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黑色猎犬之年
谷地历1296年
她不喜欢来到魔索布莱这片名为布里尔林的区域。这里又叫臭街,生活着无家可归的卓尔流民、被驱逐者和已经毁灭的家族的难民,生活着没落的女祭司和来自各个家族的私生子——他们注定会在贫困中度过一生。
至少大多如此。因为杜垩登家族的马烈丝主母知道,这里还有达耶特佣兵团的成员。在魔索布莱的阶级结构中,他们财富可观,实力惊人。他们全是流民,但对那些知道该如何利用他们的家族来说,他们都是有用的流民。
马烈丝通过自己的配偶兼家族武技长扎克纳梵联系上达耶特佣兵团的首领贾拉索,得到了一个名字。这就是她今天想要拜访的人,她正是为了这个人才踏上魔索布莱的臭街。
真是巨大的牺牲!主母下定决心,如果对方无法说出她想听的话,她就让他死在自家棚屋的地板上。
终于看见她要找的建筑,马烈丝如释重负。这次行程并不让她害怕,她只是感到恶心而已。她只希望能尽快结束任务回到家中。
她走向的房门,环视四周,向暗中跟随她前来此地的护卫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封锁整片区域。她施展了一个法术,然后是第二个,两个法术都对准房门。接着她又为自己添了第三个和第四个魔法,以防遭到暗算。
马烈丝主母用第五个法术轰开大门,闯进门后的小房间。一个身穿长袍的男性目瞪口呆的坐在桌子一侧,他对面的女性满脸惊恐。
“我还没算完呢!”男人抗议道。
马烈丝从他身上移开视线,望向小圆桌中央带基座的水晶球。她只能勉强分辨出水晶球里的扭曲图像。
她一挥手,清空了水晶球。
“现在完了。”她说。
女人发出抗议。“我付了一大笔钱!”
在马烈丝的怒视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主母端详着这个女人。她比马烈丝年轻一点儿,身材婀娜,从衣服的剪裁上看,她似乎觉得自己相当迷人,但她的脸上和赤裸的手臂上布满淤青和伤痕,足见臭街生活的艰辛。
“你没戴家徽,孩子。”她说,“你属于哪位主母?”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知道你就没有家族,就算我杀了你也没人在乎。”
“女人!”身着长袍的男性大声抗议,站到入侵者面前。他苍老而干瘪,脸上伤痕累累,破破烂烂的旧袍子松松垮垮地挂在他太过瘦弱的肩膀上。
“女祭司。”她纠正。
“女祭司。”他说,语气没那么愤慨了。
“高阶女祭司。”马烈丝纠正。
“高阶女祭司。”老卓尔的音量越来越低。
“主母。”马烈丝继续纠正,亮出底牌。卓尔男性似乎变小了。
他清了清嗓子。“我不习惯接待不速之客。”他平静地说,“您吓了我一跳。”
“还有你,亲爱的。”说着,马烈丝将目光转向那名女性,“你准备好报出家族了吗?当然,你应该知道如果你报出一个名字却被发现在说谎,你不仅会失去那两条你引以为傲的腿,还会再长出八条新的。”
这话令她不由蠕动。她拉了拉开叉裙的前襟,更好地盖住她的腿。
“你没有家族。”看见惊恐的女人磕磕绊绊、含糊不清地嘟囔起来,马烈丝断言。“出去等我。”马烈丝下令,“也许未来还有更好的东西等着你。”她回头望向身穿长袍的男性,“这就是你在水晶球中看见的景象吗?”
卓尔男性一头雾水。
“就是这样,对吧?”马烈丝添道,在话语中注入暗示术的力量。
“对。”男人脱口而出,“对,对,当然。我正要告诉她……”
“走。”马烈丝对女人说道,后者还算聪明,急忙站起来冲出房间。
马烈丝走向空出的座位,准备坐下,双眼始终紧盯着那个男性。她朝坐垫瞥了一眼,上面布满污渍。
她挥了挥手,椅子飞向一旁。马烈丝主母迅速施展了一个小法术,在椅子之前的位置上召出一张闪烁着蓝光的飘浮碟,然后坐了上去。她向另一把椅子挥手示意,但对方只是困惑而担忧地注视着她。
“你就是鲍克罗斯,来自一个无法被提及的家族?”马烈丝说道。
“我来自欧布罗扎家族。”
“不,你不是。还不是,尽管你希望他们有朝一日会接纳你。或者我应该说,你希望他们看不出来你其实不是一个真正的心灵魔法大师,而是一个有着某项特殊才能的普通法师?”
