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詹姆斯·罗德
翻译:零与地下城
如果向任何一位“忠诚冒险者”协会的成员询问他的家的话——不是在冒险之中暂且悬挂盔甲的地方,而是最能感到安心之所在——他的回答总是一样的:协会位于苏萨尔(Suzail)总部的图书馆。
在那间空旷的房间里,展示着协会千年来的悠久历史,提醒着俱乐部的创始人们为文明做出的伟大贡献。比人还高的黑木书架上摆放着以各种皮革装订而成的刊物,这些巨著由世界各地的每一种语言书写而成——其中不少已经在人类、精灵和矮人的手中失传了。几只飞猴会为不愿意攀登陡峭梯子的读者取下书籍,随着它们飞行时翅膀的轻轻拍打,图书馆里巨大的吊灯也随之摆动。吊灯里来自哈鲁阿(Halruaan)的神奇的长明蜡烛闪烁着,就像无数只欢快的眼睛。
战利品填满了剩余的墙壁,从远方战场上寻回的开裂的盾牌和血迹斑斑的长剑悬挂在十几支胜利军队的团旗旁边。勋章和奖牌在玻璃面的柚木盒子里闪耀着或金或银的光芒,上面印有每一位执掌过科米尔的君主及其他二十多位国王的标志。
离奖牌的收藏不远处的角落里,一只雪怪(yeti)标本气势汹汹地咆哮着。在这头毛茸茸的白色野兽周围,悬挂着鹿鹰(perytons),牛头人(minotaurs),蛇发女妖(gorgons)和夸塞魔(quasits)的角,但其中最壮观的战利品还要数一颗远古红龙的头颅,挂在图书馆入口最荣耀的位置上凝视着众人。即使是死亡,也无法掩盖这头巨龙眼中的恶意。
巨龙怒视着的是一群不断变化、追求消遣的男女,贵族、军官、探险家和出身高贵的冒险者赞助人占据了俱乐部的大多数份额。但在图书馆的范围内,也偶能找到一些博学的灵魂。狂热的学者们蜷缩在古老历史的巨翼之下,希望能收集到一些琐碎的信息, 引导他们找到不为人知的遗物或魔法武器,以达到那遥不可及的理想。他们严肃的学习习惯有时会给庄重静谧的气氛蒙上一层阴影,哈姆尼特·霍克林爵士管他们叫“书虫”, 尽管他自己也撰写过许多刊物,这些热心的年轻学者研读的正是他的著作。
“他们应当出门去绘制自己的地图。”这位受人尊敬的冒险者嘟囔着,用布满岁月痕迹但依旧稳健的手举起葡萄酒杯。作为一名制图师和探险家,他已经将大半个世界都捕捉到纸张上了,他写的书和画的地图整整填满了图书馆的两个书架。“这就是那些流鼻涕小鬼的问题所在,”他继续说,“他们花了太多时间从书里寻找捷径,而他们本该投身于其中,寻找自己的道路。”
相邻的厚重扶手椅上,杰出的年轻士兵表示同意。“正是这样,”军官加雷斯·真银说,声音巧妙地在热情与礼节性的克制间保持平衡。“他们发现新东西的可能性不比抓住熟睡的黄鼬更大。”
“是的,”哈姆尼特爵士喃喃自语,“卑鄙的小东西。”
这个词同时讽刺了书虫和黄鼬。自从哈姆尼特爵士远征失魂山(Hill of Lost Souls) 以来,他就一直蔑视后者。一只格外壮硕和狡猾的黄鼬造成了这无尽的仇恨,根据哈姆尼特爵士的第二十三本日记,这头野兽不但吞掉了营地的口粮,连这位贵族精心绘制的山丘及周围地区的详细地图也没能幸免于难。
与怪物作战的过程中的喧嚣足以让当地的地精部落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只有哈姆尼特爵士在接踵而来的战斗中存活下来。这不是他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宣布他的剑术是如何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真银知道这个故事,他非常熟悉导师的所有著作。他故意提到那可恨的动物来激起这位贵族的斗志,是个善意的小伎俩。在过去的十天里,哈姆尼特爵士的心情一直非常低落,年轻冒险者的作品越来越经常让他的作品黯然失色。就像阿图斯·希伯最近关于楚尔特(Chult)的作品集,这些新兴的大部头甚至已经取代了他的书,成为主要的参考资料。
“即使这群人现在立刻从图书馆里跑出来,他们的冒险也还是得倚靠您的地图,哈姆尼特爵士。”真银朗声说,他摆出贵族的架势——健美的外表使他显得从容——以毫无保留的钦佩注视着年迈的爵士。
霍克林把杯中物一饮而尽,“真正的浪漫在于描绘文明未曾踏足的土地,”他说, 面颊因这个话题和葡萄酒而泛红。“乌合之众才会追随地图。”
“或者观光者。”士兵补充道,这个词在他口中仿佛是种诅咒。
“探索带来荣耀,而不是用来为卡林杉(Calimshan)的街道名称编目,或者计算贝戴人(Bedine)描述沙子用了多少词语。”贵族停顿了一下,把空杯子举在身边,“乌瑟!”
探险家的话音还未落,管家就出现在了哈姆尼特爵士身边。乌瑟的长相奇异,正与这个不同寻常的冒险者协会相配。在动荡之年里,一个失误的咒语使他的外貌变得像来自哈迪斯的妖民——身材高大,肌肉粗壮,皮肤呈现出只有在燃烧的教堂里才能见到的腐坏的黑红。他头上有一对华丽而弯曲的角,甚至可以与图书馆墙上任何一件战利品相媲美。
“是,哈姆尼特爵士?”乌瑟平静地说,粗糙的黑爪子拿起了水晶酒壶,“您想再来一杯葡萄酒吗?”
