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啊,吾友,你竟如此欺骗我。”贾拉索对恩崔立轻声说道。后者的伤口远未痊愈,令他限于一种虚弱而近乎无助的境地。贾拉索本能将他完全治愈,但他却趁着恩崔立的意识游离于昏迷的边缘时开始回味之前发生的种种一切。正当他试图分辨出恩崔立究竟是拯救了他还是毁灭了他的时候,他听见了一个熟悉得令他痛苦的召唤。
贾拉索的目光落到恩崔立身上,漆黑的面容上展开一个大大的微笑。克林辛尼朋!这个男人持有克林辛尼朋!贾拉索在脑海中回放当时的情形,很快明白了恩崔立在他出其不意的第一击中所做的并非仅仅是将那个袋子从贾拉索的腰带上割下来而已。不,这个聪明的人类——何其聪明!——用一只装有碎魔晶赝品的相似袋子调换了贾拉索的那只。
“我行动隐秘的同伴啊,”佣兵评论道,尽管他并不确定恩崔立是否能听见他的话,“我从不曾低估过你,能再次确认这点真是令人欣喜!”说完,佣兵头子一边微笑着,一边向恩崔立腰间的小袋伸出手去。
杀手突然抬起手来,抓住了贾拉索的手臂。
转瞬之间,卓尔的另一只手中就出现了一把匕首,准备刺穿那个近乎无助的男人的心脏。但他发现恩崔立并未做出进一步的攻击性举动。杀手没有摸向匕首或其他武器,他只是悲伤地凝视着贾拉索。在脑海之中,贾拉索听见碎魔晶正在召唤他,召唤他结束这个男人的生命,取回本应属于他的神器。
他几乎照做了,尽管克林辛尼朋的召唤远不及他持有神器时那般动听有力。
“不,”恩崔立轻声说道,“你无法控制它。”
贾拉索抽回了手,艰难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你却可以?”
“这就是它之所以召唤你的原因。”恩崔立答道,呼吸比之前更加艰难,身侧的伤口中再次流出鲜血,“碎魔晶无法控制我。”
“而那又是为什么?”贾拉索怀疑地询问,“难道阿提密斯·恩崔立采用了崔斯特·杜垩登的道德准则?”
恩崔立轻笑起来,但表情随即扭曲了。痛楚几乎无法承受。“在很多方面崔斯特和我并无太大不同。”他解释道,“至少,在自制力上就是如此。”
“只靠着自制力就能免于碎魔晶的控制?”贾拉索问道,语气中依然带着无助的怀疑,“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自制力比不上你们任何——”
“不是!”恩崔立大吼,在一阵剧痛中绷紧身体,几乎坐了起来。
“不是。”片刻之后,他更为平静地说道,重新躺了回去,艰难地喘息着,“崔斯特的准则令他得以拒绝那枚神器,这点和我并无不同——但我的准则不是道德的准则,而是独立自主的准则。”
贾拉索略为退后了一点,神情从怀疑变作好奇。“你为什么要拿走它?”
恩崔立望向他,正欲作答时,却因为痛苦扭曲了面容。贾拉索从翻开的斗篷下方取出一枚小球,然后将它举向恩崔立,开始吟唱起来。
杀手几乎立即就感到他的伤势有所好转,伤口开始愈合,呼吸也变得容易控制。贾拉索又吟唱了几秒,每一秒恩崔立都感觉自己好多了。但佣兵在治疗远远没有完成之前就停止了施法。
“回答我的问题。”他强硬地说。
“他们是来杀你的。”恩崔立回答。
“显而易见。”贾拉索说,“你就不能直接警告我吗?”
