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李镭
八天过去了，特法尼斯的脚还是痛得要命，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行走。每当他想蹦跳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会在原地打转，撞进树丛里。更倒霉的时候，他还会狠狠地撞在坚硬的树干上。
“你还要向我乱吠吗？蠢狗！”特法尼斯向那场大战之后找到的大黄狗嚷道。他们都不喜欢和对方作伴。特法尼斯常常会将这条丑陋的狗和卡洛克比较——比起冬狼，这条土狗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但卡洛克死了，快可灵找到了冬狼残破的尸体。又一个同伴没有了，这个小精怪再一次陷入了孤独。“只剩我一个了，也只剩下你了，蠢狗！”他伤心地说道。
那条狗向他露出牙齿，又低吼了一声。
特法尼斯很想割开这条狗的喉咙，在这个肮脏的家伙身上跑一百圈，割开它的每一寸皮肤。但当看到太阳低垂在天空中，他知道这头畜生很快就会有用了。
“我要走啦！”快可灵叫了一声，以黄狗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冲到它身边，抓住挂在狗脖子上的绳子，在旁边的一棵树周围绕了三圈。狗向他扑了过来，但特法尼斯轻易地躲开了它的攻击。猛然绷紧的绳子把狗拽了回去。“很快就回来，你这条蠢狗！”
特法尼斯沿山路快速前进。他知道今晚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马多巴的灯光已经出现在远方，但被快可灵当作目标的是另一个光源——一堆篝火。几分钟之后，他就来到了那座小营地旁边，高兴地发现精灵不在营地里。
他看见罗狄·麦葛斯特正坐在一棵大树下，手臂被捆在身后的树干上。现在这个赏金猎人看上去很可怜，就像那条狗一样。不过特法尼斯别无选择。乌古鲁和肯法那死了，卡洛克也死了，格勒在小树林的那场灾难之后也宣布愿意用钱买这个快可灵的脑袋。
现在只剩下罗狄了——这个选项很糟糕，但特法尼斯绝对不打算靠自己一个人生存下去。他飞快地溜到大树后面，低声在赏金猎人的耳边说：“你明天就要被押进马多巴了。”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尖细声音，罗狄一下子僵住了。
“你明天就要被押进马多巴了。”特法尼斯尽可能减慢了语速。
“滚开！”罗狄低声吼道。他以为这个小精怪是在戏弄他。
“你应该对我好一些，你真的应该对我好些。”特法尼斯毫不客气地说道，“你知道，那个精灵要把你抓进监狱，因为你想杀掉瞎眼游侠。”
“闭上你的嘴。”罗狄禁不住提高了声音。
“你在干什么？”凯林迪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看看你干的好事，蠢货！”特法尼斯悄声说道。
“我告诉你滚开！”罗狄回嘴道。
“我可以滚，然后你会去哪里？去监牢？”特法尼斯恼恨地说，“我现在能帮你，只要你想让我帮忙。”
罗狄开始明白了。“帮我松绑。”他命令道。
“已经解开了。”特法尼斯告诉他。罗狄发现小精怪的话是真的。他想要站起身，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凯林迪尔在这时走进了营地。
“不要动。”特法尼斯对他说，“我去吸引那个家伙的注意力。”这样说的时候，特法尼斯已经开始行动了，所以罗狄只听到了一阵不明所以的嘟囔声。他仍然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全副武装的精灵面前装作软弱无力。
“这会是我们在路上度过的最后一晚。”凯林迪尔将他打到的兔子扔到篝火旁，走到罗狄面前，弯下腰说道，“到马多巴之后，我就会送信给鹰手女士。她是蒙特里·迪布洛奇的朋友。对于在那片小树林中发生的事情，她一定会很感兴趣。”
“你懂什么？”罗狄向精灵啐了一口，“那位老游侠也是我的朋友！”
“如果你是兽人王格勒的朋友，那就不可能是小树林中那位游侠的朋友。”凯林迪尔指出他的谎言。
罗狄并没有当即反驳。特法尼斯在这时行动了。一阵嗡嗡声从凯林迪尔身后传来，精灵抬手按住佩剑转过了身。
“你是什么？”他惊愕地睁大眼，向快可灵问道。
