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杰 E. 摩尔
翻译:琳内特夜港
一声召唤将我从拥挤不堪的洞穴里解脱出来,那里的蜡烛把空气都熏干了。尽管部落首领满腹牢骚,但他还是放过了我,然后又找上一个“冒犯了他荣誉”的家伙索赔。类似的嘴仗经常会变成真刀真枪的决斗,这些日子以来在我的族人中这种事发生得太频繁了,洞穴地板都因为沾了太多的血而变得滑腻。所以我很高兴能离开。
如果能自由离开我会更开心,但传话的战士告诉我,召唤我的是部落的萨满。一想到要见那个老地精,我就觉得肚子隐隐作疼。我不是懦夫,但也不是傻瓜。战士匆匆离开了,我压下心中的恐惧,钻进通往幽深暗夜(Nightbelow)的漫长而狭窄的隧道,那是我们位于尘壁山脉(Dustwalls)地下的家。
身为尘壁山脉众多地精中的一员,我在二十岁时当上了护卫队长, 成为了某位部落首领的副手。从十二岁起,我就在地表世界与入侵我们领地的人类作战,我曾当过一年的俘虏,但最终成功逃脱。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一次。我很了解人类,一点也不怕他们,但老萨满不是人类,甚至还有传言说他也不是地精。
当我走到一条遍布蜘蛛网的漆黑通道尽头时,老萨满的门自动打开了。老萨满在床上向我点头致意。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示意我坐到桌边的椅子,桌上只有一支蜡烛在摇曳。我鼓起勇气走进了他的窝。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满是垃圾的房间。把地上的骨头、面包渣和其它碎屑踩得嘎吱作响。老萨满似乎并不在意这里的肮脏。据说,这个世界对他的吸引力一天比一天小。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如何能忍受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生活,但我不敢说出来,这样对我没有好处。毕竟,谁敢侮辱一位诸神的代言人?
我坐了下来,看着老萨满从破床旁的盒子里拿出一个瓶子和瓷杯。他小心地挪动双脚,从床上站了起来,拖过一张凳子坐在我旁边。我僵住了,差点要站起来敬礼,但他似乎并不在乎。他的亲昵程度令人吃惊,就好像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老友。
借着烛光在距离看到老萨满的模样更是让我吃惊。长袍散发着腐臭,仿佛他离死亡只差一线。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就像直接贴着骨头;手臂和脖子长满了恶心的浓疮。尽管如此,他淡黄色的眼睛依然清澈而坚定。他将杯子倒满,但没有马上喝下去。相反,他靠在椅背上, 用那双冷漠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你很无聊,柯基斯队长,”虽然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地下却像呐喊。“这里的生活对你没有吸引力。你渴望去别的地方。”
我下意识想要否认,但他的眼神警告我不要说谎。我犹豫地点点头, 说道:“黑暗使者,您看透了一切。”我知道,凭借他的魔法,这个老地精说不定确实能看穿幽深暗夜里的一切……甚至是心灵和灵魂里最隐秘的角落。
老地精摆弄着杯子,细长的手指不住颤抖。“你对波澜不惊的和平生活感到厌倦了吗?部落首领们的胡言乱语不能让你充满激情而是昏昏欲睡?或者其实你早就有了往上爬的计划,故意装作无聊只是为了掩饰你的野心?”
被指控为背叛者并不少见,但这句话是从我们萨满嘴里说出来,我就像听到了死刑判决。“我的忠诚日月可鉴!”我大声恳求。“您冤枉我了,黑暗使者!”
我收回最后一句话。老萨满不会冤枉任何人。他说的话就是律法。我呆呆坐着,猜测他接下来一定会宣布处决我。我只祈祷能够得到一个痛快点的死法。
老萨满却只是喝了口酒,叹了口气。“你很忠诚,是的。”他盯着手中的杯子。“你既不是懦夫,也不是叛徒。你只是看起来……很迷茫,精神上没有活力。你近来的举止可不像一个真正的地精。”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我。“但有时我觉得我们都不像真正的地精。”
即使他告诉我他实际上是个半身人,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惊讶。好一会儿我都说不出话来。“我不明白,”我最后说。“我们都是真正的地精。我们不像血统被玷污了的……”
该死的舌头!这些话刚一出口我就恨不得割掉舌头把它们收回来!
老萨满浑身一震,苍老的脸庞变得像钢铁一样清灰。
“你想说,我们不像我们中间的某个人那样血统被玷污了吧?”老萨满的黄色眼睛透出冷冽的寒光。杯子被他抓得紧紧的,就像被蛛网捆缚的猎物。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杯子。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的,老萨满的脸变得柔和。他把杯子放在桌上,不再看我。“玷污。你是对的。自从我孙子出生后,就再没有人对我说起过这个词,但这是无法隐藏的。当我称他为亲人时,就像吞下了匕首。他被玷污了,被人类的血玷污了。”
苍老的面孔又向我这边看了看,满是悲伤,却没有愤怒。“每个人都会谈论它。这是只有死亡才能弥补的耻辱。”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眼神似乎要看透房间里的黑暗。
我知道此刻最好什么都不要说。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半人类孙子——他的残废女儿被人类强暴后的产物。母子俩已十多年没有露面了,但有传闻说他们都还活着。这让我们无法理解。如果换做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地精,都会在孩子生下来之前杀死母子两人,以避免家族蒙羞。究竟什么原因让老萨满没有这么做?
