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陈岳辰
同时举起的两千个酒杯里都装着矮人的圣水，杯口滋滋地冒着泡沫。东边阵地与地底坑道都尽量腾出人手，让族人聚集起来一同庆贺：“敬米拉巴来的战锤人！”他们异口同声大叫，接着一起干杯，胡子不分黄色、红色、白色、橘色，或者金色，黑色、棕色、银色，甚至是绿色，都沾了些泡泡在上头。
“噢噢咿！”派克呑下酒之后立刻高呼起来。
他既非战锤氏族、也不来自米拉巴，然而布鲁诺为来自米拉巴移民举行的庆祝会，却因为派克出席而别具意义，这一点凯蒂布莉儿能够深刻感受。
她与义父一起坐在高台上，座位堆满松软枕头——秘银厅里软绵绵的东西可是很少的——看着底下出身各异的矮人们，凯蒂布莉儿觉得很不可思议。
当然绝大多数与会者是原本的战锤氏族成员，其中一些在名为“烁影”的影龙霸占秘银厅之前就已经出生，也有一些是在冰风谷的凯恩巨锥下生长受教，成为这个氏族的一份子。此外有许多费尔巴矮人，虽然他们的家乡在东边另一座要塞，但在秘银厅中看似与战锤氏族一样舒适自在。托格和他的部属们全部露面了，其中不少在保卫守护者峡谷北面山岗、或者在南进解救奈斯枚人的行动中受了伤。不是战锤氏族的石肩兄弟也来了，如果他们愿意，大家都很乐意接纳两人进入氏族中。侏儒南弗多则与瑞吉斯、沃夫加、凯蒂布莉儿坐在一块儿。
在场众人并非皆因血缘而连结，却有着共同的目标与信念。凯蒂布莉儿转头看看父亲，宝座上的国王又一饮而尽，杯中的蜜酒受过祭司们的祝祷成了圣水，布鲁诺的喜悦发自内心，身为女儿的她可以感同身受。对矮人王而言，托格、辛格斯带着米拉巴矮人投靠秘银厅，确实是再令人欣喜不过的一件事，尤其他们才刚加入战锤氏族，就已经在山顶上、还有奈斯枚周边的几场战役立下大功；甫受班纳克号令，他们便能够发挥全力与兽人战斗，并且配合南弗多的计划打下山洞、制造爆炸。许多来自米拉巴的矮人丢了性命，托格等人却以矮人一贯的坚忍承担下来。为了胜利不惜性命，也只有打一场胜仗才对得起死去的弟兄。
而这一切的关键就在父亲身上。凯蒂布莉儿回想起来，庶格决定迁居秘银厅、费尔巴矮人甘冒风险强行渡河，全部都是受到布鲁诺的感召。她又抬头望着义父，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视线一转飘至班纳克身上。班纳克似躺似坐地靠在轮椅车上，凯蒂布莉儿不免担忧，老将军会不会觉得自己将来都受到这玩意儿囚禁？班纳克为秘银厅做出的牺牲很大，连一向乐观的卡迪欧都直言表示，他很可能没办法再靠自己的双腿走路了，但老矮人却还是开开心心地与大家一起饮酒作乐。苍老的脸上、浓密的胡子间，嘴角勾起灿烂笑容。
凯蒂布莉儿知道，他们都以身为战锤氏族为荣。尽管好不容易才在东边冲出活路，秘银厅至瑟布林河之间局势未平，兽人从四面八方进逼，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生离死别，大家都因成为战锤氏族的一份子而快乐感动。
她也悸动不已，所以当泪珠滑落时，凯蒂布莉儿并不讶异。
她居然曾经怀疑过。
凯蒂布莉儿失去的是崔斯特。事后回想、省思时，她才终于面对现实，也才终于承认崔斯特对自己的重要性确实凌驾于其他人，是崔斯特使自己有了完整的生命、找到了生命的喜悦。两人之间浮现那样多的问题，像寿命的差距、跨种族的繁衍以及旁人的观感等等。然而这么多的矛盾在失去了他的此时此刻一点意义也没有，曾经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迷惘困惑几乎自残，现在看来真是愚蠢。
凯蒂布莉儿倒在地上受到兽人围攻时，一度以为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在另一端她所找到的是难以想象的空虚。发现生命脆弱后，凯蒂布莉儿变得汲汲营营于所谓“应为”之事，迷失于千头万绪中将崔斯特推得越来越远，忘记了人生旅途并非为旅者设计好的一直线。未来由当下的一举一动累积而成，每一刻的每一个决定会交织成为自己选择的道路，只有时时刻刻尽力活得精采，才能开创出无愧人生，而要避免遗憾，最重要的关键在于接受死亡是必然。
