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马特最后的圣武士

作者:苏珊·J·莫里斯
翻译:I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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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烂战争:900DR-902DR之间琼达斯发生了一场血腥内战。利用古代耐色瑞尔的强大魔法,引发了一场可怕的瘟疫,在几分钟之内就杀死了战场上三分之二的军队,幸存者将瘟疫带回了各自的城市,许多村镇被瘟疫屠戮一空。这场内战导致了琼达斯王国的分裂,许多国家独立。包括商人国度桑比亚也是在这场战争后获得了独立。

皇后泪滴之年(902 DR),9月2日

琼达尔森林

“他怎么敢!”梅兹怒道。

洁芮卡在琼达尔森林的灌木丛中艰难穿行,挣扎着跟上那个愤怒的女人。很明显,梅兹并不熟悉森林。如果有哪怕一点点的敬畏,她就不会这样吵吵闹闹了。方圆数英里内的掠食者甚至更糟的东西一定竖起了耳朵,听着那个女人雷霆般的脚步声。然而这样的关注不会让梅兹烦恼——洁芮卡想象得到,这个凶狠的女人会用手上的武器热忱地欢迎任何一个挡着她路的事物。

与梅兹相反,洁芮卡的脚步异常矫健——只在树根和岩石上行走,发出的声音就像平静的水面上荡漾的涟漪一样微弱。

不仅如此,在她的命令下,每走一步,藤蔓、杂草和叶子都会卷起来,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雷斯城将军要派她来执行这个表面上看似乎特别不适合她执行的任务:掩盖那个性情暴躁、怒容满面的女人的行踪。

听到前方怒气冲冲的女人嘴里发出的又一句恶毒诅咒,洁芮卡摇了摇头。在这一路上连绵不绝的谩骂声引导下,她甚至不需要眼睛就能跟上梅兹。尽管在森林中显得十分笨拙的梅兹让她心里浮现出少许骄傲,但洁芮卡还是强烈希望她们能安静地旅行。毕竟,这片森林并不欢迎她们。

即使对她这样长期接触自然的人来说,浓密得令人窒息的树木和镶嵌着坚硬石头的硬土,也会使旅行变得艰难而缓慢。苔藓像血一样从每根树枝尖端滴落,树干上的蘑菇像箭头一样闪闪发光,藤蔓和树枝犹如被人类意志操控一样编织成种种障碍,不时被绊倒的两人不得不披荆斩棘才能通行。更糟糕的是,月色般的灰烬像孢子一样悬在空中,不但随着每一次呼吸进入鼻腔,也为冷杉和橡树蒙上了一层面纱,一不小心就会一头撞上。

无边无际的雾霾让洁芮卡半眯的眼睛一阵刺痛,呛人的空气让她的肺极度不适,皮肤就像蛾子的翅膀一样布满灰尘。对梅兹来说,这一定意味着整个世界都向她宣战了。

“派一个杀手来干小偷的工作。”梅兹罕见地在一句话中没有咒骂。

“一个……什么?”洁芮卡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梅兹反手拍开一根挡在面前的树枝,洁芮卡低头一闪堪堪避过。梅兹回过头,扬起眉毛看着慌乱的德鲁伊。

“一个杀手。什么,你现在还不明白?”梅兹说道。“是的,我为钱杀人。”梅兹回头继续向前,没有看到洁芮卡沮丧的表情。“你们给我钱,我交给你们人头。这让你困扰?”

洁芮卡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困扰,但她对前客户缺乏信任的态度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时间仔细考虑。“你早该告诉我的!”她抗议道。

“你不需要知道。”

“你的搭档‘不需要知道’?”所有的碎片终于串在了一起。黑暗的小巷,种药草的花园,苦杏仁的味道。潜行和加速的法术,各种奇异的武器,还有时不时进账的硬币。她从来都不知道那些工作到底是什么,但她也从来没有问过。

“你不是我的搭档!”梅兹打断了她的思绪。“你以为我他妈是干什么的?”

“我以为你只是个小偷。”

“你就从来没起过怀疑?”

洁芮卡耸耸肩。

梅兹笑了,虽然笑声中充满了沮丧,但这是洁芮卡在这个阴沉的女人身上看到的第一个有趣的迹象。就在她准备趁热打铁时,梅兹被树根绊了一跤,她不得不伸出胳膊以免摔倒。“愿诸神诅咒他!我恨森林,我恨孩子,我恨一切与枯萎战争有关的东西——尤其是亡灵。九层地狱在下,他以为我是谁?”

“通常不是应该说‘他以为他是谁?’吗?”洁芮卡问道。梅兹瞪了她一眼,洁芮卡对愤怒的杀手产生了一丝同情。她当然应该焦虑。这份工作不是梅兹自己找的,而是被人闯进家里用剑逼着接下的。这笔生意很有赚头,但强扭的瓜不甜。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梅兹嘟囔。

只不过,将军的剑太快了。洁芮卡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更不用说去阻止了。前一刻梅兹刚刚拒绝雷斯城将军的单子,后一刻她朋友的尸体就倒在了厨房的地板上,鲜血混着鸡汤洒了一地。

“我给的报酬足以让你找牧师复活你的朋友。你们要做的只是把孩子带来给我。”将军是这么说的。

梅兹没有再争论一句。

她把目光转向梅兹,死蓝色的眼睛变成了棕色。又一根树枝弹了过来,啪的一声打在了洁芮卡脸上。一定会留疤的。她搓着皮肤,感觉到粘稠的汁液在不断蔓延。太好了——她现在没时间清理伤口,只能先不管它,直到早上——直到工作结束。现在,痛就痛着吧。

“他为什么不亲自出手?他那么强。”洁芮卡一边揉着脸颊上隆起的肿块一边问道。梅兹轻蔑的表情刺痛了她,她放下了手。

“如果你在邀请他来我家之前就先问这个问题,我们可能就不会陷入这种混乱。”梅兹厉声道。看到洁芮卡变了脸色但却没有上钩时,梅兹叹了口气。“你知道人们怎么说我们亲爱的客户——雷斯城将军吗?他们说他比我们更像阿拉巴城的魔鬼……因为某种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他转到了一边,一旦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可能又转回另一边。”梅兹转身继续前行,但明显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们为什么要接受他的帮助——现在为什么又要帮助他呢?”