老萨满回过头来看着我,好像他能读懂我的每一个想法。“神意不可违,”他用疲惫的声音引用了这句格言。“当祂们对我说话的时候,我正把刀放在女儿肚皮上,渴望恢复我们的荣誉。祂们让泽斯活着,让他在我女儿的巢穴中长大——尽管祂们没有告诉我原因。我把母子俩关了起来——诸神并没有禁止我这么做。我每天喂他们一次,给一两根蜡烛照明,但不让他们接触其他人。这是诸神的意志,我必须服从,我们每个人都会这样做。”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揉着脸。
我竭力掩饰自己的惊讶。诸神的意志?那双锐利而清澈的眼睛又移转开了,老萨满又斟了一杯,盯着杯子看了很久,迷茫地咬着下唇。
老萨满又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干瘪的嘴唇浮现出一丝笑意,里面却没有一丝幽默。
“对我们地精来说,我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他轻声说。“过了仲冬节我就将满 46 岁。我饱受疼痛的折磨,每天睡觉前都在祈祷死亡,但诸神却希望我活得久一点。”他冷漠的眼睛隔着桌子看着我。“你能猜到为什么吗,队长?”
“为什么,黑暗使者?”我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完全失去了方寸,现在我开口前必须考虑清楚将要说出的每一个字,以便能活得久点。
他慢慢说道:“我那么渴望死亡,可诸神却要我活着。我的内脏已经腐烂,但每次夜里醒来,流血的肺却仍在呼吸。你能猜出为什么诸神还想让我活得久一点吗?”
“我不知道,黑暗使者。”换个莽撞的人也许会发表看法——这是在拿自己的灵魂冒险。
老萨满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要笑出声来。“昨天,诸神又对我说话了。”他似乎忘记了刚才的话题。“祂们来到我的梦里。祂们说, 是时候把我的孙子放出来了,让他率领一支纯血地精部队离开这里。”老萨满深深吸了口气,瞪着我。“我认为你的无所事事可以结束了,柯基斯队长。我已命令三个小队长去集合好他们的队伍,今晚出征。你和他们一起去,由我孙子带队。带好口粮和装备,远离幽深暗夜,去人类的土地上执行任务。”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听错了,这太不可思议了。半人类杂种领导纯血地精战士?
“黑暗使者,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我问道。
“泽斯会给你答案的。”老萨满回答。“像服从我一样服从他。这是诸神的命令。”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突然靠向我,我闻到了他喝下的饮料的味道——麦芽酒里投加了一种具有止痛效果的腐烂百合花。我在战场上闻到过这种气味,战士们嚼这种花来缓解疼痛。有时,一些受了重伤的战士会因为嚼得太多而昏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会把他们扔去喂狗。
“按照诸神的意志,泽斯必须离开。”老萨满坚定地说。我一闻到他的呼吸就忍不住发抖。“除此之外祂们没有其他命令。对我来说, 当他离开之后,我终于可以摆脱家族的耻辱。我会用我女儿的鲜血来净化家族的血脉,但我担心即使这样也不会给我带来渴求多年的死亡。诸神对我还有别的要求,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
老萨满坐了回去。“最近做的其他梦都让我感到不安。我担心诸神很不满,因为我们的人民陷入了争吵和单调乏味的生活。你很无聊, 柯基斯队长,因为你也感觉到了。我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去地表世界宣告我们的存在。我们的头脑变老了,格局变小了,我们躲在洞穴里抱怨着黑暗。我们不再是父亲们的孩子,不再配做他们最低贱的奴隶。”
老萨满垂下目光,脸也松弛下来。“我相信诸神对我尤其不满,因为我竟然放任这种堕落发生了。我喜欢安逸而不是斗争,违背了祂们的教导,我腐朽的话语蔓延并会毁了我们。”他回头看了看我, 眼里闪着光芒。“柯基斯对长,你私下里有没有想过,我孙子的污点是否反映了更大的污点?泽斯的出现,以及他出现的原因,是否都是有目的的?”
