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年礼物

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李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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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垩登家族大神堂前狭小幽暗的前厅里,端坐于石雕王座上的马烈丝·杜垩登主母正不太自在地来回移动着身体的重心。对黑暗精灵而言,几十年也许算不上是一段太长的时间,但今天却是马烈丝的家族史籍上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杜垩登家族和寒特家族之间的秘密战争正式进入了第十个年头。马烈丝主母绝不会错过任何一场庆典。她已经为她的敌人准备好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布里莎·杜垩登——马烈丝的长女,一名身材高大、力量非凡的卓尔女性,正焦急地在前厅来回踱步,不过她表现出这副样子并不是多么少见的事情。“现在应该已经结束了。”她嘟囔着,一脚踢在一只小三脚凳子上。凳子滑向一旁,翻倒在地,蕈状凳面的一角被撞掉了。

“耐心,吾女。”马烈丝的声音中流露出责备之意,但她也和布里莎有着相似的心情,“贾拉索是一个谨慎的人。”听到母亲提及那个无法无天的佣兵头子,布里莎立刻转过身,向雕刻着华美花纹的前厅石门走去。马烈丝准确地捕捉到了女儿这个动作背后的用意。

“你不信任贾拉索和他的手下。”主母冷冷地说道。

“他们只是一群丧家犬。”布里莎恶狠狠地回答道。她依然没有转身面对她的母亲,“魔索布莱城中没有丧家犬的位置。他们破坏了我们社会的正常秩序。而且他们只是一群男性!”

“他们为我们做了很多事。”马烈丝提醒女儿。布里莎想要反驳母亲,指出雇用他们消耗了多少家族的财富,但她明智地管住了自己的舌头。自从杜垩登——寒特战争开始以来,她和马烈丝之间几乎一直在为各种事情争执不休。

“没有达耶特独立佣兵团,我们就无法对敌人采取任何行动。”马烈丝继续说道,“利用佣兵——或者是那些你所谓的丧家犬,我们就能在战争中隐藏身份,就不会被指控为罪犯。”

“那为什么不就此结束这场战争?”布里莎问道,然后猛地向王座转回头,“我们杀死了几个寒特的士兵,他们也杀死了几个我们的人。而与此同时,两个家族都在不断征募新兵,弥补损失!这样下去,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这场冲突中唯一的胜利者就是达耶特独立佣兵团的土匪,以及被寒特的席娜菲主母雇用的匪帮——他们把两个家族的金库都掏空了!”

“小心你的言辞,吾女。”马烈丝怒吼一声作为警告,“你是在对主母说话。”

布里莎再一次转过身,依然大胆地出声抱怨:“在扎克纳梵牺牲的那一晚,我们就应该直接进攻寒特家族了。”

“你忘记了你最小的弟弟在那一晚的行为。”马烈丝平静地回应道。

但这位主母错了。就算是再多活一千年,布里莎也不会忘记崔斯特在背弃家族的那一晚所做的一切。崔斯特由扎克纳梵一手训练而成。作为马烈丝主母最宠幸的爱侣,扎克纳梵更因为是全魔索布莱城最优秀的武技长而声名卓著。在他的教导下,崔斯特的战技远超一般卓尔精灵的水准。但扎克纳梵也滋长了崔斯特不守规矩、亵渎神明的品性,这是黑暗精灵所信奉的蜘蛛神后罗丝绝对无法容忍的。最终,崔斯特的悖逆行径激怒了罗丝,蜘蛛神后下令立即将他处死。

马烈丝主母则惊叹于崔斯特作为战士的潜能,便大胆地为崔斯特担保,将扎克纳梵的心脏献祭给罗丝,为崔斯特赎罪。她宽恕了崔斯特,希望没有了扎克纳梵的影响之后,崔斯特会改过自新,取代扎克纳梵成为新的武技长。

但不知感恩的崔斯特却彻底背叛了家族,逃进幽暗地域——这一行径不仅让杜垩登家族失去了唯一可能成为武技长的人选,更让马烈丝主母和整个杜垩登家族失去了罗丝的宠爱。他们的一切努力在那一天都化为灾难。杜垩登家族失去了最强大的武技长、罗丝的宠爱和他们充满希望的新武技长。那绝对算不上是个好日子。

幸运的是,寒特家族同样在那一天遭遇了灾难。他们对崔斯特进行了一场笨拙的刺杀,结果遭遇惨痛的失败,失去了两名法师。两个家族的实力都遭到削弱,也同时失去了罗丝的宠爱。于是这场预料之中的战争变成了精心策划的一连串秘密突袭。

