英格上前接受自己的荣誉。这个男人甚至都没能自己抵达帕里斯楚克。他在半路就倒下了,然后被抬到了那里。他是躺在马车后面的负担,没有任何价值。

有些人会为任何东西欢庆。恩崔立暗忖。甚至为庸才喝彩。

回到卡林杉的街巷之间,像英格这么可悲的家伙最多只能得到一次补救的机会。

接下来被叫上前去的是卡莉哀。恩崔立更为密切地关注着她的受勋,并未作出过多评判。尽管同意守护在受伤的戴维斯·英格身边,这名半精灵却拒绝进入城堡。她违反了和指挥官爱莱莉之间的协议,打破了效忠于这项任务的誓言。就算这样,她还是得到了嘉奖。

对此,恩崔立只是付诸一笑,放过了这些负面的想法。此时此刻,他对半精灵的个人感情压到了他一贯冷嘲热讽的情绪。

然而,国王对于荣誉所表现出的随意态度令他惊讶——恩崔立知道,这是因为一切都服务于表演。这场庆典不是为了戴维斯·英格或卡莉哀设置的,也不是为了烦人的埃索格特设置的——下面轮到他跳上前去接受荣誉了。它甚至都不是为了贾拉索和恩崔立设置的。它是为了所有的看客,为了血石之地的平民,为了创造出令农夫们士气倍增的英雄。这样,他们就只会对领导者鞠躬赞美、歌功颂德,无暇顾及自身的麻烦。这些人半数都要饥肠辘辘地度过大部分夜晚,但他们全心爱戴的对象,圣骑士国王和他的宫廷,却永远不会得知他们的苦难。

最后,他嘲讽的情绪还是胜出了。因此,当恩崔立听到召唤的时候——第二次召唤,因为太过沉浸于内心思绪的恩崔立甚至没有听见第一声召唤——他快速迈步上前,根本没有试图掩饰双眉紧蹙的怒容。

走到盖洛斯面前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贾拉索的笑声,知道他的同伴正享受着面前的一幕。他设法回头向卓尔投去一瞥,仅仅为了瞪他一眼。

当然,这只让贾拉索笑得愈发开心了。

“阿提密斯·恩崔立,”盖洛斯发话,男人转过头来面向他,“你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却已经证明了你的价值。你凭借在瓦萨之门的行动,以及在北方对抗征异建筑时的表现,令自己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为了你击败龙巫妖的壮举,阿提密斯·恩崔立,我向你授予教团见习骑士的称号。”

一个身着肮脏长袍的男人迈步上前,走向盖洛斯身边秃头的胖牧师。这名牧师,杜加德修士,向长剑作出简短的祝福,然后将它交给盖洛斯。

在他这么做的时候,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并未望向国王,而是紧盯着恩崔立。尽管盖洛斯的评价洋溢着赞美,恩崔立却清晰地看出,这个男人——明显是国王的一位亲密友人——并没有以赞赏的目光来审视他。

阿提密斯·恩崔立之所以能够在卡林杉严苛无情的街巷中存活下来,靠的不仅是挥舞双刃的技巧,更重要的也是在一眼之间评判敌友的能力。

那个男人比他略为年长,尽管衣衫破烂,却绝非泛泛之辈。也绝非朋友。

盖洛斯接过长剑,用双手高高举起。

“请跪下。”王后克丽丝汀对恩崔立吩咐道,后者仍在打量着那个身着破衣烂衫的男人。

恩崔立缓缓转过视线望向皇后,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双膝跪地。盖洛斯将长剑放在他的左肩上,宣布他已经成为了一名教团的见习骑士。胖牧师开始复述这个头衔所赋予他的荣耀和利益,但恩崔立根本无心聆听。他思索着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思索着他们之间交换的目光。

思索着贾拉索究竟是如何靠着嘴上功夫,让他们陷入了这个本不属于他们的境地。

远在血石村以北,帕里斯楚克的庆典一直持续到了夜里,瑞奥丹·帕内尔始终带头活跃着气氛。每当庆典似乎开始冷却下来的时候,吟游诗人就唱起一首激动人心的歌谣,歌颂帕里斯楚克和它许许多多的英雄。

