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链

作者:保罗·S·肯普
翻译:青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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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尖之年(Year of Seven Tines,-365 DR)

在昔日曾是亚诺索依(Arnothoi)精灵居所的林海深处,瑞瓦兰(Rivalen)和他的母亲并肩站在一片林中草地的边缘,草地上开满了艳丽的紫罗兰色花朵。风吹来了晚春草木的淡淡清香,又撩拨得树叶沙沙作响。夕暮将草地染上了金色光芒。

虚伪的表情掩去了瑞瓦兰的真实意图,只有他的双手泄露了天机。他的左手环握成拳,紧攥着为他秘密充当莎尔圣徽的光滑黑色圆盘;而他的右手藏在斗篷下面,按着一把淬毒匕首的冰冷金丝缠柄。

成片的紫铃花(avenorani)在他们面前延展怒放,深紫罗兰色的花瓣簇拥着中心的黑色花柱。逐渐黯淡的光线把它们渲染成了一片紫晕流动的海洋。一阵微风吹得花朵们整齐地婀娜起舞。它们如同波浪一样起伏涌动,向着黄昏的天空中喷出了闪闪发亮的花粉。密雨般飘落的银色微粒叮咚作响,闻之恍如渺远的铃音。

“这太奇妙了,瑞瓦兰!”他的母亲惊叹不已。她用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等我把你的父亲带到这里,他一定会高兴坏的。”

“是的。”瑞瓦兰附和地说道,尽管他知道他的父亲永远也不会看到这片花海。

他的父亲,泰拉蒙特·坦萨尔(Telamont Tanthul),阴魂城最强大的奥术师,近些年来对植物学产生了浓厚兴趣。因此瑞瓦兰才得以悄悄地把自己的母亲引到这片草地,许诺说有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可以用来祝贺他的父亲即将登上至尊者(Most High)的宝座,成为阴魂城的统治者。

他的母亲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花海里面,站在花粉云中,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花冠。它们在她的温柔抚触下微微颤抖起来,向空中喷出了更多的花粉。草地看上去迷离梦幻,一片超乎于现实的神秘土地,银色的雨点,清脆的铃音….以及谋杀。

瑞瓦兰望着她背部的两侧肩胛骨之间。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紧张地想象着自己扑向她,把匕首刺进她的苍白肌肤…..但是他犹豫了起来,而机会就这样溜走了。

她转过身向他笑了起来。她丝毫也没有怀疑他的动机。

他已经采取了种种预防措施来确保自己的罪行不会被发现。利用莎尔揭示给他的影魔网,他把他们从阴魂城传送到了这片草地。在完成谋杀之后,他将会把自己母亲的尸体再运回城里。淬在匕首上的毒药是他躲在自己住所的静室中费尽千辛万苦才秘密制作出来的,不会在她的尸体上留下任何痕迹并且能够阻止复活。等到他治愈了匕首在他母亲身上留下的伤痕,她看起来将会像是在梦中无疾而终。只有瑞瓦兰和莎尔才知道真相。这将是瑞瓦兰自己的秘密,而他会独自背负起这副重担。

他的女神在梦中命令他弑母。他不知道莎尔的目地,更不敢询问究竟。失落女士保守着自己的秘密,对瑞瓦兰守口如瓶。

他紧张地舔舔嘴唇,试图压制住狂跳的心脏。他的手臂上寒毛倒立,而他努力说服自己那只是因为空气中的魔法而已。

他的母亲在紫滟滟的花海中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即使人已中年,即使在生育了十二个孩子之后,她看上去依然优雅而强壮。她深吸了一口饱含着魔法的空气,银铃般地欢笑起来。银色的花粉微粒飘落在她的天鹅绒绣花斗篷上,她的如云乌发上,她的白皙肌肤上。

“花粉让我的鼻子发痒。”

瑞瓦兰敷衍着笑了笑,一个虚假之日的又一次惺惺作态。

她招手示意他过来:“来吧,瑞瓦兰。当这一切都在向你招手时,你怎么还站在树影里?走出黑暗,来吧。”

他没有动弹。他更喜欢黑暗。

“我可以躺在这里,像个精灵一样睡在星光下面。”她快活地说道,她那充满向往的表情与他记忆中小时候的年轻母亲分毫不差。“你父亲会赞叹不已的。”她转过脸去,温柔地轻轻笑了起来,就仿佛正在想象这片花海会给他父亲带来的喜悦。“精灵们说,当你站在一片紫铃花中,只要吸入足够多的花粉,你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你父亲总是嘲笑这样的传说,不过现在站在这里,我相信那一定是真的。”

他的父亲嘲笑得对。精灵们的奥艺只增强了这些花的美丽和生机,但并没有赋予它们实现愿望的力量。这片花海即使在冬天也依然繁花似锦,随着季节不停地变幻颜色,在雨中发出悦耳的铃音,但也仅此而已。

“传说而已。”他喃喃地说道。

他母亲的表情沮丧地垮了下来,她关切地注视着他:“做为一个年轻人来说,你实在是严肃过头了。难道我竟然养出了一个这样忧郁的儿子?”

“我的研究工作要求严肃,母亲。”

“确实如此。”她点头承认:“你的父亲鞭策你。但不要冲得太快,以至于让生命的欢乐擦肩而过。”

他让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另一个虚伪的假笑。莎尔教导他,欢乐转瞬即逝,而爱只是谎言。“别为我担心,母亲。”

她耸耸肩,转身又看向花海,而他开始谋杀。

他悄声咏唱了一个强大防护法术的咒语,消弭了以他自己为中心五步距离之内的所有魔法。保护着他母亲的重重结界和示警法术在他的法术范围内将失去效用。

他的母亲看起来没有注意,但是当他完成咒语后,花粉的铃音陷入了沉寂,就仿佛紫铃花们突然闷闷不乐了起来。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多紫铃花。”她眺望着花海说道:“你认为精灵们知道这片花田吗?”

