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夜里晚些时候,扎克纳梵迈着虚浮的步伐东倒西歪地走出流脓蕈人。
贾拉索倚在吧台边目送他离开。扎克纳梵歪了一大步,狠狠撞在门把手上,却明显事先做好了准备。贾拉索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
佣兵头子不紧不慢地喝完了自己的酒,这才动身离开。刚一出门他就转到建筑一侧,又转过第二个拐角,来到之前决斗的小巷。他在小巷的某个特定位置上用次元洞返回酒馆,钻进一间空屋,从墙上取下次元洞,消失在墙壁对面。他用左手上的戒指施展法术隐去身形,从敞开的房门悄悄走进大厅,贴墙穿过流脓蕈人的公共休息室,再次走出酒馆。
他知道扎克纳梵会走哪条路,于是加快脚步迅速跟了上去。今晚的屋顶上没有杜垩登密探,没人保护扎克纳梵。
理智上,贾拉索知道自己无需担心。就算喝了不少酒,扎克纳梵的洞穴跑酷技术也足以令他躲开几乎任何人——他都独自一人来过布里尔林多少次了?但出于某种原因——某种贾拉索自己也不得而知的原因——他剃光的后颈隐隐发痒。
他全力狂奔,魔法长靴寂然无声。就快追上扎克纳梵时,贾拉索注意到了另一个人。那人正在朝扎克纳梵即将穿过的小巷施法。
贾拉索跑向最近处的建筑,敲了敲他的贵族家徽——班瑞主母亲手交给他的班瑞家徽——跳离地面飘向房顶。他缓缓穿过屋顶,小心翼翼地望进小巷。
扎克纳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纹丝不动。不仅没有眨眼,甚至仿佛停止了呼吸。
一个贾拉索再熟悉不过的女性向他走去。她走向武技长,手里转着一把匕首。
“哦,黛布内。”贾拉索轻喃,不由摇头。这真是一场巨大的浪费。
“啊,武技长,你真是蠢得让我惊讶。”黛布内说道,来到杜垩登战士面前,“敌人无法给你下毒,你却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她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放松了警惕。你觉得你在和我弟弟经历了这么一场恶战后不会遭到任何报复吗?多少恶徒在那一战中输了钱?”
她转了转手里的匕首,将它缓缓抬到扎克纳梵面前。
“这场游戏的玩家有输有赢,而它的主角是你。你就没想过多要采取一点儿防御措施吗?”她问道,“还是说你已经自我厌恶到了根本不在乎的地步?”
她嘲笑着他。“就连伟大的扎克纳梵都放松了警惕,中了我的魔法——要不是你已经酩酊大醉,我根本不敢对你施展这个法术。我似乎高估了你的能力、你的心智和你对完美的追求。你太让我失望了。”
黛布内再次叹气。“你今晚很幸运,扎克纳梵·杜垩登。”她放低匕首,“因为我不想伤害你。一点儿都不。”
屋顶上,贾拉索正手举魔杖准备将黛布内放倒。他如释重负,几乎大笑出声。
此时此刻,扎克纳梵的胳膊动了起来。就像他日复一日的训练一样,他拔出长剑,以同一个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转身就砍。长剑停在黛布内脖子右侧,扎克纳梵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用同样的速度翻转剑身,收剑入鞘。
“如果你真的以为你能让那把匕首靠近我,我才是失望的那个人。”扎克纳梵平静地说。女祭司震惊不已,仿佛随时会跌倒在地。
“跟我来。”镇静下来后,黛布内说道,带着扎克纳梵离开了。
贾拉索松了口气,大大地松了口气——就像他刚才大大地吃了一惊。这一切——包括这两名不可思议的同伴并肩离开的事实——令他不知作何感想。
难道还有黛布内还有比扎克纳梵更想杀的人?武技长杀了她的弟弟,他们的手足关系近得出奇。
难道扎克纳梵还有比罗丝女祭司——每一个罗丝女祭司——更想杀的人?
