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期

作者:Erik Scott de Bie
翻译:Jerr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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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杀他?

她醒来时,一只手正掐着她满是汗水的咽喉,拇指压进了她的气管。

嘶哑、窒息的声音,就像是猿猴或狮子隔了水幕的嘶叫,在她四周的黑暗里回荡,又随即从闪进她眼中的光亮里消亡了。她试图叫喊,发出的却只有被阻塞的喘息。

没有记忆——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或是为什么在这里,也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毫无头绪。她知道的只是,跟夜里想象中的那些梦魇一样真实,这只手必将她扼死。

她的右臂一动不动。她无法感觉到它,一定是她压着它睡着,又或是它没有跟她一同醒来。她伸展了一下左手,找到了它,正好在她期望的地方,她手臂的末端。

好吧。如果叫喊没有作用,或许她枕头下的匕首会有。她伸手握住它,划了过去。

她只砍到空气。

笑声,像是精灵的欢笑,传进她的耳里——或许,还伴随着一个狡黠的嘲弄。

她全力挣扎。“不!”她试图摆脱束缚。“我不需要你!”

那些话并没有含糊地传出去;它们根本没有传出。

接着,她看到其它东西。一个扭动着的身体,悬挂在一叠细丝之上,摇摆着。一个女人,一个精灵,她看上去像是她的反面——淡金色的头发,暗褐色的皮肤。

她无能为力——彻底地,无能为力。

她将那画面抛开,但咽喉的压力没有丝毫缓减。那个是梦,这却是现实,如果她不能打败它,她将会死。

她又削了一下,那黑暗把她拖离了客房的床榻,将她笔直提起,只有脚尖碰触地面,仍旧紧勒着她,将她扫过整个房间,并透过暗影,紧随着她一同起舞。黑色的长丝在她眼前闪过,就像飘扬的长发。她的头发——那不是金色。金色属于另一个人。

在它的掌控之中,她旋转着,对着她认为它必定存在的地方,疯狂地,一遍一遍地削砍着,可是,她全部击空了。金星乱闪,她感到虚弱。一个东西——一只蝎子,也许,又或是只炼魔——蜇了她的脚,透过那封闭的气管,她尖叫起来,但这带来的却是灼烧般的刺痛。

然后,她转过匕首,对准扼住她的那只手,向它手背切去。

整个世界在剧痛里爆裂开来,那匕首从失去知觉的指尖滑落。

暮光之狐醒了过来,赤裸着跪在房间中央,全身覆满汗水,她的长发一团一团散落在地板上。她的右手仿佛被蜇过一般阵阵地抽搐,并且她感觉到湿滑的液体自她的手臂滴落。

她充满惊惧地顺着胸骨摸索。那挂坠不见了。

她立刻看到了它,就在她的左脚边。它一定是松开了,然后……

她想要伸手过去,可是她的身体不听使唤。

“暮光?”传来一个试探的声音。她听到一个壮硕的身躯在床上扰动了一下,就在两步开外。

借着窗帘缝隙间透进的月光,她看到右边手背的光滑肌肤上,有一道丑陋的裂口。她左手的指尖抚弄着一把匕首的刀柄,在月光里,黑色的东西正从那刀刃上落下。是那匕首割伤了她?

那男子起身离开了床,匆匆走到她身边。强壮的肌肉折射着微光,他抱住了她,浓粗的头发拂过极度敏感的肌肤。她或许已感到他的裸体令她困惑,可是她的思绪仍然无法连贯。

“阿兰登,”她说,语气含糊。

“暮光,你怎么——?”

她伸出手指。

阿兰登低头看去。他对着她皱眉。“你被割破了,让我——”

她退缩寸许,更加用力地指了指。

“这个?”

她点头。

他咬着嘴唇。“好吧。”他跪下,拾起挂坠,递了过去。

暮光迅速抓过,把它系在脖颈里。然后,她深深吸气,点头示意他上前。

“吓了我一跳。”阿兰登一阵颤抖。“发生了什么?”

一个被扼死的日精灵——但不是她自己。

那模糊的记忆消退了,暮光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她说,声音纤细柔弱。她的眼睛只能隐约辨别出他头发的棕褐色光泽。

“一个恶梦?”

暮光耸肩。精灵甚至不应该睡觉,更别说做梦了;可是,这两者她早已经历过太多次。

他伸手从床脚的包裹里取出衣物。“你受伤了?”

她举起右手。鲜血流过她雪白的肌肤,沿着她第三根手指上的金戒指滴落下来。

“让我检查一下,”阿兰登灵巧的手指按摩着伤口周围。在他巨大的双手之间,她的手显得十分渺小。他轻擦了一下,她一阵颤抖。“只有这一个地方?”

她无声地点头,他同样点头回应。他闭上眼睛,这巡林者低声向他的女神吟诵片刻,粗糙的手指轻轻碰触伤口的一侧。

暮光一阵退缩,但并非由于疼痛。

苍白的肌肤合在一起,疼痛消减了。它留下一个伤疤,经验告诉她那疤痕迟早会消失的。

阿兰登皱眉,将手移到她屈在膝下的右脚上。鲜血从一道凹槽里缓缓流出。她定然是狠狠踢了床脚。他的祈祷也治愈了那个。

“谢——”她刚开口。

“暮光,你的脖子!”

暮光的手指迅速摸住脖颈,感觉到那里的酸痛。抚摸带来的刺痛。那是淤伤,她发现,不由得一阵颤栗。

“或许这是我坚持睡一整天又喝一整夜的后果。”她撒谎,此时他正吟诵着更多的治疗法术。不论如何,她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阿兰登咬住嘴唇看着她。“那是一个法术,还是有人在这里?”他拾起她丢落的匕首——他的,她想起来。她自己并没有带匕首。他的眼睛闪烁,搜寻着。“还有人留在这里么?”

