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游荡翼龙

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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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过去的谷地历1317年,游荡翼龙之年,对贾拉索及其佣兵团来说是个好年份。1318年的前几个月同样值得期许,甚至可能比1317年更胜一筹。如今的达耶特佣兵团不仅在班瑞家族的阴谋布局不可或缺,对执政议会的其他几名主母来说也同样如此。尽管和布灵登石城的交易不及预期——国王史尼提克不肯以合理价格向他出售蓝金——但近几年的变故也令哈兹林家族一蹶不振,他们遭受打击的事实远比矿石本身来得重要。女祭司杜奎尔芙没能晋升高阶女祭司,而且很可能再也得不到这一职位了。这让贾拉索十分开心,因为杜奎尔芙喜欢冒险,她的双眼依然望向魔索布莱的洞窟之外。

虽然蜘蛛飞地并不存在,虽然那地方只是两名狡猾的蜡融妖编造出来的谎言。

杜奎尔芙也曾反抗——而且想必仍在反抗——说她的行动是出自两名侍女的授意。之所以如此,她才没被彻底毁灭。当时的她其实对这一事实一无所知。又或许她虽然知道,却没能彻底理解她们的意图,没能看清最后必然的悲剧。

无论如何,杜奎尔芙元气大伤,贾拉索怀疑她再也恢复不过来了。更重要的是,哈兹林彻底缩回了他们原本的位置。

的确,达耶特佣兵团可谓诸事顺遂。贾拉索计划暂时蛰伏,开始打造位于城外的秘密网络,以便充分利用他和他的佣兵团所的拥有的(相对)优势。

好在魔索布莱也相当平静,虽然暗地里的阴谋一刻不停。原因可以想见:重要家族中最不安分的莫过于杜垩登家族,但在宝贝儿子进了学院的如今,就连坐不住的马烈丝主母也不急着惹是生非了。

当然事无绝对,那个不知飨足的女祭司什么都干得出来。

念及与此,在这天夜里走进流脓蕈人时,贾拉索不由面露微笑。酒馆里人声鼎沸,贾拉索径直走向吧台,对上黛布内和哈邦达尔的目光——他一时没看清两人的表情。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下巴向他示意着什么。他循眼望去,顿时没了笑容。只见他目瞪口呆,震惊不已。这表情对贾拉索来说可不常见。

因为扎克纳梵就坐在酒馆对面。

贾拉索镇静下来,对黛布内竖起两根手指。她点了点头,于是流民转向老友,又平复了一番心情,这才迈开脚步向他走去。

“哎呀呀,武技长回来了。”贾拉索向他问好。

扎克并未抬头,而是紧盯着另一个方向。“希望你的两杯酒有一杯是给我叫的。”他说。

“如果你允许我加入你的话。”

“你这话可真是讽刺。”被踢出了达耶特佣兵团的男人回答。

贾拉索坐了下来。“时光飞逝。”他说,“多久了,吾友?五年?”

“更久。我很忙。”

“训练你的子嗣,可以想见。大家都在议论他在学院的出色表现。”

“他能打败学院的一半教官。”扎克纳梵陈述事实般地说。

“我见过你战斗。我毫不怀疑。”

黛布内走过来将酒杯放在两人面前。她离开时拍了拍扎克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她显然已经和扎克说过话了。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你不欢迎我?”扎克问道。

“欢迎之至。只要这地方还属于我,你就能免费喝酒。”

扎克终于将目光转向贾拉索。“看来我虽然有资格喝你的酒,却还是没资格加入你的佣兵团。”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罗丝已经原谅我了?”扎克回答——贾拉索多怀念他的讥讽!信仰罗丝的卓尔很少敢这么做,因为讥讽之辞往往会被曲解为异端邪说。世世代代活在警惕之中,魔索布莱的大多数卓尔们甚至失去了理解和玩弄文字游戏的能力。能玩好文字游戏的卓尔更是少之又少,在真正的嘲讽艺术上,只有扎克一人能和精于此道贾拉索相匹敌。

“我和你一同坐在一间大家都知道——但都不承认——属于我的酒馆里。”贾拉索回答,“一个好的开始,不是吗?”

扎克举杯致意。

“我需要休息。”武技长承认。

“打探完信息就走?”

