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德·格林伍德
翻译:Jerric
幽暗地域的反常现象
黑暗之中,闪动着诸多双的眼眸。一阵低沉又刺耳的笑声传来——这声音在地脉谜城里极为罕见。 朱纣恩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兴奋了。
这座庞大的地下迷宫潮湿幽冷的深处, 便是地脉谜城臭名昭著的杀戮之地,在头骨港北方不远处的那些迂回曲折的隧道里,有一条不同寻常的通道起始于一个拱门,在拱门顶部的正中,放置了一座身体前倾、面带微笑的水妖精石像。这尊雕像,虽没有它代表的真实生物所独有的梦幻且致命的美貌,却也有着惊人的魅力。而关于它的故事已经流传了许多年。有的人甚至相信它代表了某一位女神或许是淑妮吧,那位有着火焰般颜色头发的恋爱之神——还向它鞠躬,或是在它面前祈祷……可谁又能说他们是错的呢?
除了它栩栩如生的美貌,这尊雕像定然还隐藏着更多的秘密。任何一个想要把它拆下来搬离的人都死了——被撕得粉碎——散落在拱门前的小厅里。他们中某人不慎丢下的染了血的石凿,已然被留在那里充当无声的警告,警示今后那些想要闯入小厅的便携雕像的爱好者们。
是谁雕刻了这个拱门?又是为了什么?这些谜题一直以来都被深水城这一区域的神秘建造者很好地封存着。某些谨慎而走运的探险家能够探索到拱门之后:一条墙壁光溜溜的普通隧道,显而易见地(那些端详着水妖精的人能够轻易地发现这些细节)。不过出于某些原因,没什么人会沿着这条路走很远。
而选择了这条路的人会发现,通道很快地变窄并急速下降,转为从阴冷潮湿的岩石里凿出的粗糙隧道。在通道的某些地方,永无休止的窃窃私语声弥漫着:似乎是高声演说的杂音残余,遥远的,若有若无,却又不会陷入沉寂或彻底消失. 即便是最细密的聆听者也无法辨识或是弄懂这种语调。
兴致盎然的探险者继续向前,在不断深入的通道里迎接他们的,是前人遗留下来的咧开大嘴笑着的骷髅,还有一些更为巨大的、蛇类生物的骸骨;甚至有的地方还设置了隐秘的陷阱。在几个致命的钉板陷阱里面,苍白的骨骸仍然悬挂在那些末端尖利、古老又乌黑的树桩上,与蛛网纠缠在一起。距离上次它们坠落,犹如尖牙般刺穿那些不幸的生灵之后,已经过了很多年,如今残存下来的只是那些遇难者纠结着的骨骼和筋腱,寂静地吊悬在那里,生命之血早已枯竭。
很少有探险者会走这么远。要等很久,才可能有某块破碎的骨头脱裂开来,伴随着一声干瘪的叹息,坠入下面的深渊. 这是这里唯一能令人兴奋的情景了。
任何一个闯入者在穿过这片陷阱遍布的区域之后——也避免了牺牲自己去发现新的陷 阱——不久会遭遇到,来自一个比多数人类都高大的骷髅那永无休止的凝视。巨人头颅低垂, 向下瞪视着通道,空空的眼眶因蜗居其中的荧光蠕虫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它们缓慢蠕动着的细微荧光揭示了这个巨人死亡的秘密:在不远处晦暗的通道里,悬挂着一块几乎和那被劈下的头颅一般大小的巨石,附着其上的钢刺长度几乎同大部分人类的身高相当,且锈迹斑斑。粗宽的旋摆链条,以及环绕捆绑在巨石上的皮带依然十分牢固。这块悬吊着的布满长刺的石头仿佛一个眼魔,几乎阻塞了整个通道,还不时地随着遥远的震颤和地底的微风而轻微地晃动着。
只有傻瓜——或是一个探险者——才会走这么远,甚至挤过这巨大的陷阱,去刺探更多的危险。这个入侵者很快来到一个小厅,它粗糙的通道穹顶被一圈由荧光石组成的细带所贯穿,它们昼夜不息地渗透出红宝石般的微弱光芒,映照着下面一张古老却看似舒适的扶椅, 和它旁边的几个脚凳。这些家具被摆设在凹室里的一张侧桌旁,桌上随意搁置着几本泛黄的古老书卷——大部分记载了各种可怕的探险故事,也有少量诸如“精力充沛的法师”之类——以及一长条由人类的头发打节而装饰成的书签。
一个幸运的冒险者发现椅子里空无一人,便不停猜想它是如何出现在这里,又是谁在使用它。若是这个探险者不够走运,或是莽撞地弄坏此处的任何一件东西,他随即就会发觉: 这里是某位古老而疯狂的法师的一个度假地,有人叫他海拉斯特,也有人称他为地脉谜城之王。只有他能够把一群巫妖骷髅召唤到费伦,环绕椅子排成一圈儿,鬼魅般地漂浮着,随时准备向那些对海拉斯特施暴的人投去无穷无尽的法术。如果那发现凹室空无一人的幸运冒险者存活下来,并继续向前探索,不久他会发现,在接下来的一段路上,人类的骸骨在那儿恒久地漂浮盘旋着,等待着去劫掠和撕碎下一个活物。它们耐心地等候着,一旦入侵者踏进这片领地,它们便急不可耐地骚动起来。
枯骨之后的隧道向右方拐去,最终消失在一片辽阔里——那是一个巨大的洞穴,足以容纳地表世界里的某些城市…..
洞穴中,许多只眼睛忽闪着,一丝亮光突然闪现在黑暗里。
亮光停顿了片刻,开始旋转着狂舞,并迅速扩大,燃烧着变幻成一个明亮的、漂浮着的画面. 一个人类女子,丝缎般的长发,流水似的优雅,精美的服饰,还有黑珍珠一样的水灵灵的眸子。
低沉的笑声再次响起,它向着那个真人般大小的发光的幽灵飘去。洞穴中的那些眼睛凝视着画面。
“我们开始吧。”低沉的嗓音带着胜利的语气响起;一个长有触须的肉块从洞底的岩石上升起,慵懒地飘向那幅画面。
当它靠近时,它那些沾满灰尘的的触须逐渐瘫落,缩作一团,它站了起来,拉长,眨眼之间变成那幽灵少女的孪生姐妹。
在画面和变形生物的上方,那诸多的眼睛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整个模仿过程……这些眼睛由蛇一般不停舞动的触须连接在一个球体之上,圆球下方裂开一张满口尖牙的大嘴。漂浮的球体中央是一只巨大的独眼,其中燃烧着兴奋的火焰;一阵满意的低吟在洞穴里回荡着。
苏纣恩比普通眼魔还要年长,然而对于它的种族来说,多年的耐心等待和精心算计总有一天会销磨殆尽。对于苏纣恩而言,这一天已经到来。
这位眼魔暴君悬浮在半空,围绕着被他控制的变形怪快速且兴奋地旋转着,并参照那召唤的画面,吹毛求疵地寻找着两者之间的差异. 最后的检查完成后,它发出了一阵满意的隆隆声。它一边飘动,一边施放强力的魔法,那魔法光焰的细粒随着它飞舞起来。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个美丽又婀娜的变形奴隶——每一寸都跟那个沉静、有修养的、备受关爱的人类贵族少女分毫不差——很快它会变成另外一个相貌:一个特别的深水城领主。借此,苏纣恩通过与其意志稳定相连的眼睛和他的爪牙,终将伸向上面的世界,伸向那个富饶熙攘的人类城市;他们竟如此愚蠢,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被掌控。深水城,光辉之城,金币在城市的河流里流淌,这里的居民来自费伦各处——或者更远的地方——他们每个人都打算在这流动的财富里捞上一笔;甚至渴求更多:利用诡计或是蛮力所能获取的,那权势的气息与滋味。
权势。成为其中一份子,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塑造过程和结局——正是这诱惑着苏纣恩, 也使他在这潜藏的黑暗中细心品味。眼前的奴隶变成了一个叫做杜尔南的人,他正是有名的呵欠传送门旅馆的老板。利用它,苏纣恩就能方便地在头骨港和深水城之间随心所欲地传送物资(并收取高昂的费用) 弹指便成为这些汩汩流动的金币的管道,也成为全剑岸地区最黑暗的密谋之一。
在这无尽的黑暗里匿藏等待了如此之久,终于可以再次活过了!
在残酷遥远的过去,费林魔葵来了,欧尔图尔城也随之陷落了。眼魔们在那里被撕成碎块,它们的魔法爆炸弄塌了那里迷宫般的通道,直到它们鲜血淋漓的躯壳堵塞了暴君之城的每一条街道。欧尔图尔城曾令紫蠕虫和灵吸怪的族类臣服,成为他们意识受控的守卫;眼魔们能够轻易熔化岩石,在坚硬的岩块里雕刻出新的通道和厅堂,还随意屠杀卓尔精灵的战斗小队;黑暗精灵之流的军队胆敢出现,他们就会被任意摆布。那里,是苏纣恩的故乡。在被无情的费林魔葵追赶下逃过暗无天日的幽暗地域,经历了数不清的日月之后,这只眼魔至今仍难以接受它的城市已经陷落这一事实;最终,它来到了有名的头骨港,这奴隶的源头,这衔接地上与地下的最著名的枢纽…..
这苏纣恩立誓留守不再逃离的地方。这位眼魔暴君瞥了一眼它的奴隶,不耐烦地在意识里传去一个指令,人类少女的闪亮画面被吹成了漂浮在混沌中的魔法尘埃。它们飞旋着,扑向洞壁,并粘附在那里,发出微弱的银光,为下一个即将被释放的法术照明。
是的,下一个法术。一个会把注定毁灭的深水城领主引到苏纣恩面前的法术。那位老英雄会谨慎地来到地脉谜城的深处,来营救这个年轻美貌的贵族少女:妮茜珂丝·雷杖,杜尔南的老友阿纳窦的女儿,而阿纳窦正是雷杖家族的族长贝若姆的兄弟。他将殒命于此。
这眼魔扫了一眼变形怪奴隶,它正以妮茜珂丝的形态站在那里,眼魔用心灵的链接命令它退缩些。它面露恐惧地抬起一只纤巧的小手,遮住嘴唇。完美的模拟。苏纣恩看到这情形笑了起来。杜尔南很快就会被它掌控的。
是啊,很快……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苏纣恩无奈地想到,在跟人类打交道,“一切顺利”几乎不太可能发生。然而它耸了耸肩,连接眼球的触须像一群受惊的毛虫般抖动起来, 那些魔法光焰的微粒听话且迅速飞到它面前。它们旋转着,变成一只眼睛——这只眼睛注视着那个惊慌的少女,记录着她说出苏纣恩要求她叙述的话。
消息准备就绪后,眼魔发出一声满意的低吟,那只发光的眼睛围着它旋转一圈后,便向前飞出,去寻找那个叫杜尔南的人类。
杜尔南,这位深水城领主。杜尔南,这位呵欠传送门旅馆的老板。杜尔南,这个注定毁灭的人。
“因此我们的剑无与伦比……”杜尔南唱道,他停顿下来,弯腰在麻袋的底部仔细搜查。他找到一个瓶子,把它拿到面前。
“耀眼的火花闪过阴森的空气。”他接着唱道,并用力吹开散落在瓶子标签上的一层厚厚的灰尘,那毛毯似的尘埃并未飞卷起来,只是勉强地向旁滑开,落了下去。邓缇莫的甘露, 1336 年酿制。唔,虽然不是永聚岛的万能琼浆,不过也算是美酒了。科米尔的阿纣恩正好在那年加冕. 谁又能说他比这酒过的更好呢?
杜尔南用他满布灰尘的腰带末端裹住酒瓶,并把它放进肘弯处无声地漂浮着的篮子里。他还找到什么——?啊,对了:最棒的伯雷尔德酒!哎,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这种从遥远的谢尔塔拉运来的黑甘草威士忌,不过他们就是喜欢那个,而且爱好者还越来越多。毕竟一个人应该与时俱进吧。
哈!上边还有个金龙的标记。那些刚开始刮胡子的毛头小子整夜整夜地逛进这家酒馆, 说话响亮而傲慢,还手持打磨得闪亮耀眼的宝剑,急切地四处挥舞炫耀着……我们年轻时也是如此粗鲁,如此……毫不含蓄么?或许是吧。
时间是伤痛最好的治愈者,也是一盏会随着喜好改变光线的灯笼;虽然它们能令现在的他稍许驼背了,会令他在阴湿的天气里骨酸腿疼,可是它们也让他的年少时光在他眼中更加光彩夺目了。尽管现在他就浑身酸痛。杜尔南抱起一堆伯雷尔德酒酒瓶,放进篮子里,并继续向前走去,丝毫没有费神去回头察看,以确认那篮子还在跟着他。
它当然会跟着。老英伽尔特施放了正确的法术,那效果会持续下去,永不减弱或是……
消亡,而这个年老虚弱却脾气暴躁的老法师已经去世了。不到十天以前,他们才为他吟诵了法术的挽歌。
杜尔南摇了摇头,弯腰让过低悬的拱门,进入第二个地窖,再次挑战性地高声唱起那首战歌。“我在那杀死了一打巨龙!”