“我觉得不是,”她冷冷地回答,“都不是。”

阿兰登轻声叹息。“总算还好,”他说,“我醒过来,而你正在……又蹦又跳,一边发出汩汩声,一边用那匕首到处挥砍。”

暮光点头。阿兰登就是这么理解她的影之舞的,跟任何没有见过那个的人一样。

他抚摸着她的肩头,犹豫了,她点了点头。于是他把她揽进怀里,紧紧抱住她。她喜欢那样。

“我还以为你发疯了,”他一边梳理着她的头发,说道。“或者,大概有什么东西在攻击你。”

暮光的一只黑色眼眉狡黠地挑了起来。“哦?”她首次注视着他。

他的脸上立即显出怀疑的神情。“啊,是啊,”他谨慎地说。她乌黑的眼睛里闪现出危险的光亮。“为什么你这样看着我,就像……?”

“是你问了,‘为什么?’”她的声音镇定。

“哦。”他缓缓地,谨慎地缩回手臂,就好像他原以为拥抱着一个水妖精,可实际那上却是一只野猪,一只正要醒来的野猪。

噢,不。

暮光完全醒过来了。

“你看到了全部这些?”她问。

“我……我想是吧,”他说,“你的动静很大,都够叫醒凯勒姆沃的猎犬了。我很吃惊其他人没有……”

“你认为我受到攻击了?”

“那是……”

“而你不是才醒的?”

“不——更早一些……”

暮光抓住阿兰登的耳朵——那只有伤疤的,以及那只没有的——尖叫道,“那为什么你没有试着捉住我,或者帮我,或者做点什么,而不是袖手旁观,你这个木头?!”

“哦。”阿兰登关注的表情换成了紧张。

“这让我很受伤。”暮光咬着她左手的小指。“十分,十分受伤。”

“我明白。”阿兰登不安地动了一下。他咬着嘴唇。“可是我怎么才能……?”

“我觉得我需要抚慰,”暮光说,像在陈述事实。“十分十分需要。”她上下打量着他。“做这个我希望你不会力不从心吧。”

“嗯。”他的面颊染上一丝红色。

“这回答很不可靠。”她将头发甩到一边,又把几根挡住明眸的青丝拨弄开,她想象着那些头发被月光染成银白。“我总可以让泰尔克斯上我的床——那可是矮人的美梦呢。”她的右侧嘴角挖苦似的弯曲了。“或者作为附加品。”

阿兰登的脸现在通红了,这不仅仅因为尴尬。“贱人!”他怒吼道。“告诉你,像你这样的我可是受够了!”

暮光打呵欠。“老套的许诺了。”

他忍受住在怀里的她,而她忘记了所有这些噩梦。

“只是一件事情,”他说,隆隆的声音贴着他的脖颈传来。

“什么?”她一阵颤抖,正处于放松的边缘:彻底放开一切克制,彻底放开自己——阿兰登怀中的自由。

“你说过一个名字……”他喃喃说。

“在那舞蹈的之中还是之后?”

“之前,”阿兰登说,“当我们……”他的脸再次通红了。

“哦?”

这天夜里温落巷寒冷而空旷,拾荒者皮特站在蝮蛇旅店后面的垃圾堆里,不禁想到。

很显然地,厨子郭希什的那些盛放新买蔬菜及面包的木箱估计已经空了,不过,那个壮汉现在肯定不会守着这堆垃圾,因此,皮特从里边捡一些破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蝮蛇旅店最近又雇了一批新的女招待,其中还包括一个蔷缇阿信徒。这位仁爱之母的追随者乐于布施,正好与这个很有说服力的乞丐男孩一拍即合。

温落巷今夜看上去尤其地安静——直到蝮蛇旅店外侧的一扇窗户在黑暗中爆裂开来,接着一个一丝不挂的人跌了出来。

他似乎是被扔出来的,皮特推测。那男子——他正好认出那是一个男的——撞到对面的墙上——米尔让奇异商品店的围墙,皮特注意到——然后向着这边弹了回来,穿过一溜挂在外边晾晒的衣服。流浪汉看着那人一路跌跌撞撞,砸过罗莎琳德服饰店挂在外边的紧身内衣,又狠狠撞到蝮蛇旅店的墙里,滑了下来,压碎一个木箱,终于仰面摔进垃圾堆里。

皮特看着那窗子眨了眨眼,他看到那里一个幽灵般的精灵女子向下张望,黑发飞舞,眼睛闪亮。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皮特的脑袋里响起:因为这个你杀了他?

那声音令皮特一阵颤抖。

这精灵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一种特别重要的东西。

她是那个么?

那精灵嗅了一下四周的空气,皱起了鼻子。“我讨厌这个城市。”接着,她消失了。

皮特耸了耸肩。在西门城的街道里,他见过更奇怪的事情。

而这也正是他喜爱这城市的原因。

“你还喘气吧?”皮特问。那些晾衣绳减缓了那人的下落,不过他仍然摔得很重。

一阵呻吟传了过来。

“那么,这是一个‘是的’。”

皮特帮着那人站起身。他体格魁梧,而且很重。而且很干净。唷!

“这是我最后一次借给她一瓶力量药水,”那他一边呻吟,一边擦拭额头流下的鲜血。腐烂的面包与水果皮沾满他全身。在他下落的一路上,他还把四五件女士的衣服挂到身上。

“你能站住?”皮特问着,同时伸出一只满是污泥的手。

“嗯,可以。”他站直了身,还有些许摇晃。接着他的脸红了,用手遮住身体。

那流浪汉耸肩。他又不是以前没见过赤身裸体的男人。“那么,冒险者?”

