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希望、恐惧和脆弱

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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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帮无面者倒尿壶时恰好遇到了他在达耶特佣兵团的盟友,他或许是术士学校第一个——很可能也是唯一一个——知道迪佛家族已经毁灭的人。

“恰好……”

玛索吉把这想法默念了好几次,知道这其实绝非巧合。贾拉索想让他了解事态的发展。

接下来的一幕令玛索吉确信了这一事实。他回到哥哥的房间继续干活,却发现艾顿·迪佛也在这位强大导师的召唤下赶了过来。玛索吉知道最近有一位主母曾来术士学校找过无面者,不仅如此,就在今天早些时候,另一名贵族也来拜访过他。

因此,当他被接下来的攻击掀飞时,玛索吉并未真正感到惊讶——年长的迪佛刚一进入房间,无面者就立即抛出一股强大的魔法能量。门板被打得粉碎,可怜的艾顿也被掀翻在地。

但艾顿没有因此而丧命。受伤的迪佛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冲下房间外面的弧形楼梯。

“收拾干净!”无面者加尔卢司对玛索吉发出挫败的怒吼,跑出去追赶他的目标了。

玛索吉点了点头,开始扫地。但加尔卢司刚一离开视野,他就立即走向大门。他停下脚步,冲向房间一侧,拿走了某个他觊觎已久的魔法物品,然后冲出房门,循着无面者的嘲讽声追赶而去。

“别跑了,迪佛。你只是在延长你的折磨!”

他听见玻璃碎裂声和叹气声,知道他有更多打扫工作要干了,也知道玻璃和鲜血打扫起来格外麻烦。但那声音同样让他知道他们跑到了什么地方,因为他比任何活人都更了解术士学校的这套房间,甚至胜过无面者加尔卢司本人。

“我的镜子!”玛索吉听见加尔卢司高喊,印证了他的猜测,“先是我的门,现在又是这个,我的镜子!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儿才搞到这个稀有物品吗?”

玛索吉竭尽全力才没笑出声来。

“你为什么就不能站在原地,让我干脆利落地干完这事?”加尔卢司质问;此时此刻,玛索吉也跑到了房间的入口一侧。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艾顿绝望地恳求道。

“因为你打碎了我的镜子!”

玛索吉用手捂住嘴,压下一声闷哼。这可真是倒打一耙。他探头望去,见两人争执不休,于是缓缓后退,缓缓拉开弓弦固定到位。

他再次探头,发现对话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到了终点。

“谁?”艾顿哀嚎,“哪个家族干的?还是好几个家族共同密谋推翻了迪佛家族?”

玛索吉停下动作,同样想要知道答案。

“啊,你应该知道。”玛索吉的哥哥嘲讽着这个难逃一死的可怜学生,“在你和你的同族相见九泉之前,我想你有权知道真相。”

他夸张地顿了顿,艾顿和玛索吉不由身体前倾——至少艾顿想要这么干,但这可怜的蠢货被魔法蛛网的粘性蛛丝捆得动弹不得。

无所谓了。

“但你打碎了我的镜子!”加尔卢司怒吼。“死吧,愚蠢的男孩!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玛索吉知道现在就是关键时刻。他抬起制作精美还很可能附有魔法的双持重弩,瞄准目标。就在加尔卢司转着圈为他的下一个致命法术积攒能量时,玛索吉扣下了扳机。

加尔卢司的嗓子深处发出嘶哑的汩汩声。他身体后仰,两手大张并高举在身前。接着,他扑倒在地,抽搐着咽了气。

“不错的武器,无面者。”玛索吉把玩着重弩评价道。它显然附了魔,射进加尔卢司背脊的巨大箭矢上淬有剧毒——虽然玛索吉可以肯定那支箭就算是没毒也足以杀死法师了。

他将第二支箭装进箭膛,被困的艾顿胡言乱语,连连乞求。玛索吉仔细思索着接下来的行动。

贾拉索会怎么做?

他听着艾顿的辩白。最简单的莫过于杀了这个蠢货,伪装出一副学生和导师在激战中用魔法和十字弓同归于尽的假象。

但最简单的就是最有利的吗?

贾拉索会怎么做?