于是众人举杯庆贺。

当夜,大部分小镇居民都来到了疲惫游荡者的公共休息室里,向他们涉险进入城堡的勇敢亲族艾蕾安和奥格汉致敬——再一次地。为了抗击从夜空中飞来袭击小镇的城堡石像鬼,几名居民献出了生命,更有许多人负伤在身。半兽人们意识到,如果不是因为艾蕾安、奥格汉和其他人战胜了龙巫妖和它的邪恶手下,他们将很可能抛下他们挚爱的城市,逃往南方的瓦萨之门寻求庇护。

因此,半兽人们十分乐于欢庆,而当国王盖洛斯宫廷的成员之一、传奇吟游诗人瑞奥丹·帕内尔来到帕里斯楚克之后,这场狂欢盛宴更是变得愈发热烈。

发现自己早已声名远扬,瑞奥丹决定绝不令众人失望。在威汉姆移动商队中数名优秀乐手的伴奏下,他弹着精美的鲁特琴引吭高歌。幸运的是,威汉姆恰好也在镇中——他是瑞奥丹相识已久的老友。

众人在瑞奥丹的歌声中畅饮。他的歌一首接一首,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瑞奥丹慷慨解囊,用仿佛无穷无尽的金币招待了许多地位显赫的人物,包括两名荣誉嘉宾——藉此,吟游诗人得以控制每个人饮下的酒量。他本想让艾蕾安和奥格汉保持半醉半醒的状态,因为他在这场宴会上的目的绝不是仅仅为了展现自己的音乐造诣而已。毕竟,人喝醉之后就会变得口无遮拦,瑞奥丹打算趁机收集信息。

然而,见过这对英雄之后,吟游诗人却决定将计划略作调整。只需向艾蕾安美丽的面庞投去一瞥,他就决定一整夜都让奥格汉去应对那些最为猛烈的酒水。艾蕾安的确令瑞奥丹大吃一惊——这名狂放而迷人的浪子可很少遇到类似的情况。倒也不是说她美得不可方物——瑞奥丹曾和血石之地许多最为美艳的姑娘们共度春宵——不,真正让这位游侠如此诧异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会对艾蕾安感到心动的事实本身。她的脸又圆又平,却令人感到赏心悦目。她的秀发闪烁着光泽,整齐洁白的牙齿和她的兽人血亲们通常突出的弯曲獠牙截然不同。的确,若是在海里奥加巴鲁斯或血石村的街头看见艾蕾安,瑞奥丹绝不会认为她的血管中流淌了任何一滴来自兽人的血液。

在得知真相之后,吟游诗人才能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出点点滴滴来自兽人血统的痕迹。她的双耳偏小,前额略微有些倾斜,而且一侧眉毛过于浓重。

但整体来说,这些缺陷依然瑕不掩瑜。她漂亮、友善而令人愉悦,令瑞奥丹为之着迷。而这,让他惊愕不已。

因此,他向侍女眨了眨眼,并在她的托盘上额外添了一枚金币,确保守护着艾蕾安的英雄同伴,魁梧的奥格汉,总是被送上足够的酒水。很快,奥格汉就完全退出了宴会。他从椅子里滑落在地,在其他酒客们的欢呼高叫声中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瑞奥丹小心翼翼地拿捏着时机。他知道自己的计策瞒不住威汉姆的双眼;一个人若是有了瑞奥丹这样绝非浪得虚名的雅号,就别想再骗过精明的老半兽人。更何况,他发现威汉姆对艾蕾安相当关注——瑞奥丹知道她是老半兽人的侄女。在相当一部分酒客都不胜酒力中途退出之后,吟游诗人转变了歌曲的节奏。此时已是清晨,他开始收尾……慢慢地。

同时,他也稍微在乐曲中多掺入了一点儿魔法,运用声音的魔力——真正的吟游诗人与生俱来的天赋——控制着陶陶微醺的艾蕾安的情绪。他令她放松下来,用不易察觉的奉承取悦她。歌声中渗透的魔法令她确信他是自己值得信赖朋友,能够为她提供安慰和建议。

