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狩猎

作者:伊莱恩·卡宁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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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暗淡下去。森林的阴影缓慢地拉长了,加深了,像是潜行的狼群,悄无声息地扫过北方的林地。对这一小队猎人而言,夜晚似乎来得如此迅速,突然,仿佛阴影是一跃而出,像狼群般聚拢过来,包裹并吞噬了白昼。

随着黑暗降临,狩猎也暂时告以段落。猎人们最后一次将饥渴的目光转向那条他们早已看不见的小路,终于停下脚步,搭起了帐篷,等待着月亮升起。他们点燃了营火,一缕炊烟蜿蜒着,缓缓探向森林的树冠顶端。今夜这片森林里会有很多营火,而梅拉之爪则会在营火边唱起豪壮的战歌,庆祝他们神圣狩猎的第一日。

这几个利爪——猎人——中最年轻的是一个半兽人孩子,今天他第一次尝到了鲜血。他的名字是卓姆,此刻他正伏在营火边,借着摇曳的火焰欣赏着他的第一件战利品。他重重咽了一口。不知为何,掌心里三个血淋淋的精灵耳朵竟然勾起了他的食欲,这感觉他从未在战斗中体会过。也不可能从战斗中得到。毕竟,卓姆是万兽之王梅拉的追随者,受他的神灵召唤而参加了这次大狩猎。这半兽人的血液中依然沸腾着屠戮的荣耀与狂热。

体型硕大而丑陋的绿脸兽人格瑞姆利什打量着他的战利品,满意地哼了一声。正是格瑞姆利什让卓姆得到了这些耳朵。格瑞姆利什是一个强壮的猎人,他在部落中也声名显赫。而他也是卓姆的榜样。这兽人的颈间挂着一条长皮带,上边装饰着许多鞣制过的恐怖皮毛,尽管都已染成了鲜红色,但它们的来源却仍旧显而易见。卓姆也想要一条这样的项链,而且他也十分渴望能赢得这样的奖励。他从腰带里取出一个小酒囊,但里边装的不是酒,而是强效的鞣革酸液以及揉碎的浆果。他将三个战利品塞进了酒袋里。这第一步进展不错。

硕大的兽人在营火边坐下,解开头盔的绑绳,这头盔是卓姆羡慕的另一件东西,他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拥有一顶类似的头盔。头盔由金属缚紧的皮带制成,上方装了一排麋鹿角,鹿角的每一个尖端都打磨得像刀刃般锋利,并且每日都会用鲜血浸泡。这是一顶非凡的头盔,佩戴它显示了对梅拉的化身的敬意:当梅拉在这片森林里狩猎时,他便会选择类似的形态。

不过,卓姆知道这只是他的幻想。他明白自己永远也无法戴上这样的头盔。格瑞姆利什身高七尺,而且无比强壮。他双肩的宽度几乎赶上长矛矛柄的长度,而他的脖颈也强壮得能够支撑这些鹿角,甚至能在战场中佩戴着它。卓姆并不柔弱,而且尽管他还很年轻,他已经身高体壮。然而,他的体形更接近人类,而不是兽人。他浅棕色的面庞虽然还没有胡须,但脸颊下方少年特有的黄皮肤预示着未来北方人那样的络腮胡。只有他的身材,以及从下牙床向上戳出的大犬牙才显露出兽人的血统。除此之外,还有杀死那几个精灵给他带来的快感也算是一种证据。他们的耳朵将成为他的装饰。

卓姆瞥了一眼兽人,他正忙着摆弄自己的战利品。“不错的狩猎,”他试探道。

“五个,”兽人夸耀道,并举起了手里的证据。“明天还会再多两个。”

半兽人点了点头。今天梅拉之爪袭击了一个精灵村庄,并屠杀了很多人。明天的狩猎将会截然不同。如今他们分散成了许多小队,这是收拾掉落单精灵的最佳方式。

他们的小队包括三个成员,并且全都来自那叛离的雪狼部落。他们的第三个成员是被人称作獾的人类,他大约接近中年。他的胸膛与手臂上都是结实的肌肉,皮肤表面布满了纹身,剔光的头顶也不例外。杀戮这桩生意总能让獾既兴奋又凶残,因此部落里的其他成员对他又敬又怕。对于卓姆而言,这一点十分重要。毕竟,他们全是伟大之狼的追随者,就该和他们四条腿的同胞一样凶残。