男人清了清嗓子,更多是出于紧张而非愤慨。
“坐下,鲍克罗斯。”马烈丝下令,“我是你最重要的顾客。”
“为什么?我不明白。”男人狼狈答道,却还是坐下了——这在马烈丝看来明显是在服软。
“贾拉索把你告诉给了我。”马烈丝解释道。
年迈的男性卓尔松了口气。“他本能安排……”
“我不需要他做任何安排。我在这儿,你在这儿,我需要你的服务。”她在飘浮碟上动了动,舒舒服服地盘起双腿,让这个蠢货知道她相信自己只用一个单字就能杀了他。“我是谁?”她反问,将蛇首鞭放在桌上,活生生的毒蛇嘶鸣蠕动,尖牙上滴下致命的毒液。
鲍克罗斯深吸一口气,身体小心前倾,开始施法。水晶球里立即变得雾气缭绕,他向内望去。
“预言者,告诉我我是谁,再告诉我我为什么来这儿。”马烈丝说道。
他继续凝视着水晶球;继续吟诵了好一会儿。其中许多词马烈丝都听不懂,但她对奥术咒文的发音还算了解——这也印证了贾拉索对这名卓尔的介绍。这名卓尔,鲍克罗斯,毕业于卓尔的法师学府术士学院。鲍克罗斯也曾颇有名望,直到他失去了贡夫的宠爱为止。他的家族也在此时被彻底摧毁了。从那遥远的一天起,他就靠着帮人占卜在臭街苟且偷生。根据贾拉索的说法,他已经在这一行里干了很长时间,业务相当熟练。
不仅如此,鲍克罗斯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是因为他知道该如何保守客户的秘密。
“马烈丝·杜垩登。”片刻之后他答道,声音充满敬畏,“我听说过您。您来找我服务令我倍感荣幸。”
“证明你的价值。”
男人舔了舔嘴唇,清了清嗓子,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水晶球上。他紧盯着水晶球,从口袋里取出四块碎骨扔在水晶球左侧,又取出另外四块扔在水晶球右侧。这动作令鞭蛇发出更多威胁的咝鸣。
男人的专注力令马烈丝不由赞赏。他扫了眼左侧,扫了眼右侧,无视了致命的鞭蛇,专心致志地盯着他抛出的碎骨。
“是了。”他说,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伟大的马烈丝主母,您有孩子了。”
“这我知道。”她直截了当地说。她在说谎。她只是怀疑自己怀孕了而已。但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告诉我父亲是谁。”她下令。
鲍克罗斯用力咽了口唾沫,似乎十分不安。他当然会不安。告诉一个主母怀孕的消息固然是好事,但如果这个孩子来自她不喜欢的男性,说出消息的人可能会惨死当场,甚至更糟。
“父亲。”马烈丝重复道,“告诉我这孩子的父亲。看看你的水晶球,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你知道我,所以也知道我的名声——我向你保证它名副其实。我可以把选项缩小到四个男人。你来告诉我是哪个男人。”
鲍克罗斯开始流汗。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乞求着水晶球,每个奥术音节都能流露出他的紧张。
但接着,他突然停住了,紧盯着水晶球。一时之间他似乎陷入了迷茫,但很快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容也再次回到了他脸上。
“我知道这个男人。”他说,马烈丝意识到他在自言自语。她思索着他的话,又想到自己正位于臭街,心中不由充满了希望。
“谁是孩子的父亲?”她质问。
“他属于辛弗雷家族。”预言者大着胆子回答,因为辛弗雷家族早已毁灭,任何人——特别是一个身份低微的男性——都不该说出这个并不存在的名字。
“扎克纳梵。”他迅速纠正道,“扎克纳梵·杜垩登是孩子的父——”
他向前倾身,望进水晶球之中,坐在对面的马烈丝看见水晶球的图案正在迅速变化——预言者有了新发现。她不敢打断他,不是现在。
过了好一会儿,预言者长舒一口气,跌坐在他的椅子里,似乎筋疲力尽。长袍裹住他消瘦的身躯,他的脸上浸满汗水。
“没错,马烈丝主母,您的愿望实现了。”他自信满满地说。
马烈丝肃然起敬,但她不打算表现出来。
“和您的女儿女祭司维尔娜一样,这孩子的父亲也是扎克纳梵。”预言者对她说。
“你认识他。”
“我听说过他。”鲍克罗斯承认,“但那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您喜欢这个消息真是太好了。”
“这可用不着预言家的预言。又有了一个来自伟大武技长的女儿,谁能不高兴呢?”