又一次地,瑞奥丹发现威汉姆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向他望来。但他趁热打铁,一边无声地控制着艾蕾安,一边试图找出某种方法摆脱这名太过聪明的年迈半兽人。

 “唱得不错。”半兽人说。

瑞奥丹把一杯酒滑向他,然后举起另一杯来向他表示感谢。威汉姆和他碰杯,深饮一口。

“你知道纽安吉吗?”将酒杯放回到桌面上之前,他问道。

一时之间,瑞奥丹好奇地注视着他。“那名吟游诗人?当然。”

“最伟大的半兽人吟游诗人。”威汉姆澄清。

“我可不会这样限定纽安吉的名声。”

“他则会告诉你,比起瑞奥丹·帕内尔的成就来,他自己的探险显得黯然失色。”威汉姆举起酒杯向他致敬,瑞奥丹微笑着与他碰杯。

“我当不起你的盛赞。”吟游诗人说,然后啜饮一口,又继续添道,“我在击败巫王一事中扮演的角色微不足道,不过是许多人中的一个而已。”

“诅咒他的名字。”威汉姆说道,瑞奥丹点头赞同,“我坚持我的评价,因为纽安吉最近还说过相同的话。”

“就是说他还活着了?真是好消息啊!几年间都没有纽安吉的消息,很多人还以为他已经与世长辞,去迎接那个想必公正的结局了呢。”

“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只是关节有些刺痛不适而已。”威汉姆向他肯定,“实际上,就在两天前我们得知你要来到帕里斯楚克的时候,他还警告我要当心瑞奥丹·帕内尔呢。”

瑞奥丹停下动作勾起脑袋,审视着他的同伴。

“的确,我的朋友,纽安吉就生活在这儿,在帕里斯楚克。”威汉姆确认道,“他当然生活在这儿。而且,正是他判断出艾蕾安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启动了征异建筑的魔法循环。靠着他的智慧,我才最终悟出了令爱莱莉指挥官一行人击败那幢建筑和它邪恶走卒的关键所在。”

他发话时,瑞奥丹始终坐在原地,紧紧盯住年迈的半兽人,双眼一眨不眨,也没有点头应和。

“既然你前来此地是为了彻底辨明这座建筑和它被摧毁的过程,在告辞之前你应该去拜访下纽安吉才是。”

瑞奥丹十分艰难地咽了口吐沫。“我是来向艾蕾安和奥格汉的壮举致敬的。”他说,“也是为了在盖洛斯陛下从血石村赶来向他们正式致敬之前分享你们的愉悦和庆贺。”

“的确,国王甚至愿意穿过瓦萨泥泞不堪的广阔土地,而不是要求他们二人前去他的权力王座面前,这可真是无上的殊荣。”

“他们当得起如此殊荣。”

“毫无疑问。”威汉姆表示赞同,“但向他们致敬绝不是唯一的目的——不是国王造访的唯一目的,也不是你此行的唯一目的。”

瑞奥丹并未费事作出任何否认。

“盖洛斯陛下的担忧不无道理。”威汉姆继续说,“那座城堡非常强大。”

“马里亚布朗,还有盖洛斯的亲戚爱莱莉的牺牲,都已经证明了这点。”

“更不用提肯森,一名来自刺客要塞的高阶法师。”

他直截了当的发言令瑞奥丹不禁停顿了下来。

“你显然也有同样的怀疑。”威汉姆说。

“的确有这种传言。”

“正确的传言。不错,我歌唱的朋友,在击败另一座征异建筑的简单事实之外,这里还有更多真相需要我们——需要你——来解开。不必害怕,我不会妨碍你。恰恰相反,为了帕里斯楚克和瓦萨全境,我将希望寄托在瑞奥丹和国王盖洛斯的身上。”

“我们向来将威汉姆视为一位宝贵的同盟和朋友。”

“过奖了。但我向你保证,我们目标相同。”威汉姆略作停顿,向瑞奥丹投去狡黠的目光,“至少是部分目标。”

听见这句令人惊愕的话,瑞奥丹跟随着威汉姆的视线,将目光转向远处的艾蕾安。

瑞奥丹大笑一声。“她很美,我必须承认。”他说。

“她正和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携手徜徉在爱河之中。”