这个老地精很久以前就陷入了我们之中最愚蠢的家伙都不敢涉足的领域。我真希望现在能回到那个拥挤不堪的洞穴,听我的部落首领尖叫着维护他那毫无价值的荣誉。
“从来没有。”我老实回答。
老萨满的微笑加深了。“你会的。”他挥挥手示意我离开,然后又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毒药,咽下去时,连颤都没有颤一下。
老萨满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比如泽斯的皮肤像死蟾蜍肚皮一样白, 像月亮表面一样干;泽斯没有穿盔甲,也没有带武器,更不知道如何使用。
还有,泽斯是个瞎子。
看到老萨满的孙子被带出来时,在夜风中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身材魁梧四肢修长,这无疑继承自他血液中人类的那一部分。但他的肌肉却很松弛。我稍稍用力就能把他推倒。
他没有眼睛,眼窝处只有两个洞,下垂的眼睑皮肤让他看起来满脸苦相。他只穿了件灰白色短袍,用一根细绳系着。只有囚犯或奴隶才会这么穿,真正的战士在夜里绝不会穿这种颜色的服装。
老萨满把泽斯带到我身边,我的战士们在一旁惊讶而好奇地看着。在暗淡的光线下,老萨满似乎比几小时前更憔悴。他的脸上和手臂布满了黑斑,这一定是受到诅咒留下的痕迹。我很害怕他会碰我。
“泽斯,”老萨满推了推孙子的手肘催促道。“这些都是你的战士。去吧,遵照诸神的意志,执行祂们的令旨。”
半人类杂种“看”着我,他的“目光”落到了我的头顶,然后默默点了点头。泽斯没有武器,但当我打算从腰间抽出把匕首时,老萨满举起一只手拦住了我。“没必要。泽斯不需要刀剑和盔甲。他需要的都有了。”
老萨满最后看了我一眼,唤上他的随从和仆人一起返回了洞穴。大门在他身后被关上并拉上了闩。就连守卫今晚都没安排站岗。
我咽了口唾沫,盯着那个半人类杂种的眼窝。他正在往太阳刚刚落下的地方望去。
“你的命令是什么?”我最后问道。如果幸运的话,泽斯可能不光是瞎子,还是个疯子。我有些好奇,禁止他携带武器和盔甲是否是为了加速他的死亡。这对我很重要。他死得越早,我们就可以越早从这次任务中解脱出来。也许在返回幽深暗夜前,还能在乡下搞几头猪或牛打打牙祭。
半人类杂种慢慢把头转向南方,好像在倾听微风中的什么声音。南边是名为都帕的人类王国,我们偶尔会去那里劫掠。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朝那个方向走去。刚走两步,就差点被放在洞口当长凳的圆木绊倒。他踉跄了一下,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我们都没有笑,也没有去帮他。我们只是看着。
我对自己点了点头。幸运的话,这次任务很快就会结束。
“排成单列,斥候负责前出打探和断后,出发!”我喊道。战士们看了我一眼,然后各自就位,我们迎着夜色开拔。
我们向南行进了大约 10 个小时。随着夜幕加深,泽斯感知道路的能力变得更加明显。他有时会停下来,然后慢慢地穿过一条小溪或绕过一块岩石。在其他时候,他表现得就像个真正的瞎子,比如撞到低矮的树枝或踏进长满荆棘的草丛。也许他的听力给了他一点帮助, 但我禁不住的想,也许他的眼睛还在,只是太小且深陷于眼窝。
天快亮时,我走到那个跌跌撞撞的半人类旁边。我在如何称呼他上面纠结了一会儿,然后决定不理会这个问题。我觉得这没什么关系。“天快亮了,”我低声说。“我们必须尽快扎营。”
泽斯默默向前走着, “目光”凝视着地平线上的某个地方。他突然放慢速度并停了下来。他站了会儿,胸膛因用力而起伏,然后迅速点了点头。“就在这里吧。”他的声音含糊而带着喘息,听起来更像是野兽的呻吟。泽斯这么愚笨?老萨满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是下达了适当的命令,让所有地精在太阳升起前躲进附近山坡的岩石堆和灌木丛中。在此期间,泽斯离开了,但在用餐时又回到了营地。我觉得第一顿饭最好坐在他旁边,看能不能多了解点这次远征的计划——如果他真有计划的话。我越来越担心他会把我们直接带进人类的城市,甚至更糟。
两盘豆子和肉干端了上来,一盘是泽斯的,一盘是我的。吃饭时我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确实没有眼睛。瞎子和我在山顶上坐了一会儿, 默默无言。
“如果你需要什么建议,”最后我打破沉默,“我愿意效劳。”
泽斯咬下一小块肉咀嚼着,身子慢慢地前后摇晃。突然,他开口了。
“当我还是婴儿时,”他用平静而干涩的声音说,“祖父用一把勺子挖出了我的眼睛。”苍白的脸上两个空空的眼眶对着我。“他一定非常爱我才会这么做。有人像这样爱过你吗?”
我愣住了,叉着豆子的手僵在半空。一股寒意滑过我的脊椎。他疯得不能再疯了。我咬了一口豆子,环顾四周。没有一个地精在附近, 我们的对话传不到第三双耳朵里去。
“这是他让我睁开眼睛的唯一方法,”半人类杂种望着黎明前的天空继续说道。“如果他不这样做,我根本就不会看到。我现在几乎不记得了。有人告诉我,我像食人魔一样与他和其他人搏斗,我的尖叫让死尸都哭了出来。我不记得了。”瞎子用瘦弱的手抚摸着下巴。“必须这样做。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但后来我知道了。”
很明显,老萨满的勺子挖出的不仅仅是泽斯的眼睛。然而,他说的话表明他比看上去要聪明。我想不出怎么回答,只能一口口地吃着冷饭。
“天快要亮了,”泽斯说。“我们休息到夜幕降临,然后继续行军。我们将会找到一个村庄。”他停顿了一下,微微抬起头,仿佛在听远方的什么声音。“里面全是半身人农夫。我们就从那里开始。”
我慢慢咽下最后一口食物,用舌头舔着牙缝里的残渣。“开始什 么?”我问道,掩饰着内心的担忧。过去的经验告诉我,都帕的战士并非鱼腩。如果有神在指引着泽斯,那肯定不会是我们的神。
泽斯抬起头。“我们将在那里开始教学。”他平静地说。“教学?”
