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丽莎·斯麦德门
翻译:LexDivina
瑞厄德穿过森林,冻得浑身发抖。夜幕已经降临,同时降临的还有空气中的阵阵寒意。他的皮瓦夫斗篷被前一晚的雨淋湿了,一整天的林中跋涉还不足将它晾干。树木从四面八方将瑞厄德包围在其中,树枝上方的云层正在渐渐褪去,天空呈现出斑驳的灰紫色,有如陈旧的淤伤。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之后,周围越来越暗。没过多久,天空又重新亮了起来。和地表世界晨昏时分并无两样的苍白光照让他的黑暗视觉失去了作用——但现在离黎明还有好一段时间。瑞厄德困惑地停下了脚步,抬头观望,视线穿过重重叠叠的树枝。
满月升起来了。
它挂在树尖,用银白色的光芒笼罩住他全身。突然之间,瑞厄德不再觉得冷了。他感到血流变快,一股暖意涌上双颊。手臂上的毛发根根倒竖,仿佛他正在发抖;但事实上,他感到燥热不已。
“罗丝保佑。”他紧张地看了看手腕上的牙印,用紧绷的声音喃喃自语,“那小子的确传染了我。”
月光越来越亮,瑞厄德也越来越烦躁。他眼前闪过一道道红光,耳中跳动着脉搏的轰鸣。他感到控制力渐渐离他而去。衣服又紧又沉,束缚着他的身体。他勉强克制住直接从身上撕掉衣服的冲动,揪住领子把它扯了下来。他狂乱地扫视着周围的森林,想要扑进去,纵情奔跑、奔跑、奔跑……
他挣扎着控制住自己,一只手伸进皮瓦夫斗篷的口袋,拿出亚诺的祖父交给他的颠茄枝。颠茄枝上长着暗淡的绿色叶子和一朵铃铛形状的花。瑞厄德撕掉一片叶子,塞进嘴里嚼了起来。他舌头变干,嘴里满是苦味。他又吃了一片叶子,然后是第三片,最后是花……他扔掉了光秃秃的树枝。
他静静等待。
不久前的冲动消失了。他不再想要撕掉衣服冲进森林了。但他感到头晕目眩。他试着迈步,却差点儿摔倒,在最后一刻扶住一棵树找回平衡。与此同时,森林变得越来越亮,月光填满了他的整个视野。他的眼睛出了毛病。
他动作笨拙地拔出短剑,看向平滑的剑身上映出的倒影。他的瞳仁极度扩散,鲜红的虹膜已经完全消失。他愁眉苦脸地放下短剑,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他还没把剑插回鞘里。他试着收剑入鞘,却没有对准,剑尖戳进地面,整个人都踉跄起来。这次他没能保持住平衡,直接扑倒在短剑旁边湿漉漉的地面上。他上方的树木仿佛变成了灰白色的影子,来回摇晃,如在水中。
他躺在地上,整座森林在他头顶飞快旋转。瑞厄德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快死了。颠茄成功阻止他变成狼人,代价又是什么?他的心跳快如擂鼓,皮肤干燥炽热。他想舔舔嘴唇,却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他只能躺在森林的地面上断断续续地呼吸,嗅着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树叶。
他的呼吸。这是他唯一还能控制的东西。
瑞厄德回忆起他在格斗武塔接受的训练。新生必须在严酷的物理环境中保持专注才能通过其中的某项测试。他们奉命脱掉衣服,双腿交叉坐在练习大厅里,闭上双眼,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那时候,瑞厄德还以为这是为了让他们忽略地板的寒冷,但他错了。一名教官在冥想的新生队列中缓缓穿行,将毛毛虫扔在他们身上。那东西每个都有手指长短,掉下来之后就立即咬住新生的皮肤,释放出毒素,让灼烧般的剧痛沿着血管流遍全身。惨叫出声或倒吸冷气的新生会被教官狠狠敲头警告。如果第二次又叫出声来,教官会打得更狠。第三次,他们就不得不离开格斗武塔,再也不能回来。