瑞奥丹望向如婴儿般蜷在桌边的奥格汉,再次大笑起来。“那个男人今晚似乎喝得太多了。”

“多亏了几枚用对地方的金币,和几句说对场合的恭维。”威汉姆说道。

瑞奥丹重心后移,向明察秋毫的半兽人露出微笑。“你为艾蕾安的名声而担忧。”

“一位魅力无限的英雄,来自盖洛斯陛下的宫廷……”

“以朋友的身份前来和她交谈。”瑞奥丹替他说完。

“你的名声可没这么简单。”

“有理。”吟游诗人说,举起酒杯向威汉姆致敬。“那就实话实说吧,老友威汉姆。”他说,“艾蕾安是个漂亮的女人,如果我不这么说,我一定是在说谎。”

“你毕竟是名吟游诗人。”对方干巴巴地说道。瑞奥丹只是耸耸双肩,接受了他的讥讽。

“我对她绝无歹意。”瑞奥丹说,“呃,除了那个。没错,我的确是使用了一些伎俩,以免她……太过羞涩。今晚我有许多问题要问她,我希望她能诚实回答,不必为结果担心。”

他发现自己的话令威汉姆浑身一僵。

“她没做错什么。”半兽人说道。

“这我绝不怀疑。”

“她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受制于古籍的魔法——那本书是我给她的。”威汉姆的声音中似乎流露出了一丝绝望。

“我对她、奥格汉,以及他们的同伴——无论是幸存的还是不幸丧命的——都不关心。”吟游诗人向半兽人保证。

“我会告诉你关于那本书和它的创造的整个故事。”威汉姆回答,“无论是今夜还是以后,我希望你都不要让艾蕾安再去回想她那段痛苦的经历。何况,那时她处于强大的支配性魔法的控制下,我的观察才更为精准,更能让你有所领悟。”

瑞奥丹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但你没有和他们一同进入那座建筑。”

“的确。”

瑞奥丹将酒杯放回桌面,然后把他的椅子滑向后方。“我会很温柔的。”他承诺道,站起身来。

威汉姆对此似乎并不十分满意,但他依然点头表示赞同。毕竟他没有选择的余地。瑞奥丹·帕内尔是赛勒顿·切尔尼的表兄弟,是盖洛斯等人的朋友,更是击败征异,将血石之地从巫王的黑暗梦魇中拯救出来的七位英雄之一。

血石村当夜的庆典也同样成功。尽管许多人对瓦萨究竟发生了什么值得庆贺的大事几乎一无所知,也并不清楚受勋仪式究竟因何而来,但在这片长期处于包围下的土地上,人们似乎总是做好了欢庆的准备。国王盖洛斯让他们大吃畅饮、尽情作乐,于是众人欣然从命。  

在白树宫一侧,龙魇城堡前方的广场上,一个巨大的凉棚被搭建了起来,另有几顶帐篷散落四周。然而,大多数人都更愿意在晴朗的星空下载歌载舞。他们深知,这样的夜晚在凛冬的刺骨寒风刮来之前已经所剩无几了。

贾拉索正绕着当天的英雄恩崔立所在的餐桌小圈踱步。卡莉哀和几位来自盖洛斯宫廷的下层领主及夫人们和他坐在一起。杜加德不时走过来,向他们举杯庆贺,然后蹒跚着回到人群之中。

当然,在他绕圈踱步时,许多人都对卓尔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发现自己行礼的手几乎从没离开帽檐。这动作不仅早已熟练,而且还能够很好地掩饰住贾拉索的真实意图。只需对藏在掌中的银质小圆锥发动指令,卓尔就可以在挥手之间制造出一片感官增强的区域,将自己和恩崔立以及半精灵连接起来。人们走到贾拉索面前,直接同他交谈——甚至高声致意——但他只是点头微笑,然后继续前行,根本没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却听见了恩崔立和卡莉哀之间的每一句话。

“我并不打算留在瓦萨之门,被困在这个小地方过冬。”恩崔立对她说道,从他的语气听来,贾拉索知道他已经重复这话好几遍了,“我会到海里奥加巴鲁斯找份工作——如果有合适的工作——不然就享受那里的美食和美酒。”

“以及美女?”卡莉哀问道。

“如果你陪我去的话,不错。”恩崔立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话令贾拉索不禁笑了起来,却很快意识到他刚刚的举动让两名向他走来的年轻女子困惑不已,而且还很可能冒犯到了她们。

或许,她们是来邀请他的?