“不,我这么拿杯子只是为了在另一个同僚蹒跚而过的时候接住他的口水。”哈姆尼特爵士冷冷地说。
乌瑟低下了他长着角的头,“我问了个蠢问题,”他说,恶魔般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忘了大人是多么不愿意在仆人身上浪费口舌。”他恭敬地斟满了贵族的酒杯。
“我说到哪了?”哈姆尼特爵士的手指敲击着椅子带有软垫的扶手,“啊,对了, 贝戴。太阳让他们变得狂野而不可靠。毫不奇怪,这就是他们能够在埃诺奥克沙漠(Anauroch)里活下来的办法。”
哈姆尼特爵士停下来,呷了一口他的葡萄酒,仿佛说出大沙漠的名字让他的喉咙也变干了。但在他放下酒杯之前,面容就因痛苦而扭曲。霍克林厌恶地呻吟了一声,吐出了酒。“乌瑟,你这个低劣的家伙!这是什么泔水?”
哈姆尼特爵士的爆发让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叽叽喳喳的猜测在屋子里蔓延开来。乌瑟为这意料外的关注感到愤怒,但他的思想依然隐藏在超凡平静的面具之后。“我给您酒杯中倒的是您整个下午都在喝的泰瑟尔(Tethyrian)葡萄酒,大人。”管家如实回答, “如果您想要些别的——”
“蠢货!”贵族咆哮道,“我知道泰瑟尔葡萄酒和这种夜壶渣滓的区别,”他往脚边的受国(Shou)地毯上吐了一口深红色的唾沫,“你把上好的葡萄酒和仆人喝的酒糟调换了,是吗?”
乌瑟皱起眉,一只獠牙的尖端突出了他的下唇。“这是项非常严重的指控,大人。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做这种事,连考虑都不曾考虑过。这里的工作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哈姆尼特爵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与骇人的管家面对着面,“既然我说是你干的, 那就是你干的!你竟敢反驳我的话?”他抓向探险时腰间挂着的长剑,手指却扑了个空。“你很幸运,我把武器留在了住处,无礼的大块头。否则我至少要从你身上剥下一两层皮来作为提醒。”
“不需要提醒,哈姆尼特爵士。”乌瑟说,他的声音像角落里的雪怪一般死气沉沉。“您的观点已经深刻地传达给我了。实际上,如果您现在环视四周,我想您会发现,您已经向所有人表明了我的逾越。”
哈姆尼特·霍克林爵士审视着现在寂静无声的图书馆,毫不意外地发现不止一个人点头支持他。
这位贵族的速度几乎和他鄙视的狡猾小动物一样快,他转过身,以胜利者的姿态把葡萄酒杯丢进了壁炉。刹那间,碎片在弥漫的烟灰中闪闪发光,就像星星一样。接着, 被酒沾湿的碎片雨点般洒落在燃烧的木头上,火焰愤怒地嘶嘶作响,就像刀刃划过石头的声音。
“我保证你明天一早就会离开这家俱乐部,沿着大道乞讨。”哈姆尼特爵士宣告道。他挑战般地迎上管家一眨不眨的目光,停了下来,等待对方的回答。
图书馆里的气氛紧张又令人不快,只有炉火的嘶嘶声打破了寂静。最后,是加雷斯·真银结束了这场对峙。他有些同情乌瑟,但他更担心的是,拖长对仆人的侮辱会使哈姆尼特爵士显得太过残忍。
军官拉起贵族的胳膊,将他引回座椅上。“您对乌瑟的指控一点儿都没错,连诸神都会同意。”真银大声说,“当火焰发出这样的嘶鸣,那便是黎尔拉(Lliira)大笑的回声。我们的欢乐女神会在一个傻瓜被揭露时放声欢笑——而您无疑揭露了乌瑟正是如此。这毫无争议。”
俱乐部的成员们理解了军官的暗示,纷纷对哈姆尼特爵士表示了温和的支持,然后回到他们的饮料、书籍或棋盘前。但这位贵族没有这么容易被安抚,他从真银身边走开,争辩道:“那个故事大错特错,不过是懦夫的无稽之谈,只是为了帮农民晚上睡得更安稳些。这个世界远比那糟糕多了。”
“每当火堆噼啪炸裂,”哈姆尼特回到他舒适的扶手椅上,开始说道,“都代表了一个人精神的崩溃。那嘶声是希瑞克(Cyric)把一个被定罪的人拖入哈迪斯的骸骨城堡时,他愉快而满意的叹息。”
“这些可没写在你的日记里,”真银随意地坐在椅子扶手上说,“你应该把它写在纸上——也许可以作为你关于通往死者国度已知魔法门的文章附录。”
“我从不写无法证实的东西。”哈姆尼特爵士傲慢地说,“尽管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我必须与希瑞克本尊交谈才能证实这一点。”贵族冷眼瞧着真银,又补充道,“这对你来说倒很合适,加雷斯。黄金路之战已经过去了很久,你不能永远依赖过去的胜利。”
乌瑟跪在地上清理着葡萄酒在受国地毯上留下的污渍,他清了清嗓子,“可以允许我说几句吗,大人?”
