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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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序
如果说,《奇异之剑》的作用在于推进恩崔立和贾拉索的故事线索,把他们放进被遗忘的国度即将发生的重大事件中[1],《无芯之阴》则更关注这对同伴之间的私人关系。老实说,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我几乎从没像创作这个故事时体会到那么多单纯的乐趣!
《无芯之阴》从多个层面描写了一对相互角力的龙姊妹——塔蜜珂拉和伊娜扎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一篇献给浪漫主义诗人的文章,回应了他们对于所谓的“高原上的孤独少女”的欣赏[2]。在华兹华斯和雪莱之前,几乎所有文学创作都将焦点集中在“重要”人物身上。因此,塔蜜珂拉说她姐姐不会欣赏“平凡之人”也算是有感而发。而且,这对龙姊妹也在一定程度上映射了恩崔立和贾拉索:一个特立独行并喜爱冒险;另一个则现实而脚踏实地,眼界也很可能不够开阔。
这就是本文的核心所在,也是伊达利亚之笛的关键所在。随着阿提密斯·恩崔立的故事继续展开,这件奇物将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为了开拓恩崔立的眼界,贾拉索不仅向他展现出国度全新的一面,同时也为他寻找着生命的灵感和乐趣。他在《巫王的承诺》中将恩崔立推上瓦萨的王位,又甚至是和一条巨龙展开了一段风流韵事。贾拉索下定决心要尽其可能享受人生,拉着不情不愿、拼命反抗(并且不停抱怨,发誓终有一天要报仇雪恨)的恩崔立和他一路并肩同行。在故事里,恩崔立埋怨贾拉索总是把他带到巨龙面前,在这里,巨龙实际上象征着贾拉索带领他去探索的那个更为广阔的世界。
这又回到了崔斯特在《魔晶仆从》的某篇日记中发表的感慨,他对恩崔立和贾拉索这对儿奇怪的搭档作出了一些评价。他知道贾拉索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某种影响,却不知道这种影响会带来什么结果。他说:“在贾拉索的帮助下,阿提密斯·恩崔立或许会设法脱离当前这种空虚的状态。又或许,贾拉索最终会杀了他。无论结果如何,这个世界都会变得更加美好。”
这些横跨数十年的故事在细节上竟然如此环环相扣,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不由惊叹,仿佛我并不仅仅是为他们铺陈前景的作者,而是走在他们身旁的同伴。不可否认,每个故事都建立在前一个故事的基础上,无论是秘银五侠还是本篇中刻画的“邪恶”二人组,他们的言行都前后呼应,所选择的道路也不难推断。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断令我感到惊讶。对我而言,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创作的神奇之处,还是说纯粹因为我的神志已经开始不正常了。 顺带一提:接下这组短篇的时候,我本希望它们也能出现在这些角色各自的长篇故事里,印在和他们有关的下一本小说开头。我想写的并不是和这对儿搭档的主线冒险关系不大的支线剧情。只可惜,出于我无法控制的原因,我的希望没能实现,直到现在我还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回过头来再读这些故事的时候——特别是本作和《奇异之剑》,我都觉得它们的存在让《佣兵三部曲》的情节变得更加紧凑了。
[1] 当指发生在《无冬三部曲》中的事件。
[2] 高原上的孤独少女,节选于威廉姆·华兹华斯的诗歌《孤独的割麦女》。该诗浪漫主义风格明显,描绘了一位农家少女一边劳作一边歌唱的情形。
正文
旗帜之年(DR1368年)
他走过许许多多的店面和小摊,却始终不为人所察觉,因为他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他。对于常年生活在阴影中的阿提密斯·恩崔立来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沿着城墙大道前行,在这个暴雨滂沱的夜晚,他是唯一一个步向达马拉首都海里奥加巴鲁斯商业区的身影。倾盆豪雨汇成溪流,在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两侧流淌。这条路因为靠近海里奥加巴鲁斯高耸的外墙而得名。
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身形。两间收藏品商店相对而立,坐落于名为城墙环路的街道两侧,而他就站在其中一间商店的门前。裹在他身上的光滑黑色斗篷在雨中而闪闪发亮。因为恶劣的天气,他将斗篷拉过双肩,右侧却又略微向后掀起,恰好露出他那把标志性的匕首镶有宝石的柄部。他戴着一顶窄檐平顶帽,这幅打扮在流行简单的兜帽和围巾的此地可谓相当特别。即便如此,当第二道闪电照亮了一个轻盈掠过他身边的纤细身影时,他的帽子顿时显得黯然失色——那人戴着一顶巨大的宽沿软帽,帽檐一侧向上钉起,上面立着一根大羽毛。
“不出所料。”经过恩崔立身边时,那个身影轻声说道;即便是一名细心的旁观者也无法从两人的动作上看出他们正在交谈,“右边第三间。”
那道身影继续前行,精良的长靴在浸湿的鹅卵石上踏出响亮的声音。
片刻之后,恩崔立走向收藏品商店,塔蜜珂拉的银袋。他环视四周,钻进店铺。
一对年轻的情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他们咯咯笑着,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二人对面是一名正在摆弄着一些小雕像的中年男子。他拂去每一尊雕像上的尘土,嘟嘟囔囔将它们放回到货架上。他体态丰满,长着圆圆的脸盘和同样浑圆的大肚子,双颊如苹果般红润,嘴唇色泽鲜艳。尽管生有一双大眼睛,他的眼珠却仿佛在不时歪斜,只能斜觑着别人。
“哦,好极了。”他对恩崔立说道,“如果你是进来避雨的,不用怀疑,你一定相当聪明。四处看看吧——也许你甚至会想要买点东西呢。现在城里的人似乎都不再动这种念头了!当然、当然,反正走进来和它们眉目传情就是,何必还要买回家呢!”
