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诚而真实的故事

作者:特洛伊·丹宁
翻译:零与地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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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也分先来后到,马利克,你会是速度更快的那个人吗?”

在灾难发生的前夕,无上圣主希瑞克这么说。我沉浸在痛苦里,舌头像死尸一样僵硬,思想像焦油一般混沌。就像你们看到的,我为此受到了最严厉的责罚。但也要知道,唯一真神在我最需要时来到我身边,用祂荣耀的烙铁在我的脸上烙印,只为了让神圣的真理之火永远照耀在人类前进的道路上。

我是谎言天使马利克·埃·萨米·约·耐色,曾经是卡林杉的著名商人,现在受到了神的眷顾。这篇故事是我对自己的历险的讲述,我是如何为了发表《我们的黑暗之主是如何(再次)拯救费伦的真诚而真实的故事》所做的抗争。赞美伟大的无上圣主希瑞克!

静港出版社的办公室就像一座坟墓,冰冷而寂静,只有抄写员的笔从羊皮纸上掠过的轻响。我坐在入口附近,新得到的天使之角隐藏在头巾之下,等待贤者读完我的新书,《关于疯神希瑞克之审判的真诚而真实的纪录》或者《我们的黑暗圣主是如何(再次)拯救费伦的》。他正在阅读最后一页,用一道简单的魔法把它挂在面前的空中,所以我既不能看到他的眼睛是如何贪婪地阅读着这些闪闪发光的文字,也无法看到他对于阅读到如此惊人的故事所展现出的喜悦,更无法辨别他将会给出的价格对恢复我岌岌可危的财政能有多大帮助。我只能端坐在板凳上,尽量不要表现出内心的不安,因为图书印刷商都和矮人一样贪婪,只要稍稍表现出激动之情,就能让他们的出价减少大半。要表现得无动于衷可不容易,毕竟现在的我连一碗稀粥的两个铜板都出不起,我太饥饿了,担心自己随时会晕倒过去。

最后,鲍登·博尼法斯弹了弹他的魔法笔,那页纸就滑到了他的书桌角落,在我其余的手稿上飘然落地。老人转身看着窗外,没有看我的方向,这也是商人们常用的伎俩,他们喜欢表现得比自己的本意更不情愿。

我跨过他的桌子,伸手去拿我的手稿。“如果你对我的故事不感兴趣,”我说,伴随着空荡荡的胃部发出来的轰鸣声。“我相信有其他许多图书商愿意为此出五六千个金币的价格——”

鲍登的手猛地拍在我的手稿上,把后面的抄写员们吓了一跳,有的人弄脏了自己的作品,开始低声诅咒。他没有理会后面的人,而是伸手示意我安静下来。

我对他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交付这么大一笔金子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很乐意等到他满意为止。这本书有五百多页,是我亲手所写,记录了寻找神圣的希瑞经的过程,以及这些事件是如何导致十二高等神会议对希瑞克的神职进行审判。由于这个故事已经在《疯神希瑞克的审判》中被完全记录下来,在此赘述也毫无意义。它只说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唯一真神的敌人们都是些嫉妒他的骗子!

终于,鲍登与我的目光对视,“我从来没有读到过像这样的——你的这个东西。”他敲了敲我的手稿,这与他平时读到的胡言乱语相差甚远,以至于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把它称之为‘真诚而真实的纪录’是最非同凡响的主张!”

“也是最真实的。”我说。确实如此,我已经无法说谎了,这是奸诈的密斯特拉在极星营帐里施下的诚实法术所导致的意外,也是我在错误的时间被召唤到那里所带来的不幸。但鲍登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刚读完《疯神希瑞克的审判》。“毫无疑问,你愿意为这份重要的笔记付出一笔丰厚的报酬。”

鲍登没有回答,他翻过我的手稿,我的眼睛几乎无法跟上他翻书的速度。然后他摘下一页,抛到空中,它就自动悬挂在那里。

尽管让他们为无知者欧格玛,空谈者迪奈,铁锈者贡德竖起神殿吧!”他念着空中那页纸里的句子,“真是大胆!”

“这些句子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尽管这个回答很谦虚,但我从他红润的脸上看出,他或许会为了我的坦率多付百分之十的金子。“我只是转述了唯一真神的话语。”

鲍登翻到另一段,“我知道她是竖琴手的一员,一帮爱多管闲事的傻瓜……”他把这张纸扔到前面那张纸旁边的空中,“厚颜无耻!”

“你知道,我别无选择,只能说实话。”

此时,有几位抄写员已经来到了房间前面,我从他们沉重的表情可以看出,鲍登很少会变得这么狂热。他拿起手写笔,笔尖上出现了一团小小的火焰。

我皱起眉头:“那是什么?”

鲍登又翻了一页,“艾顿尖叫着,在祂眼前挥舞双臂,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密斯特拉的真面目,认出祂是个杀人的娼妇。”他把最后一页抛向空中,“侮慢神明!”