哈姆尼特爵士俯视着双手双膝跪在面前的管家,那双非人的眼睛里毫无任何反抗的痕迹,这让他打心里感到高兴。“可以,说吧。”
“如果您决定去往希瑞克的神国,我……我也许能提供一条安全路线,一条在协会刊物上没有记载过的路线。”
真银英俊的五官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就像乌云掠过了太阳,“如果这是个玩笑, 乌瑟,那真是相当遗憾。在早些时候的小小交流之后,我以为——”
“啊,我没有骗人,大人们。”管家左右扫视了一圈,确保没有其他人在听。“你看,哈迪斯的妖民不时会伪装成人类来到国度中旅行,偶尔有几个人会把我误认成他们的同伴,一个被某位法师的力量困在这里的希瑞克的仆人。”
他向自己噩梦般的脸庞示意,“他们有这个误解也算正常,这张脸使妖民们为我提供友谊和慰藉。即使是现在,我也为他们在可怕的社交中暴露出的东西心有余悸……”
哈姆尼特爵士在座椅上不舒服地挪动了一下,但乌瑟的话使真银站起了身,“你能帮我们安全到达哈迪斯吗?”士兵倒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是否该提供这些知识,大人们。这条路将直接通往希瑞克本人。”
“你被别人骗了,乌瑟。”哈姆尼特爵士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编列了已知的所有凡人能够通往纷争之城的道路,它们都被妖民严密看守,除了那些最莽撞的笨蛋就没人敢去了。”
“妖民们告诉我这是凡人,而不是英雄所走的路。”乌瑟答道,“因此,像您这样的伟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也就不足为奇了。”
哈姆尼特爵士挥了挥手,驳回了这个说法。“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我会自己走这条隐秘之路前往哈迪斯,但这没有任何真实性可言。希瑞克被擢升为神时,他曾承诺任何勇于跋涉到哈迪斯的生灵都会得到一次觐见,并在觐见结束后安全返回日光下的世界。
“这是个致命的诱惑,那个承诺把无数愚蠢的冒险者引向了他们的末路。”贵族嗤之以鼻,“希瑞克在通往他神国的所有已知道路上都安排了厚厚一打妖民,没有人能够绕开他们。他怎么可能留下一条不设防的道路?何况还是向‘普通人’开放的道路。”
“但如果乌瑟是正确的呢?”真银喘息着说,“我们将不必面对那些妖民和陷阱,也不必穿越无边无际的神游平原了。而且根据他自己的约定,希瑞克必须允许我们觐见。到那时,没有任何一个书虫的涂鸦能胜过你对那次会面的描述!”
“这是在浪费时间!”哈姆尼特爵士呵斥道。
“如果您觉得这个故事是虚假的,那么我为浪费了您宝贵的时间而道歉。”乌瑟急忙收拾起抹布和刷子,“我提到这条路只是为了对先前的无礼表示歉意,我只是希望这些信息能帮您获得同僚对您本该有的尊重,并缓和您解雇我的想法。”
骇人的管家站起身,比贵族和士兵都更加高大。“但如果您只是在怀疑我的诚意, 我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如果您在寻找的过程中发现这是条虚假的线索,那么您可以惩罚我到与您的努力相当的程度。如果您发现真有这条道路,却被希瑞克怪异的仆从所看守, 那么您也可以以您承担的风险来惩罚我。”
“如果我们再也回不来,这个许诺就变得很轻巧了。”哈姆尼特爵士指出。
“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没有回来,我会承认预谋杀人,并接受国王的惩罚——斩首,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乌瑟说,“我们可以在你离开之前把它落实到纸上。”
“好了,”真银笑着说,“如果不是乌瑟认为非常安全,他肯定不会献出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要是这条通往哈迪斯的道路被证实是个骗局,你可以揍他一顿,然后把他开除。俱乐部将永远不再欢迎他。”
哈姆尼特爵士弓着背坐在椅子上,竭力想找出一些合适的回答,来摆脱这一并不愿接受的挑战。
过了一会,真银凑了过来,英俊的年轻士兵低声细语地开口,谨慎挑选着每一个用词,从紧张的声音可以听出,说出这些话让他非常痛苦。
“如——如果您认为自己的身体,呃,不再健康到可以冒险的话,我会理解的。您已经没有那么年轻——我的意思是,也许俱乐部的医师可以——”
真银眼中的失望宛如一把匕首,而在他结结巴巴的话语中勉强掩饰住的对怯懦的指控则是涂在刀刃上的毒药。它们一起咬住了哈姆尼特爵士的自尊,给他的内心带来了痛苦的冲击。探险家感到自己的双颊已经因愤怒而涨的通红。
“哈姆尼特·霍克林爵士的雕像早该出现在名人堂里了。”这位贵族说,眼里闪烁着鄙夷的光芒。“我会派人去取我的武器和旅行斗篷,我们今晚就去哈迪斯。”
真银没有想到,前往纷争之城的旅程会以这种形式开始——与贵族和乌瑟一同挤在哈姆尼特爵士的豪华马车里,在午夜时的苏萨尔雾气笼罩的后街上吱嘎吱嘎地前进。他们的目的地和如此平凡的旅行方式十分不协调,军官只得摇了摇头,图坎(Tuigan)战役期间,他曾在战场上见证过不少令人惊叹的事情,其中不少都是在这种平静的开端中意外出现的。