瑞厄德隐约记得他后面的新生三次都痛呼出声,他用仅剩的神智听着那个学生被勒令离开。他听见他哽咽地抽泣着,就这么走了。瑞厄德迫使自己沉入更深的冥想,准备好接受接下来的考验。毛毛虫掉在他的大腿上,他纹丝不动。毛毛虫的啮咬像红热的肉叉一样刺穿他的皮肤,他告诉自己保持镇静,用左鼻孔吸气,用右鼻孔呼气,用左鼻孔吸气,用右鼻孔呼气……
毛毛虫爬向他的两腿之间,成百上千的附肢激起阵阵瘙痒。它来回摇晃着脑袋,仿佛在寻找下一个落嘴之处。有那么两拍心跳,瑞厄德几乎忘了呼吸。他心脏狂跳,直觉向他发出尖叫,让他跳起来拍掉那只该死的虫子。
然后他想起了他进入格斗武塔之前的生活——在臭街的生活。想起来许多年前贵族们前来取乐时的场景。那时候他还只有六岁,但他记得自己躺在地上,浑身都是火球燎出的水泡,周围躺满尸体。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一动不动,在贵族们搜刮战利品——牙齿、耳朵,也包括一整个脑袋——的时候挺尸装死。瑞厄德早已学会该如何控制呼吸,呼吸得又浅又轻,和兵器切开血肉的声音相比轻得不可察觉。谢天谢地,他们没看上这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身上的任何东西。
想起那段经历,他重新找回了力量,无视了毛毛虫带来的瘙痒和第二下痛彻心肺的啮咬。
试炼结束后,教官点了点头,对瑞厄德和通过测试的另外五名新生的坚韧表现给出无声的肯定。之后,瑞厄德有整整十天无法走路。
如今,他躺在森林里,经受着颠茄和疫病的双重撕扯,曾经学到的东西再次派上了用场。他集中精力,感受呼吸,感受空气进入鼻孔,两肺缓缓填满,然后,气体慢慢排出。他的脉搏变慢了。他想象着热度随着每一次呼吸离他而去,逼退皮肤上的热度。渐渐地,他的身体恢复如初。他浑身一颤。
他依然能看见颠茄描绘出的疯狂幻影。亮得不可思议的星星钉在天空的背景上,趁得树木颜色发白。月亮后面拖着一串更亮的明星,亮得令他不敢直视。一道道影子在森林里翩翩起舞。一个影子走到其他影子前方,变成女人的模样。
“赫莉丝卓……”瑞厄德轻喃,但接着他发现他搞错了。
那的确是个卓尔,却不是赫莉丝卓·莫兰。她赤身裸体,白色的长发披散过臀。她向他靠近,瑞厄德用他燃烧着热病的双眼望去,发现她浑身缀满夜露。水滴笼罩着她的全身,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如同星辰一般点缀在她黑如夜空的皮肤上。
她在他面前伫立片刻,俯视着他,眼中倒映出状如新月的光芒。她摸了摸被瑞厄德不小心插在地上的短剑剑柄。纤细的手指绕着皮革包裹的剑柄懒懒画圈,瑞厄德觉得它们看起来就像在跳舞。她双唇分开,但传进他双耳不是话语,而是笛音。不知为何,那声音既温暖又严厉,仿佛吹奏者竟设法将两种心情一齐表达了出来。那个女性始终凝视着瑞厄德的双眼,似乎想看穿他的灵魂。她握住剑柄。
森林里传来一声脆响。女子吃了一惊,抬眼望去,一只黑色的小狼恰好从矮树丛里蹿了出来,一边咆哮一边龇牙咧嘴地扑向她的胸口。被它扑中的一瞬间,她突然爆裂开来,化作成千上万颗闪烁着星光的尘埃。小狼继续奔跑,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一般。看着它的身影消失在森林里,瑞厄德肯定了之前的猜测。这一切都是幻觉。无论是女子,还是黑狼……没有一个是真的。
某个温暖湿润的东西蹭着他的耳朵。是鼻子。接着,一个毛绒绒的身体在他身边趴了下来。舌头舔着他的面颊,黑眸注视着他的双眼。
瑞厄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相反,他将注意力继续集中在呼吸上,每一次缓慢呼吸都逼出一分残余的颠茄毒素。
最后他陷入冥想。
再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时,天已经亮了。身边传来一声脆响,他闻到了烤肉的芳香。他转过身,看见亚诺正蹲在一个小火堆旁边。男孩手持树枝,上面插着某种四条腿的小动物。那东西已经被掏空内脏串成了串,但瑞厄德还是能从它的尾巴上认出它来。是老鼠。亚诺从火堆上抬起树枝。