卓姆在雪狼部落里出生,这是一小群对他们的图腾动物保持着狂热信仰的北方人。多年以来,他们和出没在同一片荒原、和他们信仰相似的兽人混居在一起,偶尔也会有些其他种族的叛离者加入其中。獾就是这样一个人——被他的族人放逐,但他却比大多数人更狡猾与凶残,因此他生存了下来。尽管这人体型较小,也已有了些年岁,他的相貌却总会让人胆寒。他右侧的下嘴唇被割开一个口子,露出一颗兽人獠牙形状的黄金装饰。他另一侧的脸颊上烙刻了梅拉的标记:一只兽爪,爪尖沾满鲜血。他的腰间挂着各种恐怖的战利品:小头骨、动物尾巴,以及大型野兽的巨牙。他还挂了一条银狼的尾巴,表达对其图腾的敬意。

他们全都穿带着这种那种与狼有关的东西。卓姆用一块狼皮当作披风系在颈间,而格瑞姆利什则在头盔后接了一条狼尾。这些并不是战利品,而是神圣的贡品。他们如今追随的是梅拉,因为伟大猎人跟踪并杀死了他们图腾的神灵,雪狼。但他们依然崇敬狼类,并佩戴他们的皮毛,以示对这狡猾猎手的敬慕。

卓姆尤其愿意向狼寻求启迪与指引。在他年幼的时候,狼总会不断出现在他的梦里,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肩头披着的狼皮感觉像是兄弟的手掌一样温暖舒适。事实上,与卓姆村子里任何两条腿的男性相比,他取得这毛皮的狼更像他的兄弟。

卓姆第一次见到那条怀胎的银色母狼时,他还只是一孩子。追踪这警惕的母狼回到巢穴并非易事,但卓姆终于找到了它:一座石小山脚下的小洞穴。数周里他一直尾随着母狼和她的同伴,日复一日观察着狼穴,直到小狼崽——共有四只,每只都像膨胀开的蒲公英花一样又圆又白,还毛融融的——试探着走进了广阔的世界。卓姆迷上了他们。他观察着狼崽们嬉戏打闹,四下探索。他们第一次稚嫩的狼嚎引得他抬手捂住了嘴,以免他欣喜的笑声吓到他们。她观察着他们成长为猎手,同时也向他们学习着;他选择了其中最凶猛、最无畏的一只,作为自己的目标。当卓姆第一次听到梅拉的召唤,他做出了部落中任何男性都必须做的事情:他向自己的狼兄弟挑战,并战胜了它。

卓姆抬手轻轻抚摸着肩头的银色毛皮。他确信这狼的灵魂并不恨他。这便是狼群的方式:最强者与最佳者的胜利值得庆祝,而这荣誉更来自与之相乘的对手或有价值的猎物。银狼在每次战斗或艰难的狩猎之后,不也用歌唱来赞美猎手与猎物么?
一阵悠长诡异的叫声在黑夜中响起,似乎在回应他的思绪,那声音逐渐高亢的同时也更加响亮起来,最后终于平息下去。
巨大的兽人赞许地哼了一声。“死亡之歌。这是个好兆头。明天我们的狩猎会很顺利。”

“明天我们会狩猎女人,”獾厌恶地说。不过他一边说着,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匕首,饥渴地打量着刀刃上的血迹。

卓姆明白。梅拉的一条规则是猎人应该品尝他杀掉的猎物之血。那精灵女人还没死,对于这老猎人而言,安静地坐在火边,看着刀刃上她的血迹干掉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尽管獾语气轻蔑,但卓姆从未见过任何女性打斗得如此凶猛,如此出色。在他看来,獾能够如此靠近、并将她标记为自己的猎物,已是一个显示其实力的出色佐证了。

“很多猎人都和那只母鹿交过手,不过今晚他们全成了乌鸦的食物。”卓姆告诉他。

獾轻蔑地一哼,他误解了他恭维的本意。“那又如何?你想逃跑了?或许你打算一直养老到死。”