布里莎绝对不会忘记。

就在布里莎和她的母亲各自在心中回忆那个决定家族命运的日子时,一阵敲门声将她们惊醒,把她们拉回到现实中来。

前厅大门被拉开,杜垩登家族的长子狄宁走了进来。

“向您致敬,主母大人。”狄宁以恭敬的态度深鞠一躬。他希望主母猜不出他带来了怎样的消息,但他没能控制住脸上的笑容,这让马烈丝猜到了一切。

“贾拉索回来了!”马烈丝喜悦地喝喊一声。狄宁向敞开的大门转过身,一直在走廊中耐心等候的佣兵团团长大步走了进来。这个行事嚣张的土匪头子总是让布里莎感到惊愕。当贾拉索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她不由得摇了摇头。魔索布莱城的每一名黑暗精灵都奉行隐秘实用的穿衣风格,身披具有隐蔽功能的皮瓦夫魔斗篷,内里穿着装饰有蜘蛛神后符文的袍服或者是柔软的锁链甲。

而傲慢无礼的贾拉索和魔索布莱城的居民截然不同。他绝不依从卓尔社会的穿衣标准,甚至还厚颜无耻地公开炫耀自己的与众不同。他的身上没有斗篷和长袍,而是穿着一件耀眼的披肩,无论是在光照下,还是能捕捉红外光线的热感视野中,它都能呈现出色谱上的每一种颜色。没有人确切知道这副披肩有什么魔法,但那些佣兵团团长的亲信都暗示,这副披肩绝对价值不菲。

在披肩之下,贾拉索穿了一件无袖短上衣。这件衣服的下襟很短,完全露出了他肌肉紧实的小腹。他的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但细心的观察者能够看出这只是一件装饰品,因为这只眼罩时不时就会被换到另一只眼睛上。

“我亲爱的布里莎。”贾拉索回头向这名高阶女祭司表示问候,他显然注意到了布里莎对他外貌表现出的轻蔑与好奇,便直接转回身,向布里莎深深弯下腰,屈膝行礼,同时摘下头顶的宽檐帽潇洒地一挥——这是他身上的另一样怪东西。实际上,这顶插满了戴翠玛鸟大羽毛的帽子比他身上的其他东西都要奇怪。

布里莎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去看向她行礼的佣兵团团长。卓尔精灵都有一头表明自身权位的浓密白发,每一个黑暗精灵的发型都显示出了他们的位阶与家族关系。盗贼贾拉索却没有一根头发。从布里莎的角度看过去,贾拉索被剃光的脑袋就像是一颗紧实光滑的黑玛瑙球。

面对杜垩登家族长女的厌恶,贾拉索只是无声地笑了笑,随后便转身向马烈丝主母走去。每迈出一步,他全身的珠宝首饰和坚硬闪亮的靴子就会发出一连串响亮的噪音。布里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知道只有在贾拉索希望的时候,这些宝石和靴子才会发出响动。

不等佣兵团长正式行礼,马烈丝主母便开口问道:“成功了?”

贾拉索先痛苦地叹了口气,才做出回答,“亲爱的马烈丝主母。”他知道,他带回来的大消息能够让他免去一切繁文缛节,“难道您在怀疑我?这实在是让我伤心啊!”

马烈丝从王座上跳起身,在胜利的兴奋中握紧双拳,“迪普利·寒特死了!”她高声宣布,“这场战争中的第一个贵族牺牲品!”

“您忘记了玛索吉·寒特,”布里莎提醒她,“他在十年以前就被崔斯特杀了。还有扎克纳梵·杜垩登,”布里莎不顾可能触怒主母的危险,继续说道,“他死在了您的手中。”

“扎克纳梵不是贵族血统。”马烈丝只是对她莽撞的女儿报以冷笑。但不管怎样,布里莎还是刺痛了马烈丝。是马烈丝无视布里莎的谏言,决定牺牲扎克纳梵代替崔斯特。

贾拉索清了清嗓子,想要缓解一下房间里愈发紧张的气氛。佣兵团团长知道,他必须尽快完事,离开杜垩登家族。杜垩登家还懵然无知,但他却早已清楚,预定的时刻就要到了。“至于我的酬劳……”他提醒马烈丝。

“这件事狄宁会处理。”马烈丝挥了挥手,同时紧盯着她女儿凶狠的双眼。

“那我就先告退了。”贾拉索一边说,一边向身边的杜垩登长子点点头。

不等佣兵团长向门口迈出一步,杜垩登家族的次女维尔娜冲进了前厅。在红外视野中,她的面孔闪耀着明亮的红光,兴奋之情明显提高了她的体温。

“该死。”贾拉索悄声嘟囔了一句。

“出什么事了?”马烈丝主母问。

“寒特家族,”维尔娜喊道,“敌人的士兵冲进来了!我们遭到了攻击!”