“嗯,”他从眼前拨开黑色的头发。“我叫阿兰登。我住在蝮蛇旅店。”

皮特看了看冒险者,又抬头看了看破碎的窗户。“我看到了,确实。”

“冒险者,你刚才说?”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皮特转头,看到阴影里走出了一个小流氓。他经历过足够多的场面,一看便知那人是什么样的角色。“小心刀子。那人的……”

“正想找碴儿呢——比如说你,小子。”一把弯曲、疏于打磨的匕首从那盗贼的腰带里拔了出来。他看着那全身披挂女士内衣的男子,弹了弹舌头。“你现在有麻烦了,我的好孩子。”

“可是——可是你没法打劫我,”阿兰登争辩道,确实,这符合逻辑。他向前踏出一步,挡在皮特与那生锈的刀刃之间。流浪汉发现这很有趣。

“啊,我想你会发现你说错了。”那盗贼指了指,第二个人——这人更加魁梧,也更加恶臭薰天——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噢,是呀,”这第二个人说,“噢,我们有这本事。就是打劫你的本事。”

“可是我又没金子,又没银子,甚至连——”阿兰登检查了一下自己。“这些都不是我的。”

“阿,不过那不是问题的所在,”那强盗说,“我们每晚都欠了法庭差不多半打这种小巷里的殴斗,你知道,而且这十天来都很无聊。我们得完成我们的配额呀。”

“而且,除此之外,”另一个盗贼上前一步,挥舞着一根嵌满碎玻璃的大棒,就像一根粗制滥造的流星锤。“这可是这里的规矩。”

“可是跟你们打,我手无寸铁啊,”阿兰登说。“很显然这可算不上——”

一把战斧恰好选择那个时机从天而降,落在破碎的木箱上,反弹出来,从秽物堆上滑下,咔嗒一声停在他的脚边。

“唔,”皮特说。“你的?”

阿兰登抬头看着窗子。“多谢啦,”他嘟哝道。“多谢你了,暮光。”

“那么,现在如何?”一个盗贼问另一个。

“嗯,那么——就是现在。”

这个高个子叹气,脚趾一钩,将战斧提到手中。“接下来的十天里我只能一个人睡了。”他嘟哝的时候,两个小流氓正向他冲来。“都是你的功劳,这张臭嘴。”

钢铁敲击声响了起来。

皮特向后靠着墙壁观看。这时,潜伏在他心里的人考虑着现在这副伪装,决定他再也不愿意扮作这个拾荒者皮特,这个乞儿,这个流浪者。

这就是你杀了他的原因?

“我不得不,”他张嘴说。

所以,你为此而杀了他。

“我不得不,”戴尔提瑞克斯坚持。“他已经杀了所有其他人。他已经……”

所以,你为此而杀了他。

在某处……

那浑身鲜血的野兽逃过沙漠,步伐笨重蹒跚,而它的释放者紧跟其后。

他不停奔跑,日以继夜。

一个次等的生物应该早已疲惫不堪,需要停下休息,或者,大概早已因缺乏饮水及食物而倒地;但这被流放之人不会。他只有一个目标,没有任何生理需求能像这个目标一样驱使着他。那故事早已指明这一切,他必须屈从于那些记载下来的文字。

第三天时他停下了脚步,那时太阳正在他身后的远方缓缓升起,一个黑影掠过他的背后。他曾轻易避开那些黑衣者——以及分布在沙漠里的所有那些斥候及探子——可是,它竟然能从东面接近他,而他却毫无知觉;这令他感到古怪。在回头之前,他首先钻入沙中,并用黄沙覆盖全身,隐藏起来——躲过那些——粗心的查看。在沙丘上,他只不过是另一块岩石。

在此之后——也只有在此之后——他才回头看去。

空无一物。

没有城市,也没有斥候。没有龙背上的施法者向他冲来。没有暗影怪物上前吸食他留下的阴影。

天际空空,荒野茫茫,一望无边。

在那里。

透过他眼角的余光,他看到了它。一个形体——一个轮廓。就在那里,可是又不在那里——实体与虚幻——两者同时显现出来。这并非海市蜃楼,而是一个真实的生物。最初,他以为那是一个部分隐形的龙,迎着光线不断变幻,微微弯曲,让他刚好看到一个轮廓;不过,传到他四肢上的震动告诉他那里有其他东西。它的长脖颈变得更长了,像蛇一般蜿蜒爬进朦胧的光线里,并分成两个——两个微笑着,大笑着,嘲笑着的头颅。

一个鲜活的梦魇鬼魅。

你为什么杀了他?它们问。

杀他?他想。杀谁?

然后,他回忆起来。

他耳边传来轻微的震动——沙子滑动——给了他警告,于是他翻滚出藏身之处,紧接着一个有力的战锤落了下来。

“杀了你!”那怪物传出刺耳的咯咯笑声。

被流放之人举起了他黑色的剑。

蜷曲蝮蛇旅店,西门城;乌塔之月,1374 DR

“把你扔出窗子?”泰尔克斯·剑须问着,透过他满脸的胡须瞟了几眼。

淤清处久久未消的疼痛令阿兰登皱起了眉头。“嗯。”他注意到流浪儿皮特在房间的另一头,匆匆灌下他的第三碗粥。阿兰登向他挥手,不过他似乎并没看到。“力量药剂。我包里的。”

“这希瑞克的紧身丝绸胸衣,真够粗暴的。”泰尔克斯看着桌子对面的暮光,而她,并非偶然地,座得离阿兰登很远。“会持续十天吧,我估计。”

长且笔直的胡须——染成了灰色,他由此得名——在他壮硕的胸前摇晃。他是一个矮人,又或者是一个十分健壮的人类——阿兰登觉得他的外表太过粗旷,以至于难以分辨。

“你知道些什么,野猪?”伽兰卓插嘴进来,她的南方血统在那心形的脸蛋上显露出来。“除了你老妈以外,对于女人,你还了解什么?”

“知道的足够多,我至少看得起她们用剑的本领。”

阿兰登识趣地闭嘴,没有同这个卡林杉女人争辩,不过泰尔克斯却从未显露过这样的智慧。更糟糕的是,伽兰卓服务于苏妮,那掌管恋爱与美貌的女神,而且泰尔克斯正走上一条脆弱的独木桥。

“小孩子们,”奎林沉声说。这一句话,伴随着他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将一触即发的争斗化解开了。这圣武士的脸颊并没有比平时更红,不过他已经喝了至少半打的烈酒。“在六星里不要相互取笑!”