鲍克罗斯点了点头,却露出一脸好奇。“我没说是个女儿。”他提醒道。
“你用不着说。扎克纳梵是个完美的情人和父亲,不会只让我生下区区男性。”马烈丝断言;看见鲍克罗斯眉头紧锁,她追问,“你怀疑罗丝的祝福?”
“当然没有。”他急忙说,“我甚至没浪费时间确认这项您已经知道的事实!”
马烈丝主母并未起身。她命令飘浮碟飘向门口,挥手打开了门,飘到街上。
之前坐在桌边的女人站在门外,不安地移动着重心。她的表情在期待和恐惧之间变幻不定。
“你想要什么?”马烈丝对她低吼。
“您让我在外面等您。”女人回答。
“你擅长服从命令吗?”
“擅长……主母。”她说。
“那你可以给我当个好奴隶。”马烈丝说道。她望向女人身后的阴影,轻轻点了点头。
“是,主母……什么?奴隶?我不是——”
她的话停在了这里。一把锋利的长剑刺进她背后,刺穿了她的身躯。剑尖出现在她左胸下方,上面还挂着她的心脏组织。
“你也不是目击者。”马烈丝说。女人瘫倒在地,一命呜呼。
她带着手下回到了西墙,回到了杜垩登家族之中。
“干得不错。”片刻之后,贾拉索对鲍克罗斯说道。打扮浮夸的佣兵头子在占卜桌旁边坐了下来——但他早就警告过鲍克罗斯不准对自己施展预言法术。
“她杀了——”
“玫德芙拉瓦无论如何也离死不远了。”贾拉索打断了他,“你知道这点,她也同样知道这点。确实遗憾,但比起死于长满肺叶的黄色霉菌来说,这还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鲍克罗斯把老脸埋进他那双干枯的手里。
“有什么问题吗?”贾拉索问道,“你说出了她想听的话。她开心地走了。”
“开心到忍不住杀人。”鲍克罗斯讥讽道。
“杀人肯定能让她更开心。”贾拉索大笑一声,听上去十分无奈——因为他的确无奈。
鲍克罗斯叹了口气,再次捂住了脸。
“她不会杀了你,你这老糊涂。”贾拉索说,“不然她已经动手了。你说出了她想听的话。最糟的后果就是你不得不在扎克纳梵又能一发入魂时再次面对她。”
“我说出了她想听的话。”鲍克罗斯赞同,“但我并未说出我看见的所有东西。”
这话引起了贾拉索的注意。
“她肚子里的不是女儿。”老预言家解释道,“是个儿子。”
“你对她撒谎了?”
鲍克罗斯用力摇头。“她甚至没费事询问。她信心十足。她不会高兴的。绝对不会。”
“那就是个儿子。”贾拉索耸了耸肩,仿佛这无关紧要。
“马烈丝主母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不是吗?诺梵和狄宁?”
现在轮到贾拉索叹气了。他想象着可能的场景,忧心忡忡。的确,马烈丝主母不会高兴的,特别是考虑到这个难逃一死的孩子还是扎克纳梵的子嗣。
贾拉索起身离开,沿着蜿蜒的街道走向流脓蕈人,臭街最好的酒馆——贾拉索在大约五十年前成了这里的大股东。他毫不意外地看见了扎克纳梵——他的线人已经把这消息告诉给他了。武技长正坐在公共休息室后方右侧角落里他惯常的座位上。
“啊,是什么风在这个美丽的夜晚把你吹出家门?”贾拉索边问边向他靠近,示意吧台再来几杯。
“和把我吹到任何地方的风一样。”扎克纳梵回答,“无论我去哪儿,一想到这城里还有上百个我根本不想去的地方,我都觉得我去的地方还不错。”
贾拉索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我在判断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你不应该。”
这话让贾拉索大笑起来。“无论如何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之前我们有好几年完全没见过面,现在呢?在过去两个十天里见了四次?”