恩崔立注视着他,没有任何回应——无论是言语还是表情。
“那么,请你自便啦。”男人继续说道,“只要切记别弄湿那些新地毯就行。也许有人真的会想要买一张呢。”
恩崔立没再留心那个矮小的男人,而是按照之前得到的指示走到摆放在右侧商店前窗中的第三支烛台面前。烛台的底座是一只蹲踞的蟾蜍——尽管很少花费时间去体味何为美感,恩崔立依然认为这件物品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他拿起第四支烛台假意看了一眼,又把它放下了,转而拿起第二支,然后是第三支。杀手敏感的手指探向底座下方,几乎立即就察觉到那里的质地并非白银,而是油蜡。
窗外闪过的电光令他回忆起之前的酒馆,回忆起侍女放在桌上的餐巾。他回想着印在那块肮脏旧布上的韵文,并再次感受指端的蜡封。
“无芯之阴。”他轻声说道。
“什么?”矮小的男人询问。
“我是说,我很喜欢这东西的感觉。”恩崔立信口回答,“暴雨毁掉了我的蜡烛。我原本只想来买点新的,却发现了这支非常有趣的烛台。”
“你想买下它?”商人问道,他的口气显示出一桩切实的买卖并不经常发生。
“五十枚银币?”恩崔立询问。
商人对他露出讥笑:“它熔了之后的重量都值这两倍的钱。”
“它是纯银的?”恩崔立故作惊诧;他当然早已知道它的确是,而且已经将它的价格估计到了几枚铜币的误差之内。
“上乘的货色。”浑圆矮小的男人边说边跳了过来,“比起五十枚银币来,五十枚金币才更接近它的价钱。”
恩崔立作势要把烛台放回原位,却在它落上窗台之前停下了动作。他拿着它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
“我出三十枚金币。”他说,“公平的价格。”
“公平?”店主说,“天啊,光是收购它就花了我们四十枚金币!”
“那就四十吧。”
“四十二。”矮小的男人坚持着。
恩崔立耸耸肩膀,从腰带上抽出一个小袋。他张开手掌上下掂了几次,然后倒转袋口,倒出了几枚金币。又掂了掂重量,他把袋子抛向那个矮小的男人。
“四十二,”他妥协了,“甚至可能有四十三。”
杀手将多余的金币塞进另一只袋子里,拿起烛台走向门口。
“等等,”矮个子说道,“这里就没有其他可能让你感兴趣的东西吗?我的意思是,你连根蜡烛都还没买呢,夜晚那么黑。而且你本来不就是来买蜡烛的吗?只要放上合适的蜡烛,那支烛台就能制造出漂亮的影子了。”
另一张桌上传来的笑声令他意识到他不过是在自说自话,因为恩崔立早已离开了。
屋外,又有一道闪电照亮了街道,明亮的光芒持续了片刻,令恩崔立得以看清对面那间收藏品商店的牌子:伊娜扎拉的金币。
向两边各看了一眼,恩崔立动身离开,长靴踏在湿漉漉的鹅卵石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这里到他要去的城市南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因为路上鲜有行人妨碍,他走得很快。不久之后,他来到了一幢并不引人注目的建筑前方,按照多年以来的习惯,恩崔立先环顾四周,然后才踏上了通向第二层的后楼梯。他的房间就在第二层。再次确认自己的确是孤身一人之后,恩崔立走进房间。
屋中温暖宜人,到处都摆满了华丽的烛台。火焰在壁炉中跳动,蜡烛在烛台的分枝上燃烧。踏进房门时,恩崔立一耸肩膀抖下披风,将它抛到门口的架子上——那上面已经挂了另一件质地精良的旅行斗篷,正在慢慢晾干。他的帽子也随后飞上衣架,占据了它的大个子同伴旁边那个属于它的位置。
恩崔立抬起一只手臂,擦干脸上剩余的水气,同时用另一只手解开腰带。但他又突然停住了动作,拔出他镶满珠宝的匕首掷向房间的另一端。它从他窄小的床上飞过,扎中了他画在墙上的一个轮廓——一个戴着夸张的大帽子的纤细身形。一如既往地,匕首正中目标,刺在床铺上方几英寸的地方,人形的胯下。
“好疼,我猜。”贾拉索说道。
“至少如此。”恩崔立应道。
他望向自己的同伴,惊诧得几乎向后退去:贾拉索将眼罩拉到了额头上,第一次让恩崔立同时看到了他的双眼。[1]
“这还真是让我心神不宁啊。”卓尔说,“你竟然希望那地方的东西突出来悬在你床上。”
“若是我察觉到危险半夜醒来,伸手去拿匕首的时候却发现什么有其他东西悬在我床上,放心,我一定会把它给扯下来。”
“还是好疼,我猜。”
“至少如此。”
贾拉索对他大笑起来:“为什么心情不好了,吾友?”
“性格特征。”
“我们显然是正确破解了那段韵文。”贾拉索向恩崔立手中的烛台示意,“‘无芯之阴’,千真万确。”
恩崔立走向他,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将烛台放到他途经的桌上。
“我还一直以为那句话指的是你的男性雄风。”恩崔立边说边走了过去,跌坐到自己的床上。
“酒馆侍女将餐巾放在我们俩的正中间。”贾拉索提醒他,从一个口袋中取出那块肮脏的旧布,拎到恩崔立面前。“上乘的交易,更追求实用的价值。”他读道,“审慎的双目,望向藏宝的城墙环路。真正的艺术,难绘华而不实之物。唯有识之士,方知启迪之光,如无芯之烛,燃于阴部。”
说完,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倒转烛台,抠着那只蹲踞的蟾蜍屁股上的封蜡。
“当然了,第二句是关键。”他边说边将蜡封抠了下来,“而白银又比黄金要实用,如此一来,我们该去哪间商店也就随之决定了。”贾拉索的笑意加深了;他将纤细的手指探入洞中,指甲压向一侧,抽回手指的时候拉出了细细的一卷羊皮纸,“正确的决定。”
卓尔佣兵倾身俯在桌子上方,将羊皮纸在面前展开。
“有意思。”他说道,发现他的同居人没有反应,他再次重申。然后是第三遍。
在毫无头绪的几分钟之后,贾拉索又说了一遍。听见恩崔立的回答时,他差点从椅子中跳了出来,杀手就站在他的身边。
“一张地图。”
“地图?”卓尔问道,“这不过是一串点、一个圈、一条线和一滴血。怎么会是一张地图呢?”