他的手写笔碰了碰纸张的一角,整页书都燃起了火焰。

“以无上圣主之名!”我喊道,就连抄写员们都对这位老人的低级行为感到惊奇,“你是疯了吗!”

“亵渎!”

他的手写笔碰到了第二页,这页和第一页一样迅速消失了。

“停下!”

我想要抢走手写笔,但在现在这种饿得半死的情况下,我的速度太慢了,抓不着它。鲍登让笔尖触及第三页,迸发出一片炽热的橙色,带走了十个小时目不转睛的劳作和四十行的天才构思。

一位抄写员抓住了鲍登的胳膊,“你在做什么?”

“我不会发表这篇垃圾!”老人挣脱开,“我竟然还读了它,真是罪过!”

他抓起一把书页扔到空中,一张接一张地点燃它们。这实在太过分了,我花了两年时间写《疯神希瑞克的审判》,自己亲手鞣制羊皮纸,从梅萨奇的孔雀身上偷取羽毛笔的材料,还用自己的血调制墨水,我不会容忍自己的书被区区一个贤者毁掉!我扑到桌子对面,把鲍登按在地板上,按住他的头往地上砸。这是他应得的!

“看看你犯下的罪过!”我大喊着,“如果你活着也无法辨别人才,希瑞克或许会在下一个世界擦亮你的眼睛!”

抄写员们喘着粗气,十几只手抓住了我。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我的手被迫离开鲍登的喉咙,我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我对抓住我的人又踢又挠,然后我的头巾在这个过程中散开,露出了下面的天使之角。

我拥有这对角还不到两年,它不到一英寸长,但已经足以让抄写员们相信自己手上的是一个魔鬼。他们把我抬出门,扔到一辆笨重的马车下面。奇怪的是,在我被赶出来时,身上只剩一张破烂的羊皮纸了。

“狗娘养的东西!”我跳起来痛骂那些攻击我的人,他们把门砰的一声摔在我脸上。“把书还给我!”

我试了试门栓,发现已经上了锁。“小偷!剽窃犯!”神赐给我的天使祝福并没有什么力量,但我还是用尽全力踹门,“还我的书!我数三下,一 ——”

他们对吾等的暗黑之主是如此恐惧,立刻就打开了门。“静港出版社从不剽窃,”其中一位抄写员嗤之以鼻,“我们也从不出版垃圾。如果你想看到这些脏东西被印刷出来,去找阿尔多·曼利,自己付钱!”

一团羊皮纸冲着我的脸丢了过来,黄色的书页散落在泥泞的街道上。我把它们收在怀抱里,发现连这些页都已经被烧焦了。

我咆哮着冲向那扇紧闭的大门,“你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谁!”我又抓起一把书页,“希瑞克会为这一侮辱报仇的!”这时,密斯特拉狡诈的诚实咒语又逼迫我补充道:“如果他心血来潮的话!”

任何像深水城这样巨大又肮脏的城市里总是会有些爱尖叫的疯子,这种地方的习惯就是离这些人远远的。在我匆忙收集书页,对受到的不公待遇怒吼,并威胁要进行各种形式的神罚时,路人纷纷离开了我身边。他们甚至离我比那些真正的疯子更远,或许是因为我头上的天使之角和因饥饿而踉跄的样子。没多久,除了一些糊进泥里的书页外,我找回了所有的手稿,然后发现它的最后一页还黏在一辆路过的马车车轮上。

我急忙追上马车,嘴里还喊道:“尤其是你,鲍登·博尼法斯,一定会诅咒我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身后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回应了我:“那是为什么呢?马利克?”

当我转过身,人群中出现的是最糟糕的噩梦:一个从头到脚都裹在黑布里的竖琴手女巫,黑纱掩盖着她的脸,纤细的身躯藏在厚重的贝戴族服饰亚巴长袍后面。

“鲁哈!”

我紧抓着手稿,一转身跳到马车下面。飞快的反应救了我的命,因为接着就是一道金色的咒语炸开了我头顶的马车,街道上爆发出尖叫和牲畜的吼叫声。我从马车另一头爬出去,冲进最近的小巷里,没有再管身后没捡的书页。我从很久以前就得到了教训,决不能让鲁哈有机会再次攻击。在对我主的审判中,她在整个费伦对我展开追捕,有十几次差点毁了我。我不该对她出现在深水城感到惊讶,实际上她的出现正解释了我遇到的麻烦,只有竖琴手的介入才能让鲍登·博尼法斯这种学富五车的贤者对我的书嗤之以鼻。

“马利克!”