“那倒不是。”

“你杀了一名侍女。”贾拉索突然说道,“你杀她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我不杀她死的就是我。”

“如果她觉得你该死……”贾拉索的后半句话消失了。

“你不以为然。”扎克笑道,“难道贾拉索会向蜡融妖投降?如果在隧道里的是你,你一样会消灭她。然后呢,贾拉索?你打算放弃达耶特佣兵团的领导权,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的魅力远比你以为的大。”流民说道,风流一笑,“我可以用其他方法劝说那名侍女。”

“够了!”扎克斥道。

贾拉索举起双手,为他如此轻浮地描述当时的惨烈局面而道歉。归根到底,为隧道中的变故付出代价的人是扎克纳梵,不是贾拉索。

“让我看看我能发现些什么。”贾拉索向他承诺,“如果能解决那天的麻烦——至少是和你有关的那些——我可是再开心不过。我让我看看深渊的情况。也许时间已经治愈了她们的伤痛,或是至少也平息了她们的怒火。”

“也许你重提旧事会让她们的怒火益发高涨。”

“我会见机行事。”

扎克再次举杯,显得无奈又无助。“敬你的机智。”

“至于其他信息,”贾拉索身体前倾,“我在格斗武塔也有眼线。如我所说,你儿子表现不错。大家都注意到了他的超群武艺。”

“他表现不错,”扎克回答,“也就是说他接受了他们的教导。这就是他们的做法。挖个坑骗你进去,直到所有光芒都被远远抛在身后为止。一个接一个的谎言,一桩接一桩的恶行,你就这样埋葬了自己的灵魂。”

“你就逃脱了。”

“是吗?我还坐在这儿,一枚不情愿的棋子,但总归还是枚棋子。”

“如果我能找个女祭司让你杀,我会的。”贾拉索说。

扎克猛然抬眼望向贾拉索,情不自禁和他一起大笑起来。他又一次举杯,这次终于有了些许热情,些许感激。聪明的贾拉索在正确的时机开了个正确的玩笑,刺破了扎克纳梵心中的阴云。

“我们又可以并肩冒险了。”贾拉索尽可能确定地向他承诺。他并不真的相信自己的话,而且他能看出来扎克也不相信。

但他们不得不假装相信。

因为若非如此,他们将一无所有。

“你这就满足了?”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黛布内躺在扎克怀中问道。自从扎克拉来过流脓蕈人之后,他和黛布内又走到了一起。相反,扎克只见过贾拉索一两次,而且只有过简单的交谈。

“马烈丝·杜垩登才是我的主母。”他回答,说出明显的事实。

“也许只有一个床伴让你感到无聊了。”

“马烈丝主母虽然缺点很多,床上表现却很难谈得上无聊。”扎克回答,“而且你凭什么觉得我和她上床时就没有别人加入?”

黛布内发出无奈的大笑。“她的确是声名远扬。”

“她的名声还赶不上事实的一半。”

“话虽如此,”黛布内严肃起来,“你为什么还是要来?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也许我只是在试着赢回罗丝的欢心,以便重新加入达耶特佣兵团。”扎克回答,“也许只是黛布内无法拒绝我的诱惑而已。”

没等扎克说出第二句毫无疑问的玩笑话,黛布内就已经开始翻白眼了。

“我是认真的。”她说,“我们就在这里。没错,我的确想来找你,我可没抱怨!但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来?这对我的风险……”她住了口,不由摇头。

“怎么样?你担心你会因为和击败了侍女的男人睡觉而失去蜘蛛神后的恩宠?”

“别承认是你干的。”黛布内斥道,从扎克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永远别承认,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人。”

扎克收回手臂,翻身仰躺,凝视着黛布内养在卧室里的几只发光蠕虫。它们在天花板上蠕动蛇形,仿佛正试着组成某个字母、某种单词、某些答案。想到罗丝的宏大谜题的答案或许就藏在这些最简单的生命形式之中,扎克不由大笑出声。

也许“简单”正是那把可以解开邪恶女王的层层罗网的钥匙。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风险。”黛布内低声说道,声音平静。她也平躺了下来,长叹一声。“我已经没有恩宠可以失去了,虽然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在得不到罗丝恩宠的情况下还能施法。”

“也许是因为你依然为她效力。”

黛布内急忙侧过身来,对他怒目而视。

“你真的知道自己是否在为她效力吗?”扎克问道,“我们真的有任何人知道吗?她是混乱的女神——罗丝的子民中还有谁比贾拉索更能制造混乱呢?”

黛布内思索着这番话,收敛了怒意。“那种可能性更让我害怕。”

“因为那样就成了无法逃脱的陷阱。”

女人再次叹气。“你还没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呢。你为什么要来?”