“亚诺索依精灵迁往西方去了。”他随口说道,紧张得微微冒汗:“这片花田早已被遗忘。这里只有我们。”

也许是她在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异样之处,也许是她最终注意到了紫铃花的沉默。她转过身,奇怪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她关心地问道:“你看起来脸色苍白。”

有片刻时间,瑞瓦兰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紧盯着她,砰砰的心跳声听在他自己的耳中犹如重鼓狂擂,他的口中干得发苦。

关切让他母亲的眼角出现了细纹,弄皱了她的眉头。“瑞瓦兰?”她向着他走近一步。

他的手反射性地在斗篷下面握紧了匕首。他咽了一下口水。

“瑞瓦兰?”

她走近他,并且伸出一只手来。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准备好了。

她停在离他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她的表情慢慢地变了,严肃起来。

她知道了。

“瑞瓦兰。”她说道,这一次不是询问。他猛地拔出匕首,扑向她,武器高举在身前。

她的敏捷反应令他惊奇。她横跨一步躲过了他的攻击,然后一脚踢中他的膝盖,令其脱力弯曲。他痛苦地喊叫着,在跌倒过程中向她胡乱挥舞着匕首。他感到匕尖刺中了血肉,听到他母亲诅咒了一声。他倒在花丛中,银光点点的花粉从空中纷纷落下。他翻了个身,抬起头,匕首戒备十足地挡在身前。

他的母亲站在那里紧盯着他,右手中已经多了一把短剑。她用左手按着自己胯部的一道浅浅伤口,那是他的匕首刚刚造成的。就像降临在他梦中的莎尔一样,她的眼睛看上去就像女神的眼睛一样冰冷,然而她的嘴唇却在不停颤抖。瑞瓦兰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在你呱呱坠地之前我已经杀死过五十个人,而你想用那东西偷袭我?”她向着他的匕首点点头:“你中魔法了吗?疯了吗?你在做什么?”

瑞瓦兰看看手中的匕首,看看锋刃上的黑色毒药,又看看染在上面的殷红血迹。“杀了你。”他森然答道,并开始站起来。

她怒吼一声,举起短剑向他逼进,但却突然脚下踉跄。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神色开始动摇。

“毒药?”她含糊地说道:“可是….”

“你的保护结界全都失效了。”

她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步。

“你的示警法术也是。”瑞瓦兰站直身体,咄咄逼人地说道:“还有我父亲施展在你身上的意外法术也是。”

她试图再退一步,然而毒药破坏了她身体的协调性。她倒在花丛中,激起了一团银雾。

他走到她身边,冷漠地俯视着她,举起他的圣徽让她看清。

她用已经开始变得呆滞的眼睛仰望着他:“为什么….瑞瓦兰?”

“因为爱只是谎言。唯有憎恨永存。”

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我是你的母亲!”

“只是我的肉体。”他无动于衷地说道:“不是我的灵魂。”

她的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

“你的怨恨对于女士是如此甜美,母亲。”

他单膝跪在她身边,看着她死去。紫铃花唱着凄婉的哀歌。

她反射性地快速吞咽着。她的呼吸越来越浅。她的手指痉挛着,痛苦地抓着地面。然后,她向他伸出手去。

“握住我的….手,瑞瓦兰。”她喘息着,低声恳求道。

他没有握住她的手,只是凝视着她那血色尽失的灰败脸庞:“我们都将孤独死去,母亲。”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两颗小小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慢慢滑落。

“你父亲会知道这件事的。”

“不会。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还有莎尔。”

闻言,她没有再说什么。她又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着气。

当她的意图昭然若揭的时候,他笑了起来。

“你许了什么愿,母亲?”

她猛然睁眼,这一次,她眼底的痛苦尽皆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成为令你败亡的工具!”

他站起身,柔声说道:“晚安,母亲。我如今听命于另一位女士。”

她喘息着,试图说话,但却失败了。她的眼神逐渐变得空茫。她仰望着黄昏的天空,而他看到她眼中的神采渐渐散尽。

看着她的尸体,他没有任何感觉——空虚,一个洞。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圣徽的边缘,猜测那就是关键所在。

瑞瓦兰。

他环顾着紫铃花海,第一次注意到很多花已经凋萎,死去。他以前怎么没有发觉?

瑞瓦兰。

他的母亲从另一个世界呼唤着他。

雷霆风暴之年(1374 DR),11月

[瑞瓦兰。]

透过戴在两人手上的魔法戒指,布兰纳斯(Brennus)的心灵之声把瑞瓦兰从睡梦中唤醒。他从自己的床上坐起身来,依然头晕目眩,挥不去缥缈的铃声,弥漫的花香,以及死去母亲的眼睛。

[布兰纳斯?]

一下犹豫,然后:[你还好吗?你听起来有点不太对劲。]

阴影环绕着瑞瓦兰翻滚起来。月光透过窗缝射入他的房间。他用一只手烦躁地梳理着自己的黑发,试图从脑海中赶走关于他母亲的梦,那些弑母的可怕记忆。

[我很好。] 他最后说道:[什么事?]

[艾瑞维斯·凯勒有个女人。]

瑞瓦兰呆了一下:[一个女人?妻子?]

[不是。] 布兰纳斯答道:[只是个他在照顾的女人。我无法找到凯勒,不过他可能会回到她的身边。]

[她在哪里?]