嘹亮的回声从好几个阴暗的角落回荡过来,似乎在为他合唱,他大笑起来,更加欢快地唱出了下一句:“以及六个老兽人,还有一个蛇发女妖美人!”
回声在他四周翻滚,那些话钩起了他的回忆。这不只是呵欠传送门旅馆最深的酒窖。这里也是陈列他那些战利品的地方,纪念他挥剑的岁月的那些东西:那边一个闪烁着的巫妖的护身符,他把它作为台灯挂在那里;这一对兽人的獠牙,来自他所见过的唯一一个巨型兽人
——如果他输掉了那次战斗,那才会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巨型兽人;还有那些从死去的对手那夺来的利剑,或是取自战场里那些生命终结的染血的双手,或是作为奖励从那些闹鬼的墓穴或巨龙宝藏里带了出来。还有好几把利刃挂在这里那里,挂在他四周,它们那逐渐失效的魔法效果闪烁出苍白暗淡的光芒,描绘出这些尘埃满地的地窖四壁,同时也标记了他昂贵的魔法守护网。
杜尔南环顾身边所有这一切,禁不住摇头,掂量着为何生活会变得如此循规蹈矩,这么乏味。他的思绪跃回到那早已沉没的海船里,跃回了那熊熊燃烧着即将倾翻的甲板上,跃回到那曾经巨龙出没、现在却早已倒塌、被人遗忘的城堡废墟之中. 那些咆哮的敌人,还有热情的美人,他们的面庞再次浮现出来……在这一切里,在闪耀的火光里,在利剑的呼啸里,在死亡之舞的尖鸣里,他总会胜出。不知不觉地,杜尔南哼完了歌谣剩余的部分,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唱起他年轻时的另一首战歌,那顺从的篮子紧随在他身后。在这里他到底储藏了多少头盔和利刃之类的物什,却几乎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呢?
紧接着在他眼前的房间里,那些防护魔法忽然闪耀起来,这位壮实的酒馆老板甚至来不及诅咒,这些魔法的防御网一闪便都失效了,在忽然撕裂的空气里,一个耀眼的东西透过虚空里一个燃烧的缺口蹦了出来,向四面八方喷射出恐怖的魔法能量,并迅速朝他飞来。
杜尔南低头闪过,在身后看不见的篮子里摸索,找了一个瓶子扔过去,并迅速拔出他腰间的小刀。那发光的东西又小又园,并且. 裂了开来,展示出它里边的一个画面。当它逐渐展开成一个魔法的画框,并最终平滑地静止在杜尔南面前的空气中,周围的防护魔法也伴随着最后一阵魔法火焰的跳跃,自动修复了回来,平静再次回到地窖里。
“杜尔南?杜尔南大人?”画面里那少女的相貌十分眼熟,不过他以前从未听过这微弱柔和的声音在恐惧里竟颤抖得如此厉害。妮茜珂丝·雷杖正站在某处一个黑暗的洞穴里,她脸上沾了一点灰尘的污迹,透过被撕扯得残破不堪的礼服,一侧光滑的肩膀裸露了出来。她乌黑的眼睛因为惊恐而圆睁着。“如果您收到这消息,请来救我。我正在”——那贵族少女咽了一口气,咬着嘴唇,继续说道——“地脉谜城里。其他人都跑开了,而且,有东西在跟着我。我猜我大概在离您的地窖不远的地方,不过我不能确定……… 而且我的萤火快要熄灭了。那——那里有东西在跟着我。请您快来。”
那景象暗淡下去,最终彻底消失了,只留下杜尔南呆呆地注视着那恳求的眼睛曾经出现的地方。这信息是如此真实——绝对如此。只有个别贵族敢公开称呼他“领主”,而且不到四天以前,他曾在皇宫里举行的月光盛宴上见过妮茜珂丝。这确实是那个女孩,千真万确, 而且她吓坏了。她身后的那个洞穴有可能是地脉谜城的任何地方,却不会在附近;呵欠传送门旅馆附近的地穴都是四壁光滑的小房间。她的话里提到“其他人跑开了”,听起来像是那些佩戴闪亮宝剑或者灿烂披风的贵族男孩们,借着几杯烈酒壮胆,也为了吸引女孩,就开始了这种莽撞的冒险。一般这样的冒险最多不会超过地脉谜城那无尽的迷宫里最上层的几个房间,而这些嬉笑着的参与者在被吓坏——或者真的遇上危险——之前,就已跑回了上面的城市。
这个小女孩曾和他一起说笑、还一同玩过大臣的玩偶,后来还向他提起过人生和冒险, 作为名门望族的年轻少妇,她是那么渴望逃脱那种空虚的生活——唔,这看上去和一个退休探险家的无聊日子并没有太多不同——现在她却迷失在地脉谜城的某处,陷入了危难之中。而他是她能找得到的、唯一有能力提供帮助的人。杜尔南轻叹了一声;他的职责很明确。
这和他年轻时的大胆事迹相比根本排不上边,不过……酒馆老板皱眉踱步到一根柱子旁边。现在,该是向下第四块石头呢,还是——?
那第四块石头在他的指间丝毫没有松动,不过第五块却轻轻地向内滑入,显露出一个暗格,以及里边的手柄。他按下石块的尖端,一个隐藏的开关被挤压下去,咔嗒一声响。他记得应该向后退开,迅速闪向一旁,膝盖因急速扭动而一阵麻木;然后他再次向前,那昔日的兴奋在他体内再次雀跃起来。他向漆黑的暗格里看去。
一把利刃的手柄闪耀着光芒,似在迎接他的到来。杜尔南将它取出,并从刀鞘里抽了出来——这是一把沉重的宽剑,剑身颇长,它来自银月城北面某个无名的冰冻溪谷,是在那里的一个墓穴中找到的。那一天他正拼死逃离一队兽人。他手持这把剑走过了北方大半的土地, 也上上下下历遍了剑岸地区一个又一个海盗的甲板。曾几何时,他能把一个人的头颅从他肩头取走。他随手挥了一剑,险险划过身后悬浮的篮子,和以往一样,他手臂的肌肉兴奋地阵阵颤抖起来。
它刺透空气,而他是如此喜爱那夹带着力量的呼呼风声……不过它似乎比过去重了许多——天啊,他曾经整日整夜地到处挥舞过这剑么?杜尔南把它放下,剑尖轻触地面,斜倚着它思索妮茜珂丝会在何处。在这地窖墙壁后面那些阴暗而危机四伏的通道里,她正被困在某处。
酒馆老板的指尖轻轻抚摸着那熟悉的剑柄,过了片刻,他耸了耸肩,触摸了一下他左手中指上一个不起眼的戒指。一道银光的细粒组成的小环围绕着那戒指无声地旋转起来;他低头对着那急速波动消退的光环轻声说道,“我进地脉谜城去营救妮茜珂丝·雷杖了,老朋友;我可能需要帮助。”
最后一粒魔法的光焰消失了。杜尔南看着戒指,轻叹一声,再次举起长剑。他的第二声叹息更响了一些,对于他衰老的气力,他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剑靠回石柱,沿着地窖走到一面墙边,那里悬挂着一把更短更轻的利刃。如以往一般,这把剑在他的手中感觉颇佳。
他迅速而急切无声地滑剑出鞘,将它抛向空中,伸手接住,迅捷地刺向一个假想的对手, 又毫无停顿地向上弹开,并旋转一周,只有一丝之隔,掠过他身后篮子里的酒瓶上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那篮子似乎在他飞舞的利刃面前退缩了些许,不过杜尔南并未留意到这个, 他跃过一条拱道,那里设置的魔法防御只让他一人通过;他向下踏上了那些黑暗而陡峭的阶梯。经过了这么多年积满灰尘的日子,他再一次出发去战斗了!
他遗忘在身后的那载满酒瓶的篮子,试图跟着他冲过魔法保护;一阵魔法的火焰闪耀起来, 将它反弹回去。
那篮子似乎轻叹了片刻,便即摔向地面,打碎了至少一瓶伯雷尔德酒美酒。暗色的威士忌汩汩流出,溢满了地面。不过无人在那里倾听。
“淳丝卓?我知道你在那里!出来跟我打,你这遭天杀的,不然我就——”
说话的人并没等他的威胁发挥效果,便直接给大门狠狠一击。门板剧烈颤栗着,房门后的人无需看到第二次重击时透过门板的闪亮斧刃,就已知道这门绝对抵挡不住第三次攻击。
房间里的红脸男子停住低声的商谈,迅速向后站开,为他的商业伙伴让出她所需要的空间。她站起身,长蛇般的尾巴扫过他的脚边;她微微晃了一下,皱起眉头,集中了精神。
淳丝卓那火红的头发,以及她上半身美艳的赤裸胴体并无变化;她佩戴着的一条红宝石长链在她丰满的双乳间闪烁晃动着。然而,在她纤细的腰身以下,那些鳞片逐渐消融退去, 她的尾巴收缩成为修长的人类双腿。莫特镇定地走到她面前停下,他身上那些抵御她碰触的魔法鲜活地燃烧起来,伴随着大门砰然倒地的一声巨响,那魔法火焰扑向了她,并跟着莫特一同多情地拥抱上去。
头骨港街头熙攘的尖叫声和货车隆隆声如潮水般涌进房间。一把巨大的阔斧伸进了残破的门框,接着一只牛头人的长角警惕地跟了进来。它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咆哮道,“淳丝卓!”
莫特从那柔软的樱唇边抬起了头,不悦地嚷嚷道:“你找错门了,长角脑袋……这个我可是花了钱的。”
那牛头人低声怒吼一声,便要向前冲来,却又急忙停住——它眼前的地板缝间忽然升出一把细长的刀刃,致命而无声。“如果你这两条腿不从这里马上走出去的话,”肥胖的大债主咆哮道,“下一刀会从你双腿中间伸出来,听见吗?”
牛头人对他怒目而视,转而紧盯着莫特怀中的女人,喃喃说了声“对不起”,便转身退了出去。
矮胖的大债主抬起一只手,浓雾从指尖的第二个戒指弥散开来,将敞开的房门和四周的墙壁全部包裹在其中。当这个结界发挥效用时,头骨港那熙攘嘈杂的喧嚣哑然而止。在这突然而至的寂静里,一个冷酷的声音从他的咽喉边传来,“多谢你的机智解围,莫特。不过现在你可以放开我,你那开口笑着的裤裆也可以离我远一些了。”
“我很乐意做任何能避免不快——以及血腥的事,”大债主一语双关,并顺从地站开了。“你可以扮做一个漂亮的女孩,淳丝卓。”
“不会为你扮的,我不会,”这位人身狮的贵妇人反唇相讥,鳞片在她那不断延伸的双腿上再次显现出来。“我们还是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关于交易条和进口品的事情上吧,好吗? 我相信我们已经谈到那一百二十桶伯雷尔德酒,还有十大箱重铁链了。”
“你不打算再加上一两块红宝石么?”莫特低声嚷嚷着回答,竖起了眼眉。人身狮冷冷地注视着他。“不,”她简短地回答,“我不会。”
“啊,”莫特轻盈地说道,“那么,看来我只好把这些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了。”他伸出手,肥胖的指间挂着一串红宝石。
淳丝卓皱眉看了一眼,又低头检查她长发披散盖住的前胸。她的长项链最下端的三颗宝石不见了。她怒吼着抬起头盯着他,眼中满是怒火。
莫特看她伸手抢回宝石,便严肃地向她躬身,额头几乎碰到地板,在他抬头的时候,一阵翻眼白痴那样的笑容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淳丝卓的尾巴在地板上狠狠地抽打了几下,这位人身狮愤怒的嘶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转变成无可奈何的摇头苦笑。
“你从来没对我弄虚作假,”她轻声说道,话语中略带惊奇,看着这个头发蓬松的胖子喘息着,吃力地直起身体。“那么,你到底是怎么赚钱的呢?”