听她的声音,恐怕已经到了巷子口,落后只不到五十步。我猛冲进最近的门口,并在黏糊糊的蛛网罩住它的同时撞开了门。

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裁缝的房间里,一位枯瘦的老妇人坐在窗前,她在缝制的作品正放在腿上。房间里弥漫着新鲜面包的香气,尽管很担心身后来自地狱的女巫,我还是忍不住开始流口水了。

“还有别的出路吗?”我问道。

她指了指后面的一扇拱门。

“很好。”我把杂乱的手稿扔进她身边的篮子里,又从她手上抢走那件床单,“站起来,把衣服脱了。”

女裁缝惊掉了下巴,“绝不,先生!”她从头顶的发髻上取下一根长发夹,“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别傻了,老女人。”我把发夹拍到一边,把她拉到自己跟前。“我只对包装纸感兴趣,而非里面的礼物。”

我抓起她的披肩挡住自己的角,用她脱下的衣服披在肩膀上。因为希瑞克赐予我的作为谎言天使的力量之一就是躲开追兵,只要我能对自己的外表做出一点小小的改变。

我把老妇人推出黑色的拱门,“能走多快就走多快!有个妖怪正要进来,她会杀死挡路的所有东西!”

这时,鲁哈已经到了外面,正用她的嘉比亚弯刀切割那些蜘蛛网,我拿起老妇人的作品,坐下来开始缝制。

没一会,女巫冲进门,她立刻看向我,怀疑地眯起她涂着黑边的眼睛。我扬起眉毛,像任何一位老妇人一样微笑着。鲁哈盯着我,直至我的心变得像铁砧一样沉重。

最后,她看向黑色的拱门,“他是从那里走的吗?”

我点了点头,就在这时,自私的肚子发出的可怕隆隆声出卖了我。鲁哈猛然转过视线,皱起眉头。

“马利克!”她嘶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考虑到我正在躲避她,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我马上意识到她只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好准备法术。

我一跃而起,大喊:“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她向我扑来,我把手里的针线活扔到她的脸上,然后感觉到她的弯刀划伤了我惯用的手臂,我的手指开始发软。

“竖琴手的泼妇!”

我怒火中烧,用完好的手臂抓起她的衣服,朝窗户冲去,把她撞进外面肮脏的小巷里。

若是其他任何时候,我都会像个懦夫一样逃跑,鲁哈也很清楚这一点。但她伤到了我写字的手,让我非常恼火。我从衣服下抽出匕首,跑到窗户和门之间,在她踏入房门的那一刻,我就在旁边候着。我没有理智到捅她一刀,而是高举拳头,狠狠打在她的肩膀上,她像山羊一样倒在我这个屠夫的手下。

得想个办法永远摆脱这只鹞子,我想到这,举起她的刀,跨上她的身体。就在这时,这个娼妇抓住了我的——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不该碰的地方,她的手残忍地扭动和拉扯,任何男人都应该懂得我当时所遭遇了怎样的痛苦。我所能做的只有撬开她的手指,踉跄着退开。她喘着粗气,开始念她的女巫咒语,这让我瞬间就恢复了战斗的意识。

我把椅子踢到她的脸上,然后拿起装满手稿的篮子,从窗户里窜了出去。速度飞快,和任何一个刚从生死线上捡回命的人一样。

一个小时后,我到达了自己在红桶酒馆的住处。这恐怕是深水城最声名狼藉的住所,这地方太脏了,连老鼠都不愿意来,住在这儿的人也很可恶,叫花子都不同他们乞讨。但它有两个品质是我最为看重的——一周只要一个银币的床铺,和一群从不干涉别人的顾客。我进入休息室的时候依然是女裁缝的样子,没有任何人发表意见。当我扯下披肩,包裹伤口时,他们也只是转过头去,假装看不到我头上的天使之角。我把老妇人的衣服扔进火炉,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开始评估我的书的损坏情况。

伤害比我原本想象的还要严重,有二十页不见了,鲍登·博尼法斯还把另外十五页烧成了无法阅读的烂摊子。

“愿一窝黄蜂刺瞎他的眼睛!”我嘶吼道,“愿那个多管闲事的竖琴手被蝎子噎死!”

“贤者的我可以做到,”这句话仿佛由一千个声音同时说出口,每个都像石磨一般深沉而刺耳,“但女巫不行。”

我抬起头,看到桌子对面一个咧嘴而笑的骷髅。他的眉毛之下燃烧着两轮黑色的太阳,一层血红的薄膜覆盖着他瘦骨嶙峋的脸庞,黑色的舌头在牙齿间摇摆,他的身体除了起伏的经脉和筋腱以外什么都没有。

“圣主!”我开始发抖,当希瑞克出现时,空气总是变得比冰还冷。“你一直在看着?”

我主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鲁哈是密斯特拉的最爱之一,如果我碰她,就会引发一场神战——你知道的。为什么还要再问?”

“每个人都会做点儿梦,圣主。”

“我已经让你成为我的谎言天使,你还想要什么?”