这是一个梅拉之爪对另一个能说出的最严重的侮辱。不过,尽管卓姆还年轻,他并没有傻到会向这人类挑战。“如果我能活到你这岁数,并能达到你的实力,我才会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猎手。”他镇定地说。

獾看似吃了一惊,随即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很好。今晚月亮快圆了,不久它就会又高又亮。或许那男的会死在你的刀下。”

这句话出自这人之口,可算是一个巨大的让步。“我会成功狩猎的。”卓姆承诺道。

三个人围着火边坐下,开始讲述经历过的精彩故事,等待着月亮升起。

对精灵村庄的袭击突然而残酷。像是狩猎落单雄鹿的狼群,他们将村子团团围住。在一个精灵用来穿上靴子或是亲吻爱人的片刻之间,初春集市的欢庆便转化为哭喊血腥的噩梦。

没有一个精灵怀疑他们是为了活命而战。这并非普通的劫掠,也不是想要抢夺精灵村庄的财宝的强盗团伙。梅拉的标志,指尖带血的兽爪,显而易见,宣告了这些袭击村庄的兽人与北方人的意图——以及等待着精灵们的命运,还有碰巧遇上大狩猎的这个商队的不幸。

不过与商队随行的是很多经验老到的勇士,雇佣他们的是承诺过的金银珠宝,而他们的雇主那令人胆寒的名声更确保了他们的忠诚。伊莱斯·克劳诺伯,一个精灵血统的大商人,与他的人类佣兵一同战斗,而且比大部分人都更加出色。

已有超过一打兽人野狗和人类杂种死在他的剑下。他并不愿意这么快杀了他们。他是一个叛离的精灵,除了他自己的规则,他并不遵从任何其他法律;而且他更以残酷著称。他想要把残酷用在这群梅拉的追随者身上,让他们死得很慢,又或是留下他们的性命,却让他们残疾得不再能够狩猎,只得苟延残喘,度过漫长的一生。但精灵们完全寡不敌众,尽管他们的战斗十分英勇,这场屠戮却依然迅速而可怕地发生着。片刻之间,伊莱斯知道这场战斗已经失败了。他用族人的语言命令精灵躲进树林,分散开逃走。

所有人都听从了他的命令,除了一人。一个半精灵女子留了下来,她与一个人类佣兵背靠着背,那同样是个女性,膀阔腰圆,战斗勇猛。她们俩守护在一棵巨大的雪松树下,挡住了一圈梅拉的猎手,为几个受伤的精灵争取时间,让他们有机会爬到安全区域。

现在回想起来,伊莱斯发现这并不奇怪。就勇气与荣誉而言,很少有人能和艾芮琳相比。尽管他们还算不上朋友,但也不再是敌人,这个半精灵是他所认识的极少数比他更强的战士之一。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值得他的信任,而且除了她之外,他更不会忠诚于其他任何人。

于是他插手帮助了她。他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掷了出去。刀光闪烁着滑过半空,笔直向着一个编着黄辫子的北方人双肩中央急射过去。伊莱斯并没有等着看那人倒地。

他抽出双剑,冲向战圈,在那北方人翻倒的同时跃上那人的后背。精灵一面跑动,双剑同时向下旋过,熟练地割断了左右两人的腿筋,随即顺势将双剑插回了鞘中。他丝毫没有减慢,躲过一个兽人的战斧,低头躲过半精灵防御性地一劈。他直起身时依然没有停步,艾芮琳已被扛在了他的肩头,而尘云术法术的施放原料已经捏在了他手中。

当他抛弃自己的商队时,他看到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一支矛从那人类武士的胸甲下滑了进去。她像被屠宰的母猪一样嚎了一声。这声音令向来挑剔的伊莱斯大为厌恶,却更令艾芮琳恼怒地几乎丧失了理智。对于他的援救,她回报的是一句古精灵语的咒骂,其中还夹杂了市井的低俗口音。不过她明白此时不该和他动手,因此他们至少保住了性命,逃离了村庄。

不过,现在黑夜还未到来,逃亡的精灵终于感觉到暂时安全,可以停下休息片刻,伊莱斯这才发现为何艾芮琳刚才一直反常地安静。他只慢了一秒,只差了一步。这半精灵受伤了,她手臂上一个几乎从肩膀延伸到手肘的伤口里不住地涌出鲜血。伊莱斯将她从肩头轻轻放下,一面咒骂着自己,以及众神,尤其是梅拉。