维尔娜来到这个世界后很久——实际上,是在她五岁生日过后——扎克纳梵才被告知这个女孩很可能是他的女儿。即便如此,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里,扎克纳梵也以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直到她离开家族成为罗丝的女祭司时,马烈丝才说出了真相——他几乎可以确定就是维尔娜的父亲。

她坦白的时机如此巧妙。在那时,扎克纳梵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位年轻的少女,因为她即将投入蜘蛛神后的怀抱。她即将成为扎克纳梵恨之入骨的那种人。

尽管如此,他和维尔娜还是渐渐形成了某种亲密关系,比他和马烈丝的任何女儿关系都近,甚至比他和杜垩登家族的任何人关系都近——或许只有狄宁除外。这只是相对而言,而且标准很低。扎克意识到,如果真到了杀她的那一刻,他对维尔娜的感情或许会令他收回双刃。

但也可能不会。

但这次感觉不同。这次,当扎克纳梵走进安静的偏房,看见坐在摇篮旁边的维尔娜时,他确凿无疑地知道摇篮里是他的孩子。

他的儿子。

“崔斯特?”他问道,这是他从迪佛家族的屠杀任务中返回后得知的名字。

维尔娜点了点头,向后让开,邀请武技长近前观看。她知道扎克已经知道了真相。

“看看他的眼睛。”当他探头望向包裹在柔软皮毛中的婴儿时,维尔娜对他说道。

多么惊人!紫色的双眼!紫色的虹膜在卓尔中本就罕见,那浓烈的色调更是绝无仅有。它们看起来仿佛自带背光,在崔斯特黑色的面容上闪闪发亮。

维尔娜还在说这些什么,扎克却没有听见。他伏在摇篮上方看得目不转睛,将婴儿的相貌和气息铭记于心。这是他的儿子。情感如海潮般在他内心涌动,如此陌生,如此鲜明。这潮水的每一次起伏都威胁着要将他撕裂并吞噬。

他的子嗣是否会从某种程度上让他得到永生?这个躺在他面前的孩子,他的儿子,他的血脉,是否会在他死后背负着他的生命和回忆继续前行?扎克纳梵最近刚过四百岁生日,已经步入了卓尔的中年。不过众所周知,一旦有了名气(特别是响亮的名气),后半生往往比前半生要艰难得多。有多少武技长,贵族出身的战士,甚至是布里尔林的平民都想和扎克纳梵一决高下,以此证明自己的价值?其中不乏武技惊人、力量强大的武技大师:第一家族的丹卓·班瑞,第二家族的尤德占特·安苟。此外还有许许多多渴望击败扎克纳梵并因此而名声远扬的人。

可以想见,他的每一天都将伴随着威胁。一次疏忽就会宣告他生命的终结。生性冲动的马烈丝主母的错误决策也是。

但现在扎克有了孩子,一个他从最开始就知道属于自己的孩子。他可以打造他,让他在自己死后继承他的遗志。他看着这个小家伙,无法否认他的骄傲、希望和高歌的心。

但接着,不转旋转的闪亮硬币翻了过来,以惊人的力度狠狠击中了他。

扎克纳梵深吸了一口气,扶住摇篮一侧平复心情。

如果有人从他身边抢走这个孩子,这个名为崔斯特的美丽小家伙,那他又将如何自处?如果他的孩子,就像这座城市中的无数幼童一样——特别是属于野心勃勃的主母的那些——死在剑锋之下,他又会经历何种悲恸?

扎克回头望向维尔娜,暗暗斥责自己从未如此担心过她的安危。他不像憎恨她的姐妹和母亲那么憎恨她,但他和维尔娜之间也算不上有多亲近。他从没得到过亲近她的机会。

现在她已经变成了罗丝的女祭司,而这令他作呕。罗丝令他作呕。女神引导子民自相残杀的方式令他作呕。卓尔社会的性别歧视令他作呕。这一切都鲜有例外,就连将男性委以重任的主母也毫无不同。无论是因其男性战士而著名的巴瑞森·德安苟家族还是拥有大量男性法师的索拉林家族,这些主母并非重视男性的价值,她们只是单纯利用一切以求达成野心罢了。

都是罗丝的错。他可能的女儿维尔娜也将自己献给了罗丝。她是否会把扎克纳梵的儿子崔斯特训练成另一枚顺从的棋子,摆上混乱女士的宏大棋盘?

扎克纳梵想知道,在这广阔的幽暗地域里,甚至是更加广阔的地表世界,是否存在着蜘蛛神后的邪恶力量影响不到的卓尔族群。他多希望他能找到那种地方,鼓励崔斯特逃到那里!