梅兹耸耸肩。“一个魔鬼想要杀死另一个魔鬼,我有什么资格去质疑?”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洁芮卡说。

“不,德鲁伊——奇怪的那个人是你。大多数人都恨不得用最快速度逃离战争。我们这边最优秀的士兵全都死了,阿拉巴城更糟,死去的士兵被变成亡灵,然后再被杀死。曾经的各个大城市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他们全是这场战争引发的瘟疫的受害者。可怜的琼达斯正在瘟疫中分裂瓦解。人们都想离这场灾难越远越好,但是你,却想潜入灾难的中心,把一个患病的男孩从他疯狂的父亲手中绑架出来。你还把我拉下了水。”

洁芮卡耸耸肩。“有些事情是值得为之奋斗的。只要阿拉巴城将军不断把倒下的战士唤起来战斗,雷斯城就可能永远无法赢得自由。如果我们有机会阻止他,即使会付出生命,我们也有责任去尝试。这可能会结束战争。”

梅兹叹了一声。“杀了那个混蛋一样可以结束战争。”

洁芮卡不能,也不会与一个自称是杀手的人争辩这种话题。尽管她认为杀死阿拉巴城将军可能会非常困难。

梅兹瞪着她。“你说的那条河还有多远?让我们赶快结束这一切吧。”

“我还以为你在带路呢!”

梅兹双目一寒,但很快就被假笑取代。“是我在带路。开个玩笑而已。哈哈。看到了吗?我也很幽默的。”

洁芮卡感到愤怒,但也暗中松了口气。“一点都不好笑!”

“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到了。”梅兹坐在一棵长满青苔倒掉的树上。

没有梅兹挡住视线,洁芮卡看到了那条河。虽然水流可能在更远的北方会变得狂暴,但在这里,河水平缓而强劲,把整个河道都拖到了地下。她本应早些注意到流水声,但她把大多数注意力用在平息一个愤怒地杀手身上。

“轮到你发挥了,德鲁伊。”

洁芮卡走到水中。她其实很不安。那个男人骗她带他去梅兹的家,然后逼她们替他做事。现在她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祈祷他提供的线索是真的:将军告诉她们,这条河连通着阿拉巴城将军藏身的城堡废墟的蓄水池。如果他是对的,一个简单的咒语和一段不舒服的潮湿旅程之后,她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城堡。带着男孩悄无声息地离开城堡会更加困难,但那是下一步才要思考的问题。

洁芮卡从鹿皮上衣里掏出个黄金盒子。她虔诚地吻了它一下,嘴唇上传来冰凉地触感。手指一番拨动,盒子打开了,露出了一束槲寄生——这是她与自然之灵沟通的导管。她用手指捻着绿色的嫩枝。

“不会怎么愉快。”洁芮卡提醒梅兹。

“继续。”梅兹说。她们别无选择。

“下水。”

梅兹照做了,水从皮衣渗进去的时候,她忍不住龇牙咧嘴。她把头浸入水中,再抬起的时候已经被冻得喘不过气来。

“闭上眼睛,并拢四肢,直到你的皮肤感受到了空气。”德鲁伊嘱咐。“我和这条河达成的协议可以让你在水下呼吸,但并不能保护你免受水下旅行的其它危害。”

“知道了,知道了。”梅兹的牙齿已经开始打颤。

“那么,另一边见。”说完,洁芮卡闭上了眼睛,用手指揉搓着槲寄生。‘河水姐姐,请听我说……’那些话像闪电一样穿过她的身体,划过她的舌头,一碰到她的内心就被烧得无影无踪。耳朵里充斥着塞壬喧闹的歌声,鼻腔里闻到了盐的味道——然后一切都平静了。她睁开眼,看到梅兹脖子两边各有五个红色的裂口,就像老虎的爪痕。红色裂口忽开忽合,梅兹鼻子里冒出了气泡。洁芮卡屏住呼吸看着梅兹随波逐流,然后强大的回潮把她卷走。

片刻之后,洁芮卡加入了她。

空气拂过洁芮卡的脸,她茫然地吸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想要固定身体,手指抓到了什么光滑而坚固的东西。她睁开眼,发现抓住的是铁条。蓄水池盖子上盖着一个栅栏,铁条上结满了黏黏的软泥。水冷得要命。又一阵风吹过,裸露的皮肤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胳膊已经因为寒冷和划水而疼痛。

水花飞溅声传来,然后是一声喘息,黑暗中两只眼睛向她眨了眨。梅兹。

“地狱在下。”梅兹喘着粗气。“这种经历我再也不想来第二次。”她皱起眉头,手指在栅栏上摸索。“该死的诸神。我搞得定锁,但这里连一扇门都没有。我他妈的到底该拿这东西怎么办?”她双手抓住栅栏愤怒地摇晃。栅栏纹丝不动。

“嘘!”洁芮卡赶紧警告道。“他们会听见的!”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在栅栏对面,一头血肉模糊面部狰狞的食尸鬼在瞪着他们。她可以想象随之而来的长矛和箭矢。

“让他们来吧。”梅兹低声道。但马上就咬紧牙关,闭上了嘴。

洁芮卡松了一口气。冰冷的河水已经把她的思绪搅得一团糟,偏偏还有个愤怒地杀手在耳边尖叫,要在这种情况下想出办法简直太难了。手指无意识地移动到了挂在脖子上的金盒。天哪,她现在该怎么办?