“酒馆的名字是破碎之镜。”乌瑟说,哈姆尼特坚持要让管家难受地坐在地上,以免他的犄角扎破了天花板上的软垫。“它前面的标志——”
“是一面破碎的镜子,你已经说过两遍了,乌瑟。”哈姆尼特爵士忍住了一个夸张的哈欠,“这没那么复杂。我们走进酒馆,要求看看‘镜子的另一面’。”
管家粗糙的唇边流露出一丝不悦,“这里或许是没有妖民守卫,但还有其他危险。我只是想确保你的安全——”
“你自己的安全。”贵族纠正道。
“如果他觉得喋喋不休就能保住自己的脑袋,我也不介意。”真银说着,活动了一下手里的剑鞘。“他像老妈一样不停念叨强盗和醉酒斗殴才令人生厌呢。我也曾追捕过那么一两个小偷,随军出征时必然会见识到世界的阴暗面,而苏萨尔的文明程度至少是我们在图坎战役时住的破地方的两倍。”
“破碎之镜里的东西来自文明之外。”乌瑟在马车停下时开口,这句话听起来仿佛某种不祥之兆。管家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打开门,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街道和一条简陋巷子的交叉口,唯一的光亮来自附近肮脏的棚屋窗户上悬挂的提灯。丝巾披在上面,把灯光染成了红色。深红的辉光使盘旋的浓雾——浓重得就像在码头一样——呈现出骇人的色彩。它在密集的床单丛中打着旋儿,仿佛失去肉体的魂灵在提灯的光芒下泊泊流血,头顶上不时传来海鸥的哀鸣,让那些幽灵般的影子拥有了声音。
哈姆尼特爵士从马车里走出来,同时一声凄惨的哭号响彻夜空。“疾病才是这里真正的危险。”他嗅着腥臭的空气,低沉着声音指出。“苏萨尔有下水系统,这些恶棍难道不知道该怎么用吗?”
真银轻轻笑着,“这儿的马匹让他们的马厩闻起来更芬芳。也许他们可以给当地人讲讲卫生,你知道,公共服务工作。”
乌瑟把一只斑驳的手放在士兵肩上,“拜托了,”他轻声道,“你第一次加入这个团体时就看得清楚,你不仅把我当做仆人,甚至当做一位朋友。今晚睁大眼睛,你会看到——”
“我的眼睛睁得够大,清楚地看到你又僭越了。”真银低吼道,他讨厌被提醒自己在刚加入协会时的几个月里对仆人表现出的宽宏大量。当他成为哈姆尼特爵士的门徒时,就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割离了自己的一部分。
真银拂去管家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斗篷。“这条小巷通往破碎之镜,”他冷冷地问,“没错吧?”
“对。”乌瑟回答,他向车夫点点头,然后走回马车里。“我相信你们能轻松找到它。”
马车消失在雾气里,协会的成员们听着它远去,断断续续的马蹄声和车轮的嘎吱声渐渐消失,之后彻底安静下来,连海鸥的鸣叫也听不到了。只留下这些人继续站在墓地般静谧的十字路口中。
“我们走的时候要尽量靠近小巷的中心。”他们走进臭气熏天的狭窄小巷中时,真银低声提醒,“您留意门口,我监视楼上。”
这些建筑看似空无一人,但两人都清楚地知道,黑暗的入口通往可以买卖任何东西的房间,专门用以满足凡俗之人的一切贪欲。残破的屋子没有大门,覆盖着小路的泥巴一直延伸到房间里,就像是铺上了一块共通的肮脏地毯。老鼠大胆地在街上窜来窜去, 时而在泥浆中跋涉,连遍布油污的黑色坑洞中也能看到它们游动的身影。
“注意脚下,”哈姆尼特爵士说着,跳过一片颇大的泥潭,“这些汤水里有些东西, 一旦碰到就再也弄不掉了。”
真银点了点头,把警惕的目光从二楼的窗户和摇摇欲坠的窗台上收回,好让自己安全踏过脚下的坑洞。当右脚轻轻跨过泥潭时,他朝下瞥了一眼,水面上泛起涟漪,有什么东西浮出了水面。真银倒抽了一口气,那是一张虚幻空洞的苍白脸庞,露出了恶魔一般的笑容。
一条瘦小的手臂猛地伸出来,粗糙的手指间紧握着匕首,刀锋扎进了军官的靴底。“有埋伏!”真银吼道,向前倒进了泥地里,同时把武器从鞘里拔了出来。可他还没来得及举起剑,他的敌人就已经坐起身,从泥潭中爬出来,飞奔而去。那是个孩子,恐怕还不到五岁,脸上沾满了污垢,惨败枯槁的身体上还挂着湿透的破布。这说明这个小扒手已经仰面躺着被泥泞包围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聪明的小怪物,一定是为了你的银子吧。”哈姆尼特爵士嘀咕着,伸手去扶年轻的士兵,“幸好你的剑很快,或者——”
剩下的话语哽噎在哈姆尼特爵士的喉咙里,军官没有伸手回应,始终一动不动。他英俊的面孔凝固在交杂着愤怒和震惊的表情上,手里的剑还威胁性地指着已经空无一物的水坑,另一只手紧抓着受伤的脚。
“放聪明点,现在离开他。”有什么人低声开口,听起来明显是位女性的声音。
哈姆尼特爵士转过身,看到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从房门里走出,踏入小巷。“你会被处以绞刑!”贵族吼道,伸手去拔自己的佩剑。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碰那块烂铁,大人。”浓雾笼罩下的人影嘶声警告。话音刚落,二楼的高处就传来了腐朽梁木的呻吟声,另一个影子蹲在那里,他轻弹了一下手腕,嗡嗡的声音在小巷中清晰可辨,毫无疑问是拉紧的弓弦。哈姆尼特爵士僵住了,准备迎接弓箭的射击。