他无法理解。
所以他跟了上去。
他跟着他们走进一间酒馆,黛布内不在爪裂谷的达耶特佣兵团据点时就会来到这里。他在酒馆外侧尾随二人,看见顶层角落里的房间亮起烛光。他知道那是黛布内的房间,于是爬到房间的屋顶上。等他们安顿下来之后,他再次打开次元洞,只张开一个可供窥视却又——他希望——不引起对方注意的小孔。
他还没调整好窥视孔就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却听不太清。因此,当他低头望去,看见一只光脚——然后是第二只——抬进半空,不由大吃一惊。 那是黛布内的腿……而扎克纳梵就在那两条腿中间。
贾拉索震惊不已,收回洞口踉跄后退。脚下的地面就像一团散沙,他对他们的预想完全被打破了。
他有许多问题不得不重新考虑:佣兵团的结构、副官的身份、他自己的位置。扎克纳梵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在罗丝女祭司身上找乐子——还不是通过杀了她的方式?
返回爪裂谷房间的路上,不可动摇的贾拉索一直在不住摇头。
“谢谢你没杀他。”黛布内说。她侧身躺在扎克纳梵身边,用手肘支起上身。
扎克纳梵无法否认她的美,她凹凸有致的曲线、优美的脖子和垂在项间的长发。他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她是罗丝的女祭司,她的美更多是一种诱饵,而非源自其魅力本身。
然而,当她以为扎克纳梵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她却没有出手。现在他又为什么要怀疑她呢?
因为她是蜘蛛神后的女祭司。她之所以留他一命,或许只是为了利用他达成某个更大的阴谋。又或许,她想先玩弄他一番再取走他的性命?
无论扎克纳梵有多想放下心防——这想法真是令人惊讶!——他都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我还没见过关心兄弟的女祭司。”他回答,“或是关心任何男性。”
黛布内耸了耸肩又摇了摇头,她的长发被甩到身后,赤裸的身躯一览无余。
“或是关心任何人。”扎克纳梵紧追不舍。
这话引来一声大笑。“我希望我能反驳你的话,但很可惜,我们的确都自以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这是罗丝女士的教导。”
“但你不同意她的话?”
“我可没这么说。”
“你用不着说出来。”扎克纳梵咧嘴一笑,用手背轻轻抚摸黛布内棱角分明的面颊。她闭上眼,感受着蹭过耳边的手。他的动作轻得像一阵风,拂向她的颈侧。“但也和明说没什么差别了。”
黛布内猛然睁开红色的双眼,愤怒从眼中一闪而过。一生都被罗丝女祭司攥在手中的扎克纳梵对那份怒火再熟悉不过。
但它很快消失了。
“怎么说?”
“对你而言,杜冯——还是说我该叫他阿文维萨·菲?——没有任何价值,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扎克纳梵解释道,“贾拉索把杜冯卖给碧汀主母时,他本想把你也卖掉。”
黛布内绷紧了脸。
“你当然知道。”扎克纳梵说道,“你也知道贾拉索为什么要这么做。收留罗丝女祭司会把佣兵团的地位抬高到令贾拉索感到不适的位置。出身贵族的黛布内·特拉拉契本能毁灭达耶特佣兵团。”
“但她没有。”
“的确没有。”扎克纳梵附和,“碧汀主母没要你,而是用了更便宜的价格买下了你的弟弟,一个区区男性。我很惊讶你竟然没有因此而感到愤怒。”
黛布内只是再次耸肩。
“这一事实让我比你还困惑。”扎克纳梵继续说道,“但我很快意识到这事很可能不难解释,你也知道其中的原因。”他抚摸着女人的脸颊和脖子。“你不受罗丝宠爱。杜冯被卖时你就不受宠,现在也是一样。”
“她依然为我恩赐神术。我还能施法。”
扎克纳梵耸了耸肩,仿佛这无关紧要。这当然无关紧要。只有罪大恶极的女祭司才会失宠到无法施法——特别是低阶神术——的地步。以黛布内的平庸才能,最多也不过是施展一些低阶神术而已。只有彻底激怒了罗丝,女神才会剥夺她的施法能力,令她无助地面对神祇的怒火。
蜘蛛神后的混乱游戏不是这么玩的。
“杜冯小时候,我经常对他很坏。”黛布内承认道。她的目光越过扎克纳梵,却并未望向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她正望向远方,望向很久之前的特拉拉契家族。
“甚至比我不得不表现得还坏。我享受它:我给他的鞭打,我对他的彻底控制。那种权利让我上瘾。人们让我别在乎他的痛苦、尖叫和内心,我愿意相信他们的话,于是我就这么做了。一切都因此而变得简单多了。”
“但后来你们变得亲密了起来。”扎克纳梵推测。
“没有。我们攻打辛弗雷家族时,我满以为他会死在战场上。我以为他会死在你的剑下,扎克纳梵。”她直视他的双眼,“我甚至希望他会死在你的剑下。”
“现在你却因为我没杀他而满心感激?”