洁芮卡的眼睛扫视着栅栏。整个装置实际上是一个通往地下河流的石头开口,上面钉了一个栅栏,可能是为了防止像她们这样勇敢的入侵者潜入。实际上,这块天然石头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加工……她一只手抓住栅栏,一只手摸索着石头表面。一个疯狂的想法忽然涌进脑海,她祈祷这不是因为被冻傻了。

“梅兹,把我抬高点。”

“你想干嘛?”

“你照做就行了”。仿佛有一根铁箍箍住了她的腰,洁芮卡的耳朵感觉到了梅兹的呼吸。

“快点——我坚持不了太久。”

洁芮卡皱起眉头,一只手握着金盒放到唇边。她不敢在水面上打开它——她希望自己不需要那种力量。恐惧掠过脑海,打乱了她的思绪。寒冷让她难以专注。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摸着石头。‘石头父亲,醒一醒。请听我说。’通常情况下她不会选择与石头沟通,它们很难理解,更难取悦,和它们交流更是难上加难。

正当她以为石头永远不会回答时,正当她感到梅兹的手臂渐渐无力,看到杀手的头开始耷拉下来时,石头回答的灼烫穿透了她。手拂过石头表面,抽出一块小石头在手指间摩擦。她如释重负地颤抖着,拍了拍梅兹的肩膀。“放我下来!接下来我们把栅栏往上推——应该会很容易移动,至少现在是这样。”

梅兹用鉴赏的目光注视着她。“你比你表现出来的更有用。”

洁芮卡无法完全理解梅兹的评论,她的身体不停颤抖。好像她所有的热量都在刚才那个咒语中消耗掉了。

“快把我们弄出去。”每说一个音节,洁芮卡的牙齿都在打颤。梅兹点点头,一头扎进蓄水池底部,然后双腿用力一蹬,梅兹蒙的冲出水面撞上栅栏。栅栏颤动了几下,然后砰的一声从软化的石头中掉进水里。梅兹把栅栏推到一边。

洁芮卡使劲踩着水来到水池口,手指伸进泥土。水从腿边流过。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打量四周。

只有一盏昏暗的灯亮着。将军的士兵怎么能在如此缺乏照明的情况下站岗的?等眼睛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洁芮卡看到了那个残缺而畸形的身影:它像石像鬼一样在墙上拱来拱去。亡灵不需要光,也不需要食物,还能从战场上补充。他们是完美的士兵。

嘶嘶的呼吸吹动了洁芮卡脖子后面的头发;然后一只手把她推回了冰冷的水里。她听到铁栅栏被推回原位—-或者说几乎推回原位时,金属在石头上的碰撞声。洁芮卡对着那只抓住她头发的手又踢又扯,挣扎着想要看到攻击者。两只黑眼睛向她发出警告,她停止了动作。那只手松开了她的头发,梅兹和洁芮卡抬起头,透过水面看着那个身影。

苍白的身影向前飞掠,它的四肢以非自然的姿势和速度移动着。走到栅栏旁,它猛地停了下来,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肺部的灼烧感让洁芮卡开始恐慌。再不赶紧浮出水面,不用亡灵动手她就会被淹死。就在那个怪物似乎再也不会动的时候,它颤抖了一下,脑袋啪的一声扭向她们的位置。

洁芮卡强忍着没有喘气。它的左脸已经腐烂了,露出了白色的下颚和残缺的牙齿。眼眶下的皮肤撕裂了,像一颗红色的泪珠,牛奶般苍白的眼珠里毫无感情。它一动不动地站在栅栏上方,老旧的盔甲像骨头上的脂肪一样挂在身体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如果它还活着,洁芮卡敢发誓它肯定看到了她们,她们很快就会迎来死亡。但就在洁芮卡再也憋不住气的时候,怪物又用那种摇摇晃晃的步伐飞快地走了。

带着痛苦的呼吸再次浮出水面,洁芮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转身感谢梅兹,但杀手的注意力却在别处。梅兹像脱斗篷一样把栅栏甩到一边,然后以惊人的速度无声地冲出水面,跃上蓄水池的边缘,将她超乎寻常的力量和控制力表现得淋漓尽致。一阵沉默之后,洁芮卡正思索着自己要不要照葫芦画瓢,学杀手的样子出水,然后梅兹的手从黑暗中出现,把她从水里拉了出来。

一股恶臭像波浪一样迎面扑来——腐肉的甜味,血的苦涩,乌鸦的粪臭。然后她注意到了地上的反光。她拿起那块金属——一枚铜币。她继续搜寻,发现地上到处都是铜币,好像还有几张纸。奇怪的是,没有找到任何盔甲、武器和尸体。她能闻到它们的味道,但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出来。

梅兹拍拍她的肩膀,向前一指。顺着她的手指,洁芮卡看到那个之前站在她们头顶上的苍白身影正一步不停地爬过塔楼。
“它沿着固定路线巡逻,就像星星一样可以预测。大概三十次心跳之后它才会返回这里。”梅兹拉在洁芮卡的手臂。“跟着我。”

杀手像猫一样舒展着身子,大步向前走,她压低身体,眼睛盯着白塔。洁芮卡努力跟在后面,但她发现她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被地上的硬币、纸张、纽扣和垃圾所吸引。留在这里的东西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全都是死尸和他们的将军不需要的:系在一绺泥泞的头发上的黑丝带,吃了一半爬满蛆虫的口粮,一个银制心形挂坠盒,上面的铰链断了,玻璃碎了,露出一张女人回头张望的素描……

她强迫自己抬起眼睛,差点撞上了像影子一样压在白塔外墙的梅兹。杀手瞪了她一眼,然后示意洁芮卡走到她旁边。塔楼的墙壁是用一块石头打磨而成,上面还有用完的砂纸。

“那东西刚才为什么不杀了我们?”洁芮卡低声问道。梅兹透过门和墙之间的手指宽的缝隙里偷偷往里瞥了一眼,然后看向蓄水池。

“它可能在严格的规则下运作。”梅兹小声回答。“如果我们没有触犯它绑定的规则,它就什么都不会做。我敢打赌,它没有得到关于在城堡下面发现入侵者时该如何应对的指示——比如呆在水下的我们。”

“你怎么知道它没有被下达‘发现城堡下方有入侵者立刻报告将军’的指示?”