凯林迪尔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罗狄突然跳到他身后，把他打倒在地。凯林迪尔是老练的战士，但在近身格斗中，他不可能胜过粗壮的罗狄·麦葛斯特。罗狄那双肮脏的大手扣紧了精灵细长的脖子。
在罗狄干完那桩肮脏的勾当之后，特法尼斯对他说：“我知道你的狗在哪里，就系在一棵树上。”
“你是谁？”罗狄竭力隐藏住自己的兴奋之情——他不但重获了自由，还知道自己的狗活着，“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只是一个小东西，这一点你一定看得出来。”特法尼斯解释说，“我想结交大个子朋友。”
罗狄考虑了一下，“好吧，你可以和我做朋友。”他大笑着说。然后他在死去精灵的行李中找到了自己钟爱的大斧“嗜血”，带着阴狠的笑容站起身，“那么，我们走吧，回山里去。我还有一个卓尔精灵要杀呢。”
一阵苦涩的表情从快可灵精致的五官上掠过。但不等被罗狄看到，特法尼斯已经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这个小精怪绝对不想再靠近盲眼游侠的小树林了，更何况兽人大王还在悬赏他的脑袋。他知道，如果罗狄再次出现，而凯林迪尔失踪了，其他精灵一定会有所怀疑。更何况只要一想到有可能再次面对那个黑暗精灵，特法尼斯的头和脚就都痛得厉害。
“不！”小精怪喊道。罗狄从不习惯别人违抗自己。赏金猎人的眼睛里迸出了凶光。
“不需要了。”特法尼斯说了谎，“卓尔精灵已经死了，被座狼杀死了。”
罗狄显然不太相信。
“我曾经告诉过你卓尔精灵的下落。”特法尼斯提醒他。
罗狄感到一阵失望，但他已经不再怀疑快可灵了。他知道，如果没有特法尼斯，他绝不可能找到崔斯特，而且还会跑到几百里以外，把鼻子探进莫雷米洞穴，将自己的全部金币都花在巨龙的谎言上。“那个瞎眼游侠呢？”罗狄问。
“他还活着，但就让他活着吧，”特法尼斯回答说，“他有许多强大的朋友。”然后他用目光引领罗狄望向凯林迪尔的尸体，“精灵，许多精灵。”
罗狄点头表示同意。他对蒙奇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恨意，也不想再去面对凯林迪尔的亲戚。
他们将凯林迪尔和无法带走的物品全都埋入土中，又找到罗狄的狗，然后连夜前往辽阔的西方。
在蒙奇的小树林中，整个夏天都是那样平静和丰饶。对于崔斯特在游侠之道上的天赋，蒙特里一直都很乐观，但这个学生精进的速度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料。崔斯特已经记住了这一地区每一棵树和每一个灌木丛的名字，认识了这里的每一只动物。更重要的是，他学会了该如何学习，如何观察梅丽凯向他展现的种种线索。如果他遇到一只从不曾谋面的动物，只需要观察动物的动作和行为，他就能迅速理解这只动物的意图、态度和情绪。
“去摸一摸它的皮毛。”在一个天色灰暗、风势很强的黄昏，蒙特里这样对他悄声说。老游侠的手正指着草地对面的一片树林，那里露出了一根不住甩动的白色鹿尾。虽然光线昏暗，让崔斯特无法看清那头鹿，但他能感觉到鹿的存在。蒙特里一定也是这样感觉到那头鹿的。
“它会让我碰它吗？”崔斯特悄声问。蒙特里微笑着耸了耸肩。
崔斯特蹑足潜踪地沿草地边缘走过去。他有意挑选了北边的下风头方向。但要从北边靠近那头鹿，他必须先从东边绕过去。在距离鹿还有二十几码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犯了错。鹿突然抬起头嗅嗅空气，抖动了一下自己的白尾巴。
崔斯特僵在原地。等了很长时间，鹿才再一次低头吃草。但这个敏感的生物已经心生警惕，就在崔斯特尝试着再迈出一步的时候，鹿立刻就蹿走了。
然而蒙特里却在鹿逃跑之前从南边靠近，趁鹿从他身边跑过的时候拍了一下鹿的屁股。
崔斯特惊愕地眨眨眼，对得意的老游侠说：“风向对我有利啊！”
蒙特里摇摇头，向崔斯特解释说：“只有当你靠近到二十码范围以内，能够真正从北边接近它的时候，风向才是对你有利的。在那以前，从西边靠近要比从东边更好。”
“但从西侧是不可能绕到北边接近那头鹿。”崔斯特说。
“我不必那样绕。”蒙特里回答，“我选择的路线后面有一道山崖，”他指着南方说，“它挡住了从这个角度吹来的风。让风绕了回去。”
“我不知道那里的地形。”
“你必须知道。”蒙特里轻松地说，“这才是个中诀窍。你必须像鸟一样从空中俯瞰这一整片区域，然后再选择路线。”