“是五个,”泰尔克斯对着他的酒杯纠正道。“我都快渴死了。”

阿兰登低吼了一声。“对着我受伤的肩膀说去,”他对着圣武士说。他又转头看着矮人,“还有那个。”

“估计是六个,如果这个施法者真能赶来的话。他什么时候才到啊?”泰尔克斯打呵欠。“我们已经耽搁了很久,还有财宝等着我们呢。”矮人举起了他的苦艾酒杯。

“以及爱情需要去传播。”伽兰卓补充道,也举起了她的酒杯。

“还有正义需要去声张。”奎林声音洪亮,目光严峻。

“对!”五人里的四人异口同声。酒杯相互撞击之后,回到了等候的嘴边。圣武士一口饮尽。

阿兰登看着他们安静的首领,而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仙灵酒,他再次举起酒杯。“为我们的刀剑无坚不摧,敌人不堪一击!”

“我可要为这个喝一杯!”奎林说。

“你为什么都喝,”伽兰卓讽刺地评论。

“对!”他饥渴地冲女招待大喊,她急忙向酒吧跑过来。

一个精灵甜美的声音加入讨论。“我们的正义就是这样手握战锤度过早晨和白天,又伴着酒杯度过黄昏,最后抱着一个美好——尽管有点抽象——的理想上床。”

“第二个好主意!”奎林笑了。“两个祝酒的好点子可不能白费了。”

他们干杯。

跟整个国度里成百的酒馆和上千的旅店比起来,蜷曲蝮蛇旅店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正是因此阿兰登才喜欢这里。那红木的墙壁很久以前就失去它们的光泽,又覆盖上油烟及艾酒的污渍。烟草与汗液的味道同样浓烈地弥散在空气里,令人窒息,以至于让他觉得生命在沿着他的毛孔滴滴滑落。

在他们近旁,有人正在玩三龙牌。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有人在玩飞刀,有人正忙于为毒蛇的打斗下注,有人则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却远远站开,以防遭受他们的娱乐项目带来的任何连带伤害。其他人只是在喝酒。

这里的气氛,以及早已下肚的两杯苦艾酒让阿兰登有一些头晕目眩,对他而言,这是一种享受。尽管他永不会忘却自己的初恋——那清风拂过的丘陵和山峦——这个不错的酒吧却触动了他,将他包裹在一层文明的朦胧里,那是一种粘稠而舒适的感觉。

如果再来一个女孩坐在他的腿上,尤其如果那人是他爱慕的队长的话,这会令他更为享受。而她此时正坐在一步之外,另一个美人正不时地为她按摩双腿。

在她们靠墙的长椅上,伽兰卓沿着暮光的双腿缓缓移动着视线,到达她的目光留的地方——一只放在伽兰卓腿上的光脚——然后狡黠地一笑,眨了眨眼睛。阿兰登并没看到暮光有任何反应。像往常一样,她们迫使男的全部坐到小凳上,而自己则享用了长椅。暮光举起一只扭曲的、盛有粉红色仙灵酒的玻璃杯,阿兰登记得那个(这令他的钱袋一阵剧痛)十分昂贵。他回头看自己杯中的糟粕,伸手招过女仆,心想暮光至少应该为她的饮品而显示一点点感激吧。

而不是自从昨夜以来,她便对他表现出的那种蔑视。在他们那断断续续的——或者说,经常的——打战一般的关系里,这状况已经发生了足够多次。

就仿佛回应他的思绪,他感到一只脚碰了一下他的腿,那不算是狠狠地一踢,而更接近一下狡猾的抚弄。阿兰登将视线聚焦到他们的队长身上——她黑色皮裤里的长腿以及波涛汹涌的上衣,她鲜红色的宽边帽以及小牛皮的皮盔——还有暮光那眨眼的姿势以及微微弯曲的美丽嘴唇,确切地表达了她对他剑术的看法。

不堪一击,确实。

他只能叹气。

泰尔克斯看到那表情,大大地哼了一声。“对,不过这么急匆匆地去引诱女招待、或者砍翻地精——或者反过来……”他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怒吼了一声。他那粗壮的手指环绕桌子指了一圈。“你们可别忘了还有宝藏呢。”

“并非所有的宝藏都需要闪光,我的大朋友。”阿兰登看着自己的酒杯沉吟道。

“你是说我们珍贵的暮光不会闪光,高个子?”

艾酒从阿兰登的嘴里喷了出来,溅满桌子。他一阵蹒跚摇晃,而他的凳子由于他摇摆的重量与平衡而发出不悦的咯吱声。他面颊滚烫,缩到自己的皮帽下面。“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什达寇的游荡之刃,还有,”泰尔克斯笑了。他知道阿兰登有多讨厌这个昵称。这让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附属品。暮光取的,自然。“我们全都知道你说的是谁。”

阿兰登环顾桌子四周时,他感到自己的脸更烫了。泰尔克斯在那傻笑,伽兰卓狡猾地看着他,就连奎林也对着他今晚的第八杯艾酒大笑起来。暮光自己却没有提供任何支持,只是放松地坐在长椅上,看似心不在焉,不过,如果他确实认识她的话——他确实认识,他猜想——她跟其他人一样身在其中,却昏昏沉沉。

“唔,”他说,“那个——那个法术师。他晚了。”

“噢不,”泰尔克斯插嘴,“你别忙着岔开话题……”

阿兰登却没有理会,继续迅速地说。“你找的那个法术师来晚了,对吧?我相信我们说过是乌塔之月的第五日,而现在是……”

“已经过了四天。”奎林重重砸下酒杯。“我同意。出发!”