“我不知道。”梅兹回答。洁芮卡的嘴张成可O形。“这就是我们必须快速行动的原因。”梅兹身体的每一处线条都显露出她的紧张,从脖子上突出的肌腱到背部僵硬的弓形肌。梅兹抬起头,闭上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件看起来像是祈祷项链的东西。她用手指拨弄着项链中间嵌着的那颗珠子,口中念念有词。这时,塔楼的门开了,又一个苍白的人影,穿着黄铜板甲,系着一把刀刃被烧黑的长剑。长剑与石头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嘶嘶声。

亡灵刚一走过她们身边,梅兹就猛地跳起用膝盖死死抵住怪物后背,将项链缠住它的脖子,珠子完美地压迫住喉结,然后用力绞杀。洁芮卡惊恐地看着梅兹一边往后拉绳子,一边膝盖前抵,将那头不断扑腾的亡灵死死压在地上。

“结果它!”梅兹大叫,而洁芮卡只是呆呆地盯着她。

被梅兹压在身下的怪物全身的肉松垮垮地下垂着,好像随时都会脱离骨头,但缺少肌肉似乎对它的力量没有影响,两只枯黄的爪子抓住了脖子上的绳索。

“快点!”梅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恐慌。

但洁芮卡站在那里,僵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腐烂的怪物无视梅兹的挤压和脖子上的绞索,转了个身,与杀手直面相对。

梅兹咒骂着扔掉绞杀绳。她交叉双臂,从上臂的鞘里抽出一把尖刺一样的匕首——然后向后倒下顺势一滚,躲开了一只满是腐臭的爪子的攻击。挣脱了束缚的苍白怪物爬了起来,看上去没有受伤,但通过塔楼上方透下的光线,洁芮卡可以看到它原本气管的位置只有一片阴影。

亡灵张开嘴,好像要尖叫,但只发出一声湿漉漉的咯咯声。然后惨白的双眼对上了她的眼睛。它像坏掉的提线木偶一样,双脚一跳转过脸来面对着她。洁芮卡知道她应该逃跑,躲闪,攻击,或做点其它什么,但在极度的恐惧下,她只能站在那里,被怪物毫无表情的凝视惊呆了。食尸鬼四肢聚拢,向洁芮卡扑来——她甚至都找不到呼吸来尖叫。当怪物扑到离她鼻子只有手掌宽的距离时,银光闪过,食尸鬼喉咙上出现了一道红线。它的脑袋向后掉落,身体往一侧倒下,撞到门上,把门碰得摇晃起来。

梅兹用还在流血的匕首压住震动的门,气喘吁吁地瞪着洁芮卡。“下次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到了吗?”

“我……我做不到。”洁芮卡盯着那具皱巴巴的无头尸体。一具曾经是某人儿子的尸体。它差点杀了她。她知道,如果可能的话,它仍然还想要杀了她。恐惧涌入食道,味道就像胆汁。

“你没得选,德鲁伊。”梅兹的眼睛闪闪发光。“如果不按我说的做,你同样没有机会。”

“你不明白。你一直在杀人。可我做不到。”

梅兹叹了口气,示意她穿过通往白塔的门。“我明白。比你知道的更多。但我还知道,它们已经死了,如果不帮我解决掉它们,你也会死的。此外,你已经承诺了,洁芮卡。你那些关于结束战争的豪言壮语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洁芮卡回答。但梅兹已经走进了走廊,听不到她的话了。

她压下心中的不安,跟了上去。她关上沉重的木门,立刻看到了一幅画: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手背处系着一条红丝带——慈悲之神伊尔马特的圣徽。看来这座塔曾经是一处神殿。然而由于不死生物的存在,此地已不再神圣了。

把这些臆想抛在脑后,洁芮卡转身看到梅兹正在走廊尽头向她示意。她赶紧跟上,差点被凹凸不平的地板绊倒。走廊很短,这是塔的第一层,石头墙面显得阴森森的。墙上光秃秃的,只有曾经挂着画像的位置留下了清晰地阴影。这座曾经的神殿最可怕的地方是绝对的寂静。走在走廊就像走进了坟墓一样——在这里,声音和生命一样陌生。

洁芮卡追上梅兹时,沉默被打破了,她原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但听到的内容却比这里的阴森更让她恐惧。抽泣声回荡在走廊里,一开始很微弱,循着声源悄悄走进后,变得越发清晰。过道的尽头处有一扇敞开的拱门,通向一个房间,从里面传来了灯光和声音——这是除了彼此外,两人第一次听到活人的声音。她们蹑手蹑脚地走近,洁芮卡可以分辨出一个跪着的人影——畸形的,她猜想那是盔甲在灯光照射下背光的原因。哭泣中夹杂着话语。

“伊尔马特,原谅我。”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大慈大悲的怜悯之神,求你了。”洁芮卡看到他将双手合成伊尔马特圣徽的模样。“如果不是你的阻止,我情愿用自己的身体承担这种腐化。”他的声音悲伤中带着恨意,语气中满是控诉。“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他大一点,他会很乐意献身——为了许多人的利益牺牲一个人。你一定看到了这一点。”他的声音变得绝望起来。“你为什么要离弃我?”