“我没有学过飞行。”崔斯特语带挖苦地说。
“我也没有！”老游侠提高了声音，“抬头看一看。”
崔斯特仰起头斜睨灰色的天空，发现一个影子正展开宽大的翅膀捕捉微风，轻盈地在天空中滑翔。
“一只鹰。”卓尔精灵说。
“它乘着从南方吹来的风，”蒙特里向他解释，“然后在悬崖造成的乱流中转而向西。如果你观察了它的飞行，你就会想到这里的地形变化。”
“这不可能。”崔斯特无可奈何地说。
“是吗？”蒙特里问道。老游侠转开头，隐藏住自己的微笑。卓尔精灵当然是对的。没有人能够仅凭观察一只鹰的飞行轨迹就判断出附近的地形。当崔斯特走过草地，悄悄向鹿靠近的时候，蒙特里叫来了一只猫头鹰，才知道了这里的具体地形和气流的变化。不过他没有必要告诉崔斯特这件事。老游侠决定让这个卓尔精灵好好思考一下。他能够借此温习他曾经学习过的知识，这会是很有价值的一课。
“是唿唿告诉你的。”半个小时以后，在返回小树林的路上，崔斯特说道，“唿唿告诉了你风向变化，还有鹰的事。”
“看来你对此很确定。”
“是的，”崔斯特坚定地说，“那只鹰没有鸣叫。在这件事上你骗不过我。你看不到那只鸟，而且我知道你也听不见风吹过它翅膀的声音，无论你说什么！”
蒙特里的笑声让卓尔精灵也因为自己的判断得到证实而露出微笑。
“今天你做得很好。”老游侠说。
“我没能接近那头鹿。”崔斯特提醒他。
“真正的测试不在那里。”蒙特里回答，“你相信你的知识，能够笃定地使用你的记忆，对我的话做出判断。现在，认真听着，我要告诉你几个小花招，它们可以帮你接近敏感的小鹿！”
他们从回小树林的路上一直谈到深夜。崔斯特如饥似渴地倾听着老游侠的教导，吸收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不断领会这个世界的各种神奇秘密。一个星期之后，在另一片草地上，崔斯特将一只手放到了一头母鹿的臀部，另一只手放在满身斑点的幼鹿臀部。两头鹿都被这出乎意料的碰触吓了一跳，而蒙特里在一百码以外就“看见”了崔斯特的微笑。
夏季渐渐远去，崔斯特的课程却还远没有结束，但蒙特里已经不再用很多时间教导卓尔精灵了。崔斯特学会了走进原野，自己学习，倾听和观察草木鸟兽的低吟浅唱和细小悸动。大自然无以计数的奥妙让崔斯特沉醉其中，几乎没有注意到蒙特里的变化。现在这位游侠愈发显得苍老了。在寒意深重的早晨，他的脊背已经很难直起，双手经常感到麻木。对此，蒙特里只是暗自忍耐。他不是一个喜欢自怨自怜的人，更不会为必将到来的结局而感伤。
他的生命已经足够长久和充实，得到许多收获。他所体验的人生要比绝大多数人更加丰富多彩。
“你有什么计划？”一天晚上，当他们共进晚餐，吃着崔斯特烹制的蔬菜浓汤时，他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狠狠击中了崔斯特。除了像现在这样生活，他没有任何计划。为什么要有计划？现在的生活是如此轻松，充满欢喜，是这个饱受磨难的卓尔叛徒从不曾想象过的。崔斯特完全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于是他丢给关海法一块小饼干，想要转变话题。黑豹舒服地躺在崔斯特的铺位上，用他的毯子裹住身体。崔斯特有些担心，如果想让关海法离开自己的被褥，大概只有把它送回星界去了。
蒙特里则坚持问道：“你有什么计划，崔斯特·杜垩登？”老游侠的语气愈加坚定，“你打算生活在什么地方？怎样生活？”
“你要赶我走吗？”崔斯特问。
“当然不会。”
“那我就和你住在一起。”崔斯特低声回答。
“我是说以后。”蒙特里显得有些激动。
“什么以后？”崔斯特意识到蒙特里似乎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蒙特里的笑声仿佛是在嘲讽他的猜疑。“我是个年迈衰老的人类，”游侠解释说，“而你是一个年轻的精灵。我的年纪比你还要大，但就算我是一个婴儿，你的寿命也会远远超过我。当蒙特里·迪布洛奇不在的时候，崔斯特·杜垩登又要去哪里？”
崔斯特转过头。“我不……”他踟蹰了一下，“我会留在这里。”
“不，”蒙特里严肃地说，“我希望你还会有许许多多更加丰富的经历。仅仅在这里活着肯定不够。”
“你就在这里过得很好。”崔斯特反驳说。他的语气比自己所希望的更激动。
“我只在这里过了五年。”蒙特里没有感到被冒犯，只是平静地说道，“是在一个充满了冒险和奇遇的人生中最后的五年。”
“我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平静。”崔斯特提醒他。