“是的,教学。”泽斯的声音充满了狂热。让我非常担心的是,他直直地看着我。“我们会教他们的。”
“什么?教他们什么?”
泽斯笑得更开心了。“我们会教他们我们已经忘记的东西。” 蟋蟀唧唧地吵闹。田野里一只麻雀叫了起来。
如果杀了你诸神会不会惩罚我?我看着那张苍白的笑脸,心里想道。老萨满对我有什么期望?难道他的真实意图其实是想让我杀了他的孙子?不,老萨满说得很清楚:我必须服从他的孙子。但他疯了, 他会把我们带向毁灭。
“我应该去站岗了。”我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我需要思考。也许太过直接的行动会惹怒诸神。最好还是顺其自然,最多暗中动一点点手脚。半人类杂种很容易被处理掉,只需要继续让他带路,直到他掉进峡谷或闯入都帕边境的军营。他的祖父无疑会喜欢这个消息。
我转身要走,但只走了三步,泽斯就叫住了我。我回过头。
瞎子伸出右手递给我一把匕首。我摸了摸腰带,发现有一把不见了。肯定是我坐下的时候掉了出来。
“你必须更加小心,”他说。“今晚我们有很多事要做。”
他把匕首递给我,刀把正对着我的肚子。我拿回匕首离开了,回头看了他好几次。
太阳下山前我们就出发了。弦月的月光照亮了前路。我们沿着一片与东边半英里外的官道平行的草地行进,泽斯在高高的草丛中走得非常轻松。我在前方、左面和右面各安排了一名斥候,还让一个卫兵跟在泽斯后面十多步,接着才是大部队。
和之前一样,半人类杂种避开了路上的大多数障碍。即便被绊到, 也会笨拙但迅速地找回平衡。我很好奇泽斯的眼睛和疯狂到底是不是诸神所为,也许这一切都是老萨满为了考验我而精心设计的诡计。我想起昨天第一次见面时,泽斯盯着我“看”的情景,胃开始发紧。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不用做决定的状态——领导这支纯血地精部队的是一个瞎了眼的疯子而不是我——但我也看到了危险。战士们发起了牢骚,有些家伙开始把这次出行当作一场闹剧。他们收起了武器,私下里开着玩笑,一路上嘻嘻哈哈,彼此推搡。
我没让这种状况持续太久。我回到队伍里,找了一个闹得最凶的杀一儆百。这个家伙早些时候摔了一跤,擦伤了膝盖和手掌。当他第三次喊痛时,我一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鞭子抽在了眼睛下面。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后背又重重挨了一鞭, 把惨叫硬生生抽了回去。他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脸。
他身后的纵队停了下来,但我做了个手势,战士们又纷纷绕过他继续前进。我站在原地看着队伍经过。过了一会儿,那家伙站了起来, 拿起了武器,跌跌撞撞地追上队伍。
我跟着他,确保警告达到了效果。此后,再也没有地精发出声音,所有战士都拔出了武器。
才走了三个小时,泽斯突然放慢脚步,把头转向一边,然后停了下来。他身后的斥候疑惑地回头看着我。我立刻走上前。
“他们在那儿,”泽斯指着前面。“我们必须开始准备教学了。”
我朝前面看去,发现有微弱的灯光。沿着官道走大概两英里,坐落着一个小村庄。我没有发现任何危险的迹象,但这没什么意义。敌人的战士可能隐藏在任何地方,也许已经布好了埋伏。
“我们很安全,”泽斯淡漠地说道。他又笑了,呼吸也不像前一天晚上那么沉重。“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压低声音问道。我向部队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放低身形,保持安静。我还没来得及下达更多指令,泽斯就转身抓住我的肩膀用力一拉。我没料到他的动作,来不及抗拒就被拉到了他身边。
在夜晚凉爽的空气中,他呼出的白雾清晰可见。“把村民召集到一起。他们不会反抗。我希望在天亮前开始教学。我们的战士也要参加学习。”他放开我,砰的一下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盯着他,然后望向黑暗的田野。把村民召集起来让泽斯教他们? 老萨满命令我服从这个疯子,就好像他是一个神。如果因为我的服从而导致灾难降临,诸神会宽恕我吗?我可不信。但我还是照做了,我觉得自己和泽斯一样,都疯了。
我让卫兵继续留在泽斯身边,然后去召集队伍。过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了沉睡的村庄。
进攻刚开始没多久就结束了。我们放火烧谷仓的时候,很多半身人都在睡觉。当他们半裸身体,拿着毯子和水桶冲出来时,迎接他们的是一轮箭矢。我们的战士一部分继续纵火烧屋,一部分用棍棒把半身人打倒然后驱赶到一起。那些胆敢用干草叉、铁锹、锤子等农具反击的半身人被我们毫不留情地杀死。实际上,村里的狗给我们造成的麻烦都比村民大。
我们把幸存者——大约三十几名男性、女性和儿童——衣服剥光,让他们赤身站在夜风里。战士们围着俘虏,用长矛戳他们裸露的皮肤, 大笑着打赌谁跳得最高。在我们周围是熊熊燃烧的房子和农场。