惊骇和怜悯在洁芮卡的内心中交战。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那些暴行的根源。“腐烂战争”的大部分灾难性后果都可以追溯到他一个人身上。然而,这个伊尔马特的仆人——他的穿着表明他是一个圣武士——却失去了他的神祇、他的儿子和他的战争。他现在还能失去的只有他的生命。洁芮卡能感觉到梅兹的蠢蠢欲动,想解除他的痛苦,但杀手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他听起来像失去了信仰。”洁芮卡一边说一边摸着脖子上的金盒。

“他听起来像失去了理智。”梅兹回答。“永远不要同情敌人。否则,你将永远下不了杀手。”

“我从没想过杀人。”洁芮卡反驳。

但梅兹已经离开了,示意洁芮卡跟上。她们爬上拐角处的楼梯,来到一个狭窄的厅堂,二十步开外有一扇木门,旁边燃着一支火把。门很老旧,铰链也因磨损而变得暗淡无光,只有黄铜打造的门锁在火光下闪闪发亮。让洁芮卡庆幸的是,隔着地板和螺旋状石梯,他们已听不到将军向他的神祈祷的声音。

“完美。”梅兹低语道。“这就是我们来的目的。”

“你怎么知道的?”洁芮卡问。

“将军还有什么东西值得锁起来?”梅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用手指在铜锁上摸来摸去。

“你会开锁?”

“地狱在下,当然不是。”梅兹恼怒地抬起头。“我才不是那些该死的盗贼。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的话?”杀手转回去,皱起眉头看着那把锁。

“那你——”

“坐下来,闭嘴。”梅兹从腰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瓶塞,手伸直让它们离身体远远的。瓶塞底部有根玻璃一样的长针,针尖上悬着一滴透明液体,在火光下闪着彩虹般的光芒。那滴液体掉在地板上,白色的石头立刻被腐蚀出一个小洞。梅兹小心翼翼地将针浸入药瓶后取出,然后将针尖对准锁的一侧。

门突然打开,砰的一声撞在墙上,一个穿着盔甲,残缺不全的苍白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该死!”梅兹把药瓶里的东西泼到了袭击者脸上。伴随着可怕的嘶嘶声,蒸汽和肉被腐蚀的酸臭迅速弥漫了走廊。过了一会儿,门口那个苍白的身影倒在地上,已面目全非。梅兹用脚踢了踢。将军的又一头食尸鬼。它从那扇门出来做什么?——可能是来站岗?这证实了洁芮卡对这座被亵渎的神殿的怀疑。

“好吧,这也是一种开门的方法。”梅兹气喘吁吁地说。然后假装鞠了一躬,示意洁芮卡进来。

一进门两人就发现,这个房间就是白塔发出的光线的来源。整座塔里只有这里灯火通明。地板上铺着红毯,墙面挂满了画,每一层蜡烛架上都点着蜡烛,让整个房间沐浴在摇曳的烛光里。房间另一头开着一扇窗户,让凉爽的微风进来,也让烛光发散出去。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普通的床,床架包裹着白色亚麻布。一个洁芮卡所见过的最可怜的男孩在被单中扭曲着。白皙的皮肤布满了雀斑一样的疖子,漆黑的手指上几乎看不到肉,天气很凉爽,他却满身大汗。他眼睛紧闭,开裂的嘴唇沾满了干血。男孩因高热而呻吟着,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深陷在可怕的梦境中。

一声嘶嘶的吸气声响起,洁芮卡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个人。她把头扭向一边,看见一个红色头发、灰色眼睛的女人,手里拿着把木槌,离铜锣只有几英寸远。

“梅兹!” 洁芮卡大叫。

银光划过空气,女人的手被一把匕首钉在墙上,鲜血飞溅。木槌无声无息地掉在地毯上。女人张开嘴想要尖叫,梅兹的手却抢先一步塞进了她的嘴巴。

“诸神在上,梅兹。你本可以钉槌子的!”洁芮卡冲到梅兹身边,检查女人手上的伤口。女人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发白,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手指滴落。她伤得很害,如果不及时治疗,这只手很可能会保不住。更糟糕的是,伤口可能感染,那时她失去的将不止是一只手。

梅兹翻了个白眼。“我是杀手,记得吗?”

洁芮卡站起来,看着满脸恐惧的红发女人的眼睛。

“如果梅兹把手从你嘴里拿开,你必须保证不会尖叫。”洁芮卡说。女人点了点头,眼泪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地狱在下,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梅兹转身,愤怒地面对洁芮卡。

“嘘——信我一次吧。”洁芮卡恳求。“我们是搭档,记得吗?现在,把手拿开。”

梅兹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不情不愿地把手从女人嘴里抽出来,在她的短上衣上擦了擦。那女人松了口气。

“别让我后悔。”说完,梅兹跺着脚去检查男孩。洁芮卡看着她离开,然后转向那个女人,看着她满是惊惧的眼睛。

“你是这孩子的监护人?”洁芮卡问。她一只手握住刀柄,一只手按住女人的手掌。女人点点头,咬着嘴唇。一声湿嗒嗒的声音之后,洁芮卡拔出了匕首。女人嘴唇开始流血,腿脚摇晃,但没叫出声。

“我治不了他。”女人的声音因疼痛而显得微弱。

“嘘。没人要你这么做。”洁芮卡抚摸着女人的手。伤口很深,哪怕经过魔法治疗,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你是谁——塔洛娜的仆人吗?”听到疾病女神的名讳,女人显得惊恐万分。‘这是个好迹象。’洁芮卡想。

“我是伊尔马特的仆人,就像将军——曾经的将军。”洁芮卡把手指伸进伤口,另一只手紧握着她的金盒。疼痛让女人深吸了口气。“我叫卡米娅,是一个草药医生。将军把我留下,是因为没有他的供应,我既医不了人,也害不死人。”洁芮卡的指尖亮起金色的治愈之光,伤口的血肉开始闭合,卡米娅松舒了口气,宽慰地闭上了眼睛。治疗术的效果并不彻底,仍然会留下疤痕,还需要几天才能恢复知觉,但足以让她不被感染或留下永久性损伤。“他只给了我勉强能吊住他儿子命的药草——既无法完全治愈,也不能结束他的痛苦。”