一道魔法闪电轰开了杜垩登家族的精金大门,将近五百名寒特家族的士兵冲进了家族防御工事外面的庭院——这个数字比杜垩登家掌握的情报还要多出一百人。杜垩登家族的三百五十名士兵从作为军营的石笋株中蜂拥而出,迎击敌人。

尽管敌人数量更多,但杜垩登的士兵由扎克纳梵一手训练出来。他们很快就组成了高效的防御阵型,掩护他们的法师和牧师施放法术。

一队寒特士兵得到了飞行术的强化,径直扑向杜垩登家族王室所在的洞壁。一阵手弩的声音连续响起,这支飞行部队成了剧毒弩箭的目标。寒特士兵纷纷坠地,但他们的空袭还是产生了效果,杜垩登家的部队腹背受敌,很快便身处险境。

“寒特没有罗丝的宠爱!”马烈丝尖叫着,“他们怎么胆敢公开发动进攻?”但在一阵又一阵闪电光束和震耳的雷鸣声中,她还是畏缩了。

“是吗?”布里莎狠狠地回了一句。

马烈丝带着威胁的意味瞪了女儿一眼。但她没有时间继续在这里争论。卓尔精灵的大家族在发动进攻时往往以大群士兵开路,伴随以家族最高阶女祭司们的精神轰炸。但马烈丝没有感觉到精神攻击,这让她完全确信杀来的是寒特家族。寒特的牧师们失去了蜘蛛神后的宠爱,显然无法使用罗丝赐予的力量发动精神打击。马烈丝和她的女儿们同样没有了蜘蛛神后的眷顾,如果对方施放神术,她们将完全无法抵抗。

“为什么他们竟然敢于进攻?”马烈丝不由得失声问道。

布里莎明白母亲的想法。“他们的确很大胆,”她回答道,“竟然希望只靠士兵就能歼灭我们的家族。”这座厅堂中的每一个人,乃至魔索布莱城的每一名黑暗精灵都知道,如果一个家族发动正面进攻却没能一举歼灭另一个家族,将会受到怎样残忍而又决绝的惩罚。这样的进攻不是问题,但如果这种行径受到指控,就必将成为惹怒蜘蛛神后的罪行。

杜垩登家族现任侍父锐森面色严肃地走进前厅。“我们寡不敌众,又措手不及,”他说道,“恐怕很快就要一败涂地了。”

马烈丝不会接受这种消息。她狠狠打了锐森一拳,逼得那名侍父连退几步。然后她转向贾拉索,对佣兵团长高声怒喝:“你必须召集你的部队!马上!”

“主母。”贾拉索吞吞吐吐地说道。他看上去很有些不知所措,“达耶特独立佣兵团是一个秘密组织。我们不会参与公开的战争。这样做会为我们招来执政议会的怒火。”

“你想要多少钱,我都给你。”绝望的主母做出承诺。

“但这样做的损失……”

“无论你想要什么!”马烈丝再一次高声怒吼。

“这种行为……”贾拉索还在支吾。

马烈丝依然没有容他把话说完,杜垩登主母咆哮着:“拯救我的家族,佣兵,你将得到巨额酬金!而且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失败,那么你付出的代价将更加惨重!”

贾拉索不喜欢受到威胁,更何况这个威胁来自一名不受眷顾的主母。过不了多久,这名主母的整个世界都会在她周围坍塌。但在这名佣兵的耳朵里,“酬金”这个词发出的甜美奏鸣要比马烈丝的威胁响亮千百倍。在连续十年杜垩登与寒特的冲突中,贾拉索已经牟取了大量的利益,他毫不怀疑马烈丝实现承诺的意愿与能力,他也不怀疑这场交易会比在这周早些时候他与席娜菲·寒特主母所达成的协议更有利可图。