但她却已经失去崔斯特。
这个伤口在往后的人生中是否可以痊愈？
“你还好吗？”
沃夫加的声音柔和、充满关切。她抬头望见一对湛蓝眼睛凝视自己。
“最近有太多无奈的事情。”凯蒂布莉儿坦言。
“确实死了很多人。”
“或者失踪了……”
从沃夫加的神情可以确定，他知道凯蒂布莉儿所指为何。
“我们可以出去了，”他回答，“所以说不定崔斯特也很快就会回来。”
凯蒂布莉儿没有眨眼。
“假如他没有回来，那我们就出去找。你、我、布鲁诺还有瑞吉斯，”野蛮人说，“说不定还可以请伊万与派克帮忙，绿胡子可以和鸟说话，你知道吗？鸟儿可以帮我们看得很远。”
她还是没反应。
“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他。”沃夫加承诺道。
大厅中又欢声雷动，布鲁诺请托格上前给大家致词。
“跟我们说一说，你们怎么会到秘银厅来，”矮人王鼓励道，“还有以前的英勇事迹。”
沃夫加一掉头望向凯蒂布莉儿就敛起笑意。她的神情比刚刚更茫然，而且好像很难受。
“你要不要先去休息？”
“好像连骨头都是软的……”她说。
费了很大的力气，凯蒂布莉儿才将身体撑起，她抓着卡迪欧特别做的拐杖，可是才跨了一步就被沃夫加抱住，魁梧的野蛮人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
“你们两个要去哪？”布鲁诺见状问道。托格站在他前面，底下听众目不转睛。
“我还有点累。”凯蒂布莉儿说。
布鲁诺有点担心，凝望女儿半晌后才点点头，继续听托格讲故事。
凯蒂布莉儿将拐杖捧起，头枕在沃夫加宽阔肩膀上，然后闭上眼睛，离开喧闹的庆功宴。
黛丽鼓足勇气决定走进谒见厅，心想秘银厅对沃夫加而言何等重要，自己也该尽量融入这里的生活。路上每踏出一步，她都在心中告诉自己，随沃夫加离开路斯坎是自己的决定，也是思考后的结果。但同时她也知道除了沃夫加，还有别人需要照顾。沃夫加在矮人身边比在同族社会中还要自在，可是小寇森却另当别论。
应该要取得一个平衡点，黛丽这么想。她可以尽量多带沃夫加出去，在附近的人类大城镇待久一些、与当地人多接触。
前厅结构复杂得像个迷宫。黛丽瞧见另外一边有个人影窜过，光从那种体型她就可以肯定除了沃夫加之外不可能是别人，于是脚步放轻，希望可以更自然地碰面。
穿过一扇小门、又绕过牧师祝福过的大酒桶，黛丽看得更清楚了。她知道丈夫没有看见自己，因为丈夫只看着自己怀里的那个人。
黛丽瞪大眼睛、赶快躲在酒桶后，靠在桶子上闭起眼睛，忍受着心头那阵酸楚。她听着沃夫加带凯蒂布莉儿经过另一边，并目送两人出了小门、踏上走廊。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彷佛会陷进地板之中。
艾拉斯卓不需要等渡船也可以穿越瑟布林河。她不仅高挑、美丽，更擅长于政治谋略，同时也是众所周知的大法师。银月女士将火焰马车停在秘银厅东门外一片较开敞的平地上，几个矮人在行进路在线连忙扑到旁边找掩护，其余的人兴奋大叫，驻扎在山坡上的精灵们则纷纷行礼致意。
下了马车后她轻轻挥手，马车化为一缕轻烟消失。艾拉斯卓抚平深色长袍、拨了拨银色长发，脸上露出凝重但坚定的神情。她知道这趟拜访不会太顺利，不过既然将布鲁诺看作朋友，就不能回避与其会面。
因此她毅然决然穿过秘银厅东门，卫兵见了笑着让出路来，还派了一人替贵宾引见国王。
进入房间时除了矮人王以外，还有另外两位矮人和一个精灵，他们在地图上计划如何接待艾默瑞斯·战冕到访。见到银月女士，四人都起身欢迎，连布鲁诺也深深鞠躬。
“布鲁诺王请别多礼，”艾拉斯卓开口，“看您身体无恙真令人再高兴也不过。先前传言说您病危，那对大家而言会是相当震惊而遗憾的事情。”
“呸，逗逗大家玩，”布鲁诺眨眨眼，”这样我登场的时候才能吓唬人。”
“我倒不觉得布鲁诺·战锤需要这样子才能吓唬人。”
“你还是一样很会说话。”
艾拉斯卓淡淡点了头。