“什么样的人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洁芮卡的问题更像是拷问这个世界,而不是那个红发女人。卡米娅握着已经愈合但仍然鲜血淋漓的手,盯着它。手指可以抽动,但无法做出更大的动作。

“将军不喜欢输。”卡米娅叹了口气,把手垂到身边。

“他更像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输了。”梅兹厉声道。但当她看到那个男孩时,眼里却流露出温柔。她伸出双手,用床单包裹着孩子。

“你能……?”卡米娅有些期待,她看着她的手,然后又看着洁芮卡的。但德鲁伊摇了摇头。

“对不起。但我可以把他带到能够医治他的人那里。”洁芮卡回答。看到草药医生的眼里涌起的恐惧,洁芮卡解释道:“雷斯城将军对阿拉巴城将军的儿子没有恶意。是他派我们来救这个孩子的。”

卡米娅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思想斗争让她的脸绷得紧紧的,过来一会儿表情才平静下来。她睁开灰色的眼睛,明显做出了决定。

“那就把他带走吧。”卡米娅说。“但是要快。将军有个习惯,晚祷结束后和睡觉前都会来看看他的儿子。”

“走这边。”梅兹说道。

洁芮卡看过去,梅兹已经用床单把男孩捆好,走到了窗口旁。如果将军发现他的儿子不见了,卡米娅可能会成为这位将军的又一个无谓的牺牲品。这不公平。为了照顾这个孩子,卡米娅已经吃了不少苦头。

“你应该和我们一起走。”洁芮卡脱口而出,回头看向梅兹,发现杀手把男孩放在了窗户边,自己爬了出去。“将军会生气的——我们可以保护你。”

“不,我不能走。”

“为什么?”

“我不能!”卡米娅绞着双手。洁芮卡想继续劝说,但梅兹从窗外瞪着她。时间不多了。“我哥哥在他手里。”卡米娅小声说。“我哥哥……他一直都在我身边。保护我。战况变得糟糕后,他被叫走了。现在轮到我来保护他了。”她用黑眼睛看着洁芮卡的眼睛。“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他。”

洁芮卡神色一软,从腰带上取下一根粗糙的象牙魔杖递给颤抖的草药医生。“拿着这个。”看到卡米娅似乎想要拒绝,德鲁伊补充道:“自卫用。”

“我不会用它的。”但她的手指却紧紧地抓着魔杖。

洁芮卡跑到窗口,确信卡米娅在必要的时候会用魔杖的。梅兹刚刚下到地面,伸出双臂去接那个男孩。洁芮卡脚踩着窗台,把裹着床单的孩子递进梅兹的手里。她回头看了一眼草药医生和空无一人的病床,然后溜出了窗户。

灰烬向雪一样从城堡周围烧焦的树上飘落,被微风吹得四处飘荡,阻隔了视线和呼吸。病态的绿色妖火舔舐着上空积聚的乌云,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全副武装的士兵像雕像一样站在树林里,他们的盔甲被烟灰染黑了,与森林的颜色相匹配。除了从摇摇欲坠的城堡里发出的号角外,这个夜晚寂静无声。

号角声让他们知道,他来了。

洁芮卡和梅兹站在男孩和雷斯城将军的身边。她们的任务还剩最后一步——活着,至少,让孩子活着。

男孩仍然裹着白色亚麻布,躺在简易的小床上,昏迷着。周围那些熏黑的树就是他的保姆。雷斯城将军站在男孩身后,拿着一把细长的匕首,像是外科医生的工具,对准男孩的喉咙。

他们像拉开的弓一样等待着,瞄准了那座摇摇欲坠的城堡的大门。

阿拉巴城将军像狮子一样冲出大门,一头褴褛的金色鬃毛像旗帜一样飘扬,那双惨绿色的眼睛先是盯着他的儿子,然后又盯着儿子上方的男人。他面容憔悴。罪孽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肉体和灵魂上。他仍然披着伊尔马特圣武士的战甲,绣着慈悲之神圣徽的白色外袍被泥土染成了棕色,盔甲也已锈迹斑斑。

面色苍白、身体扭曲、披挂着残缺的黄铜盔甲的人从城堡里涌出,将阿拉巴熊狮团团护住。一到位置,他们就静静地站着,没有呼吸。

雷斯城将军把刀尖刺进男孩的喉咙,一滴血珠冒了出来。男孩开始尖叫,洁芮卡不知道是因为噩梦还是因为疼痛。

“住手!不要杀他,泰兹。”阿拉巴城将军的脸和声音因悲痛而扭曲。

“告诉我为什么要住手,老朋友。”雷斯城将军回答。他转动刀子,露出散发着红宝石般光泽的刀身。“他受的苦够多了。”

“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阿拉巴城将军说道。“在打破塔洛娜对他的控制的同时——死亡,或者痊愈——我与塔洛娜之间的协议也将被打破。你若杀了我的儿子,食尸鬼就不会再听从于我,这场战争就会输,我承受的那么多痛苦都将毫无意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儿子承受的痛苦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阿拉巴城将军站在那里,伸出一只手臂,好像他仅凭意志就能阻止儿子喉咙里的匕首。泰兹,雷斯城将军,看着他,如行尸走肉般面无表情。

“伊尔马特的圣武士和剧毒女士塔洛娜签订协议?代价是牺牲你的儿子,为了什么——另一次让阿拉巴城征服雷斯城和贺拉斯城的机会?”