“那些点是建筑……地点。在我们卷入的谜题中曾扮演了某种角色的建筑。”恩崔立解释道。他向前倾身,一一点明它们:“酒馆、我们的住处……”
他略作停顿,环视四周。无论幕后之人是谁,那人明显知道二人在何处落脚。意识到这个事实,杀手感到十分不悦。
“以及城门环路。”贾拉索续道,开始跟上了对方的思路,指着那个圆圈。“银袋和金币。的确,各个距离的比例拿捏得相当精准。”他边说边用手指加以测量,确认他的猜测,“但这些都是我们已知的地点啊。”
“除了那个之外。”恩崔立说道,指向长长的羊皮纸远端的一个标记。那是一滴远离其他记号的血迹。
“血?”卓尔询问。
“目的地。”
在翌日清晨的蒙蒙细雨中,二人找到了血滴标示的位置——一座毫不起眼的木屋,位于海里奥加巴鲁斯城外一座遍布岩石的山丘侧麓。在小屋的位置上无法窥见城市:它位于远离城市的一侧,附近又没有任何道路。
恩崔立戒备地望着木屋,四处寻找埋伏的迹象,却并未发现什么危险。屋顶不太高——小屋背靠山壁,高出岩石地面不足五尺——四周的树木又没近到可以为射手提供便于袭击的容身之地。
警惕的杀手太过专注于检视周围的环境,以至于差点儿被从木屋窄小的门廊处传来的女声吓了一跳。
“聪明而迅速。”她说,“当真是比意料之中更胜一筹。”
两个同伴远离彼此退开一步,从不同的角度审视着这名女子。她并非毫无魅力,却也显然谈不上漂亮。她的面孔平凡无奇;不仅如此,一反达马拉的上层女性的潮流,她没有化妆。除此之外,那张脸看上去未免略短——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肩膀相对于整个身体而言太宽的缘故。她似乎比恩崔立略为年长,可能年近五旬,也可能刚刚度过了五十岁的生日。她纤细的齐肩长发呈现出灰白和金红交织一处的柔和色泽,却明显早已失去了当年可能有过的亮丽光彩。
她身着一件朴实无华、剪裁简单的灰蓝色长裙,脚上的浅口鞋并不适合在木屋和城市之间泥泞崎岖的道路上来回奔波。恩崔立意识到,这双鞋在城里才更为常见,显然不是一名远离闹市的真正隐士会选择的款式。
察觉到贾拉索的注视,恩崔立回过头来面对朋友得意的笑容。
“幸会,塔蜜珂拉女士。”卓尔以夸张的姿态说道,同时深鞠一躬,摘下宽檐帽扫过面前。
卓尔的称呼令恩崔立大吃一惊;他望向那个女人,发现她突然蹙起双眉。
“你总是这样妄加猜测吗?”她问道;恩崔立看不出她是因为被贾拉索猜中了真相而心怀愤怒,还是因为他如此断言她的身份而感到侮辱。
“逻辑推断。”卓尔解释道。
女人看起来不以为然——或是根本不相信他的话。“看起来我有你们感兴趣的东西,那就进来吧。”
她转身走进木屋。两人对视一眼,耸耸肩膀,一同跟了上去。贾拉索的附魔长靴在柔软的地面上发出一阵脆响,精于潜行的恩崔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就连踩上门廊的硬木台阶时也是一样。
走进屋里之后,他们才发现木屋的外表纯属假象。房间十分宽敞——太过宽敞了——而且还装饰着质地精良的壁画和挂毯。它们大部分都绣着描绘达马拉快乐生活的温馨景象:一个牧羊人在阳光灿烂的山坡上放牧羊群;一个女人一边用溪水濯洗衣物一边放声歌唱;一群孩子拿着长杆比试武艺,三角旗上画着著名英雄的标识……蜡烛和精致的餐盘摆满餐桌,干燥的花渠缘墙而建,里面的植物和鲜花整齐排列,搭配优美。中间的桌子上方悬着一座枝型吊灯,这个造型简单却极为优雅的工艺品更适合装饰在大城市的城堡中不算那么正式的房间里。
看着房间里引人注目的诸多银器,恩崔立意识到贾拉索猜对了。
“请坐。”女人说。
几把朴素优美的木椅摆在中间的桌子四周,她示意他们坐过去。恩崔立感受着椅子的重量,手指滑过雕工精湛的花纹,他意识到这几件家具恐怕并不便宜。
“你们动作很快,所以我也应该付出相应努力。”女人说道。
“你听说过我们,想要雇佣我们。”贾拉索说。
“当然。”
“你可不像那种想要取人性命的人。”
恩崔立注意到,卓尔的暗示令她脸色煞白。每当贾拉索向潜在的雇主抛出这个问题时,恩崔立就负责观察。贾拉索一贯喜欢以直接的方式展开交谈。
“我听说你们擅长……攫取。”
“你自己似乎也精于此道,塔蜜……”贾拉索停住了,等待对方的提示。
“塔蜜珂拉。”她确认,“没错,我就是塔蜜珂拉,谢谢你注意到这点。但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我不是海里奥加巴鲁斯唯一一个从事这一行业的人。”
“伊娜扎拉的金币。”恩崔立说。
“每次说出这个名字时我都忍不住出言诅咒。”塔蜜珂拉承认,“我的对手,我曾经的朋友。唉,她又一次做出那种事。”
“那种事?”两个佣兵齐声问道。
“得到某个她不配得到的东西。”塔蜜珂拉说;看到两人怀疑的目光,她重心后移,抬起双手阻止他们继续发问,“听我解释。”
女人闭上双眼,安静了好长时间。
“不久之前,”她试探性地说,仿佛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够领会她的意思,“我在一片田野中遇到了一个坐在石头上的女人。她沉浸在回忆里,看不见我。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她在唱歌,双眼紧闭,思绪飞到了千里之外,飞向某个早已离她而去的人——从我听到的几句歌词上,我不难分辨出这些。我从来不曾从任何人的声音里听到如此澎湃的感情,如此深刻的痛苦,仿佛每个音符上都寄托着她的内心和灵魂。她用艺术和歌喉的美深深打动了我。”
“我对她只有敬仰,但我的对手——”
“伊娜扎拉。”贾拉索推测道;塔蜜珂拉点了点头。
“伊娜扎拉永远也无法领会歌曲本身所蕴含的美。她只会评价那些歌词是否在强求押韵,或是指摘歌手未经训练的嗓音缺乏技巧,不时出现颤音。实际上,正是她不完美的颤音牵动了我的心弦。”
“因为它们是真挚的。”贾拉索说。
“也就是实用的。”恩崔立添道,把对话转向引领着他们来到此地的韵文。
“对伊娜扎拉而言却很可能不够华美。”贾拉索接着他的思路说了下去,“但无可挑剔的完美只会束缚真挚的感情。”
“正是如此!”塔蜜珂拉说道,“哦,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已经争执很久了。在所有事上我们似乎都有不同见解。无论是画作、雕塑、壁挂、歌曲还是故事。我听过吟游诗人的歌谣,异彩纷呈的冒险故事回荡在休息室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倾听者都心驰神往。但听听我曾经的同伴说了什么吧。伊娜扎拉告诉我,故事的结构全错了,因为它没能遵循某位远在异国他乡的学者所认定的规则。”
“最近,我们又因为一场拍卖发生了争执——但实际并没吵起来,因为我对拍卖的画作毫无兴趣。它不过是一串胡乱堆砌的线条而已,无法激发我的任何感想,除了些微好奇——好奇于这种东西为什么也能被叫做艺术。”
“你的对手别有看法?”卓尔问道。
“一开始大概并没有,但等画家向她解释了画作的寓意,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完全不在乎从画面本身并不能看出那些寓意的事实。但那无关紧要,因为那副画符合某个特定格式,经过画家的详尽解释,根据格式就能判定他的解释是否可信。你看,这就是她那种人的思维方式。他们活在他们自己的文化评论体系里,不去欣赏一个伤心女子歌喉中的颤音,却把一切都分门别类,打上标签;他们提高他们认可的标准,对平民也能理解的艺术不屑一顾。”
“藉此显得高人一等。”贾拉索对恩崔立说,后者一头雾水,不然就是快要被闷死了。
“所以你想让我们把你一开始并不想要的那副画偷回来?”恩崔立问道。
塔蜜珂拉嗤之以鼻。
“才怪!就算你用你那把强大的利剑把它砍成碎片也和我无关。我说的是另一样东西,伊娜扎拉能遇到它纯属巧合,她永远也不会试着理解其中的价值。她之所以扣着它,只是因为她知道它对我来说有多宝贵!”