泰尔克斯瞪了一眼阿兰登,而那巡林者则长叹一声。受到命令与计划的吸引,那圣武士立刻行动起来,丝毫没有理会自己已在杯中陷了多深。

“我们等得越长,就离冬天越近,”阿兰登说,“天气已经冷下来了,旅行会变得很吃力。”

“那我们留下来吧,”伽兰卓说,“我们会过得很好,在西门城过冬,把血抹飞溅、名扬四海的事情留到更好的季节再做吧。”那苏妮信徒舒展了一下她娇巧的肩膀,双肩从她常穿的长衫开口中裸露出来。那粉红的肌肤与她其他地方暗色的卡林杉人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她轻轻弹了一下挂在脖颈间的金色勋章,就像猫的一吻。“再怎么说,我们夫人的工作最适合在春天完成,因为那是爱情绽放的季节。”

“去!”泰尔克斯啐了一口,“跟闪闪发光的金子比起来,恋爱和春天算什么,对吧?该死的浪漫。”他低头喝酒。

伽兰卓翻白眼,如果换作别的女祭祀——一个不太熟悉泰尔克斯的人——或许会觉得他的粗话有趣。“你崇拜的是能占有的美人,而我崇拜的是能欣赏的美人,但我们崇拜的都是美人。”

“看来,我们终于有相同的地方了。干杯!”

“干杯!”奎林举起了他的酒杯。

他们大喝了一口。所有人,除了暮光,而她只是抬着自己的酒杯,似乎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

“春天,冬天——无所谓,”她说,“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能追上我们。”

“我没明白那个,美人。”泰尔克斯吼了一声,他的声音沉重而潮湿。“你刚说什么?关于天气的什么事?”

“必须钻下去。”他喃喃自语,“下面,很深。”

“这是在暗示我们的目的地么?”伽兰卓用力拍了一下那精灵皮革包裹的大腿。“为什么,暮光,这可不像你!我还指望大吃一惊呢。”

暮光将脚从那女祭祀的腿上滑下,敏捷地套入她等在那的皮靴里。阿兰登看到失去她的碰触令伽兰卓全身僵硬。

看起来尽管他和泰尔克斯是其中最不含蓄的,不过他们肯定不是他们队长唯一的仰慕者。阿兰登很早就怀疑这个,不过这跟妒嫉无关,相反令他兴奋——就像烛堡的那些贤者所说——“男性的冲动,”因为他想到的是那精灵和苏妮信徒躺在他的床上,纠缠在一起……

黑丝扫过他满是短须的脸颊。“阿兰登?”那精灵的声音飘进他的脑海里,他幻想那是在极度的兴奋状态下传出的轻语。

然而,实际上,围坐在桌边的人只是简单地盯着他,而他则坐在那里,脸上呈现出的神情只能说是那种最愚蠢的傻笑。泰尔克斯塞满酒杯的笑声向他表明了这些。他眨了眨眼,脸更红了,转向暮光;她正站在他的身边,她的手——右手,昨夜的伤疤被她红色握剑的手套盖住——懒懒地放在桌上,另一只手则贴着臀部。那精灵对他露出了最纯的笑容,丝毫没有显出任何淫荡的思想。

缇摩拉,请赐与我雄辩的口才、以及帮我摆脱这一切的运气吧,他想到。“嗯,”他说。

泰尔克斯狂笑起来。

伽兰卓仍然注视着暮光,对嬉笑毫无反应。她用光亮的指甲轻轻碰了一下精灵的脸颊。“你看上去很疲倦。”

暮光摇着头微微一缩。然后她站直身。“我想到……床。”她站在那紧紧捂住胃部,脸上扭曲成一个痛苦的神情,就好像她吃了什么很苦的东西,而那正在她体内翻腾。

“你感觉还好吧,姑娘?”奎林问。

暮光对他微微一笑。“还好。”

随即她倒下了。

阿兰登离他最近,在她碰倒地板之前就接住了她。感觉起来,暮光只比她身穿的衣服稍重一些,在他怀中的她看上去尤其地弱不禁风。

“上楼去,”伽兰卓命令道。她迅速站起身。“我们得把她放到床里。”

阿兰登的一部分听到的是一个诱人的承诺——“我们,”就好像说他和伽兰卓,要和暮光上床。不过理性挤了进来,他也站起了身。

“等等!”泰尔克斯说。“如果这第六个人来了怎么办?”

“那最好。”暮光在半梦半醒里说。

“不——我们该怎么办?”

“噢。”她昏沉地靠着阿兰登的肩膀。“尽量别杀了他。听说他很显眼。”

“好!”奎林为这个举杯庆祝,根本没有理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把喃喃低语的暮光抬到了楼上。

在某处。

他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上。

“我晚了。”他把她带来的那些镶褶边的衣服扫到一旁——它们对他毫无吸引力。“我有一个约会,和一个远比你有趣的人。”

在她不停摇头、赤裸着坐在那里时,他迅速穿上衣服——相当高效。这是理所当然了,除非他有一个仆人为他穿衣。根本不能信任那女孩来做这个——她的技巧令他失望。

直到他差不多穿戴完毕,他才意识到她在说话。

你为什么杀了他?

“什么?”

“值更多钱,你这个强奸野兽的。”她说,“这就是打我的结果。”

“你在床上的那些本事根本不值这么多钱,”他说,“此外——你应该称我做‘主人’,而不是‘强奸野兽的’。我可没那嗜好。”他戴上左手的手套。

“你的嗜好更邪恶,苦瓜脸,”她说着,站到他身边。“穿成这个样子,你以为你是曼松本人啊?其实你只不过是条狗——而且是条很丑的狗。”她裂开的嘴唇很美。“我干了我的活,我就该得到报酬。你以为让你这样的倒霉蛋摸一下不要钱啊。”

他感觉一把匕首戳到了背上。

像你这样的倒霉蛋。

他停了下来,右边的手套仍没有系紧。

“很好。”

他微笑着系紧了它。

传来一阵尖叫,却只有一次心跳那样短暂。片刻之后,传来的是烧焦的尸体撞上墙壁的声音。

他们把她放到床里,为她盖上冰凉的皮毯,她叹了一声。她感到阿兰登伸手去脱她的靴子,不过伽兰卓将他的手打到一旁。

“穿着这些衣服她没法休息好,”阿兰登说。“如果你不希望我脱下它们,为什么你不动手?”