“马烈丝最近格外令人生厌。”扎克纳梵长饮一口。
贾拉索差点儿说出了就暴露底细的话,却还是忍住了。
“那巫婆怀孕了。”扎克纳梵宣布。
贾拉索目瞪口呆——当然不是因为这个消息本身,而是因为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刚刚见过预言者的马烈丝主母甚至很可能还没来得及返回杜垩登家族。
贾拉索磕磕绊绊地组织着措辞,终于问道:“是你的?”
“你在暗示我的妻子对我不忠?”扎克纳梵拧起眉毛。
贾拉索大笑起来,扎克纳梵也是——他实在是无法装出一脸怒容。马烈丝主母的守备范围之广可谓众所周知,令人惊叹。
“我基本可以肯定我就是那孩子的父亲。”扎克纳梵说道。
“因为你比其他人厉害?”贾拉索调侃。
“对,质量更好。”扎克纳梵回答,“次数也更多。那巫婆让我好几周没能合眼。每次她打算攻打别的家族,我都能事先看出来。”
贾拉索点了点头。就像她人尽皆知的胃口,杜垩登家族将迪佛家族视为目标的事实在消息灵通者眼中也同样不是秘密。说到消息灵通,没人能比得过达耶特佣兵团的贾拉索。
“上次——怀上第一个孩子时——这消息让你开心得多。”贾拉索指出。
扎克纳梵又喝了一口酒,无奈地举起没拿酒杯的手。
新一轮酒被端了过来,贾拉索接过自己的那杯,立即挥手让侍者离开。
“维尔娜不再令你感到骄傲了?”他壮着胆子问道,“以女祭司的标准而言,她似乎相当特殊。”
“对,也不对。”扎克纳梵承认,“我让马烈丝·杜垩登生下的任何女儿都不可能比维尔娜的表现更好了。我不是傻瓜。我知道这点,从我第一眼看见我的孩子时——看见她是个女孩时——就知道这点。她很棒,但我无法否认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变成邪恶的罗丝信徒的痛苦。”
“她还有什么选择呢?”
“她还有什么机会呢?”扎克纳梵纠正道。他无奈地轻笑起来。“我不得不承认,这种父女之情,这种超乎想象的羁绊,真是耐人寻味,令人吃惊。”
“你是什么意思?”贾拉索追问,没想扎克纳梵竟这么坦诚。
“一切的目的,”扎克纳梵回答,“生存的目的。我的意思是,我怕死,而且我猜所有人都怕死,只有最疯狂的信徒除外。我当然也希望自己能长生不老。你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我是说,那可是很长时间啊,对吧?”
“所以你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你会欣然迎接死亡的到来。”扎克纳梵嗤之以鼻,“我认识的贾拉索会和死神讨价还价,拖延死期。”
贾拉索举杯庆贺。
“对,我希望我能长生不老,希望这一世之后还有来世。”扎克纳梵说道,“但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孩子多少消除了那种恐惧。他们也是某种形式的永生。第一次见到维尔娜之前,我从没有过这种想法。”
“是件好事。”
“是件让人害怕的事!”扎克纳梵回答,“贾拉索,看见你的孩子,你就看见了自己的弱点。你就知道这世界上有某种东西会让你变得脆弱不堪,有某个人对你而言比你本身更加重要。如果她遭遇不幸,那比你自己遭遇不幸还让你痛苦百倍。”
“我怕死。我不想死。我知道这点。但我同样知道,我会奋不顾身地挡住对准我女儿的利刃。就算她会变成蜘蛛神后的女祭司也是一样!”
“所以你很高兴马烈丝主母能再次怀孕?”贾拉索问道,“怀上你的孩子?”