“但你还是一个孩子。”蒙特里说，“五年不是五百年，甚至五百年也不是你还会度过的全部人生。答应我，等我不在之后，你会重新考虑你要走的路。外面有一个宽广的世界，我的朋友，那里充满了痛苦，但也充满了喜悦。痛苦让你成长，喜悦则会让你能够在自己的道路上走下去。”
“现在，答应我，”蒙特里继续说道，“当蒙奇不在这个世上，崔斯特会去找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崔斯特想要争辩，想要质问老游侠为什么能如此确定这片小树林就不是崔斯特的“位置”。只是他的内心，依然感到忐忑不安。实际上，他的心正一点点沉下去。重重压住他的是马多巴的回忆，那一家人的死，还有在那以前的所有灾难，所有对他紧追不放的邪恶。但所有这些重压都无法浇灭他走进这个世界的渴望。
他还能再找到多少像蒙奇这样的人？他还会有朋友吗？当这座小树林中只剩下他和关海法的时候，这里又会变得多么空旷？
蒙特里没有再逼迫崔斯特，他知道这个卓尔精灵的困惑。“答应我，当那个时间到来时，你至少会认真考虑我的话。”
他信任崔斯特，不必看到这位朋友向他点头。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就像是一缕细小的尘埃，从破碎的云层中缓缓飘落，和满月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崔斯特和关海法走进大自然，欣赏季节的更替，赞叹天象无尽的循环。然后他兴致高昂地跑回小树林，一路上还不断将茂密松枝上的积雪摇下来。
小树林中的营火暗淡无光。唿唿一动不动地蹲在矮处的树枝上，就连风仿佛都停息了。
崔斯特望向关海法，想要得到一些解释，但黑豹只是坐在火边，神情肃穆沉寂。
恐惧是一种奇怪的情绪，是许多非常细微的线索汇聚成的焦点，让人同时感到困惑和颤栗。
“蒙奇？”崔斯特轻声呼唤。他走近老游侠的树洞，将洞口的毯子掀起来，遮住营火残余的光亮，让自己的双眼进入红外视觉。
他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看着最后一丝热气从老游侠的身上飘走。尽管蒙奇已经变得冰冷，他脸上满足的微笑依然让崔斯特感到温暖。
在随后的几天里，崔斯特许多次努力克制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每当他回想起老游侠最后的微笑，那位年老的人类最终得到的平静，他都会提醒自己，他会流泪只是因为自己的孤独，而不是为蒙奇伤心。
崔斯特将老游侠埋葬在小树林旁，为他建起一座石冢。在那一整个冬天，崔斯特都安静地生活在小树林中，做着各种日常杂事，静静地思考着。唿唿来得越来越少了。有一次，唿唿在离开时最后望向崔斯特的一眼让卓尔精灵清楚地知道，这只大猫头鹰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小树林来了。
到了春天，崔斯特体会到了唿唿的心情。这二十多年里，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家。在蒙特里身边，他找到了自己的家。但随着老游侠去世，这片小树林仿佛也不再让他感到安心惬意了。这里是蒙奇的家，不是崔斯特的。
“就像我承诺过的那样。”一天早晨，崔斯特喃喃地说道。蒙特里曾经要求他仔细考虑自己将来的道路，崔斯特不会食言。他在这片小树林已经中生活得很惬意，至今也没感觉到有任何不便。但小树林不再是他的家了。他知道，他的家在远方，在那个宽广的世界中，就像蒙特里告诉他的那样，那里“充满了痛苦，但也充满了喜悦”。
崔斯特收拾好东西，其中有他需要的给养，还有游侠最喜欢的几本书，又将弯刀挂在腰间，把长弓挎到肩头。他最后一次绕着小树林走了一圈，最后一次凝视绳桥、武器库、白兰地桶、独木舟、他曾经挡住巨人的树根以及蒙奇布设大树机关、射杀兽人的阵地。然后，他召唤来关海法。黑豹一到他身边，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他们沿着小路下了山，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小树林。他们的面前是充满痛苦和喜悦的广阔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