他必须要搞清这点,因此他暂时抛开了恩崔立,却立即发现接受邀请的短暂机会已经失不再得了。

“抱歉。”他设法在两个女孩儿转身跑开的时候说道。

贾拉索耸耸肩膀,再次召唤出圆锥,保持专注。

“帕瑞瑟斯还有未了的心愿。”卡莉哀说,提到她在前往帕里斯楚克的途中不幸丧命的挚友——起初,卡莉哀将她的死归咎到阿提密斯·恩崔立的身上,并发誓要为她报仇。看来她的想法已经完全改变了,贾拉索暗忖,除非她想用爱意令杀手窒息而死。

念及于此,贾拉索不禁点着头微笑起来。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想起了伊娜扎拉,他的龙情人。

“我和她之间有多年的友谊羁绊。”卡莉哀继续说道,“按照她的期望为她达成遗愿是我的责任,你不能剥夺它。”

“我并未剥夺你的选择。你的道路由你自己决定。”

“你不愿陪我?”

看着远处二人的交流,看着卡莉哀在发话时将手掌覆上恩崔立小臂的方式,贾拉索不禁莞尔。

啊,这就是人类女性的控制手段。他暗忖。

“贾拉索也是我多年的朋友。”恩崔立回答,“我们在海里奥加巴鲁斯有事要做。”

“贾拉索自己不能处理你们的事?”

恩崔立轻笑一声。“难道你想让我相信他?”

贾拉索点头同意。

“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呢。”卡莉哀说。

恩崔立只是耸耸肩膀,目光再次转向面前桌上的酒杯。

贾拉索注意到卡莉哀的神色,发现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怒意。当恩崔立重新抬眼望向她的时候,那丝怒意在转瞬之间就消失不见了,化作一个安抚般的自信笑容。

“有意思。”卓尔低声轻喃。

“什么?”前方传来的询问吓得他几乎从靴子里面跳了出来。一群年轻人——实际上还只能算是男孩——正站在他面前,紧盯着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他。

他们的目光令贾拉索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全然不属于他的环境里,处在疑心重重的劣等种族之中。他是个新奇的异类。尽管他长久以来一直期望在卓尔中取得这样的身份,但在地表种族的环绕下,这个身份既是机遇也是枷锁,在祝福他的同时也同样诅咒着他。

“晚上好啊。”他对他们说道,轻触夸张的帽檐。

“他们说你杀了条龙。”之前发话的男孩说。

“很多条。”贾拉索眨了眨眼。

“告诉我们吧!”另一群男孩叫道。

“啊,那可是很多故事……”卓尔发话,动身走向旁边的一张桌子,驱使那群男孩走在他的前方。

他边走边回头望向恩崔立和卡莉哀,看见他的朋友双手环住酒杯,低垂着头颅。他身边的卡莉哀握着他的手臂,紧紧盯住他。但无论贾拉索如何尝试,也始终没能看清她的神情。

艾蕾安恣意享受着。终于,负罪感全都离她而去。即便是击败了“活着”的城堡也没能让这个女人真正放松下来。正是她的无心之举创造了那座建筑,令一些人死在对抗它的战斗之中。

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至少今夜如此。音乐、酒精、欢呼……但这一切真的值得他们付出那么多吗?