“你需要力气。”他说,“吃吧。”
瑞厄德坐起来,摇着头甩开最后一丝睡意。他站起身,活动着肩膀、手臂、手指。一切正常,毒素已经从他身体里消失了。他蹲下来,接过老鼠。
“多谢。”他说,“上次吃老鼠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亚诺眯着眼打量他。瑞厄德知道男孩正试图判断自己是不是遭到了卓尔的嘲笑。瑞厄德微微一笑,咬下一块烤好的老鼠肉,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亚诺将挂在额前的一缕黑发拂到脑后,露出微笑。
“好吃吧?”男孩问道。
“确实好吃。”瑞厄德说,用手背抹掉嘴角的油脂。
亚诺转身站起来,背对火堆像狗一样抓刨地面,用脏兮兮的脚将泥土踢到火堆上。
“爷爷已经好多了。”他对瑞厄德说。
“我从教官那儿学的。”瑞厄德回答,“我自己也有很多包扎伤口的实践经验。”他看了看沾在亚诺光溜溜的苍白皮肤上的灰尘。“处理伤口时,你必须先用热水清洗伤口,就像我为你爷爷做的那样。然后拿一块干净的布,煮开之后再进行包扎。记住——有一天这能救你的命。”
“记住了。”男孩说。
瑞厄德皱了皱鼻子,怀疑男孩是否真的能记住。亚诺仿佛总在吸引灰尘,就像下水道总是在吸引粪便一样。而且他身上还长了跳蚤——片刻之后,瑞厄德感到胸前传来跳蚤叮咬的刺痛,不由感到一阵恶心。看来他没记错,狼人的确睡在他身边。昨晚发生的事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他的幻觉?
他站起来,扫视地面。除了小狼的爪印和光脚男孩的脚印外,他没发现其他痕迹。
“亚诺。”他问道,“昨晚你找到我的时候,我身边有没有站着个女人?”
亚诺耸了耸肩。
“你扑的是什么?”
亚诺紧盯地面。
“我不记得了。”他终于开口,再次耸肩,“每次都记不住事。”
瑞厄德点点头。他明白了。在月光催生的疯狂状态中,男孩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奇怪的是,他竟然找到了瑞厄德,还为他提供保护——他本应在嗜血本能的驱使下撕开瑞厄德的喉咙。也许是颠茄的味道阻止了他——但为什么,为什么瑞厄德记得男孩整夜躺在他身边,为他提供温暖?
他从地上拔出短剑,擦掉剑尖的泥土,收剑入鞘。
“神殿在哪儿?”瑞厄德问道。
亚诺指了个方向,然后对上瑞厄德的双眼。如果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战士,武技长会认为他正在向自己发出一场挑战。
“找到神殿之后你打算干啥?”亚诺问道。
“救出赫莉丝卓。”瑞厄德说。他眯起双眼,添道:“如果她还活着。”
“如果她死了呢?”亚诺询问,“你会杀死女祭司,为她报仇吗?”
瑞厄德思索片刻,露出阴郁的微笑。
“能杀多少就杀多少,然后我会自杀。”他说。
“太好了。”亚诺说。
男孩抬起头,仿佛听见了什么。他盯住他刚刚指给瑞厄德的方向。
瑞厄德也听见了:神殿的方向上传来十多只猎号的号角声,因为距离太远显得十分低沉。
“我得回去了。”亚诺惊恐地睁大双眼,“爷爷需要我。”
男孩变成小狼,跑进森林。
瑞厄德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声源的方向——匆匆走去。他在森林间快步穿梭,用肩膀将树枝顶到一旁。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赫莉丝卓承认她杀害了神殿的一名女祭司——她肯定会因为这一罪行遭到惩罚。她是不是正在充当她们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