“用我无边无际的魅力,”莫特若无其事地解释,“让那些富婆陶醉在我的怀抱里,让她们迫不及待地想 把珠宝首饰作为礼物所给如此迷人——唔,如此有天赋的我。就是这些把我带上了这条康庄大道,而且一直来到了今天这里。”
“住到头骨港最差的妓院里,那些保镖的宿舍楼上的出租房里?”淳丝卓讥讽地问道, 并向他滑了过去。
莫特那长满茸毛的手指勾住腰带,哼哼道,“那好,姑娘,反正这不是什么秘密,我的判断力——”
“确实下滑了不少,如果你胆敢叫我‘姑娘’的话。”她的回答里夹着酸意。人身狮贵妇人双手交叉在胸前,站直了身体,她的尾巴尖端恼怒地轻敲着地板。
莫特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如果你觉得装作小小生气的样子会让我良心不安,因而在我们谈其他生意的时候会更慷慨一些的话,那我劝你三思而行,长鳞片的小可爱。”
“小可爱?”人身狮贵妇人嘶嘶道,这次真的生气了,向前倾身,眼里的火光闪耀着。“为什么,我可是一个——”
她忽然吃惊地向后闪开,并迅速抬手放出一个法术,因为一个细小的光轮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空中。淳丝卓恼怒的目光移向那个商人,不过这个光轮并非他的作品;莫特和她一样吃惊。那人身狮静静地退了开去,双手举在空中,蓄势待发。
从那些旋转着的光辉里传来一个莫特熟悉的声音。“我到地脉谜城里营救妮茜珂丝·雷杖去了,老朋友;我可能需要帮助,”它说道。他手中的第一个戒指也回应着颤动起来,悄悄把莫特朝着呵欠传送门旅馆,远处杜尔南那酒馆的方向牵引过去。
莫特跟随着那牵引,蹬着他那破旧的靴子大步都过地板,向着破碎的房门走去。淳丝卓流畅地滑到一旁,让他经过;他看上去似乎完全忘了她还在房间里。当皱着眉头的商人经过时,那结界悄无声息地分向两旁;他走出房间,来到过道里,发现那里并没有塞满牛头人。几步之后他来到了最近的窗子边。
肥胖的商人透过墙头,向墙外黑暗而危机四伏的头骨港里,最新开张的宾窦之刃酒馆那由结界包围的前厅里看去。他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边几张桌子,并且看见……对了,他曾经……
头骨港里一项最新的投资是那些向导火把,你可以雇佣它们一整夜,并且遵从雇主的意志,会有漂浮着的骷髅手举着火把,带你到任何地方。此刻,在宾窦之刃里那些精心摆放的桌椅旁,正好有很多这样的发明在随着扑扑的火苗,忽隐忽现地闪烁着;而它们其中一支正好清晰地照亮了妮茜珂丝·雷杖的脸。她与几个贩卖奴隶的女人坐在那边,镇定自若。她手里拿着一只又长又高的琥珀色酒杯,腰间斜插着一把纤细的长剑。在他观察的时候,她正好因为某人的笑话而哈哈大笑起来,向后靠着椅子,一只套着精美长靴的脚悠闲地放在桌上, 并向那个取悦她的奴隶贩子举杯致意。
如果这是一个处于危难之中的女人,莫特想到,那么他肯定不愿意见到比这还更加自信而悠闲的人了。
莫特看着这年轻女人坐在椅子里,像猫一样伸了伸懒腰,环顾四周。在她有可能抬头看到窗子之前,他急忙缩了回来,并摇了摇他长满浓密头发的大脑袋。“那么,”他缓缓地喃喃自语,“那么,好吧。”
“这……. 刚发生的这事,”那人身狮贵妇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现在,看来我们的贸易商谈不得不因此而停下来了,是么?”
莫特转身注视着那双火焰颜色的眼睛,发觉——而且不是第一次发觉——淳丝卓是如此美丽。“是啊,”他几近伤心地回答,而他的商业伙伴向他微微一笑……与此同时,在那修长指甲的手中,一个蓄势待发的法术火焰也闪烁了几下,逐渐消失了。
“还会有……其他机会的,”她说道,并从他身边滑过,距离如此之近,她皮质的鳞甲擦过了他的手臂。莫特注视着她走下楼梯,淹没在黑暗之中,心中不由一震,轻哼了一声, 连连摇头。真可惜他是如此肥胖,而人身狮又是吃人肉的。他甚至开始希望那微微的笑容会有其他的含义了。
他退回房间里,轻轻碰了一下那第一个戒指。一个有银色光点构成的小光轮顺从地由戒指上升起,无声地旋转着。他向着光轮倾身,低语道,“我去头骨港帮助杜尔南解救妮茜珂丝·雷杖了;不过我看到她在这里十分安全,怀疑这是个骗局。”
那魔法光焰渐渐淡了。这肥胖、年老的竖琴手兼深水城领主向他的另一个戒指低语几句, 拉开他具有保护魔法的披风裹住全身,这样在他穿过头骨港的时候,它们可以抵挡住那些飞来的横祸。在这地下城市里,店铺以及居民都在以残酷的速度迅速更替着,不过这地方并未变得更加容忍弱者和粗心之人。莫特环顾四周,又从他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个小物什,握在手中,他迈步走过通道,向着悠长缓慢之吻妓院屋外一个隐蔽的楼梯走去。在他身后,他并没有关紧房门,这样哈尔戴斯就能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因而可以关掉那些由脚踏板触发的刀刃;不然的话,一两个收拾房间的侍女没准会因此送命。
艾丝帕一个筋斗从吃惊的守卫头顶翻过,她的光脚一触及地面冰冷的石板,随即向后转来。那名城市守卫也身形流畅地跟着转身,尤其是他身穿华丽的铠甲,这一转身显得更加出众——出众得刚好来得及看见那位年轻女士手中的短剑剑柄停留在他眼前不到一指的地方, 闪闪发光,而那里本该是一把毒辣的剑刃所在的地方。他刚要张嘴惊呼,同时感觉到她那反转的长剑剑柄也已经轻戳到他的肋下,如果这是一场真正的打斗,那剑柄所在的位置早已将他撞得背过气去。
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灰金色头发、汗流满面的少女那笑意盈盈的脸颊,不由摇了摇头以示投降,汗水从他的鼻尖颗颗滴落。“我看到你的动作了,”他无奈地低吼道,“可我还是没法相信你居然能做到。”
“就当你自己已经被杀了吧,赫利,”他身后的守卫队长说道,“下一次可别像一只睡着的大象那样转身了。在你找到重心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把剑穿过你的脖子,再走出那门去了。”
“是,队长,”赫利呼吸沉重地说。“哪怕一次机会,我只想看你——”
他忽然顿住,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身穿皮甲的舞剑对手,以及她面前的空中逐渐出现的一个细碎光点组成的光轮。在令人不安的寂静中,注视着它们渐渐旋转成明亮的实体。她举手示意守卫们保持安静。
一个她熟识的嘶哑声音从环绕的光辉里传了出来。“我去头骨港帮助杜尔南解救妮茜珂丝·雷杖了;不过我看到她在这里十分安全,怀疑这是个骗局。”
光斑随之渐渐暗淡下去,微弱得只剩下一丝轮廓,在莫特的魔法帮助之下才能看到。他们漂浮在空中形成一条细线,指向北方——并急速向下。指向比这幽深潮湿的城堡地窖还要深的地脉谜城之中。
艾丝帕注视着那些微弱的光斑,微微皱眉。她知道她的爱人传话给她,是为了预防杜尔南的召唤有可能是假的——是一个把莫特自己骗入险境的骗局。而且,不管是不是骗局,除非那些老的深水城领主在最近几天换了很多,否则他们肯定很需要她在某些方面的帮助,而且这很快就会发生。她转过身,向着围观的守卫们微微鞠躬。
“跟以往一样,和你们过招是一大乐事,先生们,”她对他们说道,同时用包裹皮甲的胳膊擦掉额头的汗水,伸脚套进靴中。“我必须走了,有人需要我。”
“是我们应该知道的事情吗?”那守卫队长皱眉问道。
艾丝帕摇了摇头。“领主们的事情,”她说着,同时轻盈的跑出房间,留下所有侍卫们注视着她的背影。
“一个女人的剑怎么能——就算是这个女人的剑——得到深水城领主如此的看重呢?” 一个守卫用满怀惊奇的口气问道。“她到底是什么,能让他们如此频繁地需要她的援助呢?”
“伙计,”赫利回答道,“等你下次比剑的时候赢了她,你再来问我那个问题吧。”他说着随手一抛,将他手中的长剑从宽阔的房间的一端,抛向远端的角落“荣耀之孔”——一个不比他的拳头更大的小孔之中。那长剑笔直插入它的鞘中,嗡嗡颤动了片刻,他的同伴们转头看着他,纷纷发出惊叹的口哨声。赫利摊开双手,脸上没有丝毫骄傲的神情,补充道, “你们都看到她是怎么对付我的。无论一个人有多强,总会有更强的人存在的。”
一个守卫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我可不想碰到任何比她更厉害的人了。”
“现在该做其它事了,”那眼魔暴君喘息道,它的一只魔眼转向洞壁上端的一个凹穴处。一个小而光滑的东西从那里顺从地探了出来,平滑地悬浮在主洞穴巨大的空间里:一个大型人头般大小、打磨光滑的发光水晶球。它一边飘向那眼魔,一边闪烁起来,忽然变得更加明亮,一道苍白的绿光从其内部放射出来。
“对,”当一个画面在水晶球内部的深处变得清晰了,苏纣恩心满意足地说道。这是一个森林环绕的场景,中央是一位年轻、纤细的人类女性,正坐在马鞍上,转身欢笑着,她飘逸的金发在肩头迎风飘散开来。她正同一个恰好驰入画面的年轻男子欢笑交谈着,他的眼中闪烁着幽默的光采。正在观察的眼魔嘴角扭曲了片刻,做出了一个大概是冷笑的表情。
“珊卓·谢赛尔就在我的掌心里,可她却毫无知觉,”这眼魔暴君嘟哝道。“只要再来几道法术,然后就……啊,对,然后咒火就能按照我的意愿从她那里发挥出来了,用去攻击那些胆敢违抗我的人!很快之后,很多人都要偿还他们欠我的债啦。”
洞穴里的某块钟乳石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喃喃说道,“‘只要再来几道法术’我就能统治世界?我听过这话多少次了,我想想?”
倒挂在附近钟乳石上的一只黑蝙蝠转过头,眨了眨眼睛。“伊尔明斯特?”它问道。“那是你,是吗?你也感觉到那些法术了?”
“当然了,两个问题都是。”那个石头的长牙回答,“我能感觉到所有绑定在那姑娘身上的法术。如果海拉斯特多管一管他的家里,而不仅仅是享受免费的娱乐,我也不会在这里了,不过. ”
“观看总是最好的选择,”蝙蝠爪下的钟乳石冷冷地说道,并颤动了一下。“你总是行动太快,而且对费伦的改变也太多,伊尔明斯特。”!
那蝙蝠吃惊地展开翅膀,迅速飞掠过该是老法师的岩石。“海拉斯特?”它落了下来, 转头谨慎地问。
“别来无恙,莱拉,”那块它曾悬挂过的岩石匕首回答,“我们同意这个苏纣恩永远不准使用咒火]么?”另两个一同低声回答,“是。”
“那么交给我吧,我去破坏这魔法,而且让珊卓和这个眼魔都蒙在鼓里,”海拉斯特回答,“我会按照我的意愿保持我家里的秩序. 不过你,深水城法师女士,欢迎你插手,
你的手段可比绝大多数人都老练得多。”
那蝙蝠转头看看这块钟乳石,又看看那块,感觉到空气中弥散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就像两个大法师在注视着对方,坚定的目光直透彼此的灵魂深处一样。接着,正因为她是莱拉, 她才敢开口问:“那伊尔明斯特如何?你也欢迎他来地脉谜城吗?”