这个直白的问题似乎令扎克纳梵陷入了迷茫。他耸了耸肩,喝完他那杯酒,将椅子推向后方。
“我得回去了。”他站起身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赶在开战之前。”
“不会开战。”扎克纳梵反驳,“这说法真傻。杜垩登家族显然不会违反执政议会的命令。但万一比我们排名更高的家族遭遇不测,我们肯定得事先做好准备。”
“当然。”贾拉索附和道,扎克纳梵提醒了他魔索布莱的法律有多疯狂,这令他不由微笑。消灭敌对家族并没有错,被人发现才是大错特错。战争被发现——而非战争本身——才是执政议会的主母们无法容忍的东西。
他目送扎克纳梵离开吧台,然后靠坐在椅子里回味着这个内敛的男人不同寻常的坦诚告白。他知道杜垩登家族在几个月内就会向迪佛家族发动攻击,因此他很可能在未来的几个月——甚至是几年——都不会见到他的朋友了。
他为此伤心不已,这种感觉十分新奇。
这就是他之所以喜欢和扎克纳梵对饮的原因,这个男人总是有着出人意料的深刻见解。
贾拉索欣赏它,却也因此而担忧不已。这次,扎克纳梵会让马烈丝生下一个男孩。作为杜垩登家族的第三个儿子,他肯定会立即被残忍而狂热的马烈丝主母献给蛛后。
考虑到今天的交谈,贾拉索担心这场献祭将彻底摧毁他的老友。
马烈丝主母不喜欢这个地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有太多男性,不是游荡在蜿蜒的隧道里、宽阔的台阶上,就是跪坐在摆满卷轴和古籍的巨大书架面前。
他们不是寻常男性。他们是魔索布莱最强大的男性,其中一些甚至有能力在战斗中让马烈丝送命——最著名的就是首席大法师贡夫,执政主母班瑞最年长的儿子。更令人不安的是,马烈丝主母不属于这里,而且几乎没人知道她就在这里。这些潜在的敌人,术士学校的卓尔法师,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毁尸灭迹!
我在这儿。她听见脑海中响起一个令人宽慰的声音——不,不是声音,是心灵感应。都安排好了。大法师贡夫允许你前来此地,没人敢对你动手。
马烈丝主母不愿让卑鄙的贾拉索和他那个更卑鄙的欧布罗扎心灵异能者朋友进入她的思维,但她不得不承认,贾拉索的魔法传讯令她备感安慰。
暗自承认这点令她不由畏缩,她集中思绪,努力将贾拉索逐出脑海。如果他能在她的大脑里和她对话,那他想必也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她的情绪。
她不想让他发现她的恐惧。她毕竟还是杜垩登家族的主母,来自于一个蒸蒸日上的强大家族。
马烈丝来到一扇奇怪的窄木门面前——这扇门更应该出现在古代地表森林的精灵法师塔上。它凹凸不平的门板高度齐肩,上呈弧状隆起,形成一个尖顶。主母先施展了一个防护法术,又开始施展侦测魔法。没等她施法结束,房门就向内打开了,露出一个小平台和一条黑洞洞的下行楼梯。
祝你好运,马烈丝主母。脑海中的声音说道。我等你回来。
他无法陪她下去,至少无法用魔法陪她下去。马烈丝暗忖。这扇门上附有强大的反魔咒文。
女人深吸一口气,踏上平台。她抓住光滑的柱状栏杆,手中的触感十分陌生——那是经过抛光的地表木材。她一路下行,栏杆和台阶吱嘎作响。她转了一圈又一圈,深入术士学校的群塔下方。周围一片漆黑,就连她敏锐的卓尔双眼也无法看见身边的墙壁和面前的台阶。
她继续前进,甚至没尝试魔法照明。她不需要。她是一个蒸蒸日上的强大家族的主母,她坚定地告诉自己。没有任何男性胆敢向她发动攻击。
不久后,下方远远亮起一定火光——似乎是一支蜡烛。她没数自己究竟走了多少步,但她知道少说也有一百步。
蛛网拂过面颊,马烈丝主母并未感到惊讶或恐惧。实际上,蜘蛛的出现令她安心。它们是蛛后罗丝的盟友,马烈丝主母深得女神的恩宠。
她加快脚步。一只蜘蛛从蛛网爬上她的脸,她露出微笑。
罗丝与她同在。
她意识到,仅仅是这群受到祝福的小生物出现在这里的事实,就证明了她即将拜访的这名法师的忠诚。
她走下最后几级台阶,来到开阔的地面。一支蜡烛在一旁桌上的烛台里燃烧,光线依然很暗,却并非一片漆黑。她走了过去,看见桌旁有一把为她准备的椅子。在她左侧,一道身影靠在几尺开外的天然石墙边,和桌子拉开了一段距离。
马烈丝明白了。她坐了下来。
“幸会。我很荣幸。”穿着长袍的佝偻身影说道。他头颅低垂,巨大的兜帽盖住了他的脸。
“看着我。”马烈丝下令。她感到好奇。她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了。上次见面还是在一场火热的情事之中,她骑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不,主母,最好不要。”
“如果不能理解你病得有多重,我要怎么帮你准备灵药?”