黛布内再次耸肩。扎克纳梵意识到了她内心的挣扎。她当然感到挣扎,不是吗?她遵循内心的指引,背离了她接受的一切教导——扎克纳梵对那些教导可是十分熟悉。
“辛弗雷家族的灾难过后,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她承认。
“我可不觉得那是灾难。”
听了这话,黛布内对上扎克纳梵的双眼。
“一百年过去了,回头望去,我和你深有同感。”她附和道,“达耶特佣兵团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更确切地说,它让我忘记了我学会的很多东西。令我惊讶的是,杜冯一直很听贾拉索的话,而这不仅是因为我弟弟怕他。”
“他很开心。”扎克纳梵得出结论。
黛布内点了点头。“现在他又变回杜冯了。”她承认,“你之前完全有理由杀了他,现在也是一样。也许这才是你的最佳选择。”
“但你不想我那么做。”
“我求你不要那么做。”
“所以我只能再问一次:‘为什么?’”
“因为我内心某些更重要的东西发生了改变。”她说,“远离了我的家族,远离了蜘蛛神后的日常仪式,没有人不断提醒我男性有多低劣,没有人不断强化属于卓尔的自私本性,我开始从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不只是杜冯,而是我周围的一切。”现在轮到她伸手轻抚扎克纳梵的面颊了。“我发现和自愿的男人上床更愉快。”
扎克纳梵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拉开她的手。“所以又回到之前的问题,你依然拥有来自蜘蛛神后的强大力量。”
“不算强大。”黛布内谦虚地说,“从来都不强。我无法施展需要神祇特许的神术。但没错,她依然赐予我魔法。”她承认。“为什么不呢?”
“你刚刚说出了原因。”
“别自欺欺人了,永远愤怒的扎克纳梵。”她说,“贾拉索也受到蜘蛛神后的宠爱。他一向如此。”
“我从没见过他向她或任何其他人祈祷。”
黛布内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黛布内愿意发誓她不会向我寻仇吗?”扎克纳梵突然问道。
她再次耸肩。“取决于你是否会激怒我。”她羞涩地说,“也可能取决于你有没有在我们的小游戏中取悦我。”
“我又成了你的仆人了?”
“是你自愿的!”
面对她的笑脸,扎克纳梵忍不住回以微笑。
“但你的确试图在我和杜冯的决斗中作弊了吧?如果你的诡计取得了预想中的效果,你会在最后一刻阻止他对我痛下杀手吗?”
她看起来感到由衷困惑。“我作弊?”
“你不承认你更希望杜冯获胜?”
“我更希望你们别打架,而这不仅是因为我输了一大笔钱。”
“你赌杜冯赢。”
“的确。”
“但你了解他,你知道他打不过我。”
“这也没错。”
“所以你才作弊?”
“我什么都没干。”
扎克纳梵怀疑地瞪着她,接着意识到她在闪烁其词。“因为你知道会有别人作弊。”
黛布内耸了耸肩,没有否认。
“谁?”
“你在战斗中受到不是神术攻击,也不是奥术攻击。”黛布内说道。
“我感觉和你今晚在小巷里攻击我的方式很像。”
“并非如此。它不是罗丝赐予的神术,也不是法师使用的奥术。”见扎克纳梵依然没懂,她只得挑明。“我们之中有谁在和欧布罗扎上床?”黛布内问道。
“心灵魔法。”武技长轻声说道,比起对黛布内说话更多是在喃喃自语。他甚至没考虑过心灵攻击的可能性,因为欧布罗扎一族显然不会关心布里尔林街头决斗之类的小事。
“是谁?”黛布内再次问道。
扎克纳梵耸了耸肩,对此一无所知。
“啊,也对,你都有几十年没去过爪裂谷了。”黛布内说,“那我说得更明白点儿,我的情人。在达耶特佣兵团里,扎克纳梵的死对谁最有利?”