“全因为他我才保留了那一点点正常的心智,”海拉斯特回答,“而且我比任何一个活着的法师都更钦佩他对魔法的掌握——以及热情。但是,就因为他对我做的那些事情……还有那些他要对我做的事情……我对他可没有那么伟大的爱。”
两只乌黑的、鹰一般的眼睛在石头上缓缓显现出来,在它们眨眼的同时,地脉谜城之王安静地补充道,“这是我家,而且一个人有权关上家门,把任何我想拒之门外的人挡住。”
那一块是伊尔明斯特的钟乳石和蔼地说,“对此我并没有异议。你知道我家的大门总是向你敞开着。”
“我很感谢那个,”那一块有黑眼的钟乳石不情愿地回答,寂静又重新笼罩了洞穴。
他已经多年没有使用过这些通道,几乎忘记了台阶上那绊脚的陷阱以及再往前那能够折断脚踝的暗洞。不过,那个久经风霜的旧箱子仍然放置在高处原来的壁龛里。杜尔南从其中取出一串药瓶,满心感激地把它们系在腰间,并轻轻敲击了一下铁瓶,以确保它们仍然装满药剂。然后,他取出原来放在铁瓶之下的一条黑色薄布,把它绑在眼睛上。
刹那间,那浓稠的黑暗消退开来,现在他能像任何潜居地下的生物一样,在这幽暗的地底清晰辨物了。沉思了片刻,他从箱盖的夹层里取出一个领佩,套在脖颈之上,并把第二个暗夜面具塞进袖中。不管怎样,它没准会派上用场。
酒馆老板发现自己在犹豫还有什么需要带上,不由叹气,将他扛着一个塞满瓶罐的巨大袋子、蹒跚而行的画面驱散开去。自从他最后一次除却手中利剑与眼中怒火便再无旁物地冲入战场至今,已经过了很长时间。而从他最后一次拥有那无敌的感觉至今,那已过了更长的时间。
杜尔南深吸一口气,耸了耸肩,试图消除渐渐积累起来的紧张感,然后伸手握住剑柄, 确保它松松地插在鞘里,便向着下面狭窄的通道走去。在他的轻推之下,两道秘门在吱吱的响声中敞开来,他跨步通过,并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把门重新关好。在第二道门之后是地脉谜城里一间他十分熟悉的房间。
杜尔南站在房间入口,四下环顾,以确保自从他上次看过之后这里没有任何变化,然后他谨慎地踱步绕过一个落石陷阱,穿过房间。这里布满了灰尘、蛛网,以及几个不走运的冒险者留下的残破骨骸,仍然和褴褛的蛛网粘附在一起——那是一只很久前杀掉的蜘蛛留下 的。杜尔南用剑把这些残骸拨到一旁,轻轻走出房间,来到这无数生物殒命的地下城市里。
地脉谜城是那位疯法师海拉斯特的居所,也是成千上万的恐怖怪物和无数莽汉的葬身之地。这里曾是杜尔南在度过了守在吧台之后的漫长一天、听着年轻贵族以及那些未来的冒险者在远处高谈阔论、描述在无光的地底他们会如何探险并胜出的无聊时光之后,他乐于停留的游乐场。可是如此经常地,在那些他们本该预见到的陷阱、或那些他们本该有所戒备的猎食者那里,他会发现他们的尸体,却已来不及拯救他们。
想到这里……当他侧身经过一个拱门时,他抽剑向上刺去。那剑戳入一个结实却是活动的物体之中,随即杜尔南撤剑并向后退开,躲过跌落的尸体。在房门上方等候着他的东西重重地摔落在石板之上。那是一个狗头人,它不停抽搐的手中仍然抓着一根扼索。
杜尔南把剑尖刺过它的咽喉,以确保它真的毙命了,同时狠狠踢了一脚沉重的石门,让它砸向门后的石墙。门后传来一阵微弱的断裂声以及艰难的喘息声,以及什么东西跌落地面的声音。类似狗头人的东西。
第三个这种狡猾的生物咆哮着出现在房间的远端,杜尔南挥剑拨开它抛过来的标枪。他佩戴的手环可以保护他不受任何非魔法的飞弹伤害,不过,如果等标枪插进咽喉时才发现它具有魔法的话,那似乎已经太晚了。
这标枪只是毫无目的地掷来,他流畅地向侧面滑开一步,便已完全让开了武器飞行的路线。在那标枪碰到他身后的地板之前,这位年老的战士已经在向前移动了。
杜尔南冲过房门时伸手扣住门框,将身体重重荡向右侧。正如他预计的,三个狗头人沿着墙边站成一排,守候在那里,手中高举着带刺的大棒或是恶毒的刀刃。在他的剑刺入最靠前一个的头颅时,酒馆老板瞥见它们吃惊的表情。他继续向前冲去,将濒死的生物向后推入它的同伙中,将它们全部撞翻在地。他又踢又踩,手里的剑冷酷地连连刺出,因为他知道狗头人能变得无比凶残;随后他立即转身,面对那个掷出标枪的家伙。
它正低吼着向后退开,因为看到已死的或正在死去的同伴,它的眼中流露出恐惧。杜尔南向前迈了一步。它向着他的方向啐了一口,突然转身逃入房间远端的拱道里。杜尔南屈膝拾起一把狗头人的小刀,全力掷了出去。
拱门之外的通道里响起一个沉重的撞击声,紧接着一阵呻吟传了过来;不过,杜尔南早已向着他击倒的狗头人冲了过去。聪明人绝对不会在地脉谜城里把活着的对手留在身后。
一个直刺结束了那狗头人虚弱的挣扎,杜尔南提起它流血的尸体,把它扔进下一个房间里。正如他预见的,一个黄绿色的东西迅速滑下墙壁,向着尸体滑了过去。杜尔南向那房间窥探,尤其是天花板。幸好那里只有一只食腐虫,他疾奔过房间,冲进房间远端靠右侧的门里,并将身后沉重的石头栅栏拉了下来。前方遥远的黑暗里传来一阵痛苦的尖叫声。
他面前的通道是连接他的酒窖周围那一片房间与地脉谜城其他部分的唯一纽带。这地方需要时刻提防泥形怪物、粘液怪、以及其他无声的、难以发现的爬行生物。
墙上烧灼的痕迹以及他周围的石头上那些令人作呕、且不停冒泡的扭曲残骸告诉他狗头人最近清除了这条路上至少一个这样的危险。杜尔南谨慎地悄声前行,寻思着莫特现在身处何处,他们何时才能见面。再次行动起来让他感觉不错,然而勇猛四杰的辉煌岁月早已一去不再复返了。
他和莫特一同领导的那个嚣张跋扈的冒险团队曾是深水城民众挂在嘴边的响亮名字,也是剑岸地区上上下下那些诚实商人的共同心病——以及能在数十家酒馆里掀起众人高声喝彩、那些英勇莽撞的故事。然而,那些年月早已过去,这些事情也早已被人淡忘. 他猜想,这是必然的结果吧。所有那些岁月所留下的,只是一些快乐的回忆,还有他们之间深深的信任,以及所有勇猛四杰成员仍然佩戴着的那些相互联络的消息戒指。
杜尔南时常碰见莫特和艾丝帕,不过兰窦·莫恩在遥远的匕首谷作战,守护着他在那片朴实之地的公正统治。而那个曾不止一次代替参与袭击的巡林者,弗罗林·鹰手,现在则是谜斯卓诺骑士的一员,他很少出现在剑岸地区。甚至有传闻说他近来在永聚岛待了些日子。
杜尔南还在回忆着那些勇猛四杰共同分享的辉煌胜利,空荡荡的通道里突然出现的魔法光焰包围了他的四周。他只有时间感到厌恶——又被魔法捉去?——他的世界随即被旋绕的光芒淹没,他的脚下变得一片虚无……
“贝夏芭之吻!”他厌恶地咒骂道。这酒馆老板知道一个传送术正把他拉去某个更糟糕的地方……
淳丝卓眯眼站在一个房间里,双眉紧蹙;头骨港很少有人知道她是这房间的主人。老莫特的戒指传话来了,那说明勇猛四杰的其中一人向他求助。并且,每当勇猛四杰有所行动, 那总是意味着某人的麻烦来了——而且如果那年老的胖商人不减减肥、并在交易里更谨慎一些的话,他迟早会是接受麻烦的那个人。或许会是比他预期还要早的一次事件……就像眼前这次。
那人身狮忽然行动起来,她向后甩开火红色的头发,将它们像疲惫的火焰一般披散在背后,然后她像巨蛇一般滑过地面的砖块。她所喜爱的魔法光斑在她隐隐发光的肌肤里显现出来,那不停变幻图案令她的奴隶——一个跪在房间的角落里、柔弱肮脏的人类男子——咽了一下口水,并迅速移开目光。如果他流露出那些非分之想,淳丝卓会变得十分残酷……
尤其是在她兴奋地挥舞浸透盐水的皮鞭时,她那残酷也会达到高潮。想到他上一次的遭遇, 那奴隶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的鳞甲在地板上滑过,那干涩的摩擦声渐渐近了,然后停了下来。那人紧盯着角落里, 他尽力止住颤抖,一边猜想着她这一次会做什么,冰冷的恐惧感渐渐塞住了喉头。“托杉,” 她几乎温柔地说道,“站起来,去帮我做一件事情。”
托杉勉强地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是什么,伟大的夫人?”
“打开那门把乌里斯丝带来,然后回你的房间去。”淳丝卓对他说。
当他急忙顺从地走开时,托杉能听到淳丝卓开始低声吟诵法术的第一个符文,那是她为了牢牢控制那青足龙蛇而施放的魔法网中的一个法术。
那十二只脚的蛇形怪物以致命的速度滑进房间,抬起它有角的巨头,并向着她张开嘴巴。淳丝卓面对它将双手举过头顶,魔法火焰环绕着她的手旋转着。
乌里斯丝低下头做出顺服的姿势,并发出一声厌恶的轻叹。总有一天它会捉住一个机会, 在它女主人虚弱的时候把她杀死. 不过,那不会是今天。
淳丝卓向着巨大的蛇形生物滑过去,魔法火焰沿着她的手臂上下翻腾着;她像抱着宠物一般搂住它的头,并轻轻抚摸它长角的根部,那正是乌里斯丝最喜欢她抚摸的地方。
在她的爱抚之下,那紧绷的肌肉随着一阵舒适的颤栗而放松下来,那怪物一边轻哼着, 铁一般坚硬的鳞甲也开始缓缓地、不由自主地蹭碰着她。淳丝卓把一个莫特的景象传进乌里斯丝那迟缓、愚笨的头脑里,并轻柔地说:“听好了,我长鳞的爱人,我有一个任务给你。跟着这人——对,他的腰围很夸张——并且……”
随着她绵绵的低语,那青足龙蛇的眼睛越来越亮,并渐渐溢满了恶毒的饥渴与兴奋的金色光芒——当她放开它时,它迅速滑了开去,向着它的任务急切奔去。
淳丝卓摇晃着直起身,双手交叉在胸前,观察着它离开。尽管她的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彩,她的脸上却慢慢绽放出满怀期待的狡诘笑容。
她准备好一个法术,让她能同时远远探查莫特与乌里斯丝一举一动;她微微的一笑,长舌从双唇间卷曲着伸了出来。相比起即将欣赏到的精彩娱乐,损失一个商业伙伴的代价可说是微不足道了。
“有什么能出错的?这个计划很完美,”伊瑞弗黎恼怒地说,它嘴边的触须因为不悦耳卷曲抽打着。
“几百年来,你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伊洛布瑞冷冷地回答,一边用指尖旋转着一个盛了多以伦酒的细玻璃杯,在深黑色的酒汁底部晃起一些明亮的金色气泡。那灵吸怪向它的同胞倾身过去。“任何一件事情都能出错。”
“例如?”伊瑞弗黎挑战道。“就算埃奥诺克之下的无情者也听不见我们的耳语者。那个眼魔不是傻子,不过并没有任何他出现过的迹象. 或者,换言之,我们施以影响的迹象。”
“或者那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唤起任何对它的控制而已,”伊洛布瑞对着它手中的酒杯说。那些触须在它们恒久不息的舞蹈中卷曲舒展着,让那光滑黝黑的酒汁无法停滞成为糖浆。
“你怀疑我的实力?”伊瑞弗黎啐道,它坐在椅子里向前倾身,袍袖呼呼舞动起来。“它吃了那耳语者,而那东西反过来会钻进苏纣恩那可悲的、那被眼魔暴君高兴地称作大脑的东西里!我感觉到它吸食着眼魔的血液,并且在不断长大!我通过那些魔法制作的链接感觉到它——而且只要我愿意,我就能重新做一个链接!你怀疑我吗,年轻人?你真敢怀疑我吗?”
“别卷着你那些触须,还有说话小声些,”伊洛布瑞冷静地回答,又啜了一口酒。“我担心的不是你对那个眼魔暴君能建立控制的本事,我担心的是我们如何能一起躲过附近的那些势力,而不受到他们的注意。耳语者是大脑里的一个节点,通过魔法和你链接起来……而我们上方的头骨之地,还有那上方的城市,似乎爬满了能发现魔法使用的法师和牧师,而他们自己正受统治于——不,应该说是受驱使于——一个吓人的人类缺陷,‘好奇’。如果你现在摧毁了苏纣恩的意志,那接下来的一两秒钟里,有什么能确保我们不受到攻击呢?”
伊瑞弗黎紫红色的皮肤因气愤而变得几乎乌黑了。它缓缓回答,恶毒的声音由于狂怒而颤抖:“听着,弱智,如果你听力足够好的话:没有任何卓尔精灵或人类,不论是家族祖母还是大法师,能探查到我们的耳语者,或是我们的存在——只要我们呆在这里。”
伊洛布瑞环顾他们四周的石墙,那墙上装饰着一个光线不断变化的雕塑;那雕塑会不时变换外形,同时发出柔和的鸣响。它们围坐着的房间里只有他们悬浮的椅子,以及数张桌子(包括位于他们之间那张微微发光的),以及一大排五颜六色的长颈瓶子与杯子,它们手中的样品就来自其中。隐形的法力符文纠缠着爬满那些桌子的底面,只要任何一个灵吸怪发出号令,它们就能活跃起来,不过,除了他们自己能施放或控制的法术,这里没有其它的防护了。
它们也不太可能需要这些东西。从头骨港南侧红脸新娘的埋葬之坑赌场下的污水坑开始,要经过 6 次传送才能到达他们所在的位置——这是一连串设满陷阱的的传送门,足以蒙骗或杀死那些爱管闲事的、最固执或是最强大的法师了。
就在那一刻里,它们之间的桌子上出现了两只黑色暗淡的眼睛——接着整个桌子爆炸了,将两个夺心魔抛向密室的墙壁,撞得它们骨断筋裂,燃烧着的桌子碎片在它们身上嘶嘶作响。
当伊洛布瑞在撕心裂肺的炽热剧痛里苦苦挣扎时,它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男人充满厌恶的声音,“愚蠢的灵吸怪,它们总是这么爱管闲事么?”