我派人去找泽斯,但他已经和卫兵一起走了过来。看着他走近,我很好奇除了莫名其妙的“教学”外,这次无聊的袭击还有什么目的。我以前总是和全副武装的人类作战——商队的护卫,边境据点戒备森严的民兵。袭击没有任何装备也没经过任何训练的半身人农夫根本是在浪费我们的力量。我沮丧地咬着嘴唇,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泽斯经过一间燃烧的农舍时,向它伸出双手,他的微笑清晰可见。他就这样暖和了一下,然后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朝被包围着的囚犯走去。蜷缩在一起的半身人俘虏们的眼睛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兔子的眼睛一样。泽斯盯着每双眼睛“看”了一遍,我认为他真的看到了某种东西。那么,是魔法视觉吗?我内心觉得这和诸神无关。一定是老萨满干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
泽斯走到一个小土堆上,然后转身面对众人。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火焰的噼啪声。
“在创世之初,”泽斯开始说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强,“诸神和忤逆的世界发生了战争,世界被打败并杀死。黑暗遮住了它的脸;风浪拍打着它的尸体。光秃秃的岩石上长不出任何东西,冰冷的月光下没有任何动物。当整个世界都死去时,蛆虫从诸神在战斗中洒下的鲜血里诞生,蛆虫钻进世界的肉里大快朵颐,庆祝诸神的胜利。”
“后来光明一方出现了,地平线上升起了一个太阳。阳光灼伤了蛆虫的眼睛,它们开始尖叫。远古诸神听到了它们的声音,被激怒了。一位古神伸出手说:‘光明欠了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一笔债,我们的孩子将来必会讨还。’他把蛆虫变成了地精,并给他们降下律令:地精必须永远记住那段黑暗的日子,那时远古诸神是胜利者,那时世界上没有任何生命,只有永恒而深沉的黑夜。地精必须永记,要为他们和他们的神向光明一方讨还欠债。”
泽斯伸出手,向人群之外燃烧的农舍走去。“蛆虫的后代们,今晚我们聚在此地。我们还没有完成诸神的律令,我们甚至已经把诸神的律令全部忘记。”他放下手。“明天下午,一队骑兵会来这里调查。他们会看到烧成灰烬的房屋,感受到焦黑田地的余热。但那些骑兵会怕我们吗?远古的债务会得到偿还吗?”
半人类杂种停下来,期待着,尽管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不会。那些骑兵以前肯定见过烧毁的村庄,看到过被杀死的村民。我们,是以世界为食的蛆虫所生下的长子。可那些骑兵为什么要怕我们呢?”
几个地精不安地挪动着,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连俘虏们也停止了呜咽,用心听着。
“换做是你会怕我们吗?”半人类杂种指着一个地精问。“我们只不过烧毁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谁做不到?就连小妖精都可以。”泽斯露出一个浅笑。“甚至就连人类都能做到。”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确信。”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当他说到人类这个词时,气氛发生了变化,我们看着他,想起了他的血统。
“甚至就连人类都能做到。”他重复道。“我们在阳光下生活了太久,远离了黑夜和真相,我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们开始认为——”泽斯眼睛一斜,似乎要笑,“——我们是人。”
没有一个地精动。他们紧绷的脸像石头一样。这些话是致命的侮辱,是最卑鄙的诽谤。然而,这些话从泽斯嘴里说了出来,带着讥笑和嘲讽,仿佛是在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如果不是因为老萨满是他的祖父,战士们早就把他撕成了碎片。
泽斯举起纤细的手指。“我们现在是人了吗?”他大喊。“我们只能做有人性的事吗?我们还记得诸神的教诲吗?难道太阳把我们从哪里诞生的记忆烧光了吗?”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你们想让那些明天来到这里的骑兵嘲笑我们晚上的工作吗?你们想他们来到这里,看到这些以后,说:‘看起来就像是人类干的,也许是强盗,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幸好他们不是地精’?”
半人类杂种朝黑暗的天空举起一只手。“我父亲就是个人类!他用他低贱的人类血脉玷污了我!我的眼睛不是和你们一样的红色——而是蓝色!人类那样的蓝色!像白天的天空一样蓝!我的眼睛现在在哪儿?”
他突然指着一个地精,苍白的手指像一把剑。“你!告诉我!我的眼睛现在在哪儿?”
那个地精嘴唇颤抖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泽斯的脸上充满了愤怒。“告诉我,你这条狗,否则诸神会烧死你!”
“你的眼睛没有了!”他跪倒在地。“两只都没有了!”
“对!”泽斯立刻喊道。“它们都没有了!我的眼睛是人类的,所以祖父把它们还了回去!祖父把我真正的眼睛还给了我!我脸上的两个洞比我那双低贱的蓝眼睛要好一千倍!我父亲的人性,他的污染,都从我身上抹掉了!我现在比你们更像地精,因为我的灵魂自由了!我的灵魂是纯洁的,而你们的灵魂却因为被人性玷污而扭曲! 证据就在你们中间,这些被俘虏的农夫!你们对待他们就像人类对待俘虏一样!他们以为你们是人,所以求你们发慈悲!我们到底有多堕落才会让他们认为,我们——以世界为食的蛆虫的孩子——能够给予慈悲?”