[她独自住在欧杜林城西北方的一座农舍中。]

瑞瓦兰陷入了沉思,考虑着所有可用的手段,环绕着他的阴影旋转着,盘绕着。[监视她。]

[只是监视?]

[是的。如果凯勒出现,立刻通知我。]

[好的。瑞瓦兰,不过她怀孕了。]

[是他的孩子?]

[是的。不过她自己还不知道。]

瑞瓦兰眨眨眼睛:[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用一种掌控奥艺者所特有的得意口吻,他的兄弟傲然说道:[洞悉真相是我的天赋。] 毕竟,布兰纳斯是一名无与伦比的预言师。

魔法连接终止了。

瑞瓦兰试图把自己的思绪转向艾瑞维斯·凯勒,转向塞尔刚特城的局势,转向他对于整个桑比亚的计划,然而关于母亲的回忆却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他治愈了匕首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口,用魔法隐去了他施行谋杀的证据,并把尸体送回到她在阴魂城的床上。正如预想的那样,他的父亲在发现爱侣已故后陷入了绝望。

不过,他的绝望很快就变成了滔天怒火。在瑞瓦兰母亲的尸体上找不到那条镶嵌着风信子石的白金项链,而那是泰拉蒙特在她去世当晚赠送给她的。他亲自为她戴上了项链。

出于对妻子死因的怀疑以及他无法复活她的疑惑,泰拉蒙特一直念念不忘要找到失踪的项链,他找了它很多年。他断定项链必定是被偷走的,而她必定是被谋杀的。他督促布兰纳斯把魔法研究集中在预言术上,以便帮助他找到不共戴天的凶手。

在他父亲的怒火和他兄弟的技艺的重压下,瑞瓦兰战战兢兢地生活了很多年。但即使是布兰纳斯的预言术也被证明无法找到他母亲的项链或是发现瑞瓦兰的罪行。

莎尔保护着她的牧师。

有很多次,瑞瓦兰悄悄返回当初的犯罪现场,翻遍那里的每一寸土地寻找项链,但却始终一无所获。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必定是一个仆人发现了尸体并且偷走了项链,然后才把消息通知给其它侍从。

妻子之死在泰拉蒙特的灵魂中敲进了一根充满苦难和怨恨的钉子。在瑞瓦兰的力劝下,痛失挚爱的他开始崇拜失落女士。瑞瓦兰惊奇于女士计划的巧妙,但尽管如此,他仍想知道为何他的母亲恰好在这个时候返回他的梦中作祟。他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梦到过她了。

“为何要在这时打扰我的睡眠,女士?”瑞瓦兰向莎尔询问。

毕竟,她的胜利时刻——也是他的——已经近在咫尺。

一阵遥远的隆隆声把薇拉从充满阴影的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除了从窗口漏进来的柔和星光之外,黑暗笼罩着农舍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感觉有些奇怪,象薄纱一样紧贴着她的皮肤,让她的肺中一片湿冷。她旁边的空铺位——艾瑞维斯应该躺的地方——看上去就像一个黑沉沉的洞。

她眨眨眼,想要赶走睡意,却瞥见在房间对面的墙角处站着一个阴影缠绕的人。她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心脏砰砰乱跳。

“艾瑞维斯?”

薇拉匆匆爬下床,过于突兀的动作让她感觉整个房间都旋转起来,从四面八方向她当头压下。她的胃中忽然一阵翻腾,连忙冲向放在地板上的夜壶,埋首大吐特吐起来。

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经消失了,而她意识到是睡意和黑暗让她产生了幻觉。艾瑞维斯不在她身边。她只剩下一个人。

拉过毯子裹住身体,她走到关闭的百叶窗旁。黎明前的黯淡天光透过窗缝射入室内,苍白得犹如幽灵。

雷声再次隆隆响起,但薇拉知道天空是个不高明的预言家。雷声很少会带来雨水。她的菜园在吝啬的天空下面已经快要被烤干了。

隆隆的轰鸣声以一种奇怪的音调高低起伏着,高一声,低一声。她推开窗子,看向外面的草地,榆树,她的菜园,野花丛,以及艾瑞维斯用枯树亲手制作的粗糙桌椅,他们在互说再见的时候就坐在那对椅子上。

西边的天空明澈无云,黎明驱散了夜晚的灰色。不过延留不去的黑暗感觉有些奇怪,似乎不愿意离开,草地上的植物仿佛蜷曲起身体,绷紧了神经,准备对抗即将到来的风暴。

雷声继续起伏跌宕,而薇拉却突然醒悟到自己听到的并不是雷声。

赤着双足,她匆匆冲出房门,来到了草地上。她原地转了一圈,在头顶的天空中寻找风暴的迹象以及隆隆声的来源。当她看向南面的天空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漆黑得犹如一潭墨水的乌云遮蔽了南面的地平线。它们仿佛有意识一般翻腾着,旋转着,搅动着,就像活物一样。千丝万缕的绿色闪电不时照亮乌云。就在她的注视下,云堤不断膨胀,越来越多地吞噬了黎明前的天空。她望着天空,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不是自然现象。这不是风暴。这是她的梦魇变成了现实。阴影已经吞没了她所爱的男人,而很快它们就会吞没这个世界。

黑压压的鸟群挤满了天空,驭风飞向北方。草地边缘传来的动静吸引了她的视线,数十只动物飞快地冲出树丛,惊慌失措地从她身边跑过,穿过草地逃向远方:蹦蹦跳跳的鹿,乱哄哄的松鼠,还有一只浣熊。她来不及作出反应,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它们如洪水一般绝尘而去。