“你就想那样,对吧?”暮光喃喃说。他们看着她,一脸担忧的神情,她只是眨了眨眼。

伽兰卓咬着嘴唇,她紧张的时候常会这样。或是被激怒的时候。“回到下面的酒吧去,”她说,“告诉他们她没事。”

“她没事吗?”阿兰登忍不住问。

“我有么?”暮光喃喃说。

那女祭祀翻白眼。“我需要有人盯着奎林和泰尔克斯,”她说,“他们只要一喝上酒,那些麻烦事就会发生。”她这委婉的说法几乎让暮光笑了出来。伽兰卓在任何事情上都能找到借口。“再说,如果那法术师出现了,我也需要一个头脑冷静的人在场。”

“那为什么不是你自己呢?”阿兰登问。“我能照顾她。而且我也会治疗。”

“在晚上和她分享一张床——”暮光看到阿兰登退缩了。他没意识到伽兰卓知道这些,她猜。暮光亲自告诉了那女祭祀。“——并没有让你变成合格的治疗师,足以取代我的照料。”

阿兰登那固执的占有欲让她觉得是一种恭维——却也惹恼了她。“她只是需要休息,”他推断道。“我能……”

“别怕,而且,”暮光说,声音甜美却十分虚弱。“伽兰卓一会儿也会下去。”她伸出手,依然如此虚弱,轻拍了他的手掌。

阿兰登犹豫了。

伽兰卓的眼睛闪现出光彩,她古铜色的皮肤发红了。“你,现在下去!”

他离开了。

只剩下两个女人。伽兰卓低头看着暮光,一脸担忧,那精灵睡眼朦胧地对她笑笑。很显然地,女祭祀把这当作了暗示,因为她最近总是喜欢在暮光的事情上小题大做,以示报复。不管她之前说的那些,她还是脱下了暮光的衣服,并仔细查找任何伤痕、淤青,以及蜘蛛或其它毒物叮咬的痕迹。她没有取下那个挂坠——她学会了不要去碰它。暮光提醒自己要感谢阿兰登为她治好脖颈处的淤伤——与治疗师同床倒是省掉了遮掩伤疤的麻烦。

当伽兰卓的检查完毕,她用被单盖好迷迷糊糊的精灵,然后坐到床边。“你看上去没事。”她说。“完整无缺,也没什么伤痕。”

“这要感谢神明啦,”暮光说。在他们五个人之中,只有伽兰卓知道暮光上一次的生意活动——那女祭祀也在那里——因此她觉得说话没有顾虑。“在一整个十日里,我这只能忍受这么多次骨折,而且在镇特之后——”

伽兰卓把一根手指放到她嘴唇上,让她停下来。“别勉强说话,”她说,“我想你只需要休息——除了那,还有多喝水。我们的身体需要的水量会让你大吃一惊。”

“不,我才不会。”

那女祭祀的舌头弹了一声。“你这几个晚上睡得好么?”

“这几个白天,”暮光纠正道。“而且不好——阿兰登一直……不让我睡着。”

伽兰卓哈哈大笑。“这个我一点儿都不怀疑,”她说,“不过,或许你需要一个更温柔的爱人——一个特别轻柔的。”

“一个能让我休息的,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暮光打呵欠。“有提名么?”

伽兰卓的手指轻轻拂过暮光的脸颊,又滑过她纤细的嘴唇。那精灵无法否认那种酥麻的感觉。

“我该休息了,”暮光说,“我感觉到沉冥就要开始了。”她注视着伽兰卓的脸说,不过那女祭祀并没流露出丝毫的怀疑。

那苏妮信徒微微一笑。“好吧,”她说,“你愿意我留下么?”

暮光装出斟酌的样子。然后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伽兰卓起身离开。当她打开房门时,暮光轻声叹气。“你知道关于梦的事情么,伽兰卓?”她问。

那女祭祀皱眉。“只知道我们所有人都会做梦。”她沉思着说。

“那好吧。”暮光闭上了眼睛。

门被关紧了。

暮光睁开眼睛。“还以为她不会走。”

泰丝琳在做梦。

这本身并没有令她不安——尽管不是经常,她已经习惯于做梦了。人类做梦;当她第一次了解一个人类男子的拥抱时,她就已知道这个。她看着他入眠。

相反地,精灵并不做梦,或者不是该做梦。

然而,一个精灵偶尔会在沉冥时沉得过深,而跌落进那混乱的、尚未进化的、人类原始而痛苦的意识里。在她年轻时,她也很害怕这样的意识——甚至连与这样原始的生物接触也会让她觉得恶心——直到她离开了永聚岛,探索了费伦,并遇到她的第一个丈夫,一个人类。

现在她正看着他的脸——年轻,他的红胡须像是狐狸的细毛,眼睛像是流淌的泉水闪闪发亮。不过,他老了,在她的注视下老去。现在他已经历了五十个春秋,而她也度过了两个世纪。不久他会在她眼前死去,腐烂,而她却只能孤独地站在那里,却无力去阻止这一切。

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不过她只是在做梦。

她正看着艾洛拉德再次死去——她记得每夜沉冥里的那些片断——那里总有另一个东西在注视着她,注视着她注视他。她紧盯着他,因为她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可是他们并非那里唯一的人。

你为什么杀了他?