除了火焰的噼啪声外,一片寂静。泽斯浑身发抖,好像发烧一样。
他抬起头来,视线越过我们的头顶。“我感觉到祂们的眼睛在看着我们。你们能感觉到吗?你们能感觉到祂们在俯视我们吗?再过一会儿,祂们就会转身离开,我们将会迷失。我们的人民将会迷失。我们的家园幽深暗夜将会迷失。我们曾经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你们能让祂们——我们的神——相信,你们还记得你们不是人吗?”
他低下头,单手朝俘虏所在方向一挥。“那么,现在就证明!让诸神见证我无法亲眼见证到的证明!”
一开始谁都没有动。然后,一个战士默默拔出匕首,转身扑向俘虏。他抓住一个女半身人的头发,把尖叫的她从人群中拖了出来。战士们用棍棒打倒了两个试图拉她回来的半身人。
拿着匕首的地精左手揪住女半身人的头发,把头往后一拉,接着匕首狠狠捅下,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女半身人用手徒劳地阻挡,直到双手重重摔落在尘土中。
其他俘虏目睹了这一切,匕首每次捅下就发出一声尖叫。那个地精突然把匕首扔到一边,抓起尸体举过头顶扔向俘虏堆,鲜血泼溅到了俘虏们身上。
半身人们又尖叫起来,这是我从来没有从任何人喉咙里听到过的声音——纯粹的惊恐,就像屠宰场里的牲畜。在这一刻我内心中某种古老的东西醒来了,渴望品尝鲜血的味道。我成了狼群里的一头饿狼, 看着猎物们倒下,它们爬不起来也逃不掉了。多么美味可口的猎物啊。我向前走了一步,其他战士发疯一样涌向哭泣的俘虏。
但我只迈出了这一步。不知道为什么,我退缩了。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曾经听命于我的战士现在屈服于饥饿,迫不及待的渴望饱餐一顿。
嗜血的地精们以可怕的方式杀害了一个又一个俘虏。挤不进去的地精则挥舞着长矛,跺着脚,随着每一个俘虏的死亡而更大声、更疯狂地欢呼雀跃。我似乎没有身处现场,而是变成了一个旁观者。我见识过很多残忍,但眼前的这一幕从来不是我传授给战士们的。只有来自冥界的魔鬼才做的出这样可怕的事。
当最后一个俘虏的尖叫和挣扎停止时,战士们发出了刺耳的欢呼。劣质酒水被端了上来,许多战士开始痛饮。他们怎么了?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命令他们停下来,让他们重新变回士兵。
“把尸体扔到官道上,”泽斯说道。“曝尸在太阳下,让光明知道我们今晚的所作所为。让世界看看蛆虫们的孩子是怎么讨债的。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摇晃了一下,转身向南走去,离开了冒烟的村庄。
地精们立刻跟了上去。这些曾经听命于我的战士走的时候都没有回头看我。
当他们几乎离开我的视线时,我才从震惊中恢复了行走能力。我跟着他们轻快的脚步,心里却冷得发抖。我们就这样连续急行军了几个小时,直到空气中青草的芬芳取代了烟雾和血腥味。战士们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并不理会在敌人的领土上行军上需要保持安静。
他们彼此交换传递着自己的酒袋。我,一个曾经被他们所有人畏惧和尊敬的指挥官,却好像变成了隐形人。
天快亮了,泽斯开始减速并最终停了下来。当战士们围上来时,他倒在地上开始休息。
我低头看着这个气喘吁吁的杂种。
尽管我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泽斯却知道我来了,他喘着气说道: “柯基斯队长,你不明白,对吗?”
“对,”我甚至没想过要撒谎。“这是你的意愿。”
“你说这是我的意愿,但我只是一具空壳,”泽斯仍喘得厉害。 “我是盛酒的杯子,但不是美酒本身。我是传达命令的嘴,但不是命令本身。”
“我不明白,”我说。“一点也不明白。我们是战士。我们不是——” 我停了下来,试图理清思路。“我们的对手应该也是战士,而不是手无寸铁的农夫。残杀弱小和无助是懦夫行为!我们战斗的对象应该是有能力和我们战斗的人!这才是战争之道。”
泽斯终于缓过气,用胳膊肘支撑着躺在草地上。他仰头望着无尽的黑夜。
“队长,”他轻声说,“你比我还眼瞎。”
我跪在离他十几步远的草地。力量似乎从我的身上流走。战士们在远处一边喝酒一边放声大笑。
“你想杀我。”这个杂种说道。“我能感觉到。有时我能看到一些东西,当诸神借用我的脑袋时,我可以通过祂们的眼睛看一会儿。但我的听觉,味觉和感觉都还在。你会很乐意看到我死去。”
泽斯朝我这边歪了歪脑袋,没有直视我。“你知道,是我的污点把我变成了这样。”
见我没有回答,他对自己点了点头。“所以你不知道。我的出生。我的污点。这些你都看不到。”
“我看到了。”我低声回答。我真想一剑杀了他,这很容易,让诸神见鬼去吧。
“你只能看见这具躯体。你看出了我的不同。你知道你想杀了我。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得出来。但你看不出这是污点。我教的东西你没有学到。”
泽斯把头转向战士们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走开了。
不久后,我也起来了。地精们漫无目的地在田野里转来转去。看天色,我估计离黎明只有三个小时了。我们得去扎营了。不久就会有人发现那个被屠杀的村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我回头看了看,我们留下的踪迹很方便复仇者们追踪。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否则就会死在这里。
我看到泽斯又坐在地上,低声自言自语。当我走近时,他停了下来, 转过头。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直截了当地说。“立刻。”
泽斯又转过身去。他还在自言自语。或者是在对一个我看不见的存在说话。“他不明白,”他低声说。“他看不到他们的弱点。这也是我们的弱点。”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带路。”瞎眼杂种说。“向南。我们得赶快去上下一节课。”
第二天晚上,在半身人村子以南大约 12 英里处,我们袭击了一个偏僻的农场。两个战士受伤了,但还能站立。泽斯又在宣扬“我们起源于蛆虫”和“诸神关注着我们”这些东西。几个小时后,我们离开了农场,曾经住在这里的十几个人类,则被倒吊在农场餐厅的天花板上,像鹿一样被宰杀。
那些曾经听命于我的地精战士,在离开时带走了一些人肉。“你有没有看得更透彻,队长?”