两个佣兵对视一眼。
“一支笛子。”塔蜜珂拉说,“用一整块干燥的灰色浮木雕成的笛子。是一名云游四海的武僧在很久很久之前打造的,他的名字叫黄蔷薇修道院的伊达利亚。他拿来这块一无是处的丑陋浮木,带着无比细致的耐心日复一日地雕琢它。它成了他生命中的焦点。为了完成这支神奇的木笛,他差点饿死。但他还是成功了。哦,最最美妙的天籁之音从笛子里冒了出来,一个个音符就像风吹过没被侵蚀的岩石山谷时那么清晰。”
“你的对手从武僧手里拿到了它?”
“伊达利亚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塔蜜珂拉解释道,“木笛早已不知所踪。但她竟设法找到了它。”
“你就不能从她手里把它买过来吗?”卓尔问道。
“她不卖。”
“但你说过她根本不喜欢它。”
女人再次露出不屑的神情。“她想都不想就把它扔到一边,抛诸脑后。她知道我会因为得不到它而痛苦不堪,这就是那支木笛对她而言的唯一价值。”
两个佣兵又对视了一眼。
“不单是因为我得不到它,”塔蜜珂拉继续说,看起来竟然有些疯狂,“她知道将伊达利亚弃之不用会令我和像我这样的人感到痛苦。明白吗?她陶醉于自己能力——从平民手中夺走真正的美丽之物的能力。”
“不——”恩崔立刚要发话,贾拉索就打断了他。
“这种荒谬的局面,”卓尔说,“你希望我们能够改变它。”
塔蜜珂拉从桌边站起身来,走向一个带抽屉的洗手台。片刻之后,她拿着一张小卷轴回来了。
“伊娜扎拉打算在她做生意的地方举办一场展览。”她解释道,将告示递给贾拉索。
“木笛并不在那儿。”恩崔立自言自语道。
“木笛放在她的住处,城市东北方的高塔里。”
“所以你让我们趁着伊娜扎拉举办展览的时候去她家里登门造访。”贾拉索问。
“或者你——你一个人——可以去参加展览。”塔蜜卡拉对卓尔说道,“伊娜扎拉会被你的……美所吸引。对你而言,拿到跟她回家的邀请应该不是难事。”
贾拉索怀疑地望向她。
“总比破门而入容易。”塔蜜珂拉解释道,“她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和我一样,她有足够的钱购买最精美的杰作,雇佣最强大的守卫,制造最致命的魔法构装。”
“令人期待。”恩崔立指出。尽管语气浸满嘲讽,他的双眼却因为即将到来的挑战闪闪发亮。
“拿到笛子,”塔蜜珂拉转向恩崔立,“我会用超乎想象的财富回报你的努力。也许是一百袋银币?”
“要是我更喜欢金币呢?”
话刚一出口,塔蜜珂拉的脸就绷紧了,露出可怕的怒容。杀手知道他很可能越过了对方的底线。他轻触帽檐以示歉意,然后望向贾拉索,点头示意他同意这桩交易。
阿提密斯·恩崔立向来都无法拒绝挑战的诱惑。他本应躲在石塔外面等待贾拉索和伊娜扎拉一同现身——如果卓尔真的能像塔蜜珂拉所说的那般取得邀请的话。
在三十尺高的灰色石塔正面,四根精致的白色石柱撑起了一道用光洁岩石搭成的遮雨台,其中两根被雕成了两个健壮的男子,另外两根则是婀娜的女人。遮雨台的下方是沉重的木质大门,门板中央刻了一朵盛放的鲜花——一朵玫瑰,杀手暗忖。
两个门环和门锁都是镀金的,恩崔立不由注意到这座高塔和塔蜜珂拉的简朴住所有着多么强烈的反差。
恩崔立知道大门一定上了锁,很可能被设下了致命的陷阱,甚至还附有魔法防御。然而附近似乎没有守卫,于是他借着夕阳的掩映绕到高塔一侧,围着塔身缓缓而行。中途,他看见了一扇开在半空的小窗,忍不住立即扶上砖墙。他知道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爬上去。
意识到这点,他反而转向正门。
很快,恩崔立就找到了一处陷阱:设在把手正前方的感压板。沿着通向左前方石柱的导线,杀手不费吹灰之力地解除了它。然后他又发现了第二个陷阱:藏在门锁齿轮中的弹针。他从腰包里取出一块木板——他为了解除这种陷阱而专门设计的道具。木板中央的开口刚好可以让开锁器从中通过,并留有一些活动空间。他将开锁器插进锁孔,转了几下,满意地听到意料中的弹针打上木板的声音。收回木板后,他看见毒针上沾满了闪闪发亮的毒液。伊娜扎拉是认真的。
所以在接下的来的几分钟里,恩崔立也认真应对,反复搜索了门上的每一寸地方。确认自己至少已经解除了所有机械陷阱(魔法陷阱没那么容易找到)之后,他开始对付门锁。
门开了。
恩崔立向后一跃,冲到石柱旁边重置了那个感压陷阱。转瞬之间,他已经重新回到门口。杀手猛然闯进高塔,关紧身后的大门,想要把它锁上。
然而,当他弯下腰去用开锁器重置门锁时,门突然向内打开了,他不得不躲到一旁。
“哦,卓尔之爱在上。”他一边诅咒一边继续滚翻;石柱上的雕像手握细剑走进门来。
恩崔立挥出他致命的长剑查戎之爪,宝石匕首也出现在他另一只手中。离他较近的两座石像对他强大的武器熟视无睹,一齐冲上前来。查戎之爪迎了上去,从左到右一挥而过,寻得一个豁口。他侧移一步,直冲到两座雕像和它们的岩石细剑中间,长剑快速切过一侧岩石,匕首也狠狠刺中了另一座雕像。对任何凡俗生物来说,这两击都足以致命;但构装生物既没有可供吸血匕首汲取的生命,也没有能被查戎之爪腐蚀的灵魂。