“为了维护我们王国的完整。”阿拉巴城将军更正道。泰兹摇了摇头。

“我不会杀你儿子,多米尼克。”泰兹把匕首送回刀鞘。“在这一点上,你自己就做得很好。”

匕首离开儿子喉咙的那一刻,多米尼克脸上的恳求之色消失无踪。

“出击!”狮子将军放下手臂拔出长剑,发出了命令。食尸鬼像蜘蛛一样蜂拥而上,爬过破碎的城墙,用飞快地的速度扑向雷斯城的军队。

雷斯城的士兵从树林里冲出来迎上食尸鬼,他们竖起盾牌,在将军周围筑起一道钢铁之墙,对抗即将到来的亡灵大军。将军挥了挥手,梅兹和洁芮卡迅速就位。梅兹负责守护男孩,洁芮卡后退一点,用指关节发白的手紧握着一把梅兹递过来的匕首,疯狂地搜寻着可能试图绕过防线的食尸鬼。死人潮撞到了盾牌上,士兵们死死抵住盾墙。她能听到阿拉巴城将军大声吼出的命令,作为回应,无数长着黄色指甲的苍白手指抓住了盾牌顶部,贪婪的目光刺穿了盾墙。

灰烬之雨潸潸而下,好像在哀悼即将到来的死亡。泰兹背对洁芮卡站着,挡在她和战场之间,棕色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他低垂着头,肩膀后仰。突然,他伸出双手,手指像爪子一样张开,夹住了保护他的那片烧焦的树皮。

浓稠的黑暗从烧焦的树木和他的皮肤中渗出,像液体一样沿着树干和他的身体流到地面。雷斯城的士兵在黑暗波涛袭来时欢呼雀跃,食尸鬼们则发出哀嚎,从盾墙上撤退,不愿进入那片不断延伸的波光粼粼的黑暗海洋。但它还是战胜了他们。泰兹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双眼有星星在燃烧,翻滚的黑暗飞了起来,在不断加深的潮汐中盘旋上升,直到所有的一切都被涂上了黑色的阴影。

然后盾墙破裂了,士兵们向前冲去,战斗开始了。

一束光从雷斯城将军身上爆发出来,在那一瞬间,连阴影都不复存在。洁芮卡看到士兵将食尸鬼刺穿,食尸鬼用爪子挖出人的眼睛。梅兹站在男孩前方,匕首上湿漉漉的,一条腿伸到膝盖高度极速旋转。然后雷斯城将军像猛禽一样从天而降,将燃烧的剑刺向伊尔马特的圣骑士,后者举起长剑勉力挡住了这次攻击。黑暗将军摔倒在地,圣武士借着双剑相击时的动能顺势一转,劈向对手后背。

就在这一剑似乎要把雷斯城将军砍成两半的时候,他向后一滚站起身来,向阿拉巴城将军没有铠甲防护的脖子挥出一剑,圣武士不退反进,剑柄砸中对手脸庞。黑暗将军头猛地往后一仰,脚步跌跌撞撞,身体摇摇晃晃。紧接着一记重腿袭来,狠狠踢中肋部,已然受伤的雷斯城将军终于坚持不住摔倒在地。阿拉巴城将军扑上前去,长剑蓄势待发,准备一击致命。黑暗将军却露出一丝笑容,一股黑潮忽然席卷了战场,将森林拖入黑暗。

濒死的惨叫和金属的撞击充斥着空气,就像一曲交响乐。眼不能视,耳朵也几乎失聪的洁芮卡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耳边飞过,然后是一声刺耳的尖叫。她摔到地上,四处摸着,想要找棵树或尸体或其它任何可以让她躲在后面的东西。这时,灿烂的光芒再度绽放。她身后的树上挂着一顶头盔,上面沾满了她的鲜血;她的脚边则是头盔原来主人的头颅。

她听到了梅兹的尖叫——很快就在战场的喧嚣中消失了——洁芮卡抬起头来。一头惨白的食尸鬼爬到了俯卧在地的梅兹身上。她那双有红色条纹的手上空空如也,武器不知道掉到了哪里。杀手向洁芮卡伸出手,两人目光相遇,眼中有着同样的惊恐。‘救我。’洁芮卡看懂了梅兹的嘴型。德鲁伊抓住匕首,她能感觉到手上脉搏的跳动。她咬紧下巴,强迫颤抖的双腿行动起来,跌跌撞撞地穿过布满尸体的战场,跑向梅兹。她倒在那头身体插满了刀片的食尸鬼身上。她顾不上角度,也顾不上部位,用匕首反复地朝食尸鬼猛戳,直到它苍白的皮肤被扎地血肉模糊。食尸鬼痛苦地嘶嘶叫着,转身面对这个新的威胁。面对伸过来的黄色利爪,洁芮卡丢掉匕首,张嘴尖叫。然后,这个食尸鬼忽然像树一样倒下。梅兹缠住了它的膝盖,灵活的杀手突然扑过去,砍下了它的头。当她举起武器,黑暗再次笼罩了战场。

洁芮卡四处摸索匕首,终于把它找了回来,双手因剧烈的动作而疼痛难忍。洁芮卡和梅兹背靠背缩在一起,伸出匕首,攻击任何靠近的没有散发出热量的东西。一次、两次、三次,直到那些湿漉漉的手指不再向她摸来。她向诸神祈祷,祈祷她刺中的都是不死生物。她缩成一团,刀刃颤抖,侧耳倾听攻击者的声音。

但是再也没有东西靠近了。钢铁的撞击声逐渐减少,直到只剩下战士零星的叫喊。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头上飞过,然后砰的一声落在地上,然后所有的战斗声都停止了。蹒跚的脚步踩着树叶发出的声音打破了可怕的寂静,洁芮卡的心怦怦直跳。她抱着一线希望,但愿她和梅兹不是战场上唯一的生还者。

接着,雷斯城将军的身体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整个战场都沐浴在这股不自然的光辉之中。洁芮卡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阴影之人赤手抓住了狮子将军的脸,指尖挤压着松弛的肌肉。圣武士没有了武器,用爪子抓着那双几乎是虔诚地贴在他脸颊上的手。那双手被抓出了血,但纹丝不动。黑暗将军手臂上的汗珠闪闪发光,圣武士脸颊青筋毕露,血管凸起。他们就这样站着,洁芮卡忘记了呼吸。