“如您所愿,”他甩动那顶花哨的帽子,又向马烈丝主母鞠了一躬,“我尽力而为。”然后他又向狄宁眨眨眼,杜垩登的长子便紧随着他走出了前厅。

他们两个来到能够俯视战场的露台上,看到局势比锐森描述的更加令人绝望。杜垩登家族残存的士兵被敌人团团包围,只能苦守在家族大门前的一根巨大的石笋周围。

一名寒特家族的飞行士兵看到有杜垩登贵族出现,立刻降落在这个露台上,但狄宁快如幻影的攻击只一招便结束了这名入侵者的生命。

“干得好。”贾拉索赞赏地对狄宁点点头,又靠过来想要拍拍杜垩登长子的肩膀,但狄宁躲开了他。

“我们还有事要做,”狄宁明确地提醒贾拉索,“召集你的部队,速度要快,否则恐怕寒特家族就要赢得今天的战争了。”

“放轻松,狄宁吾友。”贾拉索笑着说道。他拉出一支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将哨子吹响。狄宁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哨子吹出的是一种魔法旋律,只有达耶特独立佣兵团的成员才能听见。

杜垩登长子惊愕地看着贾拉索镇定自若地吹出特殊的旋律,随后的一幕更是让他目瞪口呆:一百名寒特家族的士兵突然开始攻击他们的同袍。

达耶特独立佣兵团只效忠于达耶特独立佣兵团。

“他们不能攻击我们,”马烈丝顽固地说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蜘蛛神后不会援助他们的这种冒险。”

“即使没有蜘蛛神后的援助,他们也会赢得胜利。”锐森一边提醒主母,一边小心地缩进房间最远处的角落里——其实他很不愿意说这样的话。

“您说过他们不会攻击我们,”布里莎向她的母亲吼道,“就像您向我们解释为什么我们不敢攻击他们!”布里莎还清楚地记得那次谈话。那时,正是她建议向寒特家族发动正面进攻。马烈丝在众人面前严厉地斥责了她。现在,布里莎打算将这番羞辱如数奉还给主母。她的声音充满了愤怒的挖苦,她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钢针一样指向她的母亲,“难道马烈丝·杜垩登主母从一开始就错了?”

马烈丝瞪视着女儿,凶恶的目光在狂怒与恐惧之间来回摇摆。布里莎完全没有躲避主母充满威胁的双眼。突然间,杜垩登家族的主母不再觉得自己是战无不胜的,对自己所采取的行动也不再那样有信心了。片刻之后,杜垩登家最小的女儿玛雅走了进来,马烈丝便将目光转向小女儿,眼神中流露出紧张的情绪。

“他们攻进厅堂了!”布里莎喊出了最可怕的设想,同时握紧了蛇首鞭,“我们甚至还没有开始防御准备!”

“不!”玛雅立刻纠正了长姐,“没有一个敌人攻上露台。寒特家族败退了!”

“我就知道会是如此。”马烈丝说道。杜垩登主母挺直身子,刻意针对布里莎说道,“没有罗丝的宠爱就擅自行动的家族是愚蠢的!”尽管如此宣称,但马烈丝还是猜测外面那场战争的结果并不只是因为蜘蛛神后的判决。她的逻辑推理让她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贾拉索和他那群不值得信任的佣兵匪帮。

贾拉索跃下露台,利用他天生的黑暗精灵能力轻巧地落在洞窟地面上。狄宁知道现在胜负已定,自己无需亲自参加战斗,于是便依然留在露台上,看着那名佣兵团团长离开,同时仔细思忖刚刚发生的所有这些事。贾拉索在两个相互对抗的家族之间左右逢源,并再一次成了唯一的赢家。达耶特独立佣兵团当然是寡廉鲜耻,但狄宁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能力同样让人无法否认。

狄宁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双料叛徒。

“控诉书已经被正式递交给班瑞主母了吗?”马烈丝问布里莎。此时,纳邦德尔时柱之光正冉冉升起,魔法能量加热了这根被作为魔索布莱城时钟的巨型石笋,宣告了新一天的到来。

“统治家族正在等待您的拜访,”布里莎带着虚伪的笑容回答道,“城中所有人都在暗中议论这次进攻,惊叹杜垩登家族是如何击退了寒特家族的入侵者。”

马烈丝试图掩藏自己得意的笑容,不过这一努力并不成功。她喜欢受到万众瞩目,展示己身的荣耀。她知道这荣耀将促使她的家族更加强大。

“执政议会也将在今天召集,”布里莎继续说道,“毫无疑问,这次的议题将是如何处置席娜菲·寒特主母以及她那些穷途末路的儿女。”