看着天空,体内的某种原始本能告诉她,动物们做得没错。她也必须快逃。每个人都必须快逃。风暴就要来了,而被它追上只有死路一条。

恐惧令她以超常的速度开始行动。她冲回农舍,从她的东西里面翻出了一条大麻袋。她向里面装满了来自菜园的芜菁、胡萝卜、青豆和马铃薯,以及从附近森林中采来的坚果和野梨。她没有多少肉,只有几块拳头大的牛肉干,她把它们统统丢进麻袋。她利落地披上斗篷,蹬上靴子,把一条毯子卷成一团夹在腋下,然后径直冲出房门。

水!她还忘了水。她调头奔回农舍,找出一个水囊,从一个桶里向里面灌满了清水,这是她昨晚从附近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中打来的。

她快步跑进草地,在风暴的恶毒凝视下,跟着逃离的森林动物,头也不回地逃向西北方,逃向未知的命运。她不了解桑比亚,但她知道不远处就有一条南北向的大路。

只有当升起的太阳在天上与黑暗进行了一场失败的战争之后,她才有时间想起艾瑞维斯,并开始忧虑他是否平安。

布兰纳斯站在光滑的巨型金属立方体前面-它的每一个表面都充当着他的探知透镜——把他的法术焦点转向了那场吓坏了凯勒女人的魔法风暴。

当电光闪闪的翻腾乌云清晰地出现在立方体表面的时候,坐在他肩头的一对孪生人彘齐齐地吹了声口哨。它们的小爪子不自觉地抓进了他的肌肉中。

布兰纳斯立刻认出了这场风暴是什么:一道位面裂缝。阴影位面已经被释放到了主物质位面。但这是怎么做到的?又是谁做的?

“那是什么?”他的一个人彘用尖细的声音问道。

“安静。”他不耐烦地呵斥道,然后咏唱了一个预言法术的咒语。

当他完成法术之后,就把它聚焦在风暴的图像上面,绕着乌云的边缘慢慢摸索,打探着它能够告诉给他的一切。他又施展了另一个预言法术,然后再一个,强迫他的魔法曲折迂回地深入到这片黑暗海洋的核心,挖掘它的秘密。不死的幽影从风暴深处蜂拥而出,阴影巨人们踏着沉重的步伐穿过黑暗。

欧杜林城已经扭曲成了桑比亚平原上的一块溃烂脓疮,城内的建筑、公园和居民全都被转化成了黑暗的地点和生物。

风暴悄声低语着两个名字。

“莎尔。”他的一个人彘戒慎地轻声说道。

“沃伦瓦克斯(Volumvax)。”另一个人彘说道。

布兰纳斯试图搞清眼前的状况。他的兄长是莎尔的暗夜先知(Nightseer),然而布兰纳斯知道瑞瓦兰并没有制造这条裂缝。这样做毫无意义。阴魂城希望吞并桑比亚,而不是摧毁它。但是裂缝的创造不可能只是一场意外。

“看!”他的一个人彘兴高采烈地拍着手说道,在立方体的表面,一连串壮观的绿色闪电撕裂了层层叠叠的乌云。

“安静点儿,让我好好想想。”布兰纳斯说道。

欧杜林城的毁灭改变了桑比亚内战的态势,可能也改变了他的兄长和他的女神之间的平衡。

一群幽影飞到了探知透镜前,它们的眼睛就像燃烧的煤块,人彘们哈哈大笑起来。

“够了!”布兰纳斯大声说道,一半是对人彘,另一半却是对自己。

两个人彘靠近他的耳朵,不高兴地瞪着眼睛,吐着舌头。

尽管此刻气氛严肃,但布兰纳斯还是忍不住对构装体们的大胆行为笑了起来。他以一个父亲的耐性和骄傲宽容着它们的傲慢。虽然他自己的父亲强迫他走上了预言师之路,但他的母亲却培养起了他对于构装体、自动机械、魔像和发条装置的狂热迷恋。他最珍视的一部分童年记忆就是在欣喜的母亲面前卖弄那些他亲手制作的粗糙机械玩具。他有时候仍会想念她。如果能看到他的技艺已经进步到了什么程度,她一定会微笑的。

他有些奇怪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些往事,想起她。

“威胁!”一个人彘大声说道,而另一个人彘立刻加了进来:“威胁!威胁!”

布兰纳斯从内袋里摸出一块肉脯,解开包装,两个人彘兴奋地拍着手,贪馋地舔着嘴唇。他把肉脯递给它们,它们立刻开始狼吞虎咽。当人彘们忙于对付肉脯的时候,他激活了手上通讯戒指的魔法,感到通向瑞瓦兰的连接打开了。

[瑞瓦兰,我有消息。]

他的兄长立刻作出回应,然而他的心灵之声听起来异常疲惫:[艾瑞维斯·凯勒?]

[不是。] 布兰纳斯否认,随后便把他所看到和了解到的一切都告知给了瑞瓦兰。瑞瓦兰用不祥的沉默来回答他。

[风暴必须被阻止,否则桑比亚就不会剩下什么地方可供占领了。] 布兰纳斯说道。

瑞瓦兰依然一言不发。

[瑞瓦兰?你不舒服吗?不然由我来通知至尊者?]