阿拉巴城将军逐渐翻起了白眼,失去血色的皮肤变成了青灰,他叫了起来。“饶命!”雷斯城将军松开了双手。

被释放后,阿拉巴城将军多米尼克跪倒在地,低下了头。泰兹伸出一只手扶着树稳住自己,他的肋部开始剧烈颤抖和起伏。眩目的光辉和深幽的黑暗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积雨云怪异的光芒。

四处散落的腐尸、武器和残肢形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花园,箭头和鲜血则是盛开的花朵。战场上没有一头食尸鬼幸存,而雷斯城只有少数士兵倒下。他们甚至无需杀掉阿拉巴城将军就能得到他的服从——只要杀光他从死亡之域偷来的亡灵就行了。

“我的朋友,请原谅我。”多米尼克抬起头,盯着朋友的双眼。泰兹怜悯地看着他,但是圣武士的目光已经升得更远了,升到了天堂。“伊尔马特,请原谅……”一道闪电忽然划破天空,直直地落在跪着的将军头上。头盔冒着青烟,圣武士茫然望着上方。接着,第二道闪电击中了同样的位置,多米尼克向后倒去,铠甲里已皮开肉绽。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闪电接踵而至,电闪雷鸣将天空撕得粉碎。金属盔甲包裹着的躯体被霹得不断弹起。

当烟雾最终散去,一颗烧焦骷髅的眼洞从阿拉巴城将军的头盔里露了出来,金属铠甲扭曲得已无法辨认出它曾属于伊尔马特的圣武士。

“看!”梅兹指着城堡入口。拿着魔杖站在门口的是卡米娅。一缕青烟从象牙魔杖尖端袅袅升起。洁芮卡的魔杖。泰兹抬起头,凝重的目光落在了门口的女人身上。

“抓住她。”泰兹向两名下属做了个手势。士兵们冲上去,一个抓住胳膊,一个夺走魔杖。她没有挣扎,只是盯着她曾经主人还在冒烟的尸体,眼睛里燃烧着饥饿的火焰。泰兹看着他的人把她带走。

两枚硬币忽然出现在泰兹手中。他跪下来,在多米尼克漆黑的眼窝里各放了一枚。

“再见了,我的朋友。”泰兹站起身来。“你努力与内心的黑暗奋斗,想要让它消失,但最终它还是吞噬了你。”泰兹摇摇头,不再看那具咧着嘴笑的尸体。“对伊尔马特最后的圣武士来说,这真是一种可怜的死法。”

洁芮卡看着卡米娅。

“哦,卡米娅。”这个女人曾说她甚至不会用魔杖来自卫。这一切都是谎言吗?卡米娅用一种让她冷到骨髓的眼神看着她。
“你们看到了他对亲生儿子的所作所为。”卡米娅低下头,看着四处散落的食尸鬼尸体,然后又抬起头,眼神坚定。“如果雷斯城将军想杀他,你们两个在遇到我之前就可以动手的。我不能冒险,让他逃脱正义的制裁。”

洁芮卡看着士兵们把草药医生的手绑在身后,领着她朝搭载士兵的大篷车走去。整个过程中卡米娅一直盯着德鲁伊的眼睛,直到她们再也不能透过森林看到彼此。手臂上传来的扯动把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永远不要同情敌人。”梅兹轻声说道。她把一袋装满钱币的袋子塞到洁芮卡手里。“这是属于你的那一份。”

“知道了。”洁芮卡回答。梅兹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膀,领着她穿过树林。

“来吧。我们回家。”

上路后的第一个晚上雷斯城将军就把卡米娅放了。他告诉她,按照法律他不能支持她的行为,但他早就明白,战争——和正义——凌驾于法律之上。接着,他那双如暴风雨般的灰色眼睛蒙上了一层奇怪的阴影,他对她说,得知她哥哥的消息后,他很难过。

那奇怪的表情几乎让她想要坦白一切。如果有谁能理解她的行为,那一定是他。但对他的恐惧让她忍住了没有开口。她喃喃地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径直返回了深埋于琼达尔森林的摇摇欲坠的城堡。

当她返回城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她径直来到了白塔二楼房间的门前。她从口袋里取出光亮的黄铜钥匙,打开门,然后退了几步。门猛地撞开,被她困在男孩卧室里的食尸鬼的苍白身影朝她爬来。黄色的指甲因为抠抓木门而被磨得异常锋利,它的身体也因为撞门而变得残缺不堪,但它是有生命的,而不像别的那些食尸鬼。

当走到她身边时,它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然后它深陷在肉里的鼻孔裂开了。它从她的脚开始,一路往上嗅,在她的脖子和耳后停留了很长时间,在那里它尝到了她头发的气味,却没有碰她。她的皮肤在颤抖,但仍然一动不动,在它死去的眼睛里寻找圣武士留下的污点。她没有找到,食尸鬼的眼睛里是空的。它是自由的,不受某个人或某个神的控制。

雷斯城将军一定已经用魔法解决了她用草药无法解决的问题,治愈了圣武士的儿子。从男孩身上清除塔洛娜的瘟疫打破了圣武士和剧毒女士之间的约定。否则,面前的食尸鬼还会按照圣武士最后的命令——她已经阻止过一次的命令——拼命地爬到他倒下的主人身边。

“哥哥。”卡米娅喃喃道。她伸出手,但没有碰他。食尸鬼还是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塔洛娜曾警告过她事情会变成这样。她的手垂到身体两侧。为了复仇,这一切还是值得的。“跟我来。”她永远不会原谅阿拉巴城将军的所作所为。但她也不能摧毁他创造的一切。相反,她将会开始新的生活——一个包括她死去哥哥的生活。“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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