马烈丝点头表示同意。在魔索布莱城的卓尔世家中,如果将仇敌家族一举歼灭,不留一个活口,那就是完全可以接受并值得称道的行动。但如果行动失败,哪怕只留下一个身具贵族血统的见证人提出指控,要求执政议会做出判决,那么发动歼灭战的一方将只会招致绝对而彻底的毁灭。

一阵敲门声让两个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雕饰华美的大门。

“您受到了召唤,主母。”锐森走进屋中说道,“班瑞主母的车驾到了。”

马烈丝和布里莎交换了一个充满希望却又难免紧张的眼神。当惩罚落在寒特家族的头上时,杜垩登家族就能晋升成为这座城市的第八大家族。这是杜垩登家族最渴望的地位,只有这座城市中位阶最高的八个家族才在城市执政议会中拥有位置。

“已经要开始了?”布里莎问母亲。

马烈丝只是耸耸肩作为回答,便随着锐森步出房间,向下来到家族露台。锐森伸手想要搀扶她,立刻被她用力甩开。她的每一次迈步都在彰显她的荣耀。她走过栏杆,飘落在庭院之中。杜垩登家族残存的士兵都集结在这里。带有班瑞家族标志,放射出幽幽蓝光的浮碟正飘浮在杜垩登家族被摧毁的精金大门外。

马烈丝高傲地大步穿过聚集在门后的人群。黑暗精灵们纷纷向两旁退去,为她让开道路。她知道,今天是属于她的,她在这一天赢得了执政议会的席位,她渴望已久的权位。

“主母大人,我将护送您穿过城市。”狄宁在大门口向她请命。

“你要和家族其余的成员留在这里,”马烈丝纠正了他的错误,“受到召唤的只有我一个人。”

“您怎么知道呢?”狄宁问道。但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逾矩了。

当马烈丝斥责的目光射向他时,他已经消失在士兵群中了。

“要懂得尊敬。”马烈丝低声喃喃地说道。然后她吩咐身旁的士兵移开被临时支撑起来并紧紧锁住的大门,并最后用胜利的目光瞥了一眼她的臣民们,便走出大门,在浮碟上坐稳。

这不是马烈丝第一次得到班瑞主母这样的邀请。所以,当数名班瑞牧师从阴影中现身,环绕在浮碟周围的时候,她没有半点惊讶。这些牧师是她的护卫。上一次受到召唤的时候马烈丝还心存犹疑,并未真正明了班瑞召唤她的意图。而这一次,她傲慢地将双臂抱在胸前,任由好奇的围观者们仰望自己胜利的光辉。

马烈丝骄傲地接受着众人的注视,感觉到自己的优越与高贵。就算是当浮碟到达了班瑞家族那超凡绝伦的蛛网障壁前,看到上千名行进中的班瑞卫兵和高塔林立的班瑞府邸时,马烈丝的骄傲也丝毫没有减少。

现在她是执政议会的成员,或者很快就会成为其中一员。她已经不必再向城中的任何人俯首屈膝。

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你被要求前往神堂。”当浮碟降落在那座巨型穹顶建筑向外延伸出的阶梯底端时,一名班瑞牧师向马烈丝说道。

马烈丝走下浮碟,踏上光亮如镜的石阶。一走进神堂,她就注意到中央祭坛高台顶部的数把椅子中已经有一把被一个人占据了。整座神堂中除了马烈丝以外只有这一名卓尔精灵。她显然没有注意到马烈丝走进来,依然背对着马烈丝,舒适地安坐在祭坛旁,注视着神堂穹顶上不断变化的巨大幻影——起初那是一只巨大的蜘蛛,随后又变成了一名美丽的卓尔女性。

随着一步步向祭坛靠近,马烈丝看清了那个人身上的主母长袍。理所当然,那就是班瑞主母,全魔索布莱城最有权势的人,正在等待她。马烈丝拾级而上,向祭坛走去,一直来到这位安坐的卓尔精灵身后。没有等待邀请,她就大胆地绕到这名主母的面前。

但这并不是马烈丝·杜垩登曾经在班瑞神堂的高台上见到过的那位衰老枯瘦的班瑞主母。座位上的这名主母显然不是班瑞——她并不像班瑞那样早已活过了远超过卓尔精灵正常寿命的岁月,以至于老迈到枯萎憔悴如同一具没有了血液的干尸。实际上,这名主母的年纪不比马烈丝更大,而且身材相当娇小。马烈丝太清楚她是谁了。

“席娜菲!”她惊呼一声,几乎栽倒在地。

“马烈丝。”对方平静地做出回应。

上千种可怕的可能涌过马烈丝的心头。席娜菲·寒特应该蜷缩在她注定要被毁灭的家宅中瑟瑟发抖,等待着自己的族群被彻底剿灭。但她正安坐在这里,从容闲适地栖身于魔索布莱城第一家族的圣域之内!