“不是病。”男人回答,因为愤怒而声音紧绷。
马烈丝本想更强硬地要求他——她是主母,而他只是区区男性——却又忍住了。加尔卢司·寒特是术士学校的优秀导师,是个强大的施法者。但他显然有些鲁莽。他擅长发明新法术,新法术的魔法效果比两个法术合起来更强。术士学校教授的许多法术都是加尔卢司的发明,但在首席大法师的命令下,他并未给那些法术署名。
他的尝试并非没有回报,但同样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在数十年前的某一天,加尔卢司的融合魔法从字面意义上走火了,融掉了他脸上的肌肉。马烈丝听说他脸上只剩下了一团夹杂着白骨的绿色黏胶。
她想亲眼看看他的脸,法师的抗拒反而进一步激起了她的好奇。看到他的脸或许能让加尔卢司感到不安,从而令她获得些许优势。马列丝主母绝不会放过可能的优势。
“看着我。”她下令。通常情况下,她会用神术增强话语中的力量,但这种神术在强大的法师身上很可能没什么效果,反而会被他发现她在使用魔法。
“我有你想要的东西。”加尔卢司说道,成功转移了话题,“我在蜘蛛教院也有盟友。根据那些女祭司告诉我的信息,再加上我在我自己的图书馆里找到的东西,我发现你听说那些古老传说并非虚言。”
“看来可以做到了。”马烈丝身体前倾。她提醒自己要记得亲眼看看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但在此时此刻,那种渴望变得十分遥远
“可以知道,而且并不困难。”法师回答,“它本该十分常见,只可惜很少有人能理解其中的原理,而且——当然了——它对孩子也有影响。”
“例如说?”
加尔卢司耸了耸肩,这动作在他穿着厚重长袍的消瘦肩膀上显得十分奇怪。他终于抬起了头。震惊和恐惧令马烈丝不由缩进了椅子里。
她对他毁容的模样早已有所耳闻,但在看到真正的无面者加尔卢司·寒特时,这一事实却没能为她提供任何帮助。那些传言毫不夸张,他的脸有如一幅由骨骼边缘和拉长的干枯皮肤组成的拼贴画,嘴部没有嘴唇也没有牙龈,鼻子只剩下一个下垂的三角形空洞。他似乎还失去了眼皮,要不是因为那一团团引人注目的绿色黏胶,他看起来就像一具腐烂已久的尸体。那些黏胶有的像是凝固的熔蜡,有的则更像泛着白沫的液体。
马烈丝回想起这个男人上次和她见面时的脸。以卓尔标准而言,他算不上英俊过人,却也足够漂亮。但现在……
“它对生命来说是一个良好的开始。”加尔卢司回答。
马烈丝摇了摇头,将震惊之情抛到脑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却因此而闻到了法师脸上的腐朽气息。她想要回答,却忘记了他们之前在说些什么。
“你问我它对孩子有什么影响。”他提醒道,“它应该是个良好的开始。”
“对。对,当然。”她结结巴巴地回答,“除此之外呢?有没有诅咒?有没有终生影响?”
无面者再次耸肩。“我没见到这种先例。话说回来,仪式中出生的孩子大部分是男孩,第三个男孩,因此……”
他停住话头,但马烈丝已经不需要进一步解释了。按照传统,卓尔家族的第三个男孩都会被献祭给罗丝。
“也许这就是诞辰魔法的诅咒吧。”加尔卢司添道,“被诅咒的家族会得到一个男孩,而非一个完美的女儿。那个男孩还会立即面对一个最致命的诅咒。”
“告诉我更多信息。”马烈丝追问,“快说。”
“有的法师经常在施法时自虐,用痛苦加强专注,从而施展他们所能施展的最强大的法术。”
“只是因为生产的痛苦?”马烈丝难以置信。生产的确很疼,但光是这份疼痛还不足以解释诞辰法术仪式的强大威力!