我一直看着黑暗的地平线。“没有。”
泽斯先是自言自语地哼哼着什么,最后他说道:“就和我当时一样。祂们会问,‘你有没有看得更透彻?’我哭着说,‘没有!把它们还给我!”但这是不可能的。祂们已经把它们扔了。它们已经被还回去了。”
“你说的是你的眼睛。”
“我妈妈说她会把它们还回去,但她没有手。我父亲在强暴她之后砍掉了她的双手。他砍掉了她的双手,让她自生自灭。他是人类, 但他做的事却毫无人性。她说,他是一个猎人,一个把她当做猎物的猎人。她出去找水,他抓住了她。他想成为地精。现在你肯定明白了吧。”
我舔了舔嘴唇。我已经失去了我的战士,不再关心发生其它任何事。“没有。”
泽斯叹了口气。“这是污点,”他慢吞吞地说,仿佛在对孩子说话。我懒得回答。
第二天,一名斥候射落了一个骑马从我们营地疾驰而过的人类。这简直就是个奇迹:当时正是阳光最强烈的时候,我们的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骑手试图逃跑,但还是被我们抓住了。这回泽斯甚至不需要发表演讲。地精们知道该怎么做。
骑手是都帕的士兵。我们的事被发现了。人类在追踪我们。
“我们不能再往南了,”我告诉泽斯。“太危险。我们得往回走, 或者至少往西,这样我们还能再躲避一段时间。”
“你不明白。”泽斯说。
于是我们继续向南。我们抓住了一个推着干草车的农夫,然后是两个雇工,一个类人一个半身人。我们包围了树林边上的一间小屋, 但里面只有一个老妇人。
“我们是懦夫。”我看着在微风中摇摆的老妇人尸体。我说的很小声,因为周围都是地精。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背叛了我。这比死更让我难受。
“我们是地精。”泽斯说。他倚靠在吊着老妇人的那棵树上,望着头上的树枝。“我们像人类一样活着太久了。我们不明白诸神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忘记了他们的教诲。我们忘记了蛆虫。”
“我一直在听你讲教导、教诲,忘记这个忘记那个,我受够了。告诉我教诲是什么,否则我就杀了你。”
地精们的谈话停止了。那些曾经听命于我的战士们现在一动不动,
手里拿着从老妇人小屋里抢来的酒瓶、杯子和水壶。他们把我围住, 看着我。
泽斯说:“我们像人类一样活着太久了。”他的声音平静而宁和。“我们忘记了,诸神把我们从最卑微的生命中创造出来,然后给了我们熊熊燃烧的心,让我们成为了最高级的生命。祂们给了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成为霸主的意志。然而,人类无时无刻不在挑战我们。人类认为他们在每个方面都比我们强。所有种族——地精、巨人、精灵、巨龙——所有种族都认为这是真的。人类只相信人类。世界上别的东西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很快,我们都相信了这一点,于是我们失去了诸神赐给我们的视觉,让我们能够看清前进之路的视觉。我们失去了我们的意志,然后我们迷失了。”
泽斯慢慢走向那具吊在半空的尸体。他伸手去推,让它慢慢地旋转起来。
“直到祖父挖出了我的眼睛,我才第一次看到东西。诸神给了我视觉。人类不理解我们,称我们为邪恶。他们认为我们之所以做那么多可怕的事,只是因为我们天性如此,因为我们自私自利。他们将其定义为邪恶。我也会说这是邪恶,因为人类是如此憎恨它。”
泽斯直视着我。“我们确实是邪恶,但我们的邪恶是为了诸神。人类不明白,对我们而言邪恶就像是爱,因为它比自我更伟大。我们的邪恶将会伸出手来拥抱并杀戮这个世界,就像诸神曾经做过的那样,这样世界就会属于我们。我们的邪恶就像爱一样热烈和艳丽, 它就像爱深入心灵一样深入这个世界最脆弱的地方。”
这个杂种张开双臂,掌心向上。“你不明白我说的‘污点’是什么意思。这个身体被玷污了。诸神禁止我携带武器或穿戴盔甲来保护这些污点。”泽斯的嘴角露出冷笑。“当我父亲袭击我母亲并砍下她双手时,他想证明一些什么。他想证明他比地精更强大。也许他也想表明他比地精更邪恶。他当然知道我们对人类的感觉,以及我们所说的污点——人性、善良和软弱。我们可能沉溺其中,但我们讨厌这个词。”
“一个人类怎么可能比一个由在世界的伤口中蠕动的蛆虫进化而来的种族更强大、更邪恶呢?人类声称他们比我们好得多,而我父亲的行为就好像人类也声称他们比我们坏得多,就好像我们什么都不是。这是对我们整个种族的侮辱。诸神看到了,祂们非常愤怒,所以我生来就是为了报复他们对我们的侮辱。
“我们现在正在教导人类软弱是什么感觉。还有什么比软弱更让强者害怕的东西?对于一个以力量为傲的战士来说,还有什么比知道他的力量毫无意义更可怕的呢?我们残杀弱小和无助,强大的人类会气得发疯,因为他们不能用善良保护弱小和无助!诸神和我们的仇报了!旧债讨还了!”