“只是一点小提醒,”之前低声说话的女人点明,“在那把刀锋划开皮革前,你的身体里就会先长出羽毛,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喊叫也会带来相同的命运。”她短促地吹了两声尖锐的口哨,一个从头到脚裹满黑布的笨重身影从门里蹒跚而出。“你的伙伴还没咽气——我已经不干那种事情了,但如果你不让我们把他带给我们的法师朋友,他就会死。恐怕我的男孩给我们添了点麻烦。”
“你是说你的小孩给他下了毒?”哈姆尼特爵士愤怒地沉下脸,“我现在明白游戏规则了,你想让我们付钱给这个法师来换取解药。”
“不好意思。”那个笨拙的家伙礼貌地开口,眼见哈姆尼特爵士依然傻乎乎地呆站着,就用手推了他一把。这个人没有用力,但依然让老人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对不起, 先生,我得搬走他了。你可能会划伤法师很想要的某个部位的。”
某个部位?哈姆尼特爵士这才真正意识到他们处境的恐怖,“盗尸者!”他几乎透不过气。
“更有礼貌的说法是‘复尸人’。”低语的女子纠正道,“你很幸运,遇到的是我们,而不是那种更穷凶极恶的家伙。看,我们只需要你的同伴。并非针对你,但对我们为之工作的法师来说,你那些干瘪的老零件一文不值。”
“我不知道,”笨重的男人慢吞吞地自言自语,“我还挺喜欢盗尸者的说法的。” 他从真银军官的指间拧下剑,扔上屋顶,接着又把士兵从泥地里抬了起来,甚至不费吹灰之力。
“钱,”哈姆尼特爵士说,他摸索着钱包。“我有二十五只金狮和……几只银隼。如果你再不打扰我们,这些都是你的。”
盗尸者们齐声大笑,从喉咙里挤出喘息般的喉音。“我们拿一条腿就能换到更多的钱。”低声的身影说,“但如果你把钱包丢在脚边,它能让你在巷子里多走十几步。”
“十几步?”哈姆尼特爵士麻木地重复道。
“在我们拿弓的朋友尝试在你背后埋下一两根箭杆之前,还可以多走十几步。”对方轻声回答,“你那皱巴巴的屁股无法成为合适的商品,但却是个不错的练习靶子。”
“等我先离开这儿。”男人说。
但事实证明了这个警告是多余的,在这位被黑布包裹的暴徒向安全地带跑开之前, 哈姆尼特爵士就丢下他装着硬币的钱包跑远了。
嘲弄的笑声而非箭矢追上贵族的脚步,但他惊慌失措的头脑还是发现恐惧使他的双腿不停抖动。雾气幻影般的手指攫住他的胳膊,厚重的泥浆用湿润贪婪的大嘴紧紧咬住他的靴子。若是霍克林的想象有一瞬间冷却下来,真银军官的脸就立刻在他脑海中闪现。英俊的年轻士兵被抱在那个大块头的怀里,无助地看着哈姆尼特爵士,一脸恳求。真银眼中的恐惧表明,他非常明白被这群暴徒带走的自己的命运。
哈姆尼特爵士不止一次摔倒在地,全身沾满污秽,但没有关系,他奋力站起来,向前奔跑,疯狂地在黑暗的屋丛中寻找一处可能存在的避风港。
一阵胜利的欢呼声把他引到下一个街角,一家酒馆的门阶前。这处建筑和它的邻居们一样已经成为废墟,但看起来却灯火通明。宽阔的大门两侧是点燃的火炬,驱散了雾气,在街道上投下阴影。欢快的奏乐从门里传出,还伴随着溢撒的麦酒和煮过头的肉类的酸味。
哈姆尼特爵士踉踉跄跄地穿过门廊,此时又是一阵欢声笑语。他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因这一路仓皇的逃跑而变得视线模糊,但接着就发现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烟雾。一群无精打采,四肢松弛的男女或站或躺在十几支水烟管旁,其中几个人转过头,用含混迷茫,毫无兴趣的眼神看着他,但更多人根本没意识到他的存在。他们都沉浸在对湮灭意识的追求中。
而这里真正的焦点——也就是欢呼声的来源——是酒馆地板上开辟出的一片区域, 一群粗野的暴徒在这个小型竞技场的两边排开,吵吵嚷嚷地赌着一只猎犬和另一只瘦小动物间的血腥搏斗,后者全身覆盖着毛皮,极尽狡猾。贵族呆愣地凝视了片刻,无法理解眼前的东西,那动物的下颚抵在猎犬的脖子上,撕下来一块血淋淋的肉块,足以致命。获胜的斗士后腿直立,哈姆尼特爵士终于认出了这头野兽。
是黄鼬,巨大的,灰色毛皮的黄鼬。它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霍克林的脸庞。“欢迎。”一个柔和但不甚悦耳的声音在贵族耳边响起。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来到哈姆尼特爵士面前,他的脸瘦窄,鹰钩鼻,污垢与伤疤之下的颧骨高耸。他瘦的不成样子,衣着破烂,浑身散发着廉价杜松子酒的臭味。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他的武器也没有绑安全绳(peacestrings),从其明显的价值来看,他腰间的那把短剑必定是偷来的。
“你看起来有点狼狈,老绅士。”尽管牙龈腐烂,牙齿也开始脱落,但陌生人灿烂的笑容似乎正在表示欢迎。“最好给你找个座位,是吗?”