我被他语气中的尖锐吓了一跳,“没什么,无上圣主。为你服务是我唯一的请求。”密斯特拉可恶的诚实咒语使多余的言辞从我的身体里涌现,并从嘴唇中溢出。“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在肚子里有顿像样的食物,钱包里还有一把金币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

唯一真神的眼睛迸射出黑火,“我原谅这次的冒犯,只是因为你的舌头不归自己管。”

“谢谢你,无上圣主。”我低下头,接受神明的怜悯,没有人比一个天使更懂不该用这种无聊的问题来麻烦他的神明。“我不会让这种念头再次污染我的思想的。

这时,酒店老板不请自来,在圣主面前放了一杯香甜的麦酒,还放下一盘烤野鸡。我非常惊讶,因为这家伙给我提供的唯一肉食就是稀粥里的虫子。

圣主抬头看了看老板,他守在桌子旁边,像个睁大眼睛的孩子。“你是希望我付钱吗?”

“绝不!”这个人把他贪婪的目光投向我的方向,“我会向马利克收取这顿饭的费用。”

我太过震惊,但无法反对,我太多年没有闻到过如此美味的东西了——甚至连续几天连足够填饱肚子的稀粥都没有。尽管如此,我也知道最好不要在自己的神祇之前进食,我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等待着他的邀请。

希瑞克把野鸡撕成两半,伴随着骨头的嘎吱声,开始吞食他的那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剩下的部分,不时吞着口水,但圣主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

“马利克,你在静港出版社的失败给我带来了麻烦。”烤鸡的汁液从他裸露的牙齿间流出,顺着嶙峋的下巴滴落。“奥玛的抄写员们正在撰写他们自己版本的我的审判,如果你不尽快出版你的书,他们就会打得你落花流水。”

“请原谅我的无知,全能圣主,我的见识和驴子一般短浅,智慧更是只有虫虻的程度。但你在乎的是什么呢?看了我的叙述后,没有人还会相信他们的谎言。”

圣主眉毛下的黑色太阳滚动着,“真实不是这么运作的,马利克。”

“不是吗?”这句话似乎是一种神启,因为我一直被圣主真理的光芒所蒙蔽了双眼。“但事实就是事实!”

希瑞克摇了摇头,“比方说,你在一条小河旁散步,发现了一颗和你拳头一般大的钻石。这对你来说是什么?”

“当然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但如果是一个小男孩找到钻石,他可能只会把它扔进水里。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一块石头。”

说到这里,希瑞克开始撕咬另一半野鸡。我呜咽出声,但在他无限的仁慈之下,圣主仍然无视这个行为的粗暴,继续进食。

“谁最早说出口,话语最响亮,谁就能成为真实。”希瑞克边说边咀嚼,所以我能看到那些食物残渣在他吞咽之前就开始腐烂。“你必须在奥玛的抄写员完成作品之前出版。”

我没有向圣主建议以他的魔法来印刷书籍,他在多年前就对希瑞经进行过类似的尝试,几乎引发了一场神战。

“我还有多长时间?”我问。

“不太长。他们将在五天之内准备好印刷。”

“五天!要花五天时间补回那些缺少的部分!”

真理也分先来后到,马利克。”圣主用烧焦的翅膀尖指着我,这是那只多汁的野鸡仅剩的部分。“你会是速度更快的那个人吗?

“如果不是女巫这么对我,我的速度可以更快。”我抬起缠着绷带的手臂。

圣主瞪着我的伤口:“你是要我治好它吗?”

“绝不,无上圣主!”我把手藏到桌子下面,因为让希瑞克本人使用肮脏的治疗魔法是一种极大的侮辱。“但我必须重写被毁掉的那些文稿,伤口会使这变得困难——饥饿也一样。”

“除非你想这样,马利克,我们都知道。”

希瑞克指的是我获赐的第二项天使祝福,能够在完成圣主的吩咐前忍受任何痛苦。“虽然如此,我还是需要时间来补回失去的那些,”我说,“女巫的背叛害得我损失了整整三十五页。”

“你确定吗?”

“我知道自己的书遗漏了哪些。”

“不是书,你这个蠢货!”圣主的手掌飞快地拍在我脸上,我甚至没有看到他的手移动,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太阳穴,整个脑袋都开始抽痛。“那个女巫!她怎么会知道你要去静港出版社?”

我一下子明白了圣主的意思:“那个混账女人!她毒害了城里的每家出版社来反对我们!”

“你确定她遇到你不是偶然?”希瑞克问道,“她不是去做其他事情的吗?”

我摇了摇头,圣主是在装傻。“如果她是偶然遇到我,鲍登·博尼法斯的反应就无从解释,任何读过我的书的贤者都会被其中的真理和光辉所震撼。”听到这,圣主的目光飘渺不定,似乎是在表示怀疑,于是我又补充道:“就算我的叙述不够好,它辉煌的内容也会让读者们心生敬畏。”

圣主的眼睛又恢复了热度:“我明白你的意思。”

“鲁哈是我们所有麻烦的根源,”我说,“她恐怕已经警告过深水城的每一家出版社禁止出版我的书,只要她活着,我就永远无法印刷《疯神希瑞克的审判》。”

 我没有说圣主应该怎样去做,因为他乃是一位神明,能够了解一切。他一言不发,只是一口接一口喝着麦酒,用长长的黑舌头把酒杯舔得一干二净,一滴都没给我留。最后他转过身,把空杯子扔到柜台上。

“再来一杯!”