“那样做还不够。”恩崔立坚持道,“反对你的人太多了,他们都知道你的主要武器将会是那枚神器。所以他们暂时压制了它。”
贾拉索本能地想要再次命令恩崔立交出碎魔晶,这样他就可以回去让莱基和金穆瑞为他们的背叛付出代价。但他压下这个念头,让恩崔立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想要从你手中拿走它,这点他们并没做错。”杀手大胆地说完了他的话。
贾拉索对他怒目而视,但他的愤怒只持续了片刻时间。
“远离它。”恩崔立劝道,“无视它的召唤,反思一下贾拉索在过去几十天中的所作所为。一旦暴露了真实身份,你们就不可能在地表上继续停留,而你竟然建起了水晶塔!无论达耶特佣兵团有多强大,即便算上它背后克林辛尼朋的力量,它也不可能统治整个世界——甚至连统治卡林港都做不到——可你看看你都制定了些什么计划。”
贾拉索几次想要出言反驳,但那些争辩每次都在出口之前就消散了。他知道杀手是对的。他错了,大错特错。
“我们又不能回去把这些解释说给叛变者听。”佣兵指出。
恩崔立摇了摇头。“是碎魔晶策划了这场针对你的叛变。”他解释道;贾拉索向后退去,仿佛被迎面打了一耳光一般。“你太精明,克林辛尼朋认为野心勃勃的莱基才更容易屈服于它混乱的计划。”
“你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我罢了。”贾拉索指责道。
“我这么说只是因为事实如此,别无其他。”恩崔立回答;一阵痛楚席卷过全身,他的面容扭曲了,不得不略作停顿。“而且,如果你花点时间仔细想想,你会知道我说的就是事实。克林辛尼朋干预了你的思维,让你一直按照它喜好的选择行事。”
“碎魔晶要不就是控制了我,要不就是没有。两种状况不可能同时发生。”
“它的确控制了你。你怎能对此有所怀疑?”恩崔立回答,“但它知道它对莱基的控制将能达到更高的程度。”
“我曾经前往达拉巴德,为的是摧毁水晶塔,这绝对不是神器希望看到的事。”贾拉索争辩,“而且我本能做到的!我排除了碎魔晶的所有干预。”
他想要继续说下去,但恩崔立轻易打断了他。“你本能做到?”杀手怀疑地询问。
贾拉索磕磕绊绊地回答:“当然。”
“而你没有那么做?”
“我发现我没有理由毁掉水晶塔,因为我知道我可以……”贾拉索试图解释,但当他真真切切地听见这些话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恍然大悟。他被愚弄了。他,阴谋与诡计的大师,在愚弄之下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掌控局面的人。
“把它放在我这里吧。”恩崔立对他说,“碎魔晶不断试图控制我,但它无法为我提供我真正渴求的东西。如此一来,它对我毫无威胁。”
“它会不断侵扰你。”贾拉索说,“它会发现你的每一个弱点,然后加以利用。”
恩崔立点点头。“它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说道。
贾拉索好奇地看着他。
“要是没有一个计划,我才不会费这么多力气和时间把你从那群混蛋手里救出来。”杀手说。
“告诉我。”
“我会的。”杀手承诺,“现在,我恳求你不要拿走碎魔晶。我也同样恳求你,求你让我休息一下。”
他躺回去,合上双眼。他再清楚不过,如果贾拉索向他发动攻击,他就只能使用碎魔晶进行防御。他知道自己一旦使用了那个神器,它很可能会找到许许多多的方法来削弱他的抵抗。最后他会放弃他的任务,直接让神器引导他的道路。
那是一条通向毁灭的道路,他知道,通向可能比死亡更加糟糕的命运。
当恩崔立望向贾拉索的时候,他感到了些许宽慰。他再次看到了那种伺机而动的狡黠姿态,看到了一张会在采取任何可能过于冒进的决定性行动前作出深思熟虑的面孔。而考虑到恩崔立刚刚对卓尔佣兵作出的解释,取回克林辛尼朋就恰恰属于可能过于冒进的决定性行动。不,他相信贾拉索不会攻击他。卓尔佣兵会任由形势继续发展,而并不急于改变眼下这种他显然还未能完全理解的局面。
念及于此,恩崔立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在意识渐渐离他而去的同时,他感到贾拉索的魔法球中的治疗魔法再次笼罩到了他的身上。
半身人惊愕地发现,当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字条时,她的手指竟然颤抖不已。
“怎么,阿提密斯,我甚至都不知道你还会写字。”瓦维尔暗自轻笑。羊皮纸上的字迹精美漂亮,尽管在偏好华丽字体的瓦维尔看来,它们未免略显简洁,而且过于讲求效率。“我亲爱的瓦维尔,”她诵读出声,然后停下来思索着这些话,不确定她应该怎么看待他的称呼。这究竟是一句中规中矩的正式信头,还是一个代表着真正友谊的标志?