“你不属于这个地方!”马烈丝出言抗议。她细瘦的双手在身侧紧紧攥成了拳头。她在考虑是否现在就向自己的仇敌发动攻击,亲手扼死席娜菲。

“镇定,马烈丝,”席娜菲镇定自若地提醒她,“我是被班瑞主母邀请到这里来的,就像你一样。”

听到班瑞主母的名号,马烈丝才回想起自己身处何方,这让她冷静了许多。任何人都不能在班瑞家族的神堂中轻举妄动!马烈丝走到圆形高台的另一端,在那里落座,但她凶狠的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过席娜菲·寒特带着得意微笑的面孔。

经过一段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默,马烈丝不得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前一个时柱黑暗之时,是寒特家族攻击了我的家族。我有许多见证人可以证明这一事实。这是毫无疑问的!”

“的确毫无疑问。”席娜菲的回答完全出乎马烈丝的预料。

“你承认?”马烈丝难以置信地问道。

“事实上,”席娜菲说,“我从没否认过这一点。”

“但你还活着,”马烈丝冷笑着说,“魔索布莱城的法律会让你和你的家族知道什么是正义。”

“正义?”席娜菲对于这个荒谬的概念放声大笑。正义从来都只不过是一种伪装,一种在混乱的魔索布莱城中描绘出一幅秩序假象的手段,“我只是遵照蜘蛛神后的命令行事。”

“如果蜘蛛神后赞许你的手段,你将注定会赢得胜利。”马烈丝争辩说。

“并非如此。”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她们的争论。马烈丝和席娜菲同时转过头,看到班瑞主母在不知不觉间出现,正舒适地坐在高台最深处的椅子里。

马烈丝想要向这位枯瘦的主母高声怒喝,抗议她窥视她们的交谈以及明显拒绝了自己毁灭席娜菲的权利。不过,马烈丝在危险重重的魔索布莱城中已经生存了五百年,而这主要是因为她能够看懂像班瑞主母这样的人隐而不发的怒火。

“我要求得到指控寒特家族的权利。”马烈丝镇定地说。

“允许,”班瑞主母回答道,“就像你之前所说,席娜菲主母也已承认,这件事毫无疑问。”

马烈丝带着胜利的神情转向席娜菲,但寒特家族的主母依旧神情慵懒地坐在椅子里,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毫不在意。

“那她为什么还会在这里?”马烈丝喊道。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即将爆发的暴力,“席娜菲是罪犯。她……”

“我们对你的话没有任何异议。”班瑞主母再次打断她,“寒特家族发动攻击并失败了。对于此种行为的惩罚众所周知,也无人反对。执政议会将在今天召集,确认这一正义判决得到执行。”

“那为什么席娜菲会在这里?”马烈丝质问道。

“你怀疑我发动攻击的智慧吗?”席娜菲问马烈丝,同时竭力掩饰住自己气息间低微的笑声。

“你战败了。”马烈丝一字一板地提醒她,“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你明白答案是什么。”

“这次进攻是罗丝的旨意。”班瑞主母说。

“那为什么寒特家族会失败?”马烈丝顽固地继续发问,“如果蜘蛛神后……”

“我没有说蜘蛛神后向寒特家族赐予了祝福。”班瑞主母有些不悦地打断了她。马烈丝在座位中向后缩了缩身子,她回忆起了自己的地位和处境。

“我只是说,罗丝要求发动这场进攻。”班瑞主母继续说道,“这十年里,魔索布莱城一直在忍受你们这场私斗所造成的各种麻烦。我可以向二位保证,神后对于你们的兴趣和由此而产生的兴奋早已消磨殆尽。这一切应该做个了断了。”

“正是如此。”马烈丝从座位中站起身,高声说道,“杜垩登家族是胜利的一方,我应该拥有指控席娜菲·寒特和她的家族的权利。”

“坐下,马烈丝。”席娜菲说道,“除了你指控的权利以外,需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

马烈丝看向班瑞主母寻求确认,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席娜菲的话是毋庸置疑的。

“这场战争结束了。”班瑞主母对她说,“杜垩登家族赢了,寒特家族已不复存在。”

马烈丝坐回到椅子里,向席娜菲露出得意的微笑。但寒特家族的主母却仿佛对她全不在意。

“我会非常高兴地看着你的家族彻底毁灭。”马烈丝向她的仇敌保证。然后她又转向班瑞,“惩罚将在何时得到执行?”