一股紧张之意透过魔法连接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不。我来通知我们的父亲。继续监视那个女人。艾瑞维斯·凯勒会来的。]

[艾瑞维斯·凯勒看起来不太——]

[监视那个女人。] 他的兄长断然说道:[我知道沃伦瓦克斯这个名字。他是一个变节者。在皈依失落女士之前,他曾经侍奉过玛斯克。]

[玛斯克?] 环绕着布兰纳斯的阴影盘旋起来:[艾瑞维斯·凯勒也侍奉玛斯克。]

[监视那个女人。这件事比我们已经看到的还要牵涉广泛。]

布兰纳斯对此毫不怀疑。

薇拉在野兽踩出来的小道上艰难跋涉,她相信自己正朝着西方前进,至少森林已经开始稀疏起来,最终变成了一片被太阳晒得焦黄的桑比亚草原。风吹得高高的野草来回摇摆。小片杂树林点缀着远方的空旷土地,这些孤独的哨兵在风中折腰,就仿佛正在向即将到来的风暴致敬。一条细长的土路迤逦穿过草原。喜悦于这么快就走了这么远,薇拉把正在蔓延的风暴丢在身后,向着大路匆匆跑去。

几个小时过去了。四周依然看不到一个人,空旷的大地上只有幽灵在徘徊,隆隆作响的天空传达着不祥的凶兆。不知是饥荒还是魔法风暴已经把大部分人从他们的家里赶了出去。风来自于南方,来自于风暴,侵略性地撕挠着她的斗篷。黑暗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身上,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的脚步,向着她不断逼进。她拉紧斗篷裹住身体,再度加快了脚步。

随着太阳从东方慢慢地滑向西方,她的心里也越来越紧张不安。她想象着自己睡在草原上,暴露在夜幕中,而黑暗从远方不断逼进。强压下心中的恐慌,她决定连夜赶路。她不会停住脚步,直到她能够找到其他人,任何人。

风暴对于她的决定愤怒地咆哮起来。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就在太阳把最后的余晖挑衅性地射入阴沉沉的天空之时,她听到身后远处传来了车轮碾地声和低沉的说话声。她满怀希望地转过身,看到五辆破旧不堪的马车正沿着土路向她驶来。大概有十几个男女走在马车旁边。大部分人都背着包裹,里面塞满了毛毯、盆罐、工具以及从被抛弃的家里抢救出来的任何破烂。

意识到自己终于不用独自面对黑夜,薇拉几乎感激得热泪盈眶,她停下脚步,等待着他们接近。

一张张风尘仆仆的脸庞上刻满了忧虑的皱纹,每个人的眼神中都饱含着疲惫和恐惧。一些人勉强笑着,向薇拉点头问候。大部分人只是谨慎地打量她两眼,然后就扭过头去。所有人在说话时全都压低了声音,就仿佛害怕有什么人正在偷听。

“别停下,姑娘。”一个老人劝诫道:“他们说欧杜林城被摧毁了。那里的每个人都死了。”

一个女人比划了个保护性的手势:“我听说莎尔亲自从天上降临。动荡时代又卷土重来了。”

“黑暗正追着我们!”一个明显瘸了一条腿的中年男人激动地说道:“它有眼睛。谷地和伊尔明斯特是我们的唯一希望。”

人们用喃喃自语、点头和强自压抑的泪水对这个说法表示赞同。

薇拉太疲倦了,而且她害怕弄懂这些话的意思。

“事实上我们得不到任何确定的消息。”一个体格魁梧的车夫沉声说道。他驾着一辆骡车,车上高高地堆满了日常用品:家具,毯子,木桶,手工工具….他的头上扣着一顶皮帽,一条宽皮带吃力地束着他那圆鼓鼓的肚子,平凡无奇的脸庞上零星点缀着一些灰色胡须。“至于眼下,我们只能继续前进。谷地那边儿会安全的。”他环顾车队,用坚定的眼神鼓励着每个与他目光接触的人,并把音量提高到让所有人都能够听到:“谷地那边儿会安全的!”

他的话平息了窃窃私语声,然而恐惧依然盘旋在人群的头上。这个男人拉住骡子,低头看向薇拉。

“你就一个人吗,小姐妹?”

这句话奇妙地刺中了她心中的隐痛:“是的。”

“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她向着前方的道路含糊地做了个手势:“我….我不确定。”

“那你来自什么地方?”

她向着身后的森林胡乱挥了下手。

车夫与坐在身边的老妇人对视了一眼。她穿着一身粗糙的土布衣服,罩在下面的衰朽身体青筋毕露,甚至让稻草人看上去也显得足够强壮。稀疏的灰发从她的围巾下面长短不齐地探出头来。在他们身后的座位上,睡着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瘦削黑发男子。

“我是邓希姆(Denthim)。”魁梧的车夫自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妈妈。后面那家伙是另一个像你这样的流浪者。”他向薇拉伸出一只长满老茧的大手:“上车吧,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和我们在一起会更安全点儿,我想。我敢用一枚金五星打赌,前面好长一段距离里除了废弃的村庄之外什么都没有。”

“而黑暗就追在后面。”老妇人插言说道。

车后的熟睡男子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喃喃自语了一些听不清的话。

薇拉握住他的手,感激地笑了一下,爬上了骡车:“谢谢你,好先生。”

老妇人向她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年老变黑的牙齿,并用手势示意她坐好。薇拉挤进骡车,坐在了熟睡男子以及平底锅、毯子和木桶之间。

她回头看了一眼风暴。它正在向他们逼进。

熟睡的男子在梦中轻轻地笑了起来。

瑞瓦兰的房间一片黑暗,就像他的心情一样。阴影绕着他剧烈翻腾。他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包裹在阴影之中,包裹在疑问之中,手中把玩着一枚镶嵌紫水晶的烧焦银戒,那是伊莱丽尔·赫拉文(Elyril Hraven)故意留在他的上锁箱子里让他发现的,为了宣告她已经偷走了《夜之萼(The Leaves of One Night)》。他把戒指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下意识地用力碾压着。

轻轻的叩门声惊动了他。

“说!”他大声命令道,他的声音太过严厉了。

塞尔刚特城主的管家——史利斯汀(Thriistin)—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瑞瓦兰王子,城主向您求见。从欧杜林城有消息来了。那里发生了一些….怪事。”

怪事?的确如此,瑞瓦兰冷笑着想道。他深吸了一口气,挂上了一贯的虚伪面具。

“通知城主,我很快就会去见他。我现在还有一件小事要处理。”

“遵命,瑞瓦兰王子。”

一等到史利斯汀走开,瑞瓦兰便怒吼一声,把伊莱丽尔的戒指猛扔到门上,用力之大竟然在木头上砸出了一个凹痕。他从挂在喉头的链子上一把扯下充当圣徽的黑色珐琅质圆盘,怒不可遏地盯着它中间的黑色圆洞。

“为什么,女士?!”