恩崔立知道自己并不擅长对付这种敌人,他不由哀叹,如今似乎没人还愿意雇用有血有肉的守卫了。
但他很快就把感慨跑到脑后,从两座男性雕像的中间钻了过去。
两名女性正带着凶狠的气势向他快速逼近。她们一跃而起,岩石利爪抓挠着空气。
恩崔立滚倒在地。两个雕像都踢中了他,但他并未躲闪,而是趁机绊住它们的脚步,令它们失去了平衡,狠狠撞到两座男性雕像的身上。剧烈的撞击之下,岩石纷纷碎裂,尘土四散飞扬。恩崔立迅速起身,绕到雕像前方,挥出他强大的长剑。
几座雕像重整姿态,重新发起凌厉的攻势。恩崔立启动了查戎之爪的另一个能力,长剑在空中挥过一道弧线,留下一堵黑色的烟墙。在屏障后方,杀手移向一侧;最前面的雕像刚一穿过那道不透明的烟墙,他又立即转过头来,对准雕像发动冲锋。
他挥出长剑,带着惊人的气势砍中了雕像。然后是另一道烟墙,恩崔立再次跑开了。
短暂的停歇中,他发现两座石像已经摔倒在地,瘫成一团。第三座石像——一座女人的雕像——正用仅剩的腿跳跃着向他靠近,另一条腿早已掉在了地上。和她并肩战斗的还有一座男性雕像,看起来似乎毫发无伤。
没等男性雕像甩下他单腿的女性同伴,恩崔立就已经迎了上去。岩石细剑向他刺来,恩崔立用匕首勾住细剑,以娴熟的技巧将它挡到一旁。接着,他降低重心从男性石像的身边钻了过去,同时收回匕首,挥出长剑,砍断了瘸腿女人完好的那条腿。她轰然倒地;恩崔立一脚踩在她脸上,然后一跃而起,恰好躲开了男性雕像当头劈下的有力一击。
那一击将女性雕像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恩崔立旋转着落回地面,立即投入战斗——一对一的战斗。他将查戎之爪递到刺出的石剑内侧,转动剑锋,迫使雕像抬高它的岩石细剑,也抬高了持剑的那只手。恩崔立抢上一步,匕首狠狠刺中雕像的腋窝。与此同时他收回查戎之爪——角度刚好可以让他趁着闪到一侧的机会划伤石像的面颊。石像转头追击,恩崔立却已经调转了方向,以无可挑剔的平衡和令人震惊的速度发动攻势。
他从雕像身边冲过,再次刺向雕像的脸——这只是一个虚招。就在雕像抬剑格挡的时候,恩崔立又转身从他手臂下方钻了过去。带着完美的平衡,杀手从完美的角度挥出查戎之爪,砍中了已经受伤的持剑手的上臂。
手臂落上地面。
石像继续逼近,单手向他抓来。恩崔立的双刃舞成一团,以高超的技巧一根接一根地削断了雕像的手指。
他又对准石像的手臂,很快,手臂就只剩下了短短一截。石像试图用头撞他,头却滚到了地上。
“顽固的石头。”恩崔立说道,抬起脚来踩住雕像的躯干用力一蹬,将那具死气沉沉的身躯踢倒在地。
转瞬之间,他已经还剑入鞘,转身环视房间,打量着四周玲琅满目的珍奇异宝。
“看来我选错了雇主。”他在震惊中轻声低叹。
他耸耸肩膀,开始寻找用浮木打造的伊达利亚之笛。正如他预料的一般,没过多久,损毁的雕像开始分解,附在雕像上的魔法精华和物质材料穿过敞开的大门,飘向门外的石柱。
它们终于回到了门外的石柱上,在魔法的作用下修复一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恩崔立关上大门,锁住门栓。如此一来,靠近大门的人就会以为这里从没发生过任何变故——至少他是这么希望的。
当那两个人穿过高塔正门,而恩崔立也终于见到声名在外的伊娜扎拉时,他不禁怀疑,塔蜜珂拉对旧友的憎恨是否仅仅是商人之间的龃龉这么简单。因为伊娜扎拉似乎拥有塔蜜珂拉所没有的一切特质。她的秀发又长又多,色泽饱满而鲜艳,恩崔立甚至看不出那是金红色还是红棕色——甚至也可能是红铜色。她的蓝眼睛虽然很大——应该用“硕大”来形容——放在她那张明亮的面庞上却并不显得突兀。尽管她鼻梁挺直、颧骨高耸,恩崔立却从未见过像她这样饱满而诱人的双唇。她比五尺半的贾拉索还高上几寸,但她移动时,她纤细的身躯和轻灵的卓尔一样优雅。
“你的确很有意思。”她拨了拨她浓密的秀发,对卓尔说道。
恩崔立正躲在一个缝隙里,缝隙被挂毯盖住了一半,再加上一座摆放了很多彩碗的多叉碗架的掩护,他的位置可以说是相当隐蔽。伊娜扎拉没可能看得到他,但随着她拨弄长发,双眼暂时转向他的方向时,他感到炽烈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
她转过头,继续和贾拉索交谈;恩崔立忍不住暗暗自责。他什么时候质疑过自己的能力?难道他被她的美貌迷惑了吗?他将这个念头抛在脑后,集中精神聆听着面前的对话。那两人坐在一把长沙发上,伊娜扎拉依偎在魅力十足的卓尔身旁。她已经解开了他精致的白衬衫最上方的两颗扣子,手指正在他胸前不住打转。她还在说着他有多有趣。
“我就是这样的人。”贾拉索回答,“我在地表世界游历已久,从一个酒馆到另一个酒馆,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为平民和帝王带去欢笑。我发现,在面对人们因为我的黑色皮肤而难免产生的成见时,我的魅力就是我唯一的武器。”
“靠着唱歌?你会唱歌吗,贾拉索?”