就在这时候,半身人突然意识到,她对阿提密斯·恩崔立的内心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杀手总是声称自己唯一的愿望是成为最为强大的人,但若他所言不虚,他又为什么不在得到碎魔晶后立即用它进行大肆破坏?瓦维尔知道他已经得到了它。她在达拉巴德的眼线向她详细描述了水晶塔的倒塌,描述了一个人类——恩崔立——和一个黑暗精灵的逃亡,而瓦维尔确信那个黑暗精灵就是贾拉索。
所有线索都表明恩崔立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就算没有她手下亲眼所见后作出的报告,就算不考虑她的顾问们名副其实的杰出声誉,瓦维尔也从未怀疑过那个男人的能力。
半身人走向她的房间门口,确认门已经上了锁。然后,她在她的小床头柜旁坐下来,将羊皮纸在上面平展开,用镶有硕大珠宝的镇纸压住纸张的两端,继续读了下去,决定在第二次阅读的时候再进行分析。
我亲爱的瓦维尔,
我们分道扬镳的时刻就这样来临了,对此我深感遗憾。我会怀念我们之间的交谈,我的小朋友。很少有人能获得我足够的信任,令我道出心中真实所想。而现在我将再次这样做,最后一次这样做——并非是希望你对我选择的道路提供建议,仅仅是因为我可以藉此更为深刻地理解这些事情带给我的感受……而这,才正是我们之间交谈的迷人之处,不是吗?
既然提到那些谈话,此时我意识到你很少给出任何意见。实际上你绝少发言,所做的只不过是聆听而已。我是在向自己进行倾诉。当我听到我说出口的话语,当我向外人解释着我的思绪和情感,我才开始真正领会了它们。你是否又曾用你的神情,简单的颔首、挑起的眉尖,刻意引领我走向不同的思路呢?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如今,瓦维尔,这句话显然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断重复的冗言。我发觉我赖以建立信仰、展开行动的基础并非牢不可破,恰恰相反,它就像荒漠中的黄沙一般流转不定。在我更为年轻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我生存在一个确凿而既定的世界中。当我年龄渐长,当我见证过生命中的四十个春秋之后,现在我唯一能确定的事实就是我无法确切得知任何事。
做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要容易多了;怀着坚定的信念在世间行走要容易多了——
我想,那份信念源于仇恨,源于对登峰造极的黑暗技艺的渴求。那正是我的目标所在——成为世界上最为伟大的战士,将我的姓名镌刻在费伦的史册之内。很多人认为我之所以怀有如此野心,无非是纯粹的骄傲使然,是因为我的虚荣心希望人们哪怕只是提到我的名字也会胆战心惊。
他们并非全然错误,我想。人皆有虚荣之心,无论虚荣一词应当如何定义[1]。然而,对我而言,提高名声的愿望却并不及真正取得登峰造极的黑暗技艺的愿望那般强烈——不,那不是愿望,而是需求。我乐见名声的增长,却并非出于骄傲,而是因为我知道,我的名声会令恐惧穿透敌人情感的防护,为我带来更大的优势。
颤抖的手无法递出致命的剑锋。
我依然期望攀上巅峰,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令我越来越感到索然寡味的生命中找到一个目标。
直到我击败了那个想方设法试图向我展现出我生命的贫瘠本质的对手,我才意识到他所言非虚。这对我而言似乎是个奇怪的转折。崔斯特·杜垩登——对他我依然痛恨不已!——认为我的生命空洞无物,如同一个无益无乐的虚无囹圄。我从未真正否认过他的评价,我只是认为那无关紧要罢了。他生存的理由总是离不开他的朋友和他的团体,而我更多是为自己而活。然而无论是何种方式,生命对我而言都不过是一幕漫无目的的假戏,一场为了娱乐俯瞰众生的神祗们而上演的闹剧。在这条名为生命的旅途中,人们自以为翻越了崇山峻岭,跋涉过险壑深渊,实则不过是攀上一座座小丘、淌过一条条浅涧。恐怕,生命本身全部的琐碎才是我痛恨的事情。