杯子击中了酒馆里唯一一位侍女的脑袋,在这个可怜的女孩倒下并死去之前,老板已经来到圣主的身边为他续杯——毫无疑问是记在我的账上。没有人为女孩的死说什么,傻瓜才会对谋杀之神顺理成章的行为说三道四。希瑞克挥手示意老板走开,然后用他黑色的眼睛看着我。“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能碰那个女巫。如果你想让她死,就自己动手。如果你做不到,就去找那个阿尔多·曼利。”

“阿尔多·曼利!”我大叫道,我不是在静港出版社才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早在到达深水城的第一天,我就误入过他的办公室。那是一个骗子,说服人们自己付钱来印刷他们的书,为了印刷我的作品,他要收三千个金币。“我主,想想你在说什么!”

希瑞克冷淡地瞧着我,“不,马利克,想想你自己在说什么。我不在乎你是否因为这书赚到铜板,这根本不重要。”

“但对我很重要!”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就从嘴里蹦了出来,但我现在不在乎是否会激怒圣主。“我为你牺牲了一切,理应得到一笔报酬!”

“报酬,马利克?”圣主瞪着我,“难道我没有一直在关心你吗?难道我没有因为王子给了你这个而惩罚他吗?”他把手伸到桌子对面,抚摸我的天使之角,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他亲手在我的眉心种下种子,以示他宏大的神恩。“我不是也惩罚了你那不忠的妻子,因为她也参与了骗局吗?”

“只是因为那会儿你不希望他们让我分心!而当哈里发用我的财产为他们的葬礼买单时,你什么都没做。”

圣主退缩了一下,仿佛被说中了,“当然,你不会把那些肮脏的财宝看得比你的上帝更重要吧?”

希瑞克声音中的冰冷让我清醒过来,我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通过控诉他的不公正来获胜,在他身上寻求公正还不如去找有膝盖的眼镜蛇。我低下头,有些灰心丧气。

“我请求您的原谅,无上圣主,我的意思是——呃——”我本想说,不会有人认真对待阿尔多·曼利印的书,但却感到胸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力量,是密斯特拉该死的咒语。“就算我想,身上的钱也不够在阿尔多·曼利那儿印刷一本的。”

“去吧,马利克,你是个能令人信服的家伙。”圣主身体前倾,他的黑眼睛离我只有几英寸远。“你可以说服他给你赊账。”

“恐怕不行,无上圣主,他说的清清楚楚,要求提前付款。”

“他读过这本书了吗?”希瑞克没有等待回答,作为一位神明,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会破例的——如果《审判》真的像你说的一样好的话。”

“但阿尔多·曼利并不在乎自己印的是金子还是垃圾!”

圣主只是继续靠在自己干瘦的胳膊肘上,直瞪着我的眼睛,我意识到他已经厌倦了我的争辩。

“我——我可以随时去试一下,无上圣主。”

“现在你说话更像个天使了。”希瑞克变得体贴起来,向后靠去,用他消瘦的手指绕着酒杯。“去卖掉你的书吧,如果做得到的话。只要你是第一个印刷出版的,我不在乎你做什么,但要是你赢不了奥玛的抄写员,就必须付钱给阿尔多·曼利。”

“我会的!”我的喊声太大了,有几个客人大着胆子向我们这边偷看,“绝不会让你失望!”

“那最好不过了。你知道让我失望的后果。”

我点点头,暗黑之主总是直言不讳,他说如果我辜负了他,他会认为这是对信仰的背叛,并把我置于无信者的惩罚之下。

“很好。”圣主喝光了杯子里的一半,把剩下半杯酒推到桌子另一边我的面前。“别忘了,马利克,五天。”

用受伤的手握住羽毛笔会使我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但获赐的天使之祝福让我依然能够像以前那样工作。我每个晚上都努力重写丢失的文页,每个白天都致力于寻找一家未被女巫毒害的出版社。我在一家又一家出版社间徘徊,恳求那些贤者阅读我手稿中的哪怕一页,看看它散发出的光芒是否会像公牛的鼻环一样牵引着他们前进。其中最善良的人坚持说不收不请自来的稿件,并让他们的抄写员把我推赶出门;最残忍的人按照我的要求读了第一页,然后摇摇头,把手稿推开,声称我的文章还不如一只拴着绳子的乌龟更吸引人;更多人浪费了我的时间,在读完整篇手稿后,又把它扔回我的脸上,嘴里吐出无数句脏话,在此不再赘述。我痛骂这些骗子,他们罪有应得,并发誓他们很快就会得知全能圣主希瑞克的怒火。