哈姆尼特爵士惊呆了,没能反对,于是鹰钩鼻的男人搀住他的胳膊,引他到房间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我需要找一位守卫,”他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志。“有一个——”
“嘘!”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举起左手让贵族安静下来,他掌上的第四和第五根手指都只剩一截疤痕下的残根。“当地人不太喜欢国王的手下,你最好小声点。听着, 我马上回来,这里有人想和你谈谈,也许他能帮忙。”
哈姆尼特爵士看着这位鹰钩鼻的男人穿梭在酒馆之中,直到这时,贵族才开始留意到身边的细节。这地方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和粪坑没什么两样。
拳头般大小的蟑螂在洒出来的麦酒里,陈年的大块面包里,还有倒在地板上昏迷不醒的酒鬼里挑三拣四,成人小臂那么长的蜈蚣躲在钉在墙上的战利品之中摇头摆尾。损坏的壁炉周围是几幅不同阶段妇女裸体的粗略素描,旁边还挂着一排指骨,那是当地守卫对粗心大意的扒手的惩罚。亚戎国王和其他多位奥巴斯基(Obarskyr)家族成员签署的通缉令陈列在科米尔各地绞索的收藏旁,许多绳索上仍然留着那些臭名昭著的贼寇和强盗的痕迹,他们都曾在绞刑架的拥抱中窒息。
最珍贵的纪念品挂在门上——一顶城市守卫长所戴过的头盔。哈姆尼特爵士凝神细看时,火炬的光亮刚好照亮了它眼睛处的缝隙,守卫长的头颅还停留在这生锈的钢铁里, 空洞的眼窝沮丧地盯着挤在酒馆里的暴徒们。
鹰钩鼻的男人突然出现,挡住了那个丑恶的战利品。“我告诉过你,他们不喜欢守卫。”他说着,把满溢的酒杯放在哈姆尼特爵士跟前。他的右手臂上抱着那只竞技场里的黄鼬,鲜血染红了它的口鼻,爪子上还挂了几缕小猎犬的毛发。“他有口信给你。”
面对着这只黄鼬和抱着它的疯子,哈姆尼特爵士不由得向后畏缩。但是和这只野兽接下来张口说的话相比,它的接近根本算不上什么恐怖。
“你就是失魂山上那只落单的黄鼬。”它轻声说,只有哈姆尼特爵士自己听得到。
哈姆尼特爵士心跳如雷,血液在耳边轰鸣,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鹰钩鼻的男人走到旁边,“他通常更喜欢和自己的同类聊天,所以这个信息一定很重要。”他对想要离开的贵族喊道,“喂,老绅士,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不想见到镜子的另一面了?”
哈姆尼特爵士的脚刚跨过酒馆的门槛,踏进小巷,但这声呼喊让他冷不丁地停了下来。如此肯定,如此坚决,就像那把使真银瘫痪的毒刃一样,他强迫自己抬起头。仿佛是遵循某种未曾听闻的启示,浓雾和阴影分开了,以便让火炬的光芒彻底地照在悬在头顶的标志上。饱经风霜的木头被银色的楔子染上了颜色,像是一种粗糙的尝试,为了描绘一扇破碎的窗户——或者一面破碎的镜子。
“没错,哈姆尼特爵士。”鹰钩鼻的男人说,“破碎之镜。你来这里是为了觐见, 现在你得到机会了。”
贵族深知逃跑也是徒劳,他慢慢转过身,发现酒馆和酒客都变了样子。骸骨和咧嘴而笑的骷髅取代了木头墙壁和脏兮兮的地板,房间里不再是喝了杜松子酒的酒鬼,而是无数妖民和邪魔,安静地站着,沐浴在哈迪斯宫殿的慑人光辉中。他们中的一部分紧握着锋利的战戟,另一部分则只有尖角、獠牙和利爪作为武器。当然,这已经足够从任何人的身体里撕裂出他们的灵魂。
在这毛骨悚然的军队中间,坐着那个鹰钩鼻的男人。他无数的名字从哈姆尼特爵士的脑海里闪现,死者之神,黑暗之日,纷争之主,谎言王子。
希瑞克。
他身着黑色的长袍,笼罩着骗子和异教徒的心灵,黄鼬亲热地绕在他的脖子上,为阴影构成的服装添上一道鲜活的领子。其他神祇的圣书纸页垫在他的靴子之下,虚伪者的遗骸构成了他的王座。没有污垢,没有疤痕,希瑞克的脸上闪耀着狰狞的喜悦。就在哈姆尼特爵士的注视下,他左手缺失的部分也重新长出了手指,他活动了一下恢复如初的手掌,抚摸着膝盖上玫瑰色短剑的剑柄。
“那么,老绅士?”希瑞克提醒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哈姆尼特爵士把视线放低,“作为霍克林家族的子嗣和忠诚冒险者协会的一名声誉良好的成员,我要求享有安全保障,还有——”
“这里有人对你举起爪子攻击吗?没有。所以你显然已经得到了安全。”死神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你不打算回报我的礼貌吗?”
“礼——礼貌?”