“杀谁?”她问。

艾洛拉德已经步入他的第二个世纪,透过那附着在发黄的骨头上蔫瘪的皮肉,他向她冲来,不过泰丝琳只是抬起了左手。那轮新月出现了,艾洛拉德散落成一团雾气,围绕着她飞旋。它徒劳地翻滚着,恼怒着,泰丝琳咬住嘴唇,集中了精神。接着那雾气旋转得更快了,翻腾着飘散出去,吸进一个东西里——那是她的月亮。泰丝琳感到一阵热血涌过她的血管——那是在滚烫与冰冻之间来回变换的血液。

然后,就这么简单地,他消失了。

她却仍不是孤单一人。

“柯瑞隆保护我,”她用精灵语祈祷。“为我挡住那些想要伤害我的人。请救我离开阴影。”

金色的光芒浸透了她,爱抚着她的四肢。她的头发,像是金色的麦穗,在她守护神的法力轻风里摇曳着,掀起层层涟漪。

她听到令人作呕的两声尖叫——就像一个双胞的动物被赶走的声音。透过她的眼角,她看到一大片阴影——一个野兽,或许,黑红相见,酸液与胆汁自它身上滴落——蜷曲在她四周,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那月亮微微颤动,然后消失了。

泰丝琳深吸了一口梦中的空气,闭上眼睛。不久,她就会醒来。

所以,你为此而杀了他。

她眨了眨眼睛。

那不是一个问题,但却也并非对事实的陈述。那是一个推理,它渴望得到回应——一个相反的回应。

“杀了谁?”她问。“我没有杀艾洛拉德。他因为自己的年纪而死在我的怀里。”

所以,你为此而杀了他。

“我谁也没杀,”泰丝琳说。“我不知道谁……”

那个你爱的人。

她感到一个温暖而潮湿的东西粘上了她裸露的脚后跟。像水一样的东西,却又不是水。

“泰丝琳?”一个柔和,憔悴的声音在她身后问。

“阿森?”除了他的名字,却没有其他声音。

她转身。

然后尖叫起来。

暮光踢开被单,一跃站起了身。地板在裸露的脚底感觉冰冷。尽管伽兰卓把她的干净衣物堆放在床边,她却避开了它们,走到床脚的箱子前。她打开箱子,从里边取出一个皮质的小包。

“说实话,”暮光沉思着,在她的包裹里翻寻着。“只要稍微一晕倒,他们就争先恐后地扑上来。”

只用了眨眼工夫,她就在一个缝在衣服内衬里的小包中,找到了那瓶药水,她用手指和尖利的指甲迅速拆开小包。她取出一个很小的紫色药瓶,凝视着它。

“这是什么?”她曾问过。

“一个礼物,”瑞吉利斯一面说着,一面舞动着手指。“用来做梦的。”

“我不做梦。”她说谎。

“你会需要这个的。”一丝黑色闪过他没有瞳孔的紫色眼睛。一个紫色的球体,那是他的黑暗女神,霞尔的标志。“在今年的最后一刻,一个梦。”

“是什么让你这么想?”她曾经问,语气狡黠而轻松,手轻放在腿上。“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不会在这里,在你的床里?”

她记得那霞尔信徒生涩的微笑——就像那脸庞并不属于人类;甚至差得很远。“我在你的阴影里看到的。”

暮光深吸了一口气,驱走那些回忆。想起那些时光并不会令她雀跃。有些阴影应该永远留在黑暗里。

“梦里的那些阴影,”她轻声说。“好像我也在寻找它们了,祭祀。”

她把药瓶放在床边,穿上衣服,并配戴好武器。她抽出那把暗色的突刺剑,放在镜子前那触手可及的空桌上。停顿片刻,她把十字弓放在剑旁。她不觉得武器在这里会有什么用处——这场战斗会在她的意识里展开——不过,准备总是明智的。

不论那攻击她的是什么,那肯定不是对她过去的报应。如果他找到了她,没有那挂坠她就不会醒过来——反正,不是在这里。她对他的意图毫无头绪,不过它们肯定不是好事。跟他有关的事情没有好的。

她必须在此开始前就阻止它——在她再次睡着、他又一次找到她之前。

暮光把椅子放在镜前,坐下,两腿分开,随时准备站起身。

她握住紧贴胸前的星光蓝宝石,停住了。这一刻对她意义重大。如果他正在寻找她,比如说这一刻……

“来把我捉走,带到你的膝前吧,我的‘爱人’?”暮光问镜子。她对这想法嗤之以鼻。“我几乎希望你这么做了,这样我可以啐到你脸上。”

她用力一扯项链,将挂坠重重拍到桌上,再没有说话。

那深色的液体滑进她从酒吧里带回的仙灵酒里,它卷动翻腾起来,仿佛其中有某种活物。她想起了瑞吉利斯的指示,点燃了一根火绒线。她将火绒伸到液体表面,将其中的阴影烧尽——任何一个这世界里的人如果喝下这阴影,将必死无疑。

听从一个炼魔的警告。暮光摇头。我变成什么了?

她不能就这样开始这次深入西门城地下墓穴的旅程——这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迷宫——同时让这噩梦纠缠着她。她必须度过这一关——而且独自去做。

总是独自去做。

“永远向东,”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祝酒。“永远离开。”

她喝下那药水。那感觉浓稠而苦涩——就像鲜血与酒液混合在暮之森林的树汁里。

然后她坐下,看着镜中她苍白的脸庞,等待着。

“现在我的阴影对你说什么呢,祭祀?”她注视着镜子,轻声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疲惫不堪。

那移动的嘴唇看上去根本不属于她。

摩图之月46,1374

“它告诉你那个,”在灯火昏暗的地窖里,暮光向前靠着桌子。她把脸颊放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则搭在膝头。“有趣。”

那烛光在驱散黑暗的同时,投射出更多的阴影,不过这无关紧要。两人都能在完美的黑暗里清晰辩物。因为他的眼睛没有瞳孔,很难辨别他在看着何处,不过他微微颤动的手指告诉她,他确切地看到了多少她黑色皮衣里露出的胸部。那霞尔信徒平坦的眼睛或许无法捉摸,不过一个男人始终是男人,而不论他还剩下多么少的人性。

“它告诉我很多事情,”瑞吉利斯说。“你的阴影很强,不过在内部却碎掉了。细小、隐藏着的裂缝将会慢慢扩大。就连现在,它的边缘也在不断磨损。”他黑色的眼睛会意地一瞥。“你应该摆脱它。”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我能帮你。”

“多谢啦,”暮光回答,但她说话的方式表明了拒绝。她喝了一口桑比亚酒——一个礼物,瑞吉利斯曾告诉过她。

“如你所元。”他坐了回去。“一个强大的阴影将会吞噬一颗脆弱的心灵。”

暮光笑了。如果是像黑冰一样的心呢?