“这边是杰康瑞，还有费尔巴来的屈德。”布鲁诺指着身边两个矮人，他们一见到闻名遐迩的银月女士立刻鞠躬，腰弯得像是要折成两截。”这一位是月森林的瑞凌，咱们可真没料到见了精灵会这么高兴！”
“我们同一阵线，”瑞凌回答，“否则会一起灭亡于奥伯德的黑暗势力下。”
“说得好，所以也很高兴你终于来了，银月女士。”布鲁诺回头对她说，“米拉巴的托格已经跟我报告过，你和银卫顺利消灭巨魔的英勇事迹，但他还提到银月城与桑达巴似乎决定不参战？”
“他说得没有错。”艾拉斯卓坦承。
“好，要等冬天过完这我没意见。”布鲁诺继续说，“但我们是不是应该计划一下入春后该怎么办，五个城的军队要怎样协调可是和侏儒的拼图一样麻烦。”他越说越慢，因为艾拉斯卓不断地摇头。
“那你的意思是？”布鲁诺只好直接问。
“很遗憾，朋友，我得重复托格已经告诉过你的话。”艾拉斯卓回应道，“我们打算将奥伯德困在目前的位置，然而银月城、爱佛伦德、桑达巴并不打算在这时候出兵攻打兽人军。”
布鲁诺心想自己的下巴是不是敲到地板了？他的嘴肯定张得很大闭不起来。
“我已经飞过你们打算用来当作战场的区域，也因此可以在此告知各位，兽人王确实非常聪明狡猾，即便现在这季节也在赶工强化防御，每座山的山顶上都有士兵驻扎，到处都有严密巡防。”“所以不就更应该尽速把他赶走？”布鲁诺反驳，但艾拉斯卓还是摇头。
“恐怕代价会太大。”她说。
“但你不是去帮了奈斯枚？”布鲁诺还是没办法完全压抑语气里的讽刺。
“的确，我带兵去将沼泽巨魔击退，那是因为与来自北方的兽人大军相比，巨魔的势力并不算是太过庞大。现在已经有好几万兽人受到奥伯德号召，前来加入大战。”
“这几万兽人也会攻击你、或者你心爱的银月城吧？”
“或许，”艾拉斯卓回答，“不过如果他们来攻击了，就要面对最坚强也绝不退让的守备。奥伯德想要继续前进，就得在我们预备好的战场上对决，而不是他自己准备好的场地。我们可以躲在自己的城墙后面迎敌，不需要冲进他的阵地里。”
“你的意思是不管我和秘银厅的居民了？”
“并不是这意思，”艾拉斯卓澄清道，“你们已经打开秘银厅到瑟布林河畔的路，我本来希望银月城也可以赶来支持。”
“要是你们有赶到，那几百个费尔巴的矮人就不会躺在河底了。”屈德开口了，比起布鲁诺显然更是不满。
“对我们所有人来说，这都是很大的考验，”艾拉斯卓好言相劝，“我并不想粉饰太平，这次过来主要只是转达银月城与桑达巴的建议以及立场。我们承诺会协助各位搭建横越瑟布林河的大桥，也会派兵协助防御、保持秘银厅东侧畅通无阻。先前我发现你们已经在东门北方的山上部署防线，所以我会派弓箭手和投石机来驻防，还要有法师轮值，与你们的战士合作，以火球术阻退敌人攻势。”
听到这里，布鲁诺表情好了一点。只是一点点而已。
“你应该了解我的，布鲁诺·战锤，”银月女士说，“卓尔攻打秘银厅，银月城立刻派兵支援，那次战役中有多少银卫丧命于守护者峡谷？”
布鲁诺眉毛动了动，态度软化一些。
“我跟你当然有同样的期盼，也就是可以将奥伯德以及他的军队彻底根除、一网打尽。你绝对无法想象自己面对的敌军阵容有多庞大，但我亲眼目睹了。即便费尔巴、阿达巴的全部矮人，再加上银月城、爱佛伦德以及桑达巴可以出动的所有兵力加起来，也必须以一敌五才能与对方拚个两败俱伤。事实上，奥伯德的军力仍旧一天一天地增长，世界之脊那边还有许多兽人部落涌入南方投效他。”
“既然都看见了，你还是不觉得应该当机立断、尽早除掉这大患？”布鲁诺问，“兽人军越来越壮盛的话，不就代表咱们……或者说你们拖得越久，就越不可能打败他们了？”
“朋友，放心，我们过去、现在、往后都不会弃秘银厅于不顾。”艾拉斯卓上前，轻轻搭着布鲁诺的肩，“秘银厅遭受的打击都深深烙印在北方每个人心中。你们成为对抗黑暗的先锋，我们不会让这盏灯火熄灭，所以请相信我，布鲁诺王，在必要时刻我们愿意赌上性命与各位并肩作战。”
这并非矮人王希望听见艾拉斯卓说的话，但看来也仅止于此了。更甚者，若以托格先前的态度看待大局，那银月女士提供的帮助反倒出乎意料地慷慨了。
“先熬过今年冬天，”艾拉斯卓下了结语，“祈祷春天带来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