“我已经放下了我的面子,你是否也要这么做?”希瑞克凝视着哈姆尼特爵士的脸, 寻找某种认可的迹象,但是没有出现。他的脸上只有典型的恐惧和敬畏的阴影。“我该让黄鼬再为你解释一遍吗?我想他之前已经总结的很好了,但或许他应该再试一次。”
霍克林开始结结巴巴的辩解,希瑞克听着,猛地拍了一下王座的扶手。“伟大的英雄,伟大的冒险家的面子!”他尖声喊道,声音像是由未调谐的小提琴组成的管弦乐队一般,“在失魂山上,你没有为保护同伴而举起武器。你在第一只地精进入营地时就逃跑了——就像你在面对每一次危险时都逃跑了一样!正如我那狡猾的朋友所说,你是那天山上唯一的黄鼬。”
死神闭上眼睛,整理好情绪。“现在,”他更加平静地继续说,“我不认为你是懦夫,我会给你的行为贴上标签——”他停顿了一下,微微仰起头,好像那个正确的词语正漂浮在他的头顶。
“自保。”他肩上的黄鼬刺耳地说。
“没错。”希瑞克附和道,他深情地抚摸着野兽血淋淋的口鼻,接着转向哈姆尼特爵士。“我赞赏那些聪明到足以保住自己性命的人,但你对自己的诚实和勇气的糟糕伪装令人反感。你还没有说服自己乃是个英雄,至少内心深处没有。所以不要躲在那张满是裂纹的面具之后侮辱我,还期望我注意不到那些缺陷。”
“那不是面具,”霍克林茫然地喃喃自语,“我的书,我的地图,协会尊重我所做的一切。”他的声音越来越坚定,话语间越来越确信,“他们知道真相……”
希瑞克慢慢地,讽刺地鼓起掌,“还不错,但你在俱乐部里用欺骗逃避酒吧账单时做的更好。”
“做的更好?你一直在观察我?”
“不比其他骗子更多。”
霍克林浓密的白眉毛在眼睛上紧皱起来,“这是个陷阱!你让那个怪物乌瑟怂恿我来这里,引诱我搜索这个地方!”
“我很难用得上像乌瑟这种假恶魔,毕竟还有无尽的冥府军队等我差遣。”纷争之主温和地回答,“我只让这条通往哈迪斯的道路畅通无阻,让我的仆人们流传它存在的故事,看看谁会闯进来。这缓解了整日听死人喋喋不休地讲述他们前世,和那些该死的痛苦尖叫的乏味。当你跨过门槛时,我恰巧认出了你。”
希瑞克端详了一下这位贵族,然后摇了摇头,“希望我没有高估你,老绅士。你编造的谎言很好,但却把自己的心藏了起来,还用你俱乐部里那些乡下佬建立起来的那道虚伪的尊重之墙来保护它。”
黄鼬振奋起来,补充道:“但墙的问题在于,当它最终倒塌时,你永远不知道它们会朝哪个方向坠落。也许向里,也许向外。”
希瑞克漫不经心地向他手下里两个最大、最恐怖的恶魔做了个手势,“把他扔出去——但小心别伤害他,直到到达凡人的国度为止,他都处于我的保护之下。”
哈姆尼特爵士看着两只邪魔向自己靠近,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尖叫。他们抓住他的手指腐化流脓,却又像虎钳一样结实,把他从地上举了起来。在他们的触碰之下,寒冷陷入哈姆尼特爵士的肉体,蔓延到手臂上,掠过胸膛,让他的心脏都变得冰凉。它猛烈地在胸腔内跳动,仿佛一只正要脱笼而出的发狂动物一样。
第二天早上,当城市守卫在一栋废弃建筑物被烧毁的墙外发现泥泞中的哈姆尼特爵士时,他仍然没有停止尖叫。当然,他们认出了他,他的名声早已传到了忠诚俱乐部的墙外。他很幸运,因为守卫们才不会对一个明显在发酒疯的普通人那么耐心,那么温和。
“我们带您去密斯特拉神殿,哈姆尼特爵士,”军官提出建议,“他们会在那里对您进行检查,然后我们听取您的报告。”
“不。带我回家。”
“好吧,在仆人们准备好早餐之前,我们就会把您送回您的庄园。”军官回答。
“我说家,”哈姆尼特爵士低声说,“家,混账。冒险者协会。”
三天以来,哈姆尼特·霍克林爵士都沉浸在协会图书馆家庭般的治愈中。他睡在座椅上,武器始终紧握在手里。他很少说话,哪怕开口也只是字斟句酌的几句,掩盖的部分远比说出口的更多。不过,他还是透露出了足够的信息,以便让他的拥趸们对加雷斯·真银的死亡及霍克林自己和希瑞克的对峙编造出他们扭曲真相的描述。他们的版本将哈姆尼特爵士塑造成一位英勇的战士,被一群盗尸者和邪魔组成的队伍所击败。这支队伍的人数随着每次讲述都会不断增加。
贵族没有提出反对。到了第二天的某时,他几乎真的相信了自己为保护同伴们与十几个刺客和妖民交上了手。不久之后,哈姆尼特爵士的雕像计划也提上了日程,那时的霍克林已经开始熟悉起这个大胆的开拓者和全能的勇士的形象了。在脑海中,他甚至已经把破碎之镜里发生过的那些令人不安的事视为了错觉,只是被盗尸者的毒刃划伤带来的幻象罢了。
在这三天里,只有一个话题还能与哈姆尼特爵士的勇气所媲美——乌瑟的下落。自那个灾难性的远征之夜开始,管家就失踪了。这无疑表明了他对真银军官遭遇的劫难参与其中。
那些与这位畸形的仆人成为好友的俱乐部成员更倾向于相信他在听闻士兵死亡的消息后就被吓跑了。尽管这些被误导的人们心地善良,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人发现自己的观点也越来越无力。不,显然是那个管家策划了军官的谋杀,他被绳之以法只是时间问题。
任何一个协会成员都没有想象到那位可怖的仆人会再次出现在图书馆里。然而,乌瑟就这么大步走进了这个巨大的、挂满战利品的房间,就在第三天暮色蒙上苏萨尔的时候。
他对周遭的惊叹和愤怒的指责恍若未闻,任何一个靠近的人都会被他头上壮观的双角警告离开,或者被黑色的利爪推走。分散在房间里的法师也知道,最好不要试图用魔法限制他,扭曲了这位管家外形的那道失手的咒语也同样使得他对更进一步的魔法免疫。
乌瑟大步走向一个特殊的书架,一处靠近壁炉的荣誉之地,然后停住脚步,以他一贯的效率开始抽出那里的书籍、卷轴和地图。大多数成员都知道那里放的是谁的书,不知道的人们也很容易猜到。
“何等无耻!”哈姆尼特爵士大喊,终于从对乌瑟无礼的震惊中惊醒过来,打破了沉默。“别碰那些书,凶残的畜生!”