两个夺心魔半熔化的扭曲形体像粘液一样,沿着密室的墙壁缓缓滑落;没等海拉斯特·黑袍的眼睛将它们的全部桌椅杯瓶炸为飞溅的碎片,他们便已断气。
他的注视在密室内游走了整整一圈,直到他再也感觉不到耳语者在那眼魔遥远的大脑里留下的意识痕迹,这位法师轻叹了一声,转身返回那个传送门……忽然他停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轻响着的、光线变幻着的雕塑。
它毫发无损地逃过了——或者是抵抗住了——他毁灭性的注视。海拉斯特危险地眯上眼睛,那目光变成黑色的光线窜了出来,刺透空气——射中那雕塑,却被完全吸收到了其它地方,留下那轻响的雕像,丝毫没有损伤。
“谁——?”海拉斯特怒喝,同时变成了站立着的实体。
那雕塑清了清嗓子,柔声说,“怎么,当然是我啊。我们已经同意在你家发生的任何行动,只要不是你做的,那行动就不可取。不过,如果只是观看,我们可什么也没说。你看,我就是这么了解事情的。”
“伊尔明斯特,”海拉斯特轻声说道,同时重新隐没在黑暗之中,只留下两只宛如矛头般尖锐的眼睛。“总有一天你会越过我划的线……到那时…… ”
“你就会试图杀掉我,然后失败,然后我不得不去决定如何宽容地对待你,”那雕像快乐地回答。“你知道吗,那些划线的人通常更适合去做其它事情。”
“别自以为能恐吓我,”海拉斯特的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回答了他,同时地脉谜城之王所在的那团黑影环绕着隐形的传送门旋转起来。
“那可不是恐吓,”那雕塑温和地说,“我从不恐吓别人。我只做承诺。”
从传送门里传出的回应听起来很像一个粗鲁的咂舌声,在一些国度这被称作“悬钩子”。
当盘旋的蓝色雾气消散开去、世界再次回到杜尔南身边时,诅咒还挂在他的嘴边;这是一个洞穴般的黑暗世界,无数油灯与火炬在四周燃烧着,空气中弥漫着不久前魔法爆炸的浓烈气味。烟雾懒洋洋地从他身边卷过,脚下是崎岖的地面和松动的卵石,他不由一阵踉跄;他急忙伏下身,手举长剑,环视四周。
低语声从他右侧传来。杜尔南首先转头向那边望去,发现他正看着一组奇特的人群,其中包括混血人,大地精,熊地精,兽人,以及其它更加恐怖的人种。他们簇拥在一条火把照亮的街道里,正忙着打赌或是兴奋地议论着——而他们也正紧盯着他。
头骨港。他正在头骨港。其中一些人的吃惊表情,以及忽然高涨的打赌热情暗示着他们并未期待他的到来。因此,这群人定是聚在此处见证其它事情。杜尔南向左右张望,四周是一片仍在冒烟的废墟。哎呀!原来如此。
一只眼魔悬浮在他左侧的空中,目露凶光,正在狠狠瞪着他,而他身后……一个紫红色光滑的生物,长满触须的脸和没有瞳孔的眼睛。它身穿华丽的黑色长袍,站在他的右侧——他正举起只有三指的手臂,做出施法的姿势,同时冷冷地吟诵着咒文。一个夺心魔……还有一个眼魔暴君。正在魔法对决。而他正夹在中间。
“多谢啦,本莎芭!”这酒馆老板怒吼道,这真要“感谢”那位厄运女神。他一头扎进废墟里,同时脑海里想象着用那把龙鳞钥匙打开一扇象牙大门的画面。这脑海中的画面变得清晰了,那门也逐渐敞开——杜尔南及时想起了应该闭上眼睛。
他左手腕套的巨龙符文因碎裂而发出眩目的闪光;相比之下,他脑海里的白光完全不值一提。那宽阔的金属套圈彻底粉碎,给他的前臂带来一阵古怪的刺激感;杜尔南滚过一段低矮的石墙,落到凹陷的地板上,站了起来。当酒馆老板飞身跃过残垣断壁、并睁开眼睛的时候,人群里响起了新一轮兴奋的叫嚷声。
那符文释放的力量而形成的白色光晕仍在向外扩散,并随着他一同移动,逐渐扩展成一个保护性的圆顶。碰触到它的法术射线与目光攻击都将被抵消……在一段太过短暂的时间里。
“泰摩拉帮助我!”他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同时躲过那些仿佛冻僵的手指、徒劳地伸向洞顶的焦黑残破的石墙。如果幸运女士向他微笑,那巨龙符文或许能挡住他身后眼魔的魔眼能量,让他有时间到达夺心魔身前。是呀,如果……
那灵吸怪黑袍飘舞着在废墟里左躲右闪,一边慌忙地张望着。杜尔南边跑边抽出腰间的匕首,沾满灰尘的腰带也跟着他飘扬起来;在他前方的某处,那夺心魔大声吐出一个词。
伴随着一阵闪光,受尽摧残的石块发出了巨响,面前的石墙爆裂成拳头大小的碎块。杜尔南转身躲到一根石柱后边,等最严重的撞击在他四周平息下来,他便加速冲了上去。如果某个超重的酒馆老板的行动足够快速,那生物就不会有足够的时间放出另一个法术!
他一面跃过碎石,一面怒骂着自己迟缓的动作。在石柱边他瞥了一眼那眼魔,漂浮着跟随着他,不过同他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它大概还不饿。或者至少还不太饿。
现在他已接近对手,脚下的碎石因他急速的奔跑而翻滚开来;他跨过房门,冲进已被炸塌的房间,看到那夺心魔正倚在前方塌陷的墙边。它那反光的、覆盖粘液的双手插进腰间, 并拔出一把钩状的宽刃剑。一把剑?通常它们会迫不及待地把吸食脑浆的触须砸向对手的头颅,而不是麻烦地拿起武器。
杜尔南绕过最后一堵残破的矮墙,向着他的对手冲去;与此同时,他看到那生物紫红色嘴边的触须因兴奋而不停翻卷着。
只要踏错一步,就会让他立时命丧当场,他禁不住暗暗提醒自己。他边跑边微微弯腰, 借以保持平衡;当他到达一块凸出的断石前,他将靴子勾住岩石的尖端,故意踉跄了一步。
夺心魔看到这人似乎失去了平衡,立刻急切地扑了上来,它的四只触须贪婪地延伸着。杜尔南举臂将它们拨到一旁,同时手中的匕首挑起最近的一根触须,向着它的根部狠狠砍了下去。
夺心魔笨拙地举剑挡住他的匕首,他借着奔跑的速度用肩膀将它撞到一旁,顺势弓腰冲过那生物,同时抽脚踢中它的胸膛。
旁观的人群里传来更换赌注的叫嚷与急速的交谈声,与此同时杜尔南蜷身滚了出去,碰到石柱后返身弹回,向着那东西冲了回来。他不敢背对着它,也不敢冲向街道——否则它不仅有时间对着他的背后扔出一个法术,而那群人也可能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或者为了娱乐而挡住他的去路,迫使他转身再战。
那夺心魔的身体扭曲成畸形;它摇摇晃晃地从碎石堆里站了起来——却只来得及惊恐地尖叫着撞上杜尔南的刀刃。一刀,两刀,钢铁的利刃挥砍着,将那些触须纷纷斩落……
那飞溅的鲜血却不是预料中牛奶状的浓液,而是灰暗的、红绿色的血浆!
杜尔南疑惑地皱起眉头,将最后一根触须砍飞,抽回刀身,向着那圆睁着的白色眼珠刺了下去。它在他面前缓缓倒了下去,在地上瘫作一团,有如一条红色的长蠕虫,又仿佛是一堆企图逃走的蠕虫,正在急速抽动着那些新近长出的潮湿翅膀。他厌恶地砍向这闪闪发亮的东西,又随即退身,躲开那些向他脚踝伸来的触角。
围观的人群里传来愤怒的叫嚷:这不断变形的东西告诉了他们杜尔南所面对的东西并不是夺心魔,而是其它什么。而对于被这喘着粗气的人类迅速砍作碎片的变形怪物,谁又会为它下注呢?
在此起彼伏的咒骂声里,酒瓶也飞了出来,摔落在不远处倒塌的碎石堆里。另一个瓶子接踵而至。那些恼羞成怒的赌徒正在发泄他们的情绪。幸运的是,头骨港里的状态是,很少有人会把刀子扔出去,因为说不定你马上就会需要一把手中的匕首。
“好吧,多谢女神对我如此盛大的款待,”杜尔南想到这个,不由大声咕哝道。那蠕虫一般的东西忽然长出骨质的尖刺,并向他砸来;他急忙躲开。
不过他的上臂还是中了一击,那靠近左肩的伤口顿时失去了知觉——他和他的对手都跌到在地。有人从人群里向他们扔来一个足够撼动四围废墟的爆炸法术——不过那巨龙符文的保护罩将那法术直接弹回了它的来源。
那一群拥挤的旁观者忽然变成了血沫横飞、尖叫着四散逃开的暴徒;在小巷中央突然空出的圆圈周围,那些垂死的生物瘫软在被灼烧熔化的光滑墙壁边,虚弱地挣扎着。
杜尔南低头钻过对手挥舞着的骨质手臂,伸手抓住蠕虫一般的柔软触须,猛一发力,将它举了起来。他手握的那部分恐怖地蠕动和变化着,尖锐的牙齿和利爪正要从那里生长出来; 酒馆老板咬牙将它高举过头顶,他肩头的肌肉勃起,将那变形的怪物抛了开去。
一声闷响,它重重摔在地上,它扭动了几下——不过一排钢铁的长钉像利刃般刺透它流动着肉体,它已经无力从其上拔出身体。它终于垂了下来,发出一声尖锐的叹息,瘫软在铁钉之上。黑色的血液缓缓流到下面的石块上。真是有用的东西,这些带刺的栅栏。
一阵深蓝色的光焰在尸体周围闪烁了片刻,渐渐褪去,那尸体缓缓变成一个长着笨拙的四肢、光秃的脑袋、以及满嘴獠牙的变形怪。
一阵白光令杜尔南眯上眼睛,那代表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他巨龙符文的防护。有人—— 在人群里?——给这怪物提供了法术,甚至还控制着它。
“我是苏纣恩,”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话音里满是自信与恶毒,“而你,深水城的杜尔南,刚杀了我最忠实的仆人。”
杜尔南立刻转身,发现——不出所料——那眼魔漂浮在他上方,巨大而恐怖。在它中心那巨大的独眼冷冷地注视下,他周围的石块全被魔法变成了饥渴的黑色触须。
“那么,把我带到这里的那个传送法术是你干的?”杜尔南问道。“而这个……决斗也是为了我才上演的?”他的表情与声音里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他流畅地举起长剑,面对着这个眼魔暴君——他四周生长出的触手仿佛向上直立的鳗鱼,不停摇晃着。
“当然了,”那眼魔轻柔地对他说,“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捉到你。”
杜尔南迅速环顾四周围成一圈、缓慢而谨慎地靠近着的触手。“那又是为什么呢?” 他轻声问。
“我想要支配某位深水城领主的身体一阵子,”那可怕的怪物微笑着说,露出一派尖锐的牙齿,其中有些比他手里的剑还长。“而且——对于那叫做杜尔南的、有点名气、而且常常受到神祇青睐的人来说,这真是不幸——因为我选中了你。”
头骨港里有着五花八门的奇异景象,而那里活得足够久的居民早已学会不去围观太久, 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过长,这样他们不太容易被别人记住,避免了日后遭到报复。因此,当一条飞旋漂浮着的细微光斑从黑暗中飘了出来,飘向某一条在这奴隶发源之地都算是狭窄阴森的小巷时,周围的蜥蜴人或匆忙的半身人只是警惕地瞟了一眼,仅此而已。或许是上边宏伟的城市出来打猎的女术士,或许是某位贵族家养法师送来的小花样……或者是鬼火之类生物的小崽子?最佳选择不是去胡乱猜测,而是去旁观,同时避免别人发现自己在观察或留意那光源的去向。
当这类围观者认出那个脚踩破皮靴、吃力地喘息着、跟着光线的轨迹艰苦跋涉的大块头时,好些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一个深水城领主,在这里……
如果没有了领主们的那些法令约束,上方深水城的阳光对于大部分潜伏在头骨港街头的居民来说是都一大幸事。而多年以来,莫特自己更是树敌众多;有些人甚至悬赏重金,要求将他捉到脚边,不论肢体有无缺失,只要是活的就好;如果做不到的话,一个放在托盘里瞪眼的脑袋也行。
于是,那与众不同的滚动型走路方式、以及那夸张挺立的络腮胡吸引了不少细心的旁观者,认出他的人纷纷奔走相告,兴奋的窃窃私语蔓延开来。过了不久,黑夜里便飞出一把匕首,着力沉重而精准,向着那位老竖琴手的左眼疾速飞去。莫特全然忽略了它,只是紧盯着脚下那些可能会挡住他去路的石块及尸体,以及那引导着它的光斑微痕。
那匕首碰到他无形的护壁,发出极其微弱的一声叹息,便被弹了开去,向着抛出它的那人直飞回去。于是,在黑暗中正对莫特后脑勺扔来的石块也是同样结局——以及另一块;那一队被称作贺伊洛顿之手的雇佣杀手以他们使弹弓的快手闻名。
或者是使用大棒。莫特听到迅速奔跑的鞋底在石板上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像一只警惕的木桶般迅速转身,他腰间佩戴的匕首在一只肥胖的手里闪闪发亮。两个无赖迅速冲来,几乎已到他身前。其中一人边跑边挥动着一根粗壮的大棒,向他的要害砸来。