奥格汉坐在她身边,面朝下伏在桌上——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发出心满意足的鼾声。亲爱的奥格汉。进入城堡时,他是她最真挚的朋友;离开城堡后,他渐渐变成了她的爱人。他们很快就会结婚,那一天已经让艾蕾安迫不及待了。她从小就和这个粗鲁的半兽人相知相伴,但直到最近城堡的危机发生后,看见奥格汉为她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她才领悟了他对自己的真情——以及自己对他的感情。

她伸出手去揉着他的头发,酩酊大醉的奥格汉根本没有反应。此前,她从未见过奥格汉喝醉的样子,因为他们两个都不经常饮用烈酒。几个小时之前,艾蕾安就开始小心啜饮。她酒力不高,喝不了多少就头晕脑胀,刚刚才清醒过来一点儿。

看到英俊的传奇吟游诗人带着灿烂的微笑向她走来,艾蕾安感到由衷高兴。在他身后,她瞥见了叔叔威汉姆,但喝醉的女人并没有注意到老半兽人脸上溢于言表的关切之情。

“艾蕾安女士,”瑞奥丹·帕内尔边说边走到她身边,优雅地挥动手臂深鞠一躬,“今晚的热情几乎令我难以招架。我想去外面的冷风中散散步,不知是否有幸邀你同行?”

艾蕾安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下意识地望向奥格汉。

“啊,女士,我向你保证我并无歹念。瑞奥丹说,“我们都知道你爱着奥格汉,考虑到你们已经正当取得的地位,那份感情实在是合情合理。在帕里斯楚克,或许在瓦萨全境之内,你们都将是为最著名的夫妻。”

“那就帮我叫醒他吧。”艾蕾安答道;意识到自己已经有点儿口齿不清,她脸红了。艾蕾安伸手去抓奥格汉,但瑞沃单握住了她的手腕。

“只有我们两个。”他吩咐道,转回头去,示意她望向威汉姆。

年迈的半兽人依然一脸严肃,看到艾蕾安询问的神情,他点了点头。

面对已经被不少酒精遮蔽了思维的艾蕾安,走出酒馆时,强大的瑞奥丹没费多少力气就对她施展了一个魅惑魔法。刚刚离开酒馆一个街区,艾蕾安已经对这名来自达马拉的英俊男子深信不疑了。

如此一来,瑞奥丹很快就得知了他所需的情报。他早已知道马里亚布朗如何丧命——游侠并非死于龙巫妖之口,而是在此前探路时被影魔杀害。然而奇怪的是,马里亚布朗的尸体却出现在与龙巫妖所在的战场上,而且被咬成了两截。

瑞奥丹拼凑出了完整的画面,包括三名已死的同伴——马里亚布朗、肯森和爱莱莉——从艾蕾安身边走过,投入战斗的内情。他们被某人或某物操纵了。肯森向龙巫妖掷出魔法,战士和游侠则在控制之下疯狂搏斗。

瑞奥丹知道,令他们的肉体死而复生的魔法必然十分强大。

他密切聆听着;艾蕾安放低声音,承认了肯森之死的真相:法师和矮人曾向她和奥格汉发动攻击,被恩崔立和贾拉索阻止。当讲到肯森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时,她的声音变得愈发微弱。恩崔立那把令人毛骨悚然的吸血匕首将法师所剩无几的生命力转移到了奥格汉的身上。

瑞奥丹思绪飞旋。整个经过比任何人所知的都远为复杂。爱莱莉,盖洛斯的侄女,血石军的指挥官,究竟遭遇了什么?即便是艾蕾安也对此一无所知。爱莱莉曾和贾拉索一起留在队伍后方研究古籍,却没有跟着卓尔回到恩崔立杀死肯森的房间中。

就这样,在得到了所有答案之后,瑞奥丹的调查令他产生了更多更不可思议的疑问。他无法从艾蕾安或是奥格汉口中为这些问题寻得答案,帕拉斯楚克全境也无人能够解答。

带着太多需要回报的信息,瑞奥丹护送女子回到酒馆。他甚至没有留下过夜,就从马棚中牵出坐骑,策马奔进黑暗,向南飞驰。

与此同时,灰袍艾默林正以夜栖鸟类的形态飞过西方不远处的天空,飞向另一个方向。这名性情乖戾的法师无意前往帕里斯楚克,因此他从城镇西侧略过,又重新转向东北方。他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城堡,然后飞过外墙,降落在主堡的大门前,变回人形。法师花了片刻功夫研究门上拧断的铁链。

“唔。”他说。当夜和翌日清晨,在他进入征异的建筑后,他又把这感慨重复了好几遍。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