“你为什么要问?”

“你并不爱我,扎克纳梵。你不知如何去爱。实际上,我知道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一定对我深恶痛绝。”

“我们两个家族之间的战争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扎克回答,“发动战争的不是我们,我们只不过为了活命而干了必须干的事,就和这个堕落城市中的大部分人一样。”

“不是战争!”黛布内说,“你怎么可能爱我?我是你最痛恨、最排斥的神祇的女祭司。女祭司!虽然我根本不够格,我还是发誓要效忠罗丝。”

扎克耸耸肩,思索着她的话。这番话字字属实,对他却毫无意义。他想象着达耶特佣兵团和杜垩登家族开战的场景,他走进黛布内施法的房间——他还记他对迪佛家族的攻击!

但不,他永远也不会攻击她。她是罗丝的女祭司,但在她和他的心里,她其实并不是。

“我们之所在这儿,是因为我们在这儿十分安全,因为我们了解彼此——也许甚至超过了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扎克说道。

“随时都可能有一群蛛化卓尔破门而入,杀了我们这两个异端。”黛布内回答,“安全?”

“感情上安全。”扎克说。他转向她,伸手轻抚她柔软的面颊,“我们之所以在这儿,是因为我们在这儿无需说谎。”

“关于什么?”

“关于一切。也许我们在这里就像我们和贾拉索的手下在一起,它是我们生命中的避风港。而我们的生命纯属谎言。”

扎克欣然接受了黛布内在他说出这番话时注视他的激烈目光。她听进了他的每个字。这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对他来说也是一样。

“他们就是这么干的,对吗?”他问。

“干什么?”

“骗我们落进他们的网。骗你追随一位你并不相信的女神。”

黛布内嘴唇翕动,仿佛有话要说,最终却摇了摇头,示意扎克继续说下去。他只是在即兴发挥,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是在发表什么深思熟虑的理论。他的确经常思索这个问题,但突然之间,他把一切都想通了。

“他们诉说谎言,他们宣扬仇恨——对地表精灵、地底侏儒和其他卓尔家族的仇恨。尽管我们不相信,尽管我们不赞同,我们从未声张。”扎克说,回想起他在格斗武塔的早年时光,回想起他的儿子,他如今正困在那里的可怜儿子,“我想知道听众中有多少人和我们看法相同——但不,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因为我们都走上了那条我们唯一能走的路,那条使我们不会遭到排挤,不会面临更糟命运的路。”

“变成蛛化精灵的命运。”黛布内赞同道。

“自保之路。所以我们点头附和,或许还因为他们对那些我们不得不恨的人开的可怕玩笑而开怀大笑过。尽管我们并不相信他们的谎言,尽管我们看出了他们玩笑中的残忍和恶意,我们还是点头附和,或是保持沉默。就这样,我们也成了共犯。我们跟着他们钻进他们挖出的深坑,一点点变得麻木不仁。谎言和恶意变成了词语,变成了日常,变得不再骇人,不再具有含义——但只是我们意识到不到而已。然后他们把坑挖得更深,把谎扯得更大,把恨撒得更广。我们再次接受了这一切,对比之下,那些较小的谎言和恶意都显得合情合理了。”

黛布内困惑地皱起了眉。她摇了摇头,扎克感觉她正在离他而去。

但无所谓了。此时此刻,他是在和自己说话,而不是在对她说话。他终于抓住了这张可怕罗网上的线头,窥见了阴谋的真相。

“就这样,我们也开始撒谎,就这样,我们也成了同谋。”他恍然大悟,“就这样,我们周围的洞越来越深,形成我们无法逃离的高墙。然后我们犯下恶行——我们为他们杀戮。也许是地精或狗头人,也许是其它无关紧要的生物。劣等生物。算不得人的生物。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为了他们的骗局而发动攻击,因此我们又一次成了共犯。”

“他们把谎扯得更大,把恨撒得更广。谎言、憎恨和恶行愈演愈烈——我们别无选择。更深。我们在他们身边挖掘。我们迷失在了他们的洞里。”

黛布内变得呼吸急促,扎克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她希望自己从头就没问过那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我从未看得如此清晰。”扎克结束了发言,“我不敢相信我以前没能意识到这点。也许是因为我不想承认我也是邪恶的共犯。”

他注意到黛布内从他身边退开了。他凝视着她的双眼,轻轻摇了摇头,他想告诉他,事实已经如此明显,只需大声说出真相就能获得自由。彻底的自由!