大棒呼啸而过时,那肥胖的债主用他多毛的手指顺势拨开那打偏的木棍,并将它向里一拉。那人立时失去了平衡,他却只有时间惊奇地闷哼了一声,莫特匕首的手柄便已自下而上撞中他的脸颊。那一击迅速将他送进了睡眠女士的怀抱之中,她们在熟睡的战士耳边柔声低语开来:他像一棵倾倒的大树一般摔在地上,牙齿从破碎的颌骨里飞了出来,而他眼前早已漆黑一片。
第二个人不得不侧身绕过那摔倒的伙计,在他试图举起木棒的同时,莫特肥厚的左肩已经到了他的面前。莫特指节在那人的额头一弹,将他的脑袋狠狠撞向最近的石墙,他便已转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耐心而沉重地喘息着,再次跟着那漂浮的光斑走了下去。小巷里那两具瘫软的身躯再没爬起来跟上去。
就像头骨港里绝大多数的街道一样,莫特经过的那条小巷上空搭满了错综复杂的木板栈道。忽然,又一把匕首从黑暗里飞了出来,同时,满满一桶石块从上空倾泻而下。他的护壁将所有礼物原样送还了它们的来源,被淹没的叫嚷声标志着那些物品旅程的终点。
莫特轻叹一声作为回应——如今费伦里产出的白痴还真是供不应求啊——他于是弯腰穿过一个特别低的木板栈道。
当他接近前方火炬的光晕之时,一个绞索自上滑下,套在他的脖颈里——不过那肥胖的老领主丝毫没有在意,继续向前迈步。他粗壮的脖颈处逐渐爆出的肌肉终于显露出毫不减慢地向前走所花费的力气,而那打蜡的套索则滑到覆盖着他脖颈的一个坚硬而光滑的钢制护喉之上。
不到一口气的功夫,那喘息沉重的商人已经到达那致命的绳套及那操作着它的熟练手臂所能拉伸的极限。随着一声受惊的诅咒,它们身着皮甲的主人从上方的黑影里向前摔了出来, 像一个阁楼上落下的米袋,被拖曳着砸到街里。那粗壮的臂膀随手一挥,便将腰间的匕首结实地戳中蒙面男子的太阳穴,而那绞索也滑落到它瘫软的主人身边的石子之上。莫特甚至没费神去低头看;毕竟,这就是头骨港。此外,他眼前还有要事等着……而且,如果他了解杜尔南,那必然会是紧急的事情。
就在他的正前方,侧面的小巷里闪出三个身影,不过莫特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更没抽出他腰间那柄粗短的宝剑。他向着等在前方的死亡稳步前行,经过了紧张的片刻,那三人的其中一个向后退了一步,并挥手示意他的同伙跟着做。
“不好意思,莫特,”他低吼道。“你看上去气色真好,我几乎都认不出你了。”
“说得不错,伊尔巴斯,”莫特嘟哝着,忽然转身,向着另外一人怒目而视,他刚好溜到很接近这臃肿的老头后背的地方。“所以你们今天能活下来,你们所有人。”
“真慷慨啊,白胡子老头,”那人柔声说道,“尤其在三对一的情况下。”
“我可是以慷慨大方出名的,”莫特说着并露齿一笑,步伐丝毫没有减缓。“所以我会再饶你一命,艾尔顿。现在,当心别把你们的好运气、还有我的耐心都用光了。”
艾尔顿犹豫地跟着那喘着粗气的胖子又走了一步。“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他认识头骨港里每一个人,”伊尔巴斯紧张地笑了笑,说道。“对吧,莫特?我打赌你一辈子都住在下边这里。”
“还没有,”莫特嘟哝着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还不算呢。”
他转身离开他们,头也不回地沿着小巷走了下去,不过那三人并没有跟上。他们站在那注视着他,片刻之后他们便找到理由,庆幸自己没有采取更加暴力的行动。
那年老的债主迈步走过一根从上方窗口滑下的触须,顺手将它的召唤者拉了出来;接着绕过一个面朝下倒在血泊中的兽人,一支长矛插在那兽人的背上——却忽然发现他的去路被十几个纤细柔软的黑色身影阻断了,他们的皮肤就像他们身穿的皮甲一样漆黑。那导向的光斑仿佛在嘲弄这情形一般,在他们身后的远处闪动跳跃起来。
“怎么了,老头?”其中一个卓尔精灵嘶声问道。“如果你想要买回性命,那就请用一个的仔细详尽的家产清单来交换吧,还有在哪能找到它们,以及看守情况等等,怎么样?”
“没门,”莫特怒吼道,“我有急事,现在给我让开,这样我会让你们所有人活命。”
他得到的回答是阴冷嘲弄的笑声,其中一个黑暗精灵讥笑道:“你太仁慈了,真的。”
“确实,不过我没时间等着,”莫特低吼道。“站到一边去,现在!”
“你敢命令我们,老家伙?”最先说话的那个卓尔精灵冷冷地回答。“因为这个,你会尝一鞭子!”说着,他戴手套的纤细手指便迫不及待地向着挂在腿边的鞭鞘滑去。
“或者三鞭子,”另一个卓尔精灵赞同道,其他人的手指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乌黑纤细的皮鞭开始盘卷飞舞起来,发出噼啪的脆响。
莫特轻叹一声,张开紧握的拳头,露出他离开悠长缓慢之吻妓院时就取出并握在手中的东西,低声说了一个命令。
那年月久远的金属徽章在他的手心里爆发出一圈金属的闪光——年老的债主站到一边, 静静地观察他释放的魔法变化成一百把舞动着劈砍着的利剑,在他眼前的小巷里来回翻滚, 形成一个死亡的漩涡。卓尔精灵们绝望地四下跃开,逃向任何安全的角落. 却在上方窗户里传出的惨叫声中,逃向了死亡。有人在小巷上空的木板桥上停足观看——另一人则在观察者身后推了一把,为下方闪耀着的屠戮场献上另一个无助跌落的牺牲品。
“够了!”莫特看着那不幸跌落的人被切成碎条,他怒吼一声。那债主说出另一个古怪的命令,那些刀刃便顺从地消散开去,他眼前空荡荡的小巷里再没有任何危险的身影。他继续向前迈开脚步。
他几步跨过湿滑的乌血,紧盯着幽暗的前方不断闪烁着的光斑,那光斑正指向远处一个突然爆发开来的魔法光焰。在它的照明之下,莫特看到很多人聚集在那里,欣赏着左侧的——一场打斗?决斗?人们在纷纷下注,而更好战的人则相互推挤着寻找更好的视角。
另一阵闪光爆发开来——它随即变成一个旋转着的蓝色光轮,标志着某人的出现,这是一个老把戏——一个传送法术——一人从它的中心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而他竟是杜尔南。莫特的老朋友在一片废墟里,正好夹在一场魔法对决之中——天杀的!——一个眼魔, 以及另一个人, 一个法师?不,紫红色的皮肤;那只能代表是一个夺心魔。对,天啊。
确实是紧急的事情!
“白痴!”莫特看着杜尔南焦急地咒骂,一边小跑起来,一边伸手到兜里,摸索着任何可以救急的东西。
“所有人都听着!”他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一边喘息着,对眼前崎岖不平的石板路说道, “记住:气喘吁吁的武士驾到,我来救人啦——不,又来救人啦!”
一个冰冷的东西戳中他的后颈,并依附在那里。杜尔南低吼一声,挥剑砍去,不过另外两只黑色的触角裹住了他的剑刃,并试图将它扯落。
杜尔南用另一只手中的匕首向外挥出,想要摆脱他长剑上的束缚。后颈的寒冷感觉扩散开去,那冰凉的指尖轻柔地爬上了他的肩头。“这些该受诅咒的破骨头,到底是什么啊?” 他怒吼道。
那眼魔低头对他微笑着。“你的记忆就要变成我的了……然后我会把你那称作大脑的小蜡烛取出来,再一口吹灭它!”
杜尔南向他翻白眼。“你听起来就像一个想要取悦北区那些呆子贵族的蹩脚演员!”接着他的匕首碰到了长剑的剑柄顶端。他用力按下去,并轻声说出一个命令。
剑柄上的宝石迸发出细小的火花——并缓缓地,在令人震惊的寂静里,所有黑色的触角都消失了。“你的法术也不过如此啊,”酒馆老板嘟哝着,将匕首扔进了眼魔中心那巨大的、瞪视着的眼睛里。
剧烈的疼痛与狂怒席卷了整个世界。那眼魔暴君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在空中跳了起来,颤抖着,接着以惊人的速度翻滚起来,众多眼柄向外伸出,向杜尔南射出无数可怕的光线。
却什么也发生。
“蜜丝拉帮助我,让我的魔法破除术时间延长三倍吧,”杜尔南大声祈祷着,并将手插进靴中,寻找更多的匕首。那巨大的嘴现在已经十分接近,从其中传出的咆哮声震颤着酒馆老板的身体。杜尔南的牙齿无助地磕碰着,他注视着那满布长牙的大嘴逐渐张开……
不远处一片黑色的蛛网颤栗了片刻,随即变得僵硬了。接着,一个沙哑含糊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一个由于长久不曾说话而变得生涩而尖锐的声音。“有人用了一个魔法破除术,”他对着四周漆黑一团的地穴说道。
毫不令人惊讶地,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停顿片刻之后,那蛛网射出一根长丝,就像黑色章鱼的触角一般,戳进对面的墙壁里——仿佛那触角仅由阴影组成,能够随意飘过固体一般。接着,整个蛛网开始变化,变成一只巨大而笨拙的蜘蛛,紧跟着那触角滑进了地穴的石墙里。
一口气的功夫之后,那黑色的触角在头骨港里的一面石墙上显现出来,蜿蜒着爬过一条小巷,又转而上下探查这条臭气熏天的小径。一只耗子停住了它细碎的啃噬,观察着这个新出现的、或许可以食用的蠕虫或小蛇——不过它随即缩到了一堆秽物后边,与此同时那触角迅速变成像蜘蛛一样的东西,覆盖了整个墙面。这个类似蜘蛛的东西接着变成了飘摆着的黑袍. 从其中缓缓伸出一个身披长袍、头裹布巾的男子身形,他的眼睛就像那只老鼠的一样,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那人的长袍拂过蜷缩在一旁的老鼠。他踱步走出小巷,站到一栋被烧毁或是炸碎的房屋旁,透过这片焦黑崩毁的废墟向外望去,然后响亮地说了声:“嗯。”
一个眼魔在一个孤单的人类上方颤动着,那胡乱施放的法术光焰环绕着它,不过却被一个无形的护盾之类的东西阻挡住,无法碰到那人分毫。魔法破除术,毫无疑问。
“嗯,”这人又说了一声,便向后退回墙里,平滑地沉入坚硬的岩石之中,只剩下两块黑斑,标志着他的眼睛所在的位置。
那只耗子十分明智地悄悄跑开了。和大法师待在一起,事情永远是难以预料的。海拉斯特·黑袍更是众所周知地两样通吃:他是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大法师之一,而且他的行为不止一点点. 古怪。他似乎决定只待在墙里观察发生在废墟里的任何状况,不过——任何一个人想在头骨港得到安全感的话——那么,这人最好从他身边安全地退开……远远地退开。
艾丝帕在高处的一个木板桥上停了下来,并抓住木板边缘喘息着。这是一次长距离全速的奔跑,而且路上不止一只愚蠢的野兽曾想把她作为自己的晚餐。她手中的利剑仍然因为最近一次的遭遇而沾满乌黑湿润的汁液。从一个鲜有人知的通道尽头跃下——那是一条自深水城山的心脏蜿蜒而下的通道,它的末端是一个笔直下落的管道,通向那个容纳了头骨港绝大部分区域的洞穴顶端——一直跌落到下边幽暗的屋顶之上,这始终是一件令人心惊胆颤的事情。
莫特的夫人大口喘息着,甩了甩头。尽管她不停地擦拭,汗水仍旧沿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将她灰金色的头发凝聚起来贴在额头上,又沿着她的鼻尖颗颗滴落。艾丝帕深吸一口, 将空气纳入肺中,甩头抛开更多的汗滴,接着她把剑柄的钢环套进挂在她颈前的另一个匹配的环里,并转动颈带,将那仍然沾满乌血的利剑甩到背后,然后她向下观察头骨港,同时等待着她的气息平顺下来。
这个通常会是危机四伏的地方,今晚看上去却较为平静。那些神秘的守卫头骨——不管它们到底是什么——远远近近漂浮在街道上空的阴影高处,洞顶的岩石尖牙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寂静的森林。艾斯帕喜欢这个蝙蝠飞舞的世界,这个偶尔会传来尖叫的世界,这个密谋的喃喃声不绝于耳的世界。她喜欢沿着那些石像鬼雕像早已崩坏的屋顶悠闲地游走,因为那里有着无声无息的发光结界,有着阻止他人攀爬的铁栅栏,有着为潜行的盗贼而准备的弩箭机关,以及许多居民几乎从不开启的门窗,那里早已夸张地瘀塞了各种碎布杂物,其中还间杂了破损陈旧的护盾,而它们的主人早已不再需要它们——或是需要任何东西。
不过这次旅程与悠闲毫不沾边。艾丝帕紧抱住木板边缘,仿佛它是一个情人,她向北面眺望。那里有些东西……一次闪光。就是那里!