“已经执行了。”班瑞主母语气暧昧地回答道。

“席娜菲还活着!”马烈丝喊道。

“不,”枯瘦的老主母纠正了她,“还活着的已经不再是席娜菲·寒特了。”

现在马烈丝开始明白了。班瑞家族一直都是机会主义者。难道是班瑞主母想要暗中将这名寒特家族的高阶女祭司网罗到她自己的势力之中?

“你要庇护她?”马烈丝大着胆子问道。

“不,”班瑞主母平静地回答,“这个任务是属于你的。”

马烈丝的眼睛瞪大了。成为罗丝的高阶女祭司之后,她接受过许多旨令,却从没有一个任务能让她感到如此厌恶。“她是我的敌人!你却要我给她庇护?”

“她是你的女儿。”班瑞主母一句话就把马烈丝顶了回去。随后她的声音又变得温和,两片薄嘴唇分开,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你的长女,刚刚结束一场长途旅行,从契德·纳撒城,或者是另外某座与我们有亲缘关系的城市返回。”

“为什么要这样做?”马烈丝问,“这种处置方式根本没有先例!”

“你的话并非完全正确。”班瑞主母回答道。她双手的手指在面前轻轻地相互敲击。这表明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出现在她回忆之中的是这座卓尔城市中几场绵延日久却又结局怪异的战争。

“表面上,你的话没有错,”班瑞继续向马烈丝解释道,“但你肯定够聪明,知道魔索布莱城中的许多事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寒特家族必须被毁灭——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所有寒特家族的贵族都必须被处死。毕竟,这是文明的做法。”她停顿了一下,以确保马烈丝能够充分理解她随后这句话的意义,“至少,表面上他们必须被全数诛杀。”

“而这一切将由你来安排?”马烈丝问。

“我已经安排好了。”班瑞主母向她保证。

“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当寒特向你发动攻击的时候,你是否在战斗中向蜘蛛神后发出祈求?”班瑞主母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把马烈丝吓了一跳,而不言自明的回答更让她心烦意乱。

“当寒特家族被击退,”班瑞主母继续冷冷地说道,“你是否赞美了蜘蛛神后?你是否在胜利的时刻召唤了罗丝的侍女呢,马烈丝·杜垩登?”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接受审判吗?”马烈丝喊道,“你知道答案,班瑞主母。”她一边应对班瑞主母,一边不安地看着席娜菲,害怕自己会泄露一些重要的情报,“您知道我在蜘蛛神后御下的状况。我不敢召唤蜡融妖,除非我看到了罗丝对我恢复眷宠的神迹。”

“而你至今都没有看见任何神迹。”席娜菲做出了评判。

“除了战胜我的敌人之外,还没有。”马烈丝转头向席娜菲怒吼。

“这不是来自蜘蛛神后的神迹,”班瑞主母向她们两个确认,“罗丝并没有参与到你们的战争之中。她只是要求这场战争必须结束。”

“她对现在的结果感到喜悦么?”马烈丝直接问道。

“这一点还无法确认。”班瑞主母回答道,“许多年以前,罗丝清楚地表明,她意欲马烈丝·杜垩登进入执政议会。时柱之光再一次亮起的时候,神后的愿望便将实现。”

马烈丝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但你要明白你的险恶处境,”班瑞主母从椅子里站起身,原本平静的话语变为斥责,“你失去了超过半数的士兵,也没有众多族人环绕在身边支持你。你统治着这座城市中的第八大家族,但所有人都知道你没有蜘蛛神后的眷宠。你认为杜垩登家族能够支撑多久?还没有坐上执政议会中的位子,但你已经势单力孤!”