“唱歌?没错,但我的音乐天赋并非仅止于此。”
“演奏乐器?不用说,我收集了一堆出色的乐器。”
她从长沙发上站起来,走向房间后方。恩崔立知道那里的确有不少乐器,很显然,他早已搜索过这座高塔的大部分地区。高塔底层的后半部分放着几把鲁特琴和一架令人惊叹的竖琴,无论是品质还是做工,都绝非寻常货色。
“你灵巧的手指一定能让鲁特琴的琴弦奏出美妙的音符。”伊娜扎拉说道——恩崔立觉得她似乎别有所指——从一个软箱中取出一把鲁特琴来让贾拉索观赏。
“实际上,我用的是我的吻。”卓尔回答。恩崔立竭力压下一声反胃的叹息。“我的呼吸。我最爱的是笛子。”
“笛子?”伊娜扎拉重复道,“啊,我的确有一支奇妙的木笛,虽然长得不怎么好看。”
贾拉索向她倾过身去。恩崔立屏住呼吸,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未免进行得太过顺利了。
伊娜扎拉继续走向房间后方。
“你想看看它吗?”她妩媚地问道,“还是说,你想看看我把它放在哪儿?”
贾拉索的微笑消失了,变得满脸困惑。
“又或者,你希望你那鬼鬼祟祟的朋友已经找到了它,当我打开箱子的时候,它早已不知所踪?”女人说了下去。
“我的女士……”
“他还在这儿呢。你何不亲口问问他?”说着,伊娜扎拉将目光转向身旁的缝隙,径直望向恩崔立的藏身之处。
“和我的朋友们玩会儿吧!”伊娜扎拉突然大叫一声,举起手来在空中挥了一圈。几个雕像——两只石像鬼、一条蜥蜴和一头熊——应声而起,身形膨胀,四肢也开始抽动。
“别又是构装!”恩崔立怒吼着从他躲藏的凹室里跳了出来。
贾拉索急忙离开沙发,但伊娜扎拉的速度也不慢。她钻到一扇屏风后面,消失不见了。
“干得好。”贾拉索对恩崔立说道,两人一齐追了上去。
恩崔立本想出言争辩,说他已经解除了入口的陷阱,根本没想到伊娜扎拉竟然准备得如此周全,但他什么都没说。他无法反驳贾拉索的讥讽。
他们在屏风后方发现了一条长廊,两侧摆满了一列列的画架和珠宝箱。在他们前方,女人的身影钻到了另一扇画着精致图案的屏风后方。屏风离弯曲的后墙很近,他们似乎已经将她逼到了死路,能够赶在被完全激活的构装生物追上来之前抓住她。
“你无路可逃了!”贾拉索叫道,但就在这些话出口的同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屏风上方的墙壁移向一侧,露出一道密门。
“你没发现这个?”卓尔问道。
“我只有几分钟时间。”恩崔立争辩。他绕向屏风左边,贾拉索则跑向右边。
恩崔立率先冲到密门门口。他用肩膀顶开门,满心以为自己会出现在高塔的外侧。然而,当他穿过密门之后,他感到脚下突然变得空无一物。他竭尽全力够向密门,摸到了一个拉环,于是紧紧攥住,吊在半空不住摇晃。等他回过神来,看清面前的景象,恩崔立差点从拉环上掉了下来,而他的下巴显然已经掉下来了。
因为他并不在高塔外侧,而是位于一间由魔法照明的大厅里。这个异次元空间——它只可能是个异次元空间——在恩崔立面前绵延铺展,一直延伸到他的视野之外。曾经受雇于卡林港中最阔绰的商人、最富有的帕夏,阿提密斯·恩崔立对宝藏并不陌生,但在此之前,在他的全部生命中,他从未想象过能与眼前这一切相匹敌的金币、珠宝和神器!金子堆得满地都是,每一堆都比杀手本人还高。闪亮耀眼的金山旁边散落着成千上万颗宝石。长剑和盔甲、雕像和乐器、碗碟和令人惊叹的家具四处横陈,每样东西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做工和精雕细琢的设计。
“幻象。”恩崔立说。
贾拉索把他的眼罩从一只眼移到另一只眼上,凝视着面前的景象。
“不,不是。”卓尔回答。他回头望向高塔的前厅。
贾拉索耸耸肩膀,大大咧咧地走进房间,从八尺左右的高空坠向地面。听见魔像从身后逼近的声音,恩崔立松开门环,在下坠的同时顺手关上了密门。密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把追兵的喧闹声关在门外。
“很棒吧,不是吗?”伊娜扎拉问道,从一座金山后面踱了出来。
“诸神在上……”恩崔立轻声说道。他望向自己的同伴。
“我也曾听说过如此壮观的宝藏,好女士。”卓尔说,“但它们的看管者通常都是——”
“别说出来。”恩崔立轻喃。但这无所谓了,因为伊娜扎拉的身体突然开始伸拉变形,发出骨骼断裂时的咔咔声。
她身后伸出一条巨大的红铜色尾巴,肩头展开两只更加巨大的翅膀。
“一条龙。”恩崔立说。“又是一条发臭的恶龙。你究竟在玩些什么游戏?”他对自己同伴质问道,“你不断把我带到恶龙的面前!在我之前的生命里,我从没见过任何一条龙,而现在,在你身边,我已经变得对它们了如指掌了。”
“是你把我带到第一条龙面前的。”贾拉索提醒道。
“为了除掉那个该死的神器,没错!”恩崔立反驳,“你当然记得。那个神器用致命的魔法控制了你。要不是这样,我怎么可能会主动跑到一条龙的巢穴里?”