她向他隐瞒了她的秘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我是您的暗夜先知!”他向着阴影大吼道。黑暗无动于衷,没有回应。

他把圣徽握在掌心,开始用力挤压。

“应该是由我来以您的名义召唤阴影风暴!”

圆盘割破了他的皮肤。温暖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滴下,而他的血肉立刻试图修补伤害。尽管如此,他仍然不顾一切地用力挤压着,他的怒火愈涨愈高,他的鲜血滚滚流下。

“为什么?!”他愤怒地问着,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环绕着他的阴影盘旋着充满了整个房间,活脱脱就像欧杜林城上空的阴影风暴的微缩版本。

“为什么?!”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圆盘在他的掌中猛然折断,而这个声音唤回了他的理智,让他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他的怒火慢慢地消退了,环绕着他的阴影平静了下来。他张开手,看向他的信仰标志,掌心里的黑色圆盘已经裂成两半,染满了血污。

“我本来希望成为您的工具,女士。”

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语令他想起了他的母亲。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这句话也令他茅塞顿开。凭籍一股诞生于痛苦的明悟,他意识到“希望”正是他的罪愆所在。

接受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镇静下来,站起身,把断裂的圣徽放入衣袋,然后走出房间,前去会见城主。

夜幕降临之后,五辆马车在靠近森林边缘的土路上围成了一个圆圈。邓希姆一面组织强壮的男女值班守夜,一面尽力安抚队伍中的其他人。他把一些细细的黄铜棒分发给守夜人,薇拉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

在其他几名随队女性的帮助下,邓希姆的母亲炖了满满几罐稀肉汤。男人和女人们压抑着心中的恐惧,轻声细语地交谈着,不时回头看看风暴。只有孩子们不知忧虑地又跳又笑,在篝火旁边尽情玩耍。

薇拉勉强吃了几口,但主要是为了避免给别人添麻烦。一阵阵反胃让她无法享受肉汤的美味。

“感觉不舒服吗?”那个睡在骡车后座上的男人凑过来问道。

他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而她不喜欢他的假笑,还有他的黑眼睛中的明了之色,不过他身上有些东西让她想起了艾瑞维斯。她冷淡地说道:“我很好。”

“你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毫无疑问。”他眨了一下眼说道,然后就转身从她身边走开了。薇拉决定不理睬他,而他看起来也满足于她的无视。

营地最终陷入了睡梦之中。当邓希姆返回自己的骡车时,他的母亲和黑衣人已经在车里睡了。薇拉因为反胃而一直醒着,她笑了一下向他表示问候。邓希姆回给她一个笑容,不过他看起来非常疲惫。

“起风了。”他一面低声嘀咕着,一面拖着圆胖的身体爬上马车。

是的。

他拍拍她的手,关切地说道:“尽量睡一会儿,小姐妹。明天我们必须加紧赶路。风暴正在追赶我们。”

薇拉点点头,决定不再看南方。邓希姆从自己的一个内袋里又摸出几根黄铜细棒,薇拉看到每一根的尖端都裹着一团透明物质。

“日光棒。”邓希姆解释道,毫无疑问看到了她的好奇表情。“把这头在什么东西上敲一下,它就能像提灯一样发光。这是我以前从一个小贩那里买的,这些年来一直带在身边。拿着。”

他递给她三根日光棒。薇拉接过来,感觉它们触手微温。邓希姆躺回长椅上,很快,他的鼾声就加入到了嘶嘶的风声中。薇拉在一条闻起来味道就像干草一样的毯子下面翻了个身,很快也坠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呼啸的风声和翻搅的胃口惊醒了。邓希姆和他的母亲睡在她的旁边,断断续续地不停翻身。那个黑衣人蜷缩在车厢另一头的角落里,在黑暗中很难看清。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胃里翻江倒海得更厉害了,她知道自己恐怕要吐一场才能罢休。不希望惊动其他人,她蹑手蹑脚地爬出骡车,匆匆跑向森林。在经过一个守夜人的身边时,她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解决点私事。”她低声说道,而后者咕哝了一声表示知道。

她一直走进黑暗的树丛中,用双手扶着膝盖,吐了起来。吐完之后,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

一阵狂风吹得树木吱吱嘎嘎地摇摆起来,树叶飒飒作响。薇拉的皮肤上爆起了一片寒栗。她感觉空气变了,感觉它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重。情况不对!她撒腿冲向营地:“醒醒!快醒醒!”