但不是维尔娜。他暗忖,这想法令他手足无措。不,她很可能已经深受侵蚀,无可救药了。

看到维尔娜困惑的目光,扎克意识到他把这副百感交集的表情挂在了脸上。

“怎么了?”她问道,双眼在他脸上来回逡巡,仔细打量着他。

扎克有太多话想对她说了。

悔恨。

愤怒。

歉意。

他想将它们和盘托出,但他不知如何开口。特别是在现在,他刚刚出生的儿子也回望向他——一个仅仅是因为好运才在间不容发的紧要关头死里逃生的男孩。

“没什么。”扎克纳梵回答,“为了马烈丝主母和杜垩登家族的荣耀,我只希望这孩子能超过诺梵。”

“我们都如此希望。”维尔娜说,她狡猾一笑,提醒扎克纳梵孩子的母亲是谁,“我们都如此希望,特别是马烈丝主母。次子担负了太多希望。”

扎克纳梵试图不因此而畏缩,他完全明白这些希望指的是什么。

“妙极了!”贾拉索出人意料地说道。坐在他对面的法师抬起目光,一脸惊讶(或说是那张融化的脸所能表现的惊讶)。门边的年轻男性反应更加激烈,他重心后移,双眼圆睁。

贾拉索暗暗记住要密切关注那家伙。

“你是什么意思?”法师轻声问道,“我只不过是完成任务罢了。”

“你的任务是将加尔卢司·寒特取而代之?”贾拉索故作惊讶地嘲讽道。他再次望向门边的年轻男性,添道:“也就是取代你的哥哥。”

“我……你在说什么蠢话!”法师反驳,“鲁莽的蠢话。”

“如果你以为我会畏惧艾顿·迪佛,你就错了。”贾拉索耸了耸肩,轻声笑道,“我甚至不怕加尔卢司·寒特,我又为什么会怕你?”

无面者的眼珠在他几乎没有眼皮的眼眶里转动起来,转向年轻的学徒。后者悄悄退出房间,却又很快被四把长剑逼了回来。拿剑的是两名达耶特佣兵团的成员,他们曾暗中潜入了无面者位于术士学校的房间。

无面者倒吸一口冷气,气流穿过他满是窟窿的嘴巴和咽喉,发出口哨般的声响。

“在你们任何一人展开行动之前,先想明白:没人能在不经大法师贡夫知情并首肯的情况下进入术士学校。”贾拉索警告道。

“但别紧张。”他继续说了下去,舒舒服服地靠坐在椅子里,“这次他不知道。或者他就算知道也不在乎。我并没有指控你什么,艾顿·迪佛,也没有对你作出任何负面评价。实际上,我比任何人都更欣赏你那机智的反抗。没错,我知道加尔卢司计划在迪佛家族覆灭的今晚对你做些什么。和大法师贡夫一样,我根本不在乎。我只在乎眼前,不在乎过去。”

“也许你也该知道,过去决定了眼前。”现在的无面者回答。他正是艾顿·迪佛,在处理掉加尔卢司·寒特的尸体后烧毁了自己的脸。他坐直上身,贾拉索知道他正竭尽全力保持危险和神秘。他试图把握住眼下的局面,这令贾拉索忍俊不禁。

“你觉得这是因为你长袖善舞、足智多谋,还是纯属运气使然?”贾拉索问道,“你不觉得执政主母班瑞知道并放任了那个老家伙的死?可怜的年轻人,这世界上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事。但让我警告你,永远记住这点:最好别失去执政主母班瑞的宠爱。”

“就像你一样?”艾顿半是怒吼半是喘息地说。

“向来如此。我又不傻。”贾拉索轻松作答。

“你却跑来威胁我?”

“当然没有。我是来为你提供建议的,明智的建议。让我再重复一遍。别在愤怒的驱使下冲动行事。迪佛家族已经灭亡了。艾顿还活着。”他扫了眼另一个人,“玛索吉也还活着。蜘蛛之城照常运行。”

说完,贾拉索摸了摸他的宽檐帽,站起身来示意手下先走,然后跟在他们身后离开房间。走到半途,他停下脚步,向年轻的玛索吉·寒特投去微笑,赞赏地点了点头,告诉这个年轻人和桌边的法师,他——贾拉索——知道的东西远比他应该知道的更多。

贾拉索曾令无数卓尔惊诧不已,因为他总是知道某些秘密。

知识就是力量,特别是在魔索布莱。

贾拉索的力量不可否认,而那份力量还在不断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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