“跟那没关系。”贾拉索争辩。
“当然有关系。”恩崔立反唇相讥,“你不断把我带到发臭的恶龙面前。”
伊娜扎拉“嗯哼”一声,震得地面连连摇晃,把两个佣兵从他们的私人争吵里拉了回来。
“你不必非要用那些蔑视性的形容词来形容我,非常感谢。”看到两个佣兵已经把注意力转到了自己身上,伊娜扎拉如此说道。她的音色和她变成女人时的声音很像,音量却要大上好几倍。
“我猜我们用不着再担心那些构装生物还会来打我们了吧?”贾拉索说。
巨龙微微一笑,和恩崔立的手臂一样长的利齿在魔法光芒下闪闪发亮。
“你真的很让我喜欢,漂亮的卓尔。”她说,“只可惜你没我以为的那么聪明。听从蠢货塔蜜珂拉的要求跑过来偷龙的东西?肯定是她派你来的,毫无疑问。那个笨女人永远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总是比她更胜一筹。”
“走。”贾拉索轻声说道。杀手冲向左侧,卓尔冲向右侧。
但巨龙也采取了行动。她喷出一口龙息。
恩崔立大叫一声,滚倒在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杀手感到龙息拂过他的身体,但他竟然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欣喜之情转瞬即逝,他发现自己的动作变得迟缓了很多。
“你们赢不了,也逃不出去。”伊娜扎拉说,“告诉我,漂亮的卓尔,如果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你还会跑来偷我的东西吗?”
恩崔立的目光越过巨龙,望向贾拉索。他就那么站在原地,在庞大的巨龙面看,他看上去不堪一击。他脸上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就是伊娜扎拉所需的全部回答。
“我想你不会。”她说,“这么说,你承认自己的失败了?”贾拉索耸耸肩膀,向两边张开双臂。
“好,很好。”巨龙说道。
她的骨骼又一次咔咔作响,很快,她变回了她的人类形态。
“我不知道红铜龙这么擅长变形术。”卓尔终于找回了声音。
“我在一名大法师的手下学习了很长时间。”伊娜扎拉回答,“几百年的时光让人百无聊赖,你明白吧。”
“我明白,”卓尔说,“但我的朋友……”
他向恩崔立挥了挥手。
“你那个直到现在还以为他能偷偷绕到我身后,用那把可怜的小匕首刺中我,或是用那把强大的长剑将我斩首的朋友?的确,你的长剑不可小觑。”她转向恩崔立,“你想在伊娜扎拉身上试试吗?”
杀手瞪着她,没有回答。
“还是说,你愿意把它交给我,以此换取你们的生命?”
“对,他愿意。”贾拉索立即答道。
恩崔立对同伴怒目而视,但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反驳。
“又或者,”伊娜扎拉说,“你们可以为我完成一个任务。没错,你们看起来有这个资格。”
“你想让我们从塔蜜珂拉手偷一样东西给你。”恩崔立推测道。
伊娜扎拉嗤之以鼻。“她有什么能让我感兴趣的东西?不,我当然不想。杀了她。”
“杀了她?”贾拉索重复道。
“对,我已经厌倦我们之间友情——友好对手——的假象了。而且我也失去了耐心。我不希望她在几十年之后死于衰老,或是老得无法再继续她那些愚蠢的游戏。杀了她,别引起政府的怀疑。如果你们能做到这点,那我或许会原谅你们的冒犯。”
“或许?”卓尔问道。
“或许。”巨龙回答,看见两个佣兵还在犹豫,她又添了一句,“你们难道以为自己还能得到更好的条件?”
看见悠然自得地坐在陋屋后方的一把木椅上的贾拉索,塔蜜珂拉浑身一僵。
“你们拿到伊达利亚之笛了?”她屏住了呼吸。
“并没有。”卓尔回答,“你似乎没把对手的信息全部告诉我们。”
恩崔立在一旁的藏身之处观察着塔蜜珂拉的反应。他和贾拉索一致同意,如果这个女人早就知道伊娜扎拉的真身,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我告诉过你们她准备周全。”塔蜜珂拉刚一开口,却突然僵在原地。一把匕首顶住了她的后背。
“你要干什么?”她问道。“我诚心诚意地雇佣你们——”她顿了顿,“她派你们回来杀了我,对不对?她用金币和我的银币竞争。”
恩崔立几乎没能听见她的问题。他那把邪恶的吸血匕首甚至还没刺破她的皮肤,却将一波波能量传进他的手臂,激得他汗毛倒竖。杀手困惑不已。他颤抖着抬起另一只手,按住塔蜜珂拉的肩膀用力一推。
感觉就和试图推动一座大山没有两样。恩崔立呻吟一声,收回那只手,也收回匕首。
“看在八脚恶魔女王的份上。”他厌恶地摇了摇头,嘀咕着走向一边。
他望向贾拉索,后者正好奇地看着他。
“她?”卓尔问道。
恩崔立点了点头。
塔蜜珂拉长叹一声。“我的亲姐姐[2]竟派你们来杀我……”
“你姐姐?”卓尔问道。
“一条龙对你来说还不够,是吧?”恩崔立对他的同伴大叫,“现在你又把我扔到了两条龙的恩怨里!”
“你们要做的只是偷一支普通的笛子罢了。”塔蜜珂拉提醒他们。
“从一条龙的手里。”恩崔立说。
“我还以为你们又聪明又利索呢。”
“如果我们能早点知道敌人的力量就更好了。”
“现在你们又跑回来杀我。”塔蜜珂拉说道,“哦,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忠诚一词的容身之地了?”
“实际上,我们不是来杀你的。”贾拉索说。
“你现在当然会这么说了。”
“如果我们发现你明知自己派我们去的地方是一条龙的巢穴,对,那我们就会杀了你。”恩崔立添道。
“你应该注意到了,我的朋友并没把匕首刺进你的后背。”卓尔说,“我们是来交谈的,不是来杀人的。”
“这么说,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你们想要和我谈判?也许我可以劝说你们回去杀了伊娜扎拉。”
“我的好……女士,”卓尔彬彬有礼地深鞠一躬,“我们不希望被卷进这种争执里。我们是盗贼——我们承认!——但不是杀手。”
“我现在就能想到一个我不介意杀掉的卓尔。”恩崔立说。他发现塔蜜珂拉兴致盎然地笑了起来,不由多多少少感到了一丝希望。
“我建议你们姐妹二人能理智地解决这件事。靠着交谈,而非争斗。你们的国王可是姓龙魇的啊,不是吗?盖洛斯恐怕不愿看到他的首都毁在两条巨龙之间的战斗里。”
“没错,亲爱的妹妹。”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恩崔立不由再次呻吟。
看到伊娜扎拉仿佛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贾拉索更深地鞠了一躬。
“我就说过他们不会试着杀了我。”塔蜜珂拉回答。
“只不过是因为那家伙在把匕首刺下去之前就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了。”伊娜扎拉反驳。
“也不完全是那样。”恩崔立说,但她们根本没理他。
“我觉得,就算他们想要杀我,我也无法责怪他们。”塔蜜珂拉说道,“毕竟是一条龙命令他们这么做的。”
“自保是一种强大的动力。”她的姐姐表示同意,边说边走到贾拉索身边。
伊娜扎拉抬起手来解开了他的衬衫,修长的手指在他胸前来回游走。
“这么说,你想先和我玩玩再杀了我?”贾拉索问道。
“杀了你?”伊娜扎拉装出一副惊恐的表情,“漂亮的卓尔,我为什么会希望这种事?哦不,我有很多和你有关的计划,但可以肯定的是,杀了你不是其中之一。”
说着,她又凑近了一点儿。贾拉索咧嘴一笑,似乎十分开心。
“她是条龙啊!”恩崔立说;三个人都望向他。
阿提密斯·恩崔立的声音通常都平静无波,并不包含太多感情。但这几个字给众人造成的冲击如此巨大,就好像他刚刚冲过房间,抓住了贾拉索的领口,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甩到墙上,不顾一切地大声叫道:“你疯了吗?”