还没等她跑出五步,就被一截暴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了一跤,跌倒在地上。这一摔令她喘不上气来,她的警告声也化为了一声暗哑痛呼。风势越来越强,一阵大风吹得枝折叶落,随风传来了充满憎恨的呻吟声,令薇拉的骨髓都隐隐生疼。

营地中爆发出了惨叫,一声,又一声,再一声。守夜人的手中闪动起了光亮-邓希姆的日光棒。薇拉半爬半跑,跌跌撞撞地返回了森林边缘。

狂风掀起了尘雾,笼罩着整个营地。薇拉分辨出大群略具人形的黑影正在风中盘旋飞舞,赤红的眼睛犹如燃烧的煤块,它们在营地中呼啸穿梭,就像一场凝固的夺命风暴。车队中的每个人至少要对上三个活生生的阴影。

幽影们也许是被光亮吸引,蜂拥聚集在了拿着日光棒的守卫身边。数十条影子绕着他们疯狂盘旋,遮住了光亮,把冰冷的黑色手臂插进他们的身体。不过片刻时间,所有守夜人都死了,而所有日光棒也全部熄灭。

孩子们在哭泣。男人和女人在呼喊,在惊叫。薇拉的耳鼓中灌满了幽影们的呻吟声,风的悲泣声,几乎无法听清他们的声音。幽影们像蝙蝠一样在营地中飞来飞去,贪婪地搜寻着人类的温暖血肉。它们触到什么,它们就杀死什么。

营地陷入了一片混乱。惊慌失措的人们不顾一切地冲向马车。马和骡子弓着背不停跳跃,拼命踢打撕咬着困住它们的绳索。幽影们聚集成群,呻吟着,杀戮着。

薇拉听到邓希姆正在大吼着发布命令。他站在自己的车旁,双手抓着骡子的缰绳,不让这个惊慌失措的生物挣断轭套。“这边!”他大喊道:“这边!”

其他人服从了他的命令,一群奋力战斗的男人和女人掩护着孩子、老人以及那些无力自保的人,仓促排成一列,且战且退,匆匆撤往邓希姆的方向。

十余具尸体散落在草原上。幽影们到处盘旋。

薇拉知道没有人能逃脱,除非有人能把幽影们引走。

她的身体抢在她的意志之前行动了。躲藏在一根树干后面,她把自己的一根日光棒在树干上敲了一下,尖头处立刻绽放出一团光明。然后,她把日光棒用力扔进了远离她的森林中。

十几双血红的眼睛立刻转向这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进攻营地,调头冲向光亮。薇拉向森林深处跑了一段距离,然后打着另一根日光棒,把它丢向第一根日光棒的相反方向。幽影们的呻吟声立刻追了过去。

薇拉向森林深处又跑了一段距离,气喘吁吁地闪身躲在了一棵树后。她鼓起勇气探出头去,看到幽影们已经弄熄了第一团光亮。就在她观望之际,它们已经开始扑灭第二处光亮。她没能把它们拖住太久。她仍然还能听到从营地那边传来的呐喊声。

她把最后一根日光棒握在手里,盯着它,考虑着,她的心砰砰狂跳。

她咬咬牙,下定了决心,闭上眼睛,把它在树干上打着。

“这里!”她向着幽影们大声喊道:“我在这里!”

她把日光棒高高地举在头顶,为了自己的生命向着森林深处撒腿飞奔。

寒彻骨髓的呻吟声紧追着她进入了森林。来自被围攻营地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充满威胁的风声,还有幽影们的呻吟声。

她决心一直举着日光棒,直到她离开营地足够远为止。

咸津津的汗水滴落在她的眼睛里,她感觉皮肤又湿又冷。树枝不时抽打着她的脸庞,拉扯着她的斗篷。她绊倒了一两次,但却咬紧嘴唇,不让任何恐惧的惊呼脱口而出。疲惫和恐惧正在飞快地消耗她的力气。她机械地挪动着双腿,但却感觉腰间仿佛挂满了沉重的麻袋。幽影们不断接近。空气中寒意弥漫,呻吟声越来越清晰。

她无法再坚持下去了。把日光棒扔到尽可能远离她的地方,她踉踉跄跄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她没有跑上多远就不得不倚着一棵树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听到幽影们正在她的身后呻吟,在她的四周呻吟,但却不敢探头张望。

一只凭空出现的手轻轻地捂住了她的嘴,恐惧令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暗哑惊叫。她软绵绵地滑倒在地上;她的身体没剩下多少可以用于战斗的力气。

“安静。”一个声音说道,而她认出了这是车队中那个黑衣人的声音。然后,他从她的嘴上拿开了手。

她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恐惧导致她思维迟钝。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最后悄声问道:“玩命吗?”

他笑了一下,一个带着几分疯狂的笑容,然后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小腹。一股锥心剧痛贯穿了她的腹部。她惨叫一声,蜷缩成一团。幽影们听到了她的声音,齐齐以自己的呻吟声做为回应。

“她在和谁说话?”布兰纳斯的一个人彘歪着头,好奇地问道。

另一个人彘探过身去,紧盯着探知方块的表面:“我想我谁也没看到。”

布兰纳斯快速施展了一连串预言法术,想要确定是否艾瑞维斯·凯勒——也许处于隐形状态并且得到了结界的保护——前来帮助薇拉。他没来。除了幽影之外,只有她一个人。

“她在对自己说话。”布兰纳斯答道:“她被吓坏了。她可能因为过度紧张而刚刚失去了孩子。”

瑞瓦兰一直等到月落,然后扯过阴影包裹住自己,飞上了塞尔刚特城上方的冰冷夜空。城市在他的下方向四面八方延伸,一条条用火炬照明的通衢大道犹如发光的巨蛇。艾尔吉姆河看上去就像平原上的一道黑色伤口,一道弯弯曲曲的暴露伤口。一些船漂浮在海港中。

瑞瓦兰看向东北方,看向欧杜林城,看向阴影风暴。他无法看到它,但却知道它就在那里,被疯子沃伦瓦克斯召唤出来。

莎尔没有选择他,而他的梦想湮灭在了她的黑暗秘密中。他望入无月的苍穹,向虚空怒吼着他的愤怒。

仍然因为痛苦的记忆而气喘吁吁,薇拉警惕地问道:“你做了什么?”