她放下了剑,站在原地,对他怒目而视,过于苍白的面颊上,一双眼睛里满是怒火。“你的手下呢?我们不能让他们留下等死。”

精灵不耐烦地耸了下一侧的肩膀。“他们是人类。”

“我是半人类,”艾芮琳反驳。

“你也半死了,”伊莱斯指出。尽管这话夹着一点黑色的幽默,不过其中却带上了更多他不愿说出的真意。他推着固执的战士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坐下,从腕间的皮套里拔出一把匕首,细心地割开她被鲜血浸透的衬衫碎布。

当他检查伤口的时候,精灵一脸严肃。“这不如我想象得严重。主要的血管没被割断,或许肌肉也没有受到严重的损伤。不过,我会清理干净,并把伤口缝上。”

艾芮琳点了点头,不耐烦地挥手拒绝了他递来让她咬住的皮条。她咬紧了牙,在他干活时扭开了头,观察着四面的森林。

“去溪水那边。我们可以跟着它走一阵,然后走一段陆路,再攀着树枝返回到小溪。重复这么做,并且中间再改变两三次顺序,然后等溪水和另一条交汇时再走到那边去,这样我们就很难被梅拉的信徒追上了。”

这方案不错,如果情势更好些的话,这大概会奏效。“可是你如何才能保持这样的速度呢?”

艾芮琳转头与他的目光相遇。“必须的话,我就可以。”她坚定地回答。“几天都行。”

伊莱斯并不怀疑她会尽力去试。“如果我们被追上了,你会停下来战斗?”

她耸肩,似在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精灵叹了一声,艾芮琳或许只有一半的精灵血统,但她和那个生了她的精灵公主一样倔犟勇敢,而那人正是伊莱斯曾经爱过的人。出于她血统的缘故,作为精灵贵族的伊莱斯曾宣誓向她、以及她直系的血脉效忠。这并非他们初次一同旅行。很早以前,伊莱斯便已十分欣赏而尊重艾芮琳本人,尽管她有着人类的血统。不过,有些时候,例如此刻,他真想把她掐死。她保持着那种十分传统的精灵思考方式,在伊莱斯看来,这正是导致他们种族没落的原因,而这无疑也将导致她和他自己命丧于此。

该是采用新策略的时候了。

伊莱斯敏锐的目光扫过森林。在溪水下游,一只母鹿将嘴探进了暗色的水中。

精灵的唇边缓缓展开了狡黠的笑容。“那么,去溪水边,动作快些。”他同意。“当月亮升起的时候,这狩猎就会全面展开了。”

狼嚎更加强烈了,充满了他们四周的森林。格瑞姆利什站了起来,戴上了鹿角盔,并收好了行囊。其他人也跟着行动起来。月亮即将升起:狼歌预告了它的来临,就像雄鸡的啼鸣宣告清晨的到来一样准确。

突然獾停住了。他轻声咒骂了一句,兴奋地伸手去拿他最长的匕首。卓姆跟随着他的视线,在一棵小松树的阴影里,发现一只琥珀色眼镜的大狼,第一柱斜斜的月光已洒在了它银色的软毛上。

卓姆丝毫没有考虑自己在这个小队里的地位,他探过去止住了老猎人的手。“它不会攻击我们。”

在他说话的同时,卓姆的信心已经动摇了。狼的行为很难预测,而且对大多数人而言,它们的行为太过复杂,难以捉摸。在绵羊般怯懦的农民看来,狼是四下掠夺的怪物;巡林者、德鲁伊、以及其他想法类似的白痴则抱有一种极端的观点:他们将狼烂漫化为一个高贵的灵魂,不会因凡人的欲望与贪婪而腐化,通过消灭弱小、年老、及多病的猎物,它们为加强猎物的血脉而无私地服务着。卓姆对这两种观点都嗤之以鼻,这并非因为他们是错的——它们或多或少有些真实的部分——而是因为它们并没有表达狼真正的精神,更无法理解那些从死亡之歌中得到启发的狼族子民所具有的精神。