这位年长主母的每一句话都让马烈丝无法反驳。她们两个全都知道魔索布莱城的行事风格。杜垩登家族显然遭受了重创,一些小家族很快就会利用这个机会来提升自己的地位。寒特家族的攻击不会是杜垩登堡垒中发生的最后一场战斗。

“所以我赐予你席娜菲·寒特……席奈安·杜垩登……一个新的女儿,一名高阶女祭司。”班瑞主母说道。她转向席娜菲,继续做出解释,但马烈丝突然被一个从她的意识中传出的声音分散了心神,那是一道精神讯息。

留下她,因为你需要她,马烈丝·杜垩登 。那个声音在对她说话。马烈丝向周围扫了一眼,猜想这声音到底来自何方。她以前拜访班瑞家族的时候曾经遇到过班瑞主母的夺心魔,那是一种会精神魔法的怪物。她没有看见那只怪物,不过在她刚刚走进神堂的时候,也不曾看见班瑞主母。马烈丝逐一细看高台上其余的空座椅,这些石雕椅子完全没有被人占据的迹象。

又一道精神讯息消除了她的所有怀疑。

时机一到,你就会明白。

“……以及寒特家剩余的五十名士兵。”班瑞主母还在说话,“你同意吗,马烈丝主母?”

马烈丝看着席娜菲,曾经的寒特主母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接受一切,又像是恶意的嘲讽。“我同意。”马烈丝回答道。

“那么,你先退下吧,席奈安·杜垩登。”班瑞主母命令席娜菲,“到庭院里去,与你剩下的士兵会合。我的法师们会秘密护送你们前往杜垩登家族。”

席娜菲朝马烈丝投去一个怀疑的眼神,随后便走出了大神堂。

“我懂了。”马烈丝一直等待席娜菲的身影消失,才对这座神堂的女主人说道。

“你什么都不懂!”班瑞主母向她高声咆哮,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怒火,“我为你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马烈丝·杜垩登!是罗丝想要你进入执政议会,为了实现神后的旨意,我可是尽心竭力,花费了巨大的代价。”

这时,马烈丝再没有任何怀疑——寒特家族的行动肯定是班瑞家族一手促成的。班瑞主母的影响到底有多么深远?这让马烈丝的心中立时又充满猜疑。也许这位形容枯槁的老祖母早就预料到,甚至可能亲自安排了贾拉索和达耶特独立佣兵团的行动——这正是最终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因素。马烈丝向自己承诺,她必须查清楚这其中的种种可能。贾拉索贪婪的手指已经在她的钱袋中挖得太深了。

“不要再指望我了。”班瑞主母继续说道,“现在你只能自己解决自己的麻烦。你还没有赢回罗丝的宠爱,而这却是你和杜垩登家族唯一的存续之道!”

马烈丝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椅子的扶手,让她几乎以为能听到石雕扶手在她的手心里碎裂的声音。她曾经希望,随着寒特家族的败退,她终于能将自己幼子的渎神行为抛到身后了。

“你知道有什么事情必须做好。”班瑞主母说,“纠正错误,马烈丝。我已经为你投入了这么多,绝不会容忍你继续失败下去!”

“所有的安排都已经向我们解释过了,主母。”狄宁向刚刚回到杜垩登家族精金大门前的马烈丝报告。他跟随马烈丝走过防御工事,腾空跃上府邸贵族区外的露台。

“家族成员已在前厅聚齐,”狄宁继续说道,又目光闪烁地补充了一句,“最新的成员也不例外。”

马烈丝没有回应儿子制造幽默气氛的无力尝试,只是粗鲁地将狄宁推到一旁,大步冲进中央走廊,说出一个带有魔法力量的字,打开前厅大门。家族成员纷纷为她让开道路,看着她一直走到蛛形石桌的尽头,登上自己的王座。

他们期待着一场耗时冗长的会议,好知晓眼前全新的局势以及必须赢得的挑战。但他们只能短暂地瞥一眼胸中在燃烧着熊熊怒火的马烈丝主母。马烈丝依次瞪视他们,让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毫无疑问地知道,她的命令不可违抗,眼前的任务容不得半分耽搁。她的声音显得格外粗粝刺耳,就好像嘴里塞满了石块。她高声吼道:“找到崔斯特,把他给我带回来!”

布里莎想要反对,但马烈丝瞪住她的目光让她感到一阵恶寒,仿佛完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杜垩登家的长女像她的母亲一样性情暴戾,总是喜欢和母亲争吵,现在却避开了母亲的视线。前厅中其他所有人都有着和布里莎一样的担忧,但他们没有丝毫和主母交谈的欲望。

马烈丝丢下他们,让他们去仔细讨论该如何完成这个任务。

细节对马烈丝而言完全不重要。 她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亲手将祭礼匕首插进她幼子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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