在这一切考验中,我还必须时刻注意那个女巫,她没有浪费时间去找治疗师,而是再次开始搜寻我。我很多次看到她在街上鬼鬼祟祟地溜达,在每个人的脸上寻找我的痕迹。有一次,她甚至往我头上扔了一张臭烘烘的魔法网,由于这次的狭路相逢,我在晚上向酒馆老板索要来他为不守规矩的客人保存的小瓶毒药,我用针穿过软木塞,这样针尖就会一直沾着毒液。然后我又在长袍的袖子里缝了一个小口袋,便于携带这样武器。如果鲁哈真的把我困于无法逃脱的境地,我也已做好一切准备。

就这样,我度过了四天半的悲惨日子,每天写完八页丢失的文稿才能睡觉,第二天一早还要拜访十几家出版社。但鲁哈的作用一直如影随形,那些贤者只会对我提供嘲笑与谩骂,所以直到最后一天的晚些时候,仍没有找到合适的出版商。我决定去找阿尔多·曼利前再试最后一家,不管我主怎么说,像那样一个贼子是肯定不会让我赊账的。我转向北边的占卜师之路,前往位于阿尔多·曼利对面的一家小出版社。在离目标只差数步之遥时,我瞥到了一个跟踪我的黑袍身影。

我咒骂着鲁哈这个多管闲事的女巫,推开面前的老人,向角落跑去。可还没走出两步,空气里就飘来尖锐的低鸣声,我扑倒在占卜师之路上,只见一张嘶嘶作响的蛇网从头顶飞过,滚到我的脚下,跟着窜到了下一个拐角。等鲁哈在我之后到达占卜者之路时,我已经拉起头巾,利用天使祝福消失在人群里。我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女巫没有留意我的方向,就穿过马路,冲向我的目的地——黑虎书屋。

我刚一打开门,一股甜腻的烟雾和麝香的气味扑面而来,使我头晕目眩。前台坐着一位抽着烟斗的贤者,身上戴的金子比哈里发还多,一位身着轻薄长袍的女子倚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身后坐着十数位脸色红润的抄写员,都拼命地在纸上划着写着,好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后面帘子外传来的放肆笑声。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悲剧的错误。

贤者听到我进门,从嘴里取出烟斗,年轻女子从他的肩膀上离开,对着目瞪口呆的我轻笑,毫不在意我可以像看穿窗户一样看穿她的长袍。

贤者的目光落在我胳膊下夹着的包袱上。“我们有了一位新客人?一位作家?”

“一位谦逊的史学家。”我纠正道,从大门的门缝往外张望,女巫正在办公室门前扫视人群。我意识到已经来不及离开了,自己别无选择,只好转身自我介绍:“我是谎言天使马利克·埃·萨米·约·耐色,相信你已经听说过我的名字。”

“大家都知道,不是吗?”贤者瞥向那个女人,转了转眼珠,然后伸手示意我的手稿。“我是哈德温·霍德,让我们来看看。”

我向他走近,把书递了过去。或许我的手有些颤抖,但那与哈德温·霍德无关,失败的阴影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满脑子都是无信者的国度里等待我的无尽折磨。

哈德温把包袱放在书桌上,开始阅读,目光像猎鹰一样飞速掠过书稿。我挨在他的书桌旁,以防他突然拿出一瓶酸液或者火柴,以及其他贤者对他们不喜欢的手稿所使用的东西。

一段时间后,哈德温从阅读中抬起头,“这很好!”他说,我立刻发现我错判了这个人。他抬手向椅子示意,“请坐吧,让德沃娜给你上点东西。”

而现在,德沃娜的笑容也变得像经过练习一样迷人,“你喜欢什么,马利克?香槟?”她的声音变成带喘息的低吟,“还是再烈点儿的东西?”

幸好我的意志足够坚强,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孤独和困苦,她的提议对我非常诱惑——但我知道最好不要屈服,因为鲁哈总在最糟糕的时刻出现。

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或许来点食物,还有一大杯奶。”

德沃娜扬起眉毛,“奶?从牛身上挤的?”

“或者绵羊和山羊,对我来说都一样。”

她看向哈德温,后者笑了笑,递给她一枚金币。

“别站在那儿了,你面前是黑虎的又一位反传统者。”他拍了拍她美丽的侧脸,“给他一杯牛奶。”

德沃娜照着他的话做了,只是在出门前停顿了一下,在长袍外加了一件斗篷。哈德温回到他的阅读中,时不时停下来对我的手稿大加赞赏。我发现哈德温·霍德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他的办公室不是我想象中的不法之地,而是不受束缚的自由思想之堡垒,这将为我可怜的户头带来可观的财富。

我才意识到这一切,哈德温就停止了阅读。“就这样吧,”他摇着头说,“我已经读够了。”

我的喉咙差点哽住,忍不住担心是否又看错了这个人,“但你只读了七十页!”