在四个冬季以前,驯鹿的小崽忽然间都没了,不过那个春天奶牛倒很肥,也没有晚春致命的冻雪。狼群的足迹揭露了个中的原由:数周里它们一直在捕食驯鹿,却几乎没有去碰其它猎物。不过尽管如此,他们杀掉的鹿崽肯定比它们能吃的要多。虽然在接下来的冬季里,卓姆和他的村子不得不忍受食物紧缺的危机,这件事却验证了年轻的半兽人自己的观点。对精彩的狩猎与杀戮的追求,就连严格遵从实用方式的冻原狼也无法免疫。而对于这条孤独的狼——藏在那让人难以捉摸的双眼之中的,又会有何种神秘的意义呢?

獾甩开半兽人试图阻止他的手。“攻击?它当然不会攻击。狼太聪明了,它只有一个,我们却有三个。不过它会是不错的猎物。”

“我们要追的是一个更蠢的猎物。”格瑞姆利什指出。“该出发了。”

两个猎人快步跟上了大兽人。那足迹近乎荒唐地容易追踪,因为那女的留下了一路的血迹。卓姆既期待又敬畏地回想着那女性的样子。她个子高挑,一头乌黑的乱发,双眼像是炽烈燃烧着的蓝色火焰。很多梅拉之爪都丧命在她的剑下,那时尽管他们显然败局已定,她注定会丧命在这里,她却依然坚守着阵地。如果不是那个一头银发、长着猎鹰般眼睛的男精灵插手的话,那女的大概还会一直战斗到现在。那精灵施了一个法术——一团闪光的云和刺眼的尘埃把梅拉之爪逼退了。这给了两个精灵逃命的机会,但却无法掩盖住他们的足迹。

血迹变得稀少了,不过梅拉之爪依然能够追踪他们。新长出嫩芽的枝头留下的一滩血污,苔藓上那男性的皮靴偶尔踩出的一个脚印。通常精灵不会在经过的地方留下多少痕迹,不过那男的定然一直在扛着受伤的女性。

猎人们继续前进的同时,那条大狼始终跟着他们,它的银色皮毛反射着月光。獾变得焦躁起来,但格瑞姆利什拒绝让他出手。“这狼是一个预兆。”他坚持道,“甚至可能是神灵给我们派来的向导。”

獾唾了一声。“狼就是狼。谁敢断定它不是在试探我们?”

这人类的话不无道理。狼经常会试探它们的猎物,会在数小时了一直跟踪它们,并试验性地做出攻击,如果认为太过危险,它们就会撤退。对狼而言,或许五十次狩猎里大约会有一两次能够真正捕获猎物。

“我们有三人。或许是你想就这么养老到死吧。”格瑞姆利什冷冷地说。他一脸不屑地瞥了那人类一眼,终于了结了这事,獾闷闷不乐地闭嘴了。

他们追随着踪迹进入了密林深处。足迹在一棵倒地的树干边停了下来。精灵们曾在这停留过,并试着止住伤口的鲜血。这里没有离开的脚印,这意味着男精灵可以再次轻步行走了。不过那女的现在应该很虚弱了,而且步履蹒跚。周围的树枝和藤蔓上留有一片片血渍,这可能是她被鲜血浸透的衣服在精灵大意时擦到树叶留下的痕迹。

她并没走远。顶多一百步,然后她摔倒在林地里——许多断裂的小树枝正是显而易见的证据。这里有更多血迹。

“她的伤口又破了,”卓姆喃喃地说。

但獾并不如此确定。“如果孤身行动的话,那男的或许还能活下去,和这女的待在一起就必死无疑。不过他很狡猾,肯定明白这个,而且他也很强,肯定早该采取行动了吧?”