“我已经不是达耶特佣兵团的——”
“哦,你是。”黛布内坚持道,“你依然是贾拉索的头号爱将,你自己也知道。这对某个人来说简直不可接受。”
扎克纳梵思索着她的推理,努力不露出任何表情。这个可怕的暗示令他不由畏缩——不住畏缩。他不仅面临性命之忧,在他看来更糟的是,他将不得不龟缩在杜垩登家族的围墙之内。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他质问。
“因为我输了一大笔钱。”她神色阴郁,而这才是扎克纳梵经常在罗丝女祭司脸上看到的表情。如果他此时拿着武器,他很可能会对她发动攻击。
片刻之后,她再次耸肩。这就是卓尔一族的行事方式,就算对待盟友也别无两样。扎克纳梵庆幸自己并未拿剑。他不会因为黛布内想用内部信息牟利而迁怒于她。如果他们易地而处,他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当晚,贾拉索惊讶地发现扎克纳梵又回到了流脓蕈人。但随着对方的靠近,贾拉索发现扎克纳梵眉头紧锁,他不难猜出其中的原因。
“你知道。”扎克纳梵吼道。他故意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佣兵头子身边。
“我知道很多事。”
“这不是游戏,贾拉索。”
“我的朋友,一切都是一场游戏。你想缩小一点儿你的问题范围吗?”
“我想把你带到外面的小巷里剁成两半。”
“可我不想。”
“贾拉索!”
贾拉索举起双手,让扎克纳梵看清他手里什么都没有,然后缓缓站了起来。“我们去里屋。”
扎克纳梵想要反驳,却又改了主意。他示意贾拉索先走,跟着他走进公共休息室旁边的一个房间。肯定会有人趴在门上偷听,但贾拉索拿出次元洞,示意扎克纳梵进去。
武技长犹豫了。他望向贾拉索了,怀疑之情溢于言表。
贾拉索长叹一声,将腰包放到一旁,钻进洞口。扎克纳梵终于跟了进来,贾拉索拉起洞口边缘,制造出一个次元空间。
“快说,”他说道,“我可不希望有人偷走我的腰包。”
“你知道——你一直知道——是谁干的。”扎克纳梵发话。
“干了什么?”
“在我和杜冯·特拉拉契决斗时对我发动心灵攻击。”扎克纳梵啐道,“阿拉瑟斯·胡恩。”
“更可能是奎薇琳·欧布罗扎。”
“受雇于阿拉瑟斯·胡恩。”武技长咬牙切齿。
“没错,我也是这么猜的。”贾拉索确认道。
“他在哪儿?”
“和你无关,杜垩登家族武技长。”
扎克纳梵目瞪口呆。
“很抱歉如此正式地称呼你,但你让我别无选择。如果你向阿拉瑟斯·胡恩发动攻击,就等于杜垩登家族对达耶特佣兵团开战,如此一来,执政主母班瑞很可能会和马烈丝主母谈谈——更可能会骂她一顿。”
“别玩那种游戏!”
“一切都是游戏而已。”
“闭嘴!”扎克纳梵挫败地怒吼道,“快闭嘴。你为什么不惩罚他?他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他对我来说很有价值。”
“他想要杀了我。”
领扎克纳梵大为泄气的是,贾拉索只是耸了耸肩膀。
“我们是卓尔,吾友扎克纳梵。我们都是卓尔。你也是卓尔。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这就是我们的行事之道。因此我们总是心怀警惕,因此我们才得以存活。”
“如果阴谋暴露了呢?”
“谁来指控?谁来审判?你想让我把你的诉求提交给执政议会吗?主母们肯定会好好考虑这件事。”
“别犯傻了。他试图杀了我,因此我也会杀了他。”
“不行。”
“不行?”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他对我来说很有价值,现在你为马烈丝主母效力,所以我需要他。你不能杀他。”
扎克纳梵狠狠瞪着他。
“你打算杀了所有可能因你之死获益的卓尔吗?”贾拉索问道,“如果真是这样,你就算没有死于非命也会变成孤家寡人。”
“其中也包括贾拉索?”
“问得好,我的朋友。你就算没有死于非命也会变成孤家寡人——除了我美妙的陪伴。”
“你是为了保命才这么说的,对吧?”
“啊,扎克纳梵,我向你保证,就算我们两个被困在山洞里没的可吃,我也不会杀了你。但如果先死的是你,我可不保证我不吃你的尸体。”
扎克纳梵只能摇头,忍不住露出微笑。
“如果这件事你一意孤行,你将找不到任何盟友,就连我也不会帮你。”贾拉索郑重其事地警告道。“忘了它吧。”贾拉索站起身来,走向公共休息室,感到扎克纳梵始终紧盯着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