“已经够了,”他的声音平静如昔,“它会卖的很好,我们会在里面放一些德沃娜和骷髅的刻画,或许会让她亲吻骷髅作为封面,在头骨港或者路斯坎之类的地方会很受欢迎。”

我看不出德沃娜的木刻画和我主的审判有什么联系,但恐惧的阴影从脑海里消失了,我的思绪从来世的审判转向了今世能够得到的东西。

“多少钱?”

哈德温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小钱包,扔在桌子上。“五十枚金狮,是我通常付款的两倍。”

当然,这个价格简直是奇耻大辱——但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这是我头一次收到报价。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我想要的是百倍于此的价格。”我伸手去收回手稿,但随后密斯特拉的法术再次起效,这些可怕的句子从我的嘴里吐出:“但我必须接受这个提议,因为我时间紧迫,没有其他去处。”

哈德温的眼睛流露出惊愕,他不知所措地坐了好一会,最后摇摇头,手再次伸进抽屉里。“我出七十五,”他把第三个钱包丢在前两个钱包旁边,对我咧嘴而笑。“我不希望我们的新明星感到受伤。”

我一下子觉察到,他至少愿意给我五百金币,这只是我想要的十分之一,但比阿尔多· 曼利好一千倍。门在这时开了,我瞥了一眼,是德沃娜回到了房间里。她斗篷的兜帽拉了起来,胳膊伸在身体前面,我看不到她的样子。

如果我不是因密斯特拉可恶的咒语而分心,此时可能会感觉到不对劲并取出那瓶毒药。但实际上,我只是把哈德温不值一提的钱包推回桌子对面。

“如果你不想让我感到受伤,就别这么做了。”我说,“我的书是真实的记叙,我们都知道它的实际价值要高得多。”

“真实的记叙?”哈德温嘲笑道,“像你这样的雌孔雀连第一章都活不下来!”

“你可能会感到惊讶,”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马利克像只蟑螂一样难杀。”

鲁哈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我已经转过身来面对她,但这时她已经脱掉了德沃娜的斗篷,把她的嘉比亚弯刀抵在我的喉咙上。

“发生了什么?”哈德温掀开椅子站了起来,“她是谁?”

“一个多管闲事的竖琴手,”我说着,手伸进袖子里,准备把小瓶子上的针拔出来。“她来抢我的书。”

“她是吗?”我不知道为什么哈德温显得如此大惊失色,“那这果真是个真实的故事?”

“我不会把马利克写的东西称为‘真实’,”鲁哈嗤之以鼻,“但他确实为他描述的一切背负罪名。”

哈德温的目光落回到桌面上,我意识到我的手稿的价值增加了起码一千倍。我在心里收回曾经说过的一切关于鲁哈的坏话。

“也许现在你会重新给一个配得上这本书的价格,”我对哈德温说,“我的出价是五千个金币。”

“五——五千?”哈德温倒吸一口气,“我给你三千五,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拉出整个抽屉,放在我的手稿旁。

“这本书归你了!”我大喊。

“好。”哈德温朝他的抄写员们挥挥手,然后看向鲁哈。“你在这儿没买卖做了,或许你该走了。”

“不行。”

鲁哈旋过身,让我拦在她和哈德温的抄写员之间。我的毒针已经拔了出来,但不敢攻击,女巫的弯刀还抵在我的脖子上,死亡时的剧痛可能会让她割开我的喉咙。

我看向哈德温的抄写员们,祈祷他们能分散女巫的注意力,“救救我!”

哈德温点点头,抄写员们开始前进,女巫最后停在贤者的桌子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没有流血的必要,”她无视周围的人们,继续盯着哈德温,“也许你更愿意免费印刷马利克的书?”

“我没有谋害作者的习惯。”哈德温说,但他让抄写员们停止了攻击,似乎对这话很感兴趣。

“我也没有这种习惯,”鲁哈回答,“但我必须得把马利克带回去为他的恶行负责,监禁在牢房里的他拿着金子也毫无用处。”

“竖琴手巫婆!”我喊道,鲁哈的刀刃紧紧挨着我的喉咙,此时抽出来一道血丝,但这无关紧要。“别以为你能骗走我的财产!”

我看着哈德温,“不要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她要是对我的书毫不在乎,为什么要毒害深水城的每家出版社和我作对?”

“和你作对?”鲁哈冷笑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所有像样的贤者都在嘲笑你,就算是凯尔本本人要求,他们都不会印刷你的书!”

若不是我不敢在书籍出版前就死去——以及害怕任务失败后的无尽折磨——的话,我的针就已经刺出去了。

女巫的目光转回哈德温,“你的决定是什么?留着你的金子对竖琴手来说毫无差别,对马利克也没有好处。”

“这是由我来决定的!”我抗议道,对哈德温说,“我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了!”

哈德温没理会我,他从我的肩膀上看过去,努力想读懂鲁哈面纱后的表情。“这是件好礼物,对吧?你想要些东西做回报,是什么?”