“似乎他没有。”格瑞姆利什说。这兽人跪在近旁,轻扫开部分腐烂的秋季落叶,露出下面湿软的春泥。那里有一个精灵的沉重脚印。那男的又一次扛起了他的重担。

足迹将他们引到了溪水边——这种头脑简单的计策,连并无太多经验的卓姆也对其嗤之以鼻。溪流下游几步之外,他们找到了足迹的终点。在河床边耸立着一棵古老的橡树,她的根须因溪水的侵蚀而部分显露出来。这里撒落了一些匆忙挖掘过的泥土,还有被人填回去的痕迹。

獾啐了一声。“一个精灵土坟。那女的完蛋了。”

卓姆并没有他那样确定。他在溪水两旁四下检查,寻找新的足迹。就在那里,不过很浅——河岸边一块干燥的岩石上,依然留着一个精灵的湿皮靴皮靴留下的印迹。“这里有新的踪迹了。只有一个精灵。但也可能是另一个爬上了树。他们两人的技艺都相当出色,或许那土坟只是一个骗局。或许两人都还活着,而且他们想要从两侧夹击我们,一个把我们引入战场,另一个则乘我们不备,下手偷袭。虽然这不是精灵通常会采用的方式,但这会是个有效的计策。”

他正要接着说,但那银色的影子忽然靠近了他们,他吃惊地安静下来。那条狼耳朵向后紧贴着,腹部低伏在地上,谨慎地爬了过来——三个梅拉之爪甚至已可以一脚踢到它。卓姆留意到这生物突出的肋骨,而且它表现得十分顺从。这是一匹孤独的狼,而且它很饿。它的姿势代表着祈求,向狼群中更强大的成员寻求进食的许可。

卓姆向后退开,并示意另外两人跟着他做。那狼开始挖掘树根处的新土。

“一个精灵了,”格瑞姆利什断言道,并转身继续追踪。

他们跟随那男的踪迹走了好几小时。他很聪明,一路从小溪到陆地,又上树,再回到溪流,他的手段很复杂,让猎人们不止一次地兜圈子。他们整夜都在追踪,直到月色西沉,黎明的银色光亮渐渐爬入了森林里。

伴随黎明的到来,那条狼又跟上了他们,它嘴边的银毛上还沾了美餐的鲜血。他显然已心满意足地饱餐了一顿,现在缓缓地跟在他们身后,仿佛它已成为这个小队的正式成员,并渴望分享下一个猎物。这似乎引起了獾的兴趣,他没有再提它的皮毛。成为梅拉的追随者之前,格瑞姆利什曾是雪狼的一个萨满巫师,此刻他也满怀敬意地打量着这只动物。

只有卓姆并不如此确定。在他的一生中,他一直很仰慕狼,而最令他敬重的一点,便是它们的适应力与令对手措不及防的本领。在这条狼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着卓姆无法猜透的秘密。

不过,他们的追踪很快结束了,他已无暇思索。三个梅拉之爪吃惊地看到了他们的猎物。

一个精灵站在林间空地的中央,已做好战斗准备。但这却不是银发的男性,而是那女的。她受伤的手臂已经被处理并包扎好,那绷带整洁干净。她拔出剑,武器呼啸着划过半空,她那娴熟而危险的技艺明显告诉他们她依然还能战斗。

獾咒骂着抽出他的武器——那把他用来将她标记为猎物的长匕首。这致命的猎人弓着腰,绕着猎物走动起来。在她剑锋的范围之外,他一边走一边试探,偶尔会向前突刺,探查她的攻击范围,以及她挥砍的力道。其他梅拉之爪则在后边养精蓄锐,让这人类先去消耗精灵女人的体力。那条狼也同样伏坐在一旁,观察着他们战斗。

不久格瑞姆利什便厌倦了这运动。那兽人放平了他的矛,向前冲来,意欲使出致命的一击。那精灵女人立刻转身,将剑用力砍在武器的长柄上。她劈砍的力量让矛尖深深刺进了森林的地面,格瑞姆利什不及止住他的冲势,矛在他的手中弯成了一把弓。在它即将把他掀起、飞过精灵女人前的一刻,他放开了矛。这武器向上弹起,并不住颤抖着,仿佛疾风中摇曳的细枝。格瑞姆利什向后退开,却来不及躲过这女人的长剑在他胸口留下一道深深的剑伤。

獾向前闪身,想要解决这女人。那精灵以惊人的速度转身飞踢,她的靴子正中这人肋骨下方,将他踢倒在地。在他恢复过来之前,她已将长剑用力向上挥出,那刻满纹身的光头跟着飞了起来,向林中滚去,尸体则倒在了松软的地面上。