那个男人向她的腹部点点头:“关心一下那个孩子。”

薇拉紧盯着他,目瞪口呆:“孩子?”

“是的,孩子。日后再担心他吧。现在快走,它们来了。”

但是薇拉震惊得挪不动脚步。她已经有了孩子?她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而他,一个对于她来说的陌生人,又怎么会知道?她不解地凝视着他的英俊脸庞。

“你是谁?”

在这个问题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忽然一阵紧张,担心他可能会诚实地回答她。

他低头看着她,微笑着,漫不经心地用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皮坎肩上的一个洞。“有趣的问题。”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我是一个演员,而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熟人。我们现在离开这里吧。”

幽影们呻吟着,薇拉感觉到了随着它们的逼进而带来的寒意。

“跟我来。”她诚恳地说道:“我们可以躲起来。”

他摇摇头:“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你不能跟我一起走。”他指了指她的身后:“那边有一个安全的地方。相信我,好不好?”

从他的表情中,她感觉自己的回答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而他笑了起来。那笑容中有着挥之不去的忧伤。

“那么跑吧。快。”

她环顾树丛,而幽影们也看到了她。它们的眼中血芒暴涨,一打黑色的影子向她疾冲过来。她回头看向那个男人,却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她没时间多想他到底去了哪里。她转过身,快步穿过树下草丛,撞断探出的树枝,跌倒,诅咒,爬起,但始终没有停步。一想到她的孩子,她和艾瑞维斯的孩子,就令她充满勇气。她感到幽影们紧追不放,呻吟着,伸出冰冷的手指想要从她的身上-还有她孩子的身上-吸取生命。它们就在她身后,越追越近,紧跟着她的脚步。

她冲出森林,来到了一片花海中。她没有放慢速度。幽影们齐声呻吟,那声音就在她的身后。恍惚间,她听到了清脆而渺远的铃声,她想自己大概是疯了。

“哪里?!哪里?!”

泪水混合着汗水流满了她的脸庞。她信任了那个黑衣男人,然而他却是个骗子。这里没有安全,只有花海和死亡。她的双腿忽然失去了力气,她跌倒在了盛开的花丛中。一片银光闪闪的花粉飘上了夜空。

幽影们包围了她。威胁和寒气扑面而至。她在它们的触摸下尖叫着,感觉它们正在从她的身体中吸走生命,令她全身僵冷。她蜷起身体,用双手护着腹部,护着她的孩子,心中拼命祈愿她能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任何地方——在那里,她能够在阳光下和平地抚养她的孩子。

布兰纳斯紧盯着他的探知透镜。阴影从他的身上缓缓腾起。

“她去了哪里?”他的一个人彘嘀咕着问道,同时专心地望入透镜之中。

另一个人彘失望地垂下肩膀:“它们会杀了她的。”

“那些花发生了什么事?”第一个人彘又问道。

布兰纳斯摇摇头,又观察了那片花海一段时间。林中空地上的每一朵花都已经变黑,凋萎,死去,而那个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幽影们失望地四处盘旋着,然后飞快地离开了。

布兰纳斯困惑不已,他通过自己的探知透镜施展了一连串预言法术,认为那个女人也许是隐形了,或是用其他什么方法掩饰了自己的存在。但没有,她消失了。他试图把透镜的焦点重新调整到薇拉身上,无论她去了哪里,但是透镜上只显示出一片灰色。

“怎么搞的?”他喃喃自语。

两个人彘一起耸耸肩。

布兰纳斯把透镜转回到草地上,仔细研究了它一会儿。然后,他扯过黑暗包裹住自己,在心中感应到与草地上的黑暗之间的对应之处,把他自己传送到了那里。

他出现在了草地边缘。死去的花朵在他的靴子下面嚓嚓作响。难道这些花和那个女人的逃脱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或者它们是被那个女人所使用的某种魔法的副作用杀死的?一个预言术揭示出这里仍然残留着某种强大魔法的余痕,但他却无法确定它的本质。他试图用一个追踪魔法来确定她究竟逃到了哪里,然而法术却没有向他显示任何线索。

“你究竟在哪里,女人?”

他不能让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他花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逐寸搜索附近的森林,草地,施展了一个又一个预言法术。起初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找到,直到他的一个小法术显示出一抹黯淡的光芒-

“那边埋着什么东西。取回来。”

他的人彘们欢呼一声,跳下他的肩头,争先恐后地想要取悦他。它们挖开死去的花梗,柔软的泥土,直到从地下拉出了某样东西。

“我的!”

“我的!”

它们拉扯着一件沾满了泥土的小玩意:一条链子,也可能是一条项链。

“够了。”布兰纳斯说着,从它们手里接过了它。

两个人彘不服气地向对方吐了吐舌头。

布兰纳斯看到它们确实挖出了一条项链,包裹在不知多少年的沉积物中,也许是某个精灵或旅行者意外掉落的。他低诵了一个小戏法的咒语,清理干净了项链,而当它暴露在他的掌中时-一条白金项链,带有一枚硕大的风信子石护身符——所有关于凯勒女人的念头都被从他的脑海中赶得一干二净。

“真漂亮!”一个人彘赞叹道,它已经爬回了他的肩头。

阴影绕着布兰纳斯疯狂盘旋起来,他自己的阴影风暴。他震惊得几乎喘不上气来:“这是我母亲的!”

他把护身符翻过来,看到刻在背面的铭文:给阿拉莎(Alashar),吾爱。

“它怎么会在这里?!”人彘们异口同声地问道。他缓缓地合拢手掌,把项链紧握在掌心:“我不知道。”

但洞悉真相是他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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