“不多,一页纸。”她回答,“几个贤者告诉我,马利克在书里透露了希瑞经的下落。”

哈德温还没读到那么远,但他的眼睛已经瞪得比铜铃还圆:他和其他人一样清楚,希瑞经是我无上圣主崛起成神的失落历史。

“一页,”鲁哈说,“换这么多金子,相当划算。”

“这个泼妇在撒谎!”我喘着粗气,丝毫不理会鲁哈的刀刃对我喉咙造成的压力。“希瑞经藏身之处的秘密顶你那点儿钱一千倍的价值!”

令我恐惧的是,哈德温摇了摇头。“这不是金钱的问题,马利克。”

这个贪婪的贤者正打算背叛我。与其让鲁哈偷走书籍中最重要的一页激怒我主,还不如在死后成为拥有完整作品的富有作者。我把针推到手指间,准备迎接鲁哈匕首带来的疼痛。

可事情没有这么发展,因为就在我刚鼓起勇气的时候,哈德温的目光又转向了女巫。“这是诚信的问题。鲁哈要求删减我的作者作品中的一页——”

“我是要求你考虑一下所做之事将会带来的邪恶。”她反驳道,身体紧贴着我的后背,我可以感觉到哈德温让她和我一样惊讶。“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我不在乎这个,”哈德温说,他发现女巫正在变得不可理喻,伸手想收起我的书稿。“我的责任是对真相负责。”

“你的责任?你根本不明白责任的意义!”鲁哈的黑眼睛盯着贤者,嘶哑着嗓子,念出咒语,接着用她空着的手在书稿上清脆地弹了一下,微小的魔法火花开始在书页上闪烁。然后女巫开口:“我警告你,在我拿到想要的书页前,不要碰这本书。”

哈德温犹豫了,电光火石间,我注意到金钱诱惑失败的他或许会因为恐惧而屈服。

“哈德温,拿走书!”我催促道,“她控制着我就没法阻止你!”

就在说话的时候,我伸手去扎向女巫的大腿。但我不是唯一在移动的人,更不是速度最快的那个,我右手移动的同时,哈德温也抓起我的书稿,女巫从我左侧冲过去,抄写员们全都扑在她的背上。

我的针只找到了空气。

桌子上的一团混乱之下突然劈啪作响,然后是刺鼻的臭味和哈德温惊讶的尖叫一同传来。我瞥到鲁哈的紫色衣衫一闪而过,也跳入战场,穿过混乱的人群,用毒针扎进她柔软的肉里。

一声惊讶的呻吟响起,低沉而短暂,我差点没听到。哈德温的椅子向后翻转,上面乱七八糟的人团也一起跟着翻倒。幸好我在这团东西的最上面,我离开人群,勉强回到之前站立的地方,剩下的一堆人则摔在了地上。

装着金子的抽屉因它的重量仍好好呆在桌子上,我的手稿却不见了。我爬到高处,从另一边看过去,希望能看到地板上散落的羊皮纸,但视线里只有鲁哈从人群底部钻出来的纤细身躯。“阻止她!”

我担心女巫会在毒药杀死她前再次施法,马上抓起哈德温一开始给我的小钱包,朝她的脑袋砸去。

这东西撞到了她的肚子,她身后的人堆像只巨大的四十条腿的蜘蛛一样翻滚着,再次把她吞没其中。

哈德温·霍德躺在翻倒的椅子旁边,仍紧紧地把我的手稿抱在胸前,手还被女巫的魔法灼伤了。他坐起身,抬起前臂,盯着被断掉的针扎在那里的紫色衣服碎片。这只手臂已经变得漆黑而臃肿,我几乎能看到暗色的毒液正朝他的心脏涌去。

“米利尔在上啊!”他大喊,“那个女巫给我下了毒!”

抄写员是否听到了这句话我无从知晓,因为他们对鲁哈的殴打是如此猛烈,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再站起来——虽然我不知道最好不要指望自己有这么幸运。

哈德温以双膝爬行,举起双手,好像要把我的书稿放回他的书桌上,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就要成功了,但随即从他的嘴唇中爆发出一声大叫,他倒下了,身体前倾,脑袋落在他以生命捍卫的那些书页上。

没人能想象此刻我感受到的绝望,哪怕死的人是我,也不会更让人痛苦了。一大笔财富摆在我的眼前,可它对我还有什么好处?我杀了唯一接受我的贤者,而且我知道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了,特别是如果女巫没有对其他出版社的情况说谎的话。我诅咒命运是个爱捉弄人的妓女,诅咒鲁哈是个多管闲事的懦夫,然后我跃回地板上,把哈德温·霍德留着口水的尸体从我的书上推开。

只剩最后一件事能做,阿尔多·曼利的出版社就在对面,我能感受到希瑞克的最后期限像头沉重的骆驼一般压在我的胸口。我把手稿扔进装满金子的抽屉,然后冲出门外。

黄昏投下的影子已经很长,天似乎快黑了。占卜者之路上挤满了办事员和抄写员,都忙着回家吃晚餐。我走到街上,穿过马路,因为一个优秀的天使决不会逃避神明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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