魔法的光芒在黑暗里一闪而过——看上去那是一处废墟,因为那里堆满了杂乱的土堆及焦黑的石块。第二次光芒闪过时,艾丝帕确定她看到了一个眼魔的球形身体,它的眼柄因痛苦或愤怒而飞舞着,整个身躯在某个对手上空颤抖着. 那大概是一个人类。这类麻烦正是杜尔南或她的爱人几乎必然会卷入的。
艾丝帕从木板边轻轻探出身体,穿透凉爽的空气落了下去,一阵受惊的咒骂从她跌落经过的窗子里穿了出来,不过她丝毫没有在意。她的靴底触到第二个木板桥,在那因为她下落的重量而向上弹回的潮湿木板上滑出几步,牢牢抓住板子。那木板的颤动渐渐平息下来,艾丝帕低伏在木板上,单手指尖轻轻碰触面前的木板,又一次观察那眼魔。真正的问题是,头骨港太容易滋生这类事件:这类总是会将莫特或杜尔南卷入其中的冲突事件. 不过他们是否选择了这场特定的争斗,还是在其它地方找到了乐子?
接着她的目光落到了正在寻找的目标之上——就在她面前的远处,从她所在的木板桥的下方延伸出去的拥挤小巷,笔直向那眼魔舞蹈着的废墟,小巷里一个摇摆着的熟悉背影,肥胖而且健壮,一边喘息着蹒跚而行,以及那种她无比喜爱的神情:那种夸张而又毫无畏惧的漠然。大债主莫特,那个把深水城领主承载在胸中并为他们掌舵的人,像一只忙碌的河马, 正缓慢地爬上一堆瓦砾,那里正是小巷伸入废墟的地方——为了救他的朋友,他正向着一只狂怒的眼魔小跑过去。
看来这场打斗是他们的。艾斯帕不禁皱眉。她迅速解下皮带,从带扣后边取出一个东西, 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身边的木板上。在她带着这个小玩意儿的时候,如果被眼魔能扔出的那些魔法击中的话,那可就糟糕了。
她重新扣好皮带,轻咬嘴唇思索片刻,便流畅地转身,沿着木板桥跑了几步。高处那里有一根胆大的人拉了根晾衣绳,笔直挂到一个阳台上面。尽管那年代久远的柔软绳索上的发光粉早已被冲洗殆尽,不过它足以支撑一个身穿皮衣、像猫一样的女人爬上阳台。艾丝帕单脚踩到阳台边缘,然后用力一踢;那年老的金属发出尖锐的撕裂声以示抗议,而她则已经跃入了黑暗之中,伸手指拉住她正在搜寻的提灯吊绳。
这个提灯大概是某位可怕的商人的后门照明,绳索上边装置了倒钩,用以防止无耻之徒把盛有荧光蠕虫的铁篮子绞下来偷走。艾丝帕所戴的手套只有一个指环套在中指之上,便于她暴露出的手指及大部分手掌毫无阻碍地抓握东西——不过,当她握住吊绳的时候,她只流出些许鲜血;她用力一荡便放开手去,双脚在前,向着另一块木板桥飞去。
她的目光紧盯着前方的战斗。那眼魔暴君似乎在试图咬住杜尔南,而他低头躲开,沿着石墙粗矮的凸起滚了出去。当艾丝帕的双脚触及桥面的木板,却因木板上的秽物而滑了出去, 将她直接抛向木板另一侧的空中;与此同时,她看见那眼魔正向下咬去。大块的石头破碎开来,杜尔南低头躲过,手里晃出一把匕首。莫特现在已经靠近了,离他们更远的地方——在她并拢双腿、戳穿一辆装载骨头的大篷车残旧的篷顶时——艾丝帕能看见那里有好些警惕的旁观者。人群里站着一个牛头人和一个鸦人,它们正对着莫特厌恶地指手画脚,并大声地相互叫嚷着。看上去它们似乎下了不少赌注。
然后艾丝帕的双腿穿透了那因岁月而变成灰白的丝绸,向着下面易碎的骨头落去。她闭上眼睛以避开飞溅的碎屑,身躯蹲伏着落到地面,让她的双腿承受跌落的冲击。
一个男性兽人的粗犷声音怒吼起来,“那,用所有伊尔希林的跟屁虫那些吸脑浆的触须起誓,是什么东西?”
“特快专递,”艾丝帕对那看不见的商人说,同时抽出利剑。丝绸像蛛网一般破碎开来, 她飞身跃过獠牙突显、怒眼圆睁的受惊商人,落到前方的街道里。
“他妈的!”那兽人的咆哮从四周的建筑回响过来,艾丝帕急速转身,向一旁的小道闪了过去,同时举剑向身后挥出,脚下没有丝毫减缓,甚至没有回头。一把沉重的手斧擦过剑尖,并沿着她身边的铁门划出一道火花。艾丝帕冲入了黑暗之中,并回头喊道,“见面愉快, 血牙!”
这种兽人的恭维话不太可能平息车篷被毁的商人的怒火,不过她有急事在身。在正前方, 那眼魔传出的狂怒的咆哮声震撼了空气,将她身后那兽人的吼叫完全盖住。魔法射线从它那些沸腾翻卷着的眼柄里向四面八方射了出来。那些刺向下方的光线因为某种护盾的阻隔而黯淡下去,而那些射向莫特的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其它的则造成了壮观的爆炸,火苗与闪电四下飞窜——其中一处的岩石像糖浆一样融化了,形成迟缓的洪水流淌开去。
那眼魔暴君向外倾泻出各种法术,魔法的光焰环绕着它闪烁耀动着,那场面吓得观众连滚带爬地四处寻求庇护。从四周的窗户里、阳台里、角落里传来各种更改赌注的低声叫喊, 夹杂其中的是地面的颤动,岩石的尖叫,以及废墟里最后一堵焦黑的石墙彻底倾倒下来,缓慢而威严地向着苦苦挣扎的酒馆老板头顶砸去。
尘埃缓缓升起,飞溅的碎石平息下来,艾丝帕的耳里传来一阵鸣响,不过那声音没有盖住莫特挑战的怒吼。
“这边!转过来,你这飘在空中的板油,你这千刀万剐的肿块!我要盯着你所有的眼睛, 把你瞪得趴下!然后在你逃跑之前,会在你所有眼睛上都戳一刀!转过来,我说!”
领主的莽撞举动让艾丝帕一惊,甚至在她的唇边带起了一个怜爱的微笑。这就是她的莫特,确确实实地。
他因为喊叫而大口喘息着,这年老肥胖的深水城领主面对着眼魔呼呼喘气。他的旧皮靴踢踏作响,跟着他爬上一个松散的土堆。站在堆顶,他姿势华丽地拔出他那粗短的旧剑,高举起来挑战着。“听见吗,你这杂碎球?我——”
“我听得很清楚,”那眼魔沉静地回答,话语里充满恶毒,“永远安静下来吧,胖子。” 它的众多眼中射出致命的光束。
空气里一个隐形的东西挡住了射线,尽管那些光线拥有如此狂野的能量,却射进那黑暗的虚无里,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肥胖的债主摇晃了片刻以避免摔倒,在那抓挠撕扯着他护盾的魔法重压之下,向后急退出去。
那眼魔暴君心生怒气,再次尖叫起来——难道每一个劣等的人类都能抵抗他所有的魔法?——并源源不断地施放出法术与强大的目光射线。地面再次震动起来,石块从四周所有的房屋里迸裂开去,落进街道之中,莫特也在一堆崩塌的瓦砾下面消失了。正当艾丝帕弓着腰匍匐前行时,一幢豪宅的阳台在她左侧碎裂开来,摔落在前庭的铁门上,将铺路的砖块砸得粉碎。
一片石屑飞溅出来,像娴熟的利刃一般轻擦过她的面颊。经历了如此千钧一发的危险, 艾丝帕轻嘘了一声,急忙举手护住面部,同时透过分开的手指,她看见莫特在不停挣扎着, 就像一个面对疾风的人苦苦前行一般。黑暗在他四周跳跃飞旋着,而他的护盾正在逐渐消融——它们不久必将失效,而他就要被炸成一滩血雨……而她将失去他,永远地。
只有一个方法能让她帮上忙,不过那可能会以她的生命作为代价。而且,如果她终于用尽了一直以来的好运气,她甚至会白白丢掉性命。艾丝帕把恐惧吞了回去,抬头深深吸气, 把盖住眼睛的乱发吹开,然后用力拍了一下剑柄,用她伤痕累累的手指上流淌的鲜血涂满剑柄上雕刻的符文。她触摸到那些熟悉的凸起部位,因她的血液而变得光滑而粘稠,于是满意地微微点头。她谨慎地转头,正对着那狂暴的眼魔暴君,大声而镇定地念出了两个字。
那剑在她手中颤抖起来,并忽然向上一跃,她紧抓住剑柄,符文的力量施放了出来。魔法的火光闪耀片刻,便消失无踪,与此同时,那剑将她拉向空中,拽着她向前飞去。四周是一片令人恐惧的寂静。
她现在是隐形的,她知道,她正弹向空中,而如果她的判断出现任何偏差,她将会在洞壁上撞得骨断筋裂,又或是在地面摔得粉身碎骨;而这将会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跳跃。
那眼魔并没有留意到她;在她从闪耀颤动着的空气里现出身形、并从那怪物头顶经过时, 它仍在徒劳地向着她的领主抛出法术和射线——就是现在!
在她的意志驱使下,那符文的法力立刻消失了,艾丝帕发现自己剑尖向下,正在迅速下坠,同时莫特的怒吼与那些鬼祟的旁观者兴奋的叫嚷也重新传进耳中。她向着那滚圆而多节的身体笔直落下,她的目标正是那些蠕动着的眼柄丛林之后一点的位置。艾丝帕张开双腿, 准备好承受落地的冲击——在那怪物将她弹开之前,她将只有短暂的片刻进行攻击。
艾丝帕亲自混合了石爪浆与爬行胶,在她靴子底部涂上的这种混和物,比绝大部分盗贼、矿工、或水手通常涂抹的量厚出许多。在这次突袭中,那已帮助她安全通过了数不清的屋顶与木板桥,而只要它能再帮她这一次……
结实的撞击之后,艾丝帕的靴子粘住了眼魔的身体,在她找到平衡之前,她手中的长剑已经迅速地挥出,随即撤回。那一剑几乎刺穿了甲壳,她身边的一只眼柄扭动着断落开来, 溅了她一身令人刺痛的黄绿色浆液,同时另一只眼柄向她转了过来。她的靴子在眼魔身上甲片的凹陷处找到了支点,她拼命向前倾身,用剑尖刺穿那只转过来查看的眼柄,并全力晃动, 在接着一只眼球的致命射线向她倾泻而出之前,急忙把剑拔了回来。
三只眼柄同时转动着,就像缓慢爬行的蛇类一般,那眼魔也开始翻转起来,试图将她甩开。艾丝帕向其中一只眼柄踢去,并在她失去平衡的同时,顺势挥剑砍向另一只。她重重摔在那怪物身体的骨质甲片上,手臂缠住了一只眼柄。她单手握住眼柄,将利剑刺进那扭转过来察看的眼珠里,直插至剑格处。乳白的汁液飞溅出来,浸满她的全身。艾丝帕吐掉恶臭熏人的粘液,决断地砍向另一只眼睛。接着,她便落了下去,她的脚下已不是那眼魔的骨质身躯。
石块向着她迎了上来,艾丝帕急忙依着长剑蜷起身体,试图翻滚出去。已经太晚了,随着一阵令人麻木的冲击,她撞入了一堵石墙留下的残迹,并无助地弹了回来。她的眼前一阵模糊,并且面颊上新的潮湿感暗示着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莫特高喊着她的名字,向她飞跃过来,同时双臂张开,想要抱住她。他那将要失效的护盾能够保护他们两人么?
但无法挡住这必死的一次。
那眼魔中心的巨眼早已因破裂而干瘪下去,乳白的液体从那失明的凸起上,一个深深的伤口里缓慢滴落,不过在那些眼柄上的小眼睛却闪烁着狂暴的怒火。它们瞪视着她,迅速接近过来。那冲来的怪物想要将她撞进墙壁,然后把她的生命压榨出去,又或是在最后一刻翻转身体,用那装饰着尖锐的獠牙、足够将她一口吞下的大嘴,把她咬成碎片。
艾丝帕一阵战栗,她摇头驱赶开恐惧,举起手中那把鲜血流淌的长剑。莫特大口喘着气来到她身后,也举起他粗胖的兵器——那眼魔的眼柄消失在它巨大的躯体后面。它旋转过来, 露出张大的嘴巴,要将她吞下。
苏纣恩作为眼魔同类里的巨人,而且它掌握了它们所没有的各种法术,它的魔法甚至可以同很多人类法师匹敌,因此它曾是如此轻率而自负。跟人类搅在一起绝对是个错误,它模糊地记起一个更老的眼魔暴君曾经这么告诉过它。
要花费无数的法术,以及很多很多个月的时间躲起来静心休养,才能恢复它在这短暂的片刻里被夺走的东西,那么多鲜血,那么多撕心裂肺的巨痛……不过首先,它要让那些造成这一切的凶手安静下来,永远安静下来!