“你说你想回到达耶特佣兵团。”黛布内终于开口。

扎克好奇地看着她。

“如果你再公然说出这种话,贾拉索永远也不会允许你回来。”黛布内解释道,“他可失去的东西太多了。他离最高权力太近了。那种权力能彻底摧毁任何胆敢说出这种僭妄之语的人。”

“我说的不是贾拉索。”扎克回答,“我说的是我们。你我二人。这就是我们之所以在这儿的原因。我们来到这里,四肢交缠。这就是真相,它让我们在这儿找到了自由。你还没明白吗?”

黛布内思索良久,顺从地点了点头。扎克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她。

但他没说什么,而是翻身仰卧,抬起手臂盖住双眼,不愿又因为看见那群发光蠕虫而陷入深思。过了一会儿,黛布内也凑到他身边,两人陷入沉睡。

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还会见上好几次,但扎克纳梵再也不会对黛布内说这种话了。他渐渐明白,他对真相的洞察令她深感不安,随时时间远去,他们会面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别那么干。”黛布内对贾拉索说,吓了他一跳。

“十五年了。”贾拉索说;现在离扎克纳梵和蜡融妖的战斗的确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很久之前的事了。”

“对地精而言或许很久,对我们而言却没那么长,对侍女而言更是短短一瞬。”黛布内说,“我知道你想他。我也是。但他不值得达耶特佣兵团冒险。”

“我还以为我考虑招他回来的消息会让你开心呢。”

“我很开心。但我和你不同,我不会无视他离开佣兵团的原因。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他儿子在格斗武塔的十年光阴就要结束了。无论从什么标准来看,年轻的崔斯特都为自己赢来了响亮的名声。”

“所以你觉得马烈丝主母会欣然交出她的床伴。”黛布内推测。

“她对他的需求会有所降低。她会希望让她的儿子尽快当上武技长。”

“在她通往执政议会的路上,他们两个都不可或缺。”黛布内直言相告。

贾拉索耸了耸肩。“杜垩登家族不会驱逐他,但也不会再像现在那么需要他了。”

“别那么干。”黛布内重复道,“你不明白。他已经不可救药了。无论罗丝的侍女是否忘记之前的遭遇,扎克纳梵在罗丝眼中都绝无悔改的可能。我不是随口说说,我也希望事实并非如此——我多希望事实并非如此!但扎克纳梵会让我们全都失宠,触怒女神。你控制不了他,而他永远也不会接受罗丝,不会接受她的信条。”

“金穆瑞也是一样,但他已经成了我们的重要成员。”贾拉索争辩道。

“考虑到他们和蜘蛛神后的关系,欧布罗扎家族没我们想得那么简单。”黛布内反驳,“谁知道他们实际上怎么想,信仰谁?我们只知道执政议会的第三个席位属于克约·欧丹主母。我们完全可以假设她拥有罗丝女士的祝福。扎克纳梵没有,永远也不会有。更糟的是,就算有他也不会接受。”

贾拉索靠坐在椅子里,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黛布内。“怎么回事?情侣吵架?”

他荒谬的猜测令黛布内大笑起来。“因为我享受我在达耶特佣兵团的平静生活,所以想让佣兵团得以保全。”她实话实说,“扎克纳梵向我吐露了心声,而那不是一颗能接受罗丝的心——”

“这话完全可以用来形容我们的许多盟友。”贾拉索插话,但黛布内继续说了下去。

“他永远也不会接受罗丝。”她重申,“也不会原谅那些接受她的人。如果我的话还不足与说服你,贾拉索,你就自己去看看吧。你靠着洞察真相存活至今,高阶女祭司的魔法可以轻易辨别我的话是否属实。你肯定认识不少愿意帮忙的女祭司。”

说完了想说的话,黛布内转身就走。就在她离开的同时,黛布内已经开始思索要在贾拉索执意召回扎克纳梵的情况下逃到哪里了。她会背叛她的情人吗?她会背叛贾拉索,那个在特拉拉契家族战败后收留她的卓尔吗?

“会。”她自言自语,而她此时甚至还没走出爪裂谷。

她痛恨自己竟这么说,甚至痛恨自己竟这么想。但活下来才是黛布内的首要考虑。

她必须如此。

她知道死后等着她的是什么,而她还没准备好面对恶魔蜘蛛女王,没准备好面对她的审判。

现在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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