“这些书放错地方了。”乌瑟点出,并没有从他的工作中抬起头来。“离壁炉最近的架子是留给历史的,哈姆尼特爵士。而你的作品是虚构的。”
年迈的贵族靠近管家,拔出了武器,在手中挥舞。“立刻把它们放过去,不然我就捅穿你!”
“懦夫。”
这个声音听起来非常吃力,粗重而沙哑,但清晰到足够可以吸引在场每个人的注意, 让他们留意到站在图书馆宽阔门口处的人影。真银军官用他仅剩的一只眼睛恶狠狠地瞪了贵族一眼,然后走进房间。
每走一步,他手臂下搀着的拐杖都会像棺材铺的锤子一样砰砰作响。如果没有它, 加雷斯·真银根本无法行走,他右腿自膝盖以下的部分全都不见了。这还不是他最糟糕的伤势,他手臂上被剥去皮肤的部分呈现出发炎的红色斑点构成的花纹,而左手背上, 用黑色粗线缝合的伤口蜿蜒爬行,盗尸者的主人取走了这里的肌肉和筋腱,使整只手几乎失去了作用。类似的伤疤也留在了军官曾经英俊的脸上,它们穿过他颧骨上肿胀的紫色淤伤,消失在曾是鼻子的缝隙和曾是左眼的黑洞之中。
管家转过身,肌肉发达的手臂抱着刚从两个书架上取下的书。“您该休息一下,军官,城市守卫很快就会来听取您的说明。”乌瑟的目光转移到哈姆尼特爵士身上,“过去的三天里,我一直在协助守卫寻找军官。如果你在被守卫发现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的早上说了实话,我们可能在前几天,屠夫们还没来得及分尸之前就把他救出来了。”
“加雷斯,”哈姆尼特爵士结结巴巴地开口,好像没有听到刚才那些指控似的。“我们还以为要失去你了,海姆在上,但我真高兴你还活着!”
“骗子。”真银用缓慢而痛苦的声音勉强吐出这个词语。从他咀嚼这个词语的方式来看,他舌头的一部分似乎也被作为某个法术的材料了。
军官蹒跚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乌瑟面前停下。他用右手从书堆上取下最大的一本书, 扔进壁炉。火焰在书脊上舞动,随着一声尖锐的炸裂声,这本巨著被翻开了,露出一张手绘的游牧之地(Hordelands)的地图。火焰如饥似渴地吞噬了这一页,并在书籍的其他部分同样开始动作。
真银又往火里扔了一本书,接着是另一本。哈姆尼特爵士想要举手阻止,但乌瑟发出低沉的吼声,警告他离开。
被逼无奈,他只好看向图书馆里的其他人,他的朋友,他的探险家同伴。但哈姆尼特·霍克林爵士发现,这些成员们的脸上都流露出憎恶、反感和愤怒。他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盯着他,默默地为他毕生的事业被毁灭而欢呼。
他试图甩掉这蔑视的目光,加固他在自己的怯懦的内心周围筑起的壁垒,但现在墙已经倒塌了,这个团体的集体荣耀就像寒冬中橡树的枯叶一样离他远去。墙上挂着的无数仪式用刀剑和盾牌都曾在他的手中挥舞,被屠杀的怪物和被征服的巨龙也都曾是他的战利品,证明了那些难以想象的英雄事迹,而现在这再也不属于他了。成员们知道了真相,每只谴责的眼睛都对贵族揭露了这一点,就像一面面完美的镜子一样。
哈姆尼特·霍克林爵士是个懦夫。
房间天旋地转,贵族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庞。他可以挡住眼前的景象,却无法对炉火的噼啪作响充耳不闻,因为火焰带走了他的作品,把他的地图悉数化为灰烬。
就在那一瞬间,虚假的荣誉之墙倒塌压毁他的心灵之前,哈姆尼特爵士听到了火焰中低沉、嘶哑的笑声。他一直是对的,那是希瑞克残酷的轻笑,是纷争之主满意的叹息,是因为又一个人的精神被粉碎了,他那被诅咒的灵魂尖叫着落入了冥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