“生产不只有痛苦。”加尔卢司回答,“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经历,涉及到两个人的身体——母亲的身体和孩子的身体——还有思维、心力和灵魂。灵肉合一。这是极端脆弱的一刻,也是充满包容的一刻,在这开放的一刻,母亲能收集她周围的全部魔法能量,仿佛她周围的所有施法者都将魔法力量注入了她自己的法术。”
“怎么做到的?”
加尔卢司摇了摇头。“我只是个区区男性,马烈丝主母。我无法真正理解生孩子的过程。”他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将一个卷轴筒递给马烈丝。
“你读过了?”马烈丝接过了它。
“我没理由读它。”加尔卢司发出喘息般的轻笑,“我根本不可能施展这个法术。不仅如此,我的女祭司盟友一眼都不准我看它;她让我直接把它转交给你。我要求她们严格保密,所以她们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别抄写这个法术。施法之后就忘了它,再也不要提起它。就让传说继续成为传说吧,因为神秘之物永远不是真正的威胁。”
马烈丝一边把玩卷轴筒一边感受着这番话的重量。她以前也用过诞辰魔法,却只是浅尝辄止,和这次全然不同。但即便是在之前的尝试中——用一个简单的毒术辅助她的晋升——她也感觉到了诞辰魔法的巨大潜力。让其它女祭司加入仪式?她几乎无法呼吸,仿佛手里正握着来自女神的威能。
“当然,”加尔卢司继续说了下去,“这种力量可能会被执政议会的主母们视为威胁。这不是什么简单的魔法,马烈丝主母。别低估了你即将在你生育时的高光一刻发现的毁灭性力量。此外我还有个善意的警告,别试图在我们的约定范围之外榨取或滥用这种力量。执政议会和蜘蛛教院的女祭司都会注意到你的,她们将联手对杜垩登家族采取行动,万一……”
他耸了耸肩,停在这里。
“我可能需要你的保护。”在流脓蕈人的某个寂静夜晚,一名刚刚成年的年轻卓尔对贾拉索说道。
“你是执政家族的贵族儿子。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听了这话,这名男性——玛索吉——不由摇头长叹。就连像他这种在被送到术士学校作为奴隶服侍兄长之前几乎没离开过家族领地的卓尔都不难认清达耶特佣兵团与日俱增的力量。他们拥有班瑞家族的支持和庇护!
不仅如此,贾拉索还有着诸多秘密盟友和大量火器。这个流民团伙本身的实力也不容小觑。贾拉索知道这点,他知道玛索吉也知道这点,他装腔作势的谦卑姿态令年轻的男性不由呻吟。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会需要达耶特佣兵团的保护?”贾拉索终于问道。
“你让我干的事可能会导致我成为祭品,或者变成蛛化卓尔。”
“让?我什么也没让你干。”贾拉索提醒道,“是你带着一个要求和一袋金子找上了我。”
“但你拒绝了我的提议!”
“我说的是:这种事最好还是在家族内部解决,不然可能会引发战争,麻烦且代价高昂。但我没让你干任何事。”
“你暗示说我成功后就能得到更多盟友。”
“怎么会?”贾拉索问道。
玛索吉正要回答,却又咬住嘴唇,回想起他之前和这名神秘莫测的卓尔见面时的场景。他找上贾拉索,想要买凶杀人,但聪明的流民告诉他这种事最好还是在家族内部解决,不仅是因为贾拉索刚刚说过的原因,也是因为成功的暗杀将有力证明玛索吉的价值,提升他在家族中的地位。
玛索吉还是希望贾拉索能出手相助。他十分害怕——他当然会害怕——因为他哥哥的奥术能力相当强大,有一段时间,人们甚至认为他未来有可能向贡夫·班瑞挑战魔索布莱首席大法师的地位。但这种可能性已经随着某个不可逆转的施法事故而破灭了。
“我会告诉你这么多。”贾拉索说在椅子上向前倾身,一只手抬上桌面。他掌心向上,手指向玛索吉发出召唤。
“多少?”