不过,精灵女人这一招虽然取胜,但这却注定了她的失败。这用力的一劈扯破了她的伤口,鲜血渗出了她手臂上的绑带,成了格瑞姆利什的战利品项链上穿着的那些鞣制过的耳朵一样的暗红色。受伤的兽人觉察到了机会,他拔出一对长匕首,靠上前去,一边嘶声命令卓姆在一旁看着,不准插手。

忽然那兽人一阵抽搐,他宽阔的背脊向后一弓,双手向外张开。一把匕首深深埋进了他的双肩中央,镶嵌宝石的刀柄在清晨的阳光中闪闪发亮。那女人向前一步,剑刃干净利落地划过格瑞姆利什的咽喉。
忽然间卓姆明白了自己心神不宁的缘由。他和他的猎人同伙被骗了。将他们引向那土坟的一路血迹是假的,如果没有那狼的行为,或许他们已经看穿了这层假象。那男性一定是扛着某个重物,那树下一定也埋了什么东西,但那里埋的却不是一个精灵。

“一只母鹿,”他身后的一个声音说,那精灵的话音仿佛音乐般优美,却又满是黑色的幽默。在半兽人做出任何行动之前,一只强有力的手已扯住他的黄辫子,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也重重地压住了他的咽喉。

卓姆知道他即将丧命,而这也是必然的。和其他人相比,他更知道狼是如何狡诈与多变。他自己便身披狼皮,以示对这种动物的尊敬,以及他想要模仿它们的愿望。不过这精灵胜过了他。他利用狼的幻像掩盖住自己,这个会使用魔法的精灵证明自己是更强的猎人。

“伊莱斯,等一等。”那女人抗议,她按着受伤的手臂,不满地打量着偷袭得手的狡猾精灵。“他只是个孩子。”

“一个孩子?他砍了村子的长老,又割了他的左耳。如果这杂种兽人已经学会杀人了,他也理所当然可以被杀掉。”这男的冷冷地说。

不过她依然犹豫。“可是从背后下手?这不该是精灵的方式。”

“这是狼的方式,”卓姆反驳道,“最厉害的猎人会找到新的方式。我败了,我愿意受死。”

女人的目光转向卓姆的脸庞,又望向他肩后捉住他的精灵。她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会意的神色。“他想要死。”她轻声说。

三人沉默了许久。那男的并没有放开卓姆的头发,也没有挪开压在他咽喉的匕首。半兽人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捕获者自己的沮丧与迟疑。

接着匕首挪开了,移到了一旁。精灵熟练地急速一挥,在卓姆持刀的手臂上留下一道伤口,同獾给那女人留下的相似——但却更深,切断了他的肌腱,而且这将是永远难以真正痊愈的伤口。卓姆并没有痛苦地叫喊,甚至在那男人的利刃刺入他的左脚、刺进他的脚踝上方时,他也没有出声。卓姆无法站立,跌倒在地,他再也无法狩猎了。

那女人的眼中充满了怒火。“那根本没必要!你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那名叫伊莱斯的精灵绕到了他面前。他上下打量被毁了的猎人,像狼一般的金色眼睛炯炯有神。“当然。”说罢,他转身消失在树林中。

那女人犹豫了片刻,她走到卓姆身边,将手伸进腰间的小包。她把一小卷布放在地上——这是一卷绷带,上边插着一颗小骨针。他可以用这个抱扎伤口,或许还能生存下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活下去呢?

“最聪明的狼,最伟大的猎人,都会找到新的方式。”她说。她的声音很低,却字字郑重,话音里有某种力量,将卓姆的目光向她吸引过去。半兽人与半精灵,猎人与猎物,会意而尊敬地注视着彼此,过了很长的一刻。

然后,她轻轻地跟随着像狼一样聪明的男性,也消失在林中。

很长一段时间里,卓姆在思索着他的决定。然后,他伸手取过骨针和绷带。他会活下去。他会找到新的方式。

年轻的猎人为雪狼呼啸起来,那高亢而诡异的声音传过森林,在树丛间回响,在清晨的雾霭与银光里盘旋。卓姆的狼歌持续了许久,既是对那像狼一样聪明的精灵表示敬意,因为他证明了自己是更出色的猎人,而这狼歌也传达出自己的决意,他会通过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继续模仿银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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