或许,并非是崔斯特向我展现了脚下变换莫测的流砂。或许,瓦维尔才是赐予了我某种我不得而知、也未曾真正了解的东西的那个人。
朋友?我依然不确定我是否理解这个概念。然而倘若闲来一日我尝试厘清它,我将会以我们共渡的时光作为标尺。
因此,这是一封致歉之信。我不应该强迫你接纳夏洛塔·维斯帕,但我依然相信你已经如我所述一般将她折磨致死并远远地掩埋了起来。
你曾多次询问我的计划,而我只是笑而不语。不过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亲爱的瓦维尔,我意图在其他感兴趣的人染指之前窃取一件强大的神器。 我深知这是一次冒死的尝试,但我身不由己。那件神器正在召唤我,要求我将其从它不称职的现任持有者手中夺走。
所以我会取得它,因为我正是这一行中的佼佼者。我将辞你而去,远离此地,并且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告辞了,瓦维尔·泰格维斯。无论你意欲何为,都请多加保重。我向你保证,你并不欠我什么,相反,我觉得是我对你有所亏欠。我面前的漫漫长路上危机重重,但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目标。只要达成那个目标,我就不会受到任何真正的伤害。
就此别过!
——AE[2]
瓦维尔·泰格维斯推开羊皮纸,从眼中拭去一滴泪水,因为这一切的荒谬而大笑起来。如果几个月前有人告诉她,她会在阿提密斯·恩崔立离她而去的时候哀伤惜别,她一定会嘲笑那个人,把对方叫做傻瓜。
但这封信就摆在她的面前,措辞如同瓦维尔和恩崔立之间分享过的无数交谈一般亲密。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怀念那些交谈,她为以后再也不能和那个男人如此交谈而感到悲伤。至少最近不能了。
而恩崔立说他也会怀念那些交谈,这深深撼动了瓦维尔。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和这个男人——这个断断续续秘密统治了卡林港的街道二十余年的杀手——关系如此密切。是否还曾有其他人如此接近阿提密斯·恩崔立?
瓦维尔知道,在还活着的人中,她是唯一一个。
她重新读了一遍信的结尾,那段显而易见的谎言关系到恩崔立的意图。他特别留意没有提及任何线索,让剩余的黑暗精灵们发现瓦维尔对他们——或是被偷走的神器——有所了解。他在如何处置夏洛塔的指示上也说了谎,从而进一步保障了瓦维尔的安全,这样她就可以在需要时藉此博得那个女人和她的秘密支持者的同情。
这个想法令瓦维尔浑身一颤。她可绝对不想寄望于黑暗精灵的同情!
但她意识到事情不会发展到那步境地。就算他们一路追来她的基地,追查到她的身上,她也可以欣然将这封信交给夏洛塔,夏洛塔将因此而把她视为一个有用的财富。
阿提密斯·恩崔立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以掩盖住瓦维尔在阴谋中有所参与的事实,这一行动本身比他写给她的任何话语都更加深刻地揭示了他们的友谊。
“远走高飞吧,我的朋友,掩藏好你的行踪。”她轻喃。
她轻轻卷起羊皮纸,将它放进她精美橱柜中的一个抽屉里。抽屉关闭的声音在瓦维尔的心中久久回响。
她会非常想念阿提密斯·恩崔立。
[1]“虚荣”一次原文是vain,但vain也有空虚徒劳的意思。虽然从上下文来看这里似乎应该做虚荣理解,但就恩崔立的性格来说,能说出“人活着都是徒劳”这种话来似乎也非常合情合理。总之,单从字面上来说,大概应该是“人都是vain的,无论vain这个词被解释成空虚还是自负,这句话都没有错误”
[2] 阿提密斯·恩崔立(Artemis Entreri)的姓名首字母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