“那家伙真是缺乏想象力。”伊娜扎拉对她妹妹说。
“他很实际。”
“他很无聊。”伊娜扎拉纠正道。她对恩崔立冷冷一笑。“告诉我,人类,当你走过一条泥泞的小径,你会不会好奇从你身边驶过的鎏金马车里都有些什么?”
“你是一条龙。”恩崔立说。
伊娜扎拉大笑起来。
“你根本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她确定地说。
她伸手抱住贾拉索,将他拉到身边。
“我只知道如果你再用力一点儿,贾拉索的肠子就会从他嘴里冒出来。”恩崔立说。伊娜扎拉高高在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他的确没什么想象力。”贾拉索安抚道。
“你可真是个凡夫俗子。”伊娜扎拉对恩崔立说,“也许你和我妹妹更有共同语言。”
恩崔立抹了抹脸,望向塔蜜珂拉。后者似乎对面前发生的一切很有兴趣。
“够了,”塔蜜珂拉宣布,“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
“是吗?”恩崔立问道。
“你们两个现在为我们而效力了。”伊娜扎拉解释道,“你们的确展现出了才华和智慧,虽然那个人类的想象力未免太过贫乏。”
“要明白,我们总得对你们有所了解。”她的妹妹说道。
“我们是不是还应该明白,这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测试?”贾拉索询问。
“龙啊——”恩崔立嘀咕着。
“当然。”伊娜扎拉说。
“你们两个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一决生死?”
“当然没有。”龙姐妹一齐回答。
“我们只想扩充我们的藏品罢了。”塔蜜珂拉说,“这就是你们将要发挥作用的地方。我们有需要探明的地图,需要验证的消息。你们将为我们效力。”
“相信我,你们肯定会得到丰厚的奖励。”伊娜扎拉轻声说。
她把贾拉索搂到身边,让他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
“她是条龙。”恩崔立说。
“凡夫俗子。”伊娜扎拉反驳。她再次发出大笑,拉过贾拉索推向门边,然后放开了他。“现在,回你们的住所去吧。我们很快就会对你们下达指令。”
“你们也要作出自己的判断。”龙妹妹添道。
“当然。”贾拉索说。他深鞠一躬,将插着羽毛的帽子扫过身前。
“哦,还有这个。”伊娜扎拉说。她取出一支用灰色浮木雕成的,看上去平淡无奇的木笛。“这是给你们的奖励。”她说,似乎想要把笛子抛给卓尔。但她突然转过身来,将木笛抛向恩崔立。“好好学学,庸人——为了取悦我;而且你可能会发现蕴藏在笛子之中的魔法。也许它能教会你该如何更好的领会那些你所不能理解的美妙事物。”
贾拉索微微一笑,再次鞠了一躬。恩崔立将笛子插进腰带,转身就走,一心只想趁着他还能自由行动的时候走得离这里越远越好。他从塔蜜珂拉身边经过,想要径直冲进夜色之中,但她抬起手来彻底挡住了他,就好像他刚刚撞上了城堡的山墙。
“作出自己的判断。”她提醒道。
恩崔立点点头,绕过她身边,走到雾气弥漫的夜空之下。贾拉索紧随其后。
“结果还不错,我猜。”卓尔走到他身旁。
贾拉索扶住恩崔立的肩膀。在这个动作的掩护下,卓尔将另一条手臂绕到杀手身后,将笛子从恩崔立的腰带上轻轻抽了出来。
“龙……”恩崔立争辩道。
他一把推开贾拉索的手。在这个动作的掩护下,他飞快地伸出另一只手,悄悄拿回了贾拉索刚刚插在自己腰带上的木笛。
“你真的是个凡夫俗子吗?就像美丽的伊娜扎拉所说的那样?”卓尔问道,重新贴到同伴身旁,“发挥你的想象力,伙计!我们还能找到更富有——更迷人——的雇主吗?”
“迷人?她们是龙啊!”
“对,她们是龙。”贾拉索得意地说,似乎沉浸在了这个事实里。
但这并没能阻止他再次向恩崔立伸出手去,将那支魔法木笛偷了回来。卓尔把它收到背后离恩崔立更远的位置上,插进腰带上一个准备好的环扣里——一个能自动收紧的防盗环。
只除了,贾拉索以为的环扣实际上是恩崔立弯曲的手指。男人毫不犹豫地把笛子拿了回来。
这就是盗贼之间扑朔迷离的友谊。(完)
[1] 此处与其他书中描写不符,可能是作者遗忘。例如,《魔晶仆从》第四章,恩崔立曾经看到没戴眼罩的贾拉索,而且一点儿也没因此而感到惊讶。
[2] 原文是“姐妹”,并未区分长幼顺序。这里按照已有习惯,将伊娜扎拉译成姐姐,塔蜜珂拉译成妹妹。
译名参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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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emis Entreri | 阿提密斯·恩崔立 |
Charon’s Claw | 查戎之爪 |
Idalia | 伊达利亚 |
Ilnezhare | 伊娜扎拉 |
Ilnezhare’s Gold Coins | 伊娜扎拉的金币 |
Jarlarxle | 贾拉索 |
Tazmikella | 塔蜜珂拉 |
Tazmikella’s Bag of Silver | 塔蜜珂拉的银袋 |
The Yellow Rose | 黄蔷薇修道院 |
Wall’s Around | 城墙环路 |
Wall Way | 城墙大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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