“全部。”
“不行。”
“那我走了。而且我要警告你,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小心行事,别让任何手指或流言指向我本人或我所在的地方。”
“最好物有所值。”玛索吉嘀咕道,掏出一小袋金币放在贾拉索仍在等待的手中。
“机会很快就会出现,你可以趁机满足愿望,也可以坐视它溜走。”贾拉索回答,“密切关注你哥哥身边担任席助理的学生。”话音刚落,贾拉索就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玛索吉勾起脑袋,好奇地目送佣兵离开。“艾顿?”他轻喃。
一开始他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却立即将这个念头抛到一边。贾拉索绝非浪得虚名。他高深莫测的话语足以让家族开战。不久后,自认为是奴隶的年轻学徒喝光杯子里的酒,离开了酒馆,决心加倍留意贾拉索所说的人。
“你为什么要参与这件事?”年轻男性离开后,黛布内——达耶特佣兵团唯一一名女祭司,也是屈指可数的几名女性之一——对贾拉索问道。
贾拉索将那袋金子扔到吧台上。“没有风险,还能拿钱。”他回答。
“你就算不参与执政家族的内部纷争也能赚钱。”黛布内提醒他。
“还有其它好处。他的目标显然不是我们的朋友,而且如果这崽子成功了,我就掌握了一个他不敢泄露的秘密。崽子总有一天会长大,不是吗?他会成为一个强大执政家族的长子。”
“尽管如此,他的目标可不是什么小角色,席娜菲主母和她的家族同样不可小觑。”
“那个每次都在执政议会面前说我们坏话的家族?”贾拉索提醒道。
黛布内靠坐在椅子里,陷入深思。就算贾拉索不是在明目张胆地撒谎,至少也是在夸大事实。寒特家族才不敢在执政主母班瑞面前说达耶特佣兵团的坏话,后者曾不止一次为了双方的共同利益和佣兵团达成合作。
但接着,女祭司明白了他的意思。贾拉索说的“我们”不是达耶特佣兵团,而是扎克纳梵·杜垩登,并顺道捎上了贾拉索自己。席娜菲主母经常公然对马烈丝·杜垩登野心勃勃的快速晋升表达不满,这已经不是秘密。甚至早就有流言说马烈丝的幼女来自于席娜菲的侍父,还说贪婪无度的马烈丝经常和席娜菲的长子上床,直到他遭遇那场不幸的事故为止。
“你就算不参与执政家族的内部纷争也能赚钱。”黛布内重复道,因为她实在是没别的可说了。
“啊,对。”贾拉索赞同,“但那样就没这么好玩儿了。”
尽管丑陋的无面者在她离开前曾向她发出了警告,返回杜垩登家族时,马烈丝主母还是兴奋得浑身颤抖。
很快她就会诞下扎克纳梵的第二个孩子,而且她相信迪佛家族已经在劫难逃。就算没有诞辰魔法,迪佛家族也是唾手可得;这项额外助力不仅令她胜券在握,还能将杜垩登家族的损失降到最小。
给她泼冷水的问题只剩下了一个——也可能是两个,但它们都是一回事。尽管之前言之凿凿,她又怎能确定扎克纳梵的子嗣一定是个女儿?如果是个儿子,她就什么都得不到了——特别是在施展完这个需要罗丝祝福的神圣法术之后。一个男孩,就算是扎克纳梵的儿子,作为杜垩登家族的第三个儿子,也必须献祭给罗丝。
就算是个女儿,毁灭性的诞辰魔法也可能给她带来持续性的诅咒。不。马烈丝告诉自己,下定决心遵从内心在魔索布莱的阶级等级中继续攀升。他们不知道这法术有没有诅咒效果,就算有,也许它根本就不会产生负面影响,甚至还可能带来祝福。她的长女布里莎的父亲有部分恶魔或坎比翁的血统,或是有着不属于这个位面的祖父母。但残暴的布里莎——以及更加残暴的尤德占特·安苟——显然不会将这一特征视为诅咒!
“一定是女儿,是一名女祭司。”马烈丝自言自语,“她将拥有马烈丝主母的野心和扎克纳梵的自律。”
她露出微笑,在心中暗暗添道:这次我要揍得她忘记同情。她不会重蹈维尔娜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