她放下酒,在一个暗色的玻璃杯里转动着酒汁的漩涡。该走了。

“你说我被磨损、并且残破不堪?”暮光问。“我知道你想要我,祭祀。”

他紫色的眼睛在那一刻似乎更亮了。“那一刻会来的,而且很快,当内部的与外部相遇,你就会参悟,”他说。“我能感知你死亡的那一刻。”

“真是光明啊,”暮光说。“我也能感知你的。”

她的手举起十字弓,她将一支矢放入他发光的眼睛之间。

在她意识到自己一直注视着镜子之前,感觉已经过了好几小时。

她的脸上是笑容。

她举起有伤疤的右手,尝试着,触摸自己的嘴唇。她的左手在镜中移动了,碰触着自己面颊上方紧锁的眉心。那镜中的笑容更加开朗了。

接着那画面将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吸吮,在指尖微笑着。它拔出潮湿的手指,捏住下唇。然后拉扯着。

红线出现在额头及右侧脸颊的边缘。暮光注视着画面向下拉扯面皮,鼻间及颧骨处的皮肤被拉紧。然后它将整个脸扯了下来,抛在桌上。

鲜血与脓液注视着她——一个如此扭曲、如此丑陋、如此腐烂的面庞,如此疯狂的血肉,那本不该是一张脸。

然后那眼睛睁开了——怪物的眼睛,她似乎熟识,却又陌生。

“见面好,我的爱人,”他说。“这正好——”

在她用矮凳砸碎镜子之前,他只说到那里。然后她退了几步,不住颤抖,她感到身后有人。

你为什么杀了他?

她感到下身潮湿了——炽热而黏着。她看到自己下半身浸泡在鲜血里。她满手都是黑色的物质——紧紧凝结黏附着。她张嘴尖叫,却没有任何声音。

在镜子里——不知如何又完整了——她看到自己,或者至少是一个代表她的女人,赤裸而孤独地站在一个迷雾和阴影组成的世界里。她的皮肤呈现一种灰暗、死亡的苍白色。长发在她腰间及身后飘荡,就像一只苍白死马的绿色鬃毛。一对优雅弯曲的犄角架在她的头上,她的眼睛闪烁着红色与金色。

就像他的眼睛。

于是她站在了镜中,站在那女人的位置,迷失在雾气里。

你为什么杀了他?

她转身,看着一个男人的脸,似曾相识,却又完全陌生——一个她最爱的人,同时却又是一个她最憎恨的生物。一个魔术师,一个小丑,以及一个折磨者。

是梦,她意识到。她在梦里。

“走开,”她说,或者试图说,可是她的嘴似乎消失了。毫无声息,她拔起剑——它像一颗亮星般燃烧着——并将它刺入那炼魔的心脏。

他破碎开,化作千万个小仙子、皮克精,向四面八方飞去。她又一次孤单地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喘息着,被汗水浸透,紧握着一把滴血的突刺剑。

接着,她看到其他人。

尸体——几十俱尸体——散落在她四周的房间里。那些她喜爱或憎恨的男人与女人;那些她十分陌生、以及如此熟识的面孔。所有人都死了——都死在她手中。

你为什么杀了他?

“我不知道你指什么,”暮光轻声说。“我没有杀任何人。”

你为什么杀了他?

“我没有,”她说。“我爱他。”

所以,你为此而杀了他。

“我爱他!”

所以,你为此而杀了他。

罪恶感淹没了她——憎恨与自我厌恶的感觉。

“不。”她坚持。

她不认识的行尸走肉——还不认识——自她世界的角落出现,向她走来,鲜血淋漓的手向外伸出。她们死去的眼睛里满是责难。

“不。”

所以,你为此而杀了他。

暮光尖叫。“他杀了我!”

寂静。

再一次地,她孤独地站着,这一次站在空旷无垠的白沙里。在任何一个方向,除了沙丘及天空,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她知道自己能行走,能奔跑,能永远地尖叫下去,却永远也碰不到任何坚固的实体。

她感到黑暗能给她慰籍,可是这里只有光亮。

她转身,他就在那里。

那张她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告诉了她所有的事情。她看到的所有面容和名称,她会说所有真话与谎言。还有她能在哪里及如何拯救他们,只要她能记住它们。

暮光知道醒来时她不会记住任何这些。

她不要听这些。她用手捂住耳朵,但那些关于真相的冗长叙述变得更加响亮了。“停下来,”她命令,却不知道她是否发出了声音。“停下!”

那叙述继续着,但它对着她说——它的话语在她脑海里回荡。

你为此而杀了他?它问。为了阻止他?

“我没有杀任何人,”暮光尖叫。她感到潮湿的液体流过脸颊,她知道自己没有流泪,但是从她眼里流出了血液和黑色的油汁。她舔了一下唇边的液体。它的味道像是罪恶。“我没有!”

所以,你为此而杀了他。为了阻止他。

那些话语继续着,告诉她所有事情,用那些能够避免灾难的知识指责她,却又偷去她对它们的记忆。将他们所有人的死都归咎于她。

“停下来,”暮光恳求。“把它从我这里拿走。”

她不想要这个。她不想要这些责难——这些责任。她一动不动,却在奔跑;她不假思索,却在逃亡;她并未闭眼,却在躲藏。

“把这些全部拿走!”

令她吃惊的是,那些话语停住了。

那布满斑纹的脸看着她,接着它的嘴唇分开,就像皮肉被撕裂开来。

“很好。”他说,声音像是死亡的颤栗。

接着,他的手,长在难以置信的长胳膊上,迅速伸向她的咽喉。手指合拢,紧紧按住她陶瓷般的肌肤。她向后弯去。

嘶哑的笑声从两张嘴里了传出来,像野兽的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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