泽斯突然转过身来,拍了拍老妇人不断晃动的尸体。它在月光下不停地旋转。他回头看了看我。他的脸像月亮一样闪闪发光。“现在你明白了吧,队长?现在你看到了吗?”
我看着尸体,老妇人的衣服被晚风吹皱了。我看到了。
泽斯知道我看到了。他摸索着靠回树上。曾经给他视觉的神现在离开了。
“继续往南,”他说。“我们的教学还没有完成。”
三天后,人类追上了我们。
“他们有多少人?”泽斯问道。我们站在平坦的山顶,他没有像其他地精那样用手遮挡阳光。无论之前哪个神或哪些神在利用他,现在都离开了。
但这没关系。教学进行得很顺利。
“大约一百,”我回答。看起来还有更多,但在阳光下很难分辨。许多人类都骑着马,所以更多的军队可能被隐藏在后方的尘土中。他们升起了旗帜,是都帕的战旗。
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挖好了战壕。人类是在那片开阔田野上发现我们的,在那里我们跑不过他们。所以尽管山顶上并没有防御工事, 但却给了我们高度优势来抵御高大的人类和他们的骑兵。
“一百个还行。多一点会更好,但一百个也不错。”
一个人类俘虏对着朝我们前进的士兵尖叫。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个地精先扇了她一耳光,然后开始殴打。
“别打了,”泽斯温和地说。他没有回头。“让她尖叫吧。那样比较好。让俘虏们尽情尖叫吧。”
“他们分散了。”一个战士说。“有些人类准备射箭了。”
“他们不会射箭。”泽斯平静地说。“他们知道我们手上有俘虏。”
“他们准备冲锋了。”我眯着眼看着远处的人影。我做了决定,大声叫喊:“骑兵必定先到,弓箭手们要尽可能多放箭。所有长矛兵做好接战准备。先刺马,不要管骑手。倒下的马也不要管,直接拔剑砍下一匹马,砍断它们的腿。骑手没法立刻站起来;我们可以派第二梯队去对付落马的骑兵。然后准备迎战步兵。利用高度优势, 等他们爬上斜坡时攻击他们的头和手臂。”
“永远是个战士。”泽斯的声音很轻,只有我听见。
我张开嘴,然后又默默地闭上。永远是个战士。也许是这样。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会。然而,我的战术也是明智的。会有更多人类从我们这里学到教训。最好是这样。
我看着人类越来越近,尘土飞扬,马蹄的隆隆声在回荡。虽然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但我感觉得到他们对我们的鲜血的渴望。我几乎能闻到。这是战士的直觉。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最后说道。这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但却是事实。我终于放松了下来,感受到了平和。这么好的日子配得上一场伟大的战斗。我看着迎面而来的骑兵,他们的三角旗迎风飘扬, 一种奇怪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纯粹的感觉。我眨了眨眼,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呼吸。
“你感觉到了,”泽斯温柔地说。“这种感觉很好,是吗?”
我的嘴唇发出“是”这个词,却没有发出声音。我慢慢朝冲过来的人类笑了笑,笑得就像一个孩子。“欢迎。”我默默说道,心里充满了那种感觉。“欢迎来到我们最后一课。”
“尘壁山脉的人民会听到的,”泽斯说,好像在梦呓。“我预见到了。我的祖父会从诸神那里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他会把这些教导给我们的人民,然后诸神就会把他从生命的痛苦中解放出来。最终我们将找回自我。我们会成为我们本应成为的样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重复道,点点头。我感到轻盈,轻盈而坚强,热切而纯洁。我在这些简单的事情上挣扎了太久。放手的感觉真好。
人类骑兵埋头朝我们冲来,长剑和斧头平举,马蹄在高高的草丛中飞扬。世界变得更明亮、更尖锐、更清晰,但我并没有把目光移开。
泽斯转过身做了个手势。十来张弓射出的箭发出嘶嘶的破空声。有战马和骑士倒下了。在我身后,我们的战士当着人类军队的面开始杀俘。一个女人悠长的惨叫响彻战场。
骑兵们冲得更快了,他们的脸色坚硬如铁。泽斯张开苍白的双臂迎接他们。
今天是个好日子。第一批骑兵冲上了山坡,突破了我们的长矛阵。我高举着剑,带着战友们迎了上去。那种感觉再次触动了我,我笑了,笑得停不下来。
这感觉就像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