莫特靠着艾丝帕停住,大口喘息着。“你疯啦,姑娘?那个——”
艾丝帕狠狠地将他一把推开,并迅速跃起,转身,向外冲了出去。莫特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沉重地摔坐在残破的石板上,因疼痛而尖叫了一声。那眼魔撞向他们之前站立的位置, 它的巨牙疯狂地撕咬着。
碎屑向四周翻滚或飞溅出去,那眼魔的獠牙撕咬着石块,将整个碎石碓彻底撞塌。不过那撞击也把它反弹回去,像一个无助的车轮,翻滚着飞过空中——在石碓下面出现了一个浑身伤痕、摇摇晃晃爬上来的酒馆老板。
杜尔南站直身体,顽强地爬出碎石碓,浑身多处的淤青带来的痛楚令他怒吼了一声。被埋了那么久,已经足够让他品尝到绝望那第一丝冰冷碰触的感觉,因此,现在他全是想要撕碎眼魔的冲动。
“啊,”莫特怒骂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次又是什么花样?酒馆老板们在头骨港里鲁莽地大游行?”
“你好啊,老朋友,”杜尔南回答,咧嘴笑着伸手拍了拍莫特的肩头,那手指仿佛是钢铁打铸的一般。
莫特向四外咧开的胡须更加竖立起来,那预示着一个笑容。“我看到你要找的那个小妖精了,你都想不到,她正坐在宾窦之刃里,大口喝着琥珀鱼酒摆酷呢——所以我尽快赶来这里,因为我知道你正急匆匆地跳进陷阱里去!”他瞟了一眼那眼魔,它砰地撞进一栋坚固的房屋里,那里几个面色苍白的围观者迅速消失在视线里。“那么你到底干了什么,让这个眼魔暴君这么生气?拒绝让它吻一下?”
“就跟往常一样,你的智力就像快刀一样又迅速下滑了,老狼莫特。”杜尔南说着狡黠地一笑,掩盖住他的话语里那浅浅的无辜语调。
莫特的回答是一个粗鲁的手势,然后他问道,“那么?”“什么也没有,”杜尔南平淡地回答,他们看到那眼魔盘旋着飞了出来,停在空中,然后满怀恶意地,向着他们缓慢而谨慎地飘过来。“我离开呵欠传送门旅馆过来帮一个贵族小姐——就笔直走进一个把我捉到这里的法术里了。”他忽然笑了。“不过,至少这帮我省掉了一大段路。”’ 莫特哼了一声。“真可惜它没帮我这忙。”他身后的石块滑动起来,他迅速转身,同时兵刃向下挥出——随即又放松了,微笑起来。“姑娘,姑娘,我告诉过你多少次,我最讨厌有人从我身后悄悄摸上来?”他假意斥责艾丝帕。她举剑向他身后指去。
“那么,你最好转回身去,我的大人。”她镇定地对他说,他腰间微微一颤,告诉他那是杜尔南将他的一把匕首夺走了。莫特像海象那样嘟哝了一声,喘着气转回身去——刚好看到那眼魔再一次向他们砸了过来,同时它的小眼睛里射出数道光线。
“你们两个都站到我背后!”胖胖的债主叫到,“我有护盾!”
“能挡住像这样的牙齿?等有空你一定要教我这个法术!”杜尔南说着,站到莫特身边,两手各握着一把匕首。他的长剑被埋在了石块碓里,而一只眼睛也肿得几乎无法睁开, 不过这酒馆老板看上去心满意足——甚至有些跃跃欲试——同时,死亡再一次咆哮着向他们砸来。
就像游走的小蛇那样轻盈优雅,艾丝帕滑身站到了莫特的另一侧。“说实话,我们现在担心的居然是眼魔的牙齿,”她说道,“而不是它的眼睛;这也算是一大奇闻了。”
“退到后边去,姑娘!”莫特喊道,“难道我没有太多事情需要担心么——”
那眼魔砸到了他们中间,怒吼着,撕咬着。与此同时,他们只能徒劳地削砍它骨质的甲片。
他们的攻击没有丝毫效果,而它炙热的气息迫得他们急忙跳起,躲到两旁——却像撞上一堵快速移动的城堡围墙,被猛力掷了出去。杜尔南闷哼了一声,同时那眼魔暴君向着他碾压下来,就好像他只是一个布偶;就在眼魔将要把他压碎的一刻,他急忙滚进一旁地凹槽里。那巨颚向着艾丝帕伸了过去,她迅速滑到那怪物的身下,在视野里消失了;一瞬间之后,她随即直起身体,向着怪物戳去——整个人却被撞得远远飞出废墟,长剑也从她僵麻的手里脱了出来,应声落地。她撞到一根残破的石柱上,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不过莫特此时根本无暇顾及。
他正满嘴诅咒着,手忙脚乱地挥舞着宽剑,挡住不停刺来獠牙,那剑撞击着骨质的甲片及巨牙,发出阵阵脆响。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把剑向上笔直刺出,挡住那正在合拢的大嘴, 却不得不放开宽剑,不过总算是留住了那条手臂。那眼魔暴君的巨颚咬住了剑,将其折弯,又吐了出来。这时,从废墟里四处散落的瓦砾堆里,这三个遍体鳞伤的伙伴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远处,赌徒们再次下注的吼叫声传进了耳中。
“哦,顺便介绍一下:这是苏纣恩,”杜尔南动作夸张地指着那眼魔暴君,郑重其事地说。
“见面倒霉,”莫特咆哮道,试图站直身体,“真是够倒霉的。”
他的护盾那一直轻微的,持续的鸣响终于消失无声:他对眼魔射线攻击的防御失效了。“老天炸了它,”年老的债主咕哝道,“在所有的地方里,居然会在头骨港丧命,而且还是为了别人的赌注死的………. ”
“我们保持分散,”艾丝帕警惕的声音从他右侧的岩石后面传了过来,“至少它不能把我们一下子都干掉。”
“令人愉快的建议,”杜尔南回答,他看到苏纣恩正缓缓旋转,观察着他们三个,不过它并没有发觉那挡住它魔法的护盾已经消失了。“谁手里还有魔法?”
“能帮我们挡住这个?没了,”莫特怒吼道,观察着那缓慢飘近的死亡。那野兽现在只要伸出一只眼睛,随便一扫,就会轻易地发现他们已经毫无防御。
苏纣恩已经向这些人类扔出了无数法术,却眼睁睁得看着它们要么被挡住,要么被弹回来打中自己,而他们却毫发无损。看来深水城领主要比普通人坚韧得多。怎么才能打败这两个领主——或者三个,如果那女人也算一个的话——同时又不能弄坏他们的身体呢?
那变形怪已经死了,因而现在重要的是保存这几个人——至少,他们的身体——基本完整。他们轻易地挡住了所有魔法,而且看起来也没法控制他们的意志。不过,从这场战斗里逃走,而且是在头骨港居民众目睽睽之下,这是莫大的侮辱。
那眼魔慢了下来,终于停住。它谨慎地向上飘离废墟些许距离,停在那里,思考着。
“那么,好吧,我走了,”莫特满心欢喜地说道,转身要走。“反正现在也不是眼魔的狩猎季节,而且我还有生意要谈,我才谈到——”
苏纣恩的一只眼睛闪烁起来。一块有戴拳套的拳头般大小的石头从废墟里飘了起来,像一只离弦的利箭,径直向着老债主疾驰而去。这些人类或许有护盾挡住魔法,不过,如果石块飞得够快,而且瞄得够准,然后再及时去掉让它飞起来的魔法呢?石块缓慢翻转着,激射而出。
“老狼趴下!”艾丝帕看到石块,惊叫起来。莫特一生里大概有一两次曾听到她这样的声调,立即毫无迟疑地趴了下去。那石块擦着他的头顶呼啸而过,在前方的墙上撞得粉碎, 石墙上多出了一道裂纹。
那眼魔落了下来,与此同时,一块货车大小的岩石也飘向杜尔南的上方。他低头闪开, 不过那石片跟随着他,并谨慎地下降着。呵欠传送门旅馆的主人咒骂了一句,连滚带爬地急冲过岩石的废墟。那眼魔跟着他漂浮在空中,笑了起来。
如果那岩石的重量能够压住到处乱跑的领主,却不需要用魔法将他击倒而造成伤害,他就会被无助地困在那里——成为一个俘虏,直到苏纣恩准备好偷取他的意识,并将他的身体据为己有。如果这一招对这人有效,那么只剩下另外两个人类,而这里有充足的石块,这招又怎么会失败呢?
莫特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紧跟着杜尔南的吓人的巨石,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石块翻滚的巨大声响,把他吓了一跳。它低吼着像车轮般转了过去——难道是某个旁观的赌徒打算改变一下这赌局的结局?—— 却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只满身鳞片的蓝色怪物,它很像一只庞大而恐怖的鳄鱼。它抬起头观察着他,同时一小簇丛林般的脚迅速搅动着, 带着它的身体冲过碎石满地的废墟。
这是一只青足龙蛇,一种吃人的蜥蜴类生物,可以吐出闪电球!
“啊,真是要什么来什么!”莫特绝望地怒吼,举起了手中的匕首,明白面对着冲来的死亡,这匕首不过是把完全无用的小尖牙。“肯定是哪个法师杂种在耍着我们玩呢!”
就像一只疲倦的公牛,他面对这刮擦着地面急速冲来的风暴低下了头,年老而肥胖的深水城领主准备好应对这新的劲敌。那青足龙蛇边跑着边把嘴张开到难以置信的宽度,以至于莫特正面对着一张有如宽敞的大门般的巨颚。一条分叉的长舌在嘴的深处扭曲舞动片刻,向他疾速刺了过来,比任何人类的奔跑速度还要迅捷。
艾丝帕尖叫着莫特的名字,靴子里的小匕首一晃出现在手中,她焦急地向他冲去——可是,她离得太远,除了旁观之外,已无法再做任何事情。那爬行动物猛地合上大嘴,对着莫特微微晃头,他对此仅有的解释是,那怪物在向他使眼色;那青足龙蛇迅速冲过吃惊的债主, 对着眼魔张开的大嘴吐出一个闪电。
苏纣恩尖叫起来——那是一个高亢的、被泪水浸没的哀号声,就像莫特听过了无数次的人类女子的哭声——并旋转着飘过废墟,闪电在它身上四下游走。它的眼柄因痉挛而间歇性地颤抖抽搐着,而它终于撞上一根倾斜的石柱,重重摔落地面。一眨眼功夫,那青足龙蛇已冲过去站在它身上,用身体卷住对手,同时大嘴饥渴地、无情地将那些眼柄迅速撕去。三个人类旁观着,甚至带了几分敬畏,然后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站在岩石的废墟中央,看着眼魔死去。
“这里有个足够小的洞么,能让我们钻进去,又能挡住那东西?”艾丝帕轻声问道,同时看着那覆盖蓝色鳞片的头颅晃动着,将眼魔的血肉块块撕下。它脚爪下的那东西传出最后一声哀号,便随即淹没在血沫里,再无声息。
他们并没有看到那被撕碎的眼魔暴君身旁出现了一个水晶球,最后一息魔法的残迹在其中闪烁了片刻. 然后碎裂开来,变作粉末,随着微风飘散开去。
“有不少,毫无疑问,”杜尔南注视着这场屠戮,面容严肃地回答,“可是如果要挡住它的闪电,没有哪个能起到一丁点儿的作用。”
艾丝帕长叹了一声,语气里夹杂了些许颤抖,她摇了摇头。她轻轻地说,眼睛清澈而明亮,“我也是这么想的。”然后举起了她的小匕首,就好像那是一把拥有强力魔法的长剑。
当那形似鳄鱼的脑袋从它的大餐转了开去,它看到了那把渺小的刀子,以及莫特举在一旁的那把小腰刀,还有杜尔南手中一柄相似的短剑,它的眼睛里因为这有趣的一幕而闪现着金色的光芒。那大嘴张开,发出了嘶嘶的吼叫声。那巨颚吃力地开合抽动了一阵子,艾丝帕猜想它大概在试图说话。接着,它无奈地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又试了一次,并把眼睛转向莫特。透过它沙沙的吼叫声,他们都清晰地听到:“感谢淳丝卓. ”
然后它低下头,将腿蜷起贴近身躯,滑开了。他们看着它像蛇一般蜿蜒爬出废墟,进入远处的街道里。幸存下来的旁观赌徒们向后缩开,为它让出通道。最终,它消失在一个拐角处——那是蛛丝街,杜尔南猜想——留给他们的,是一只撕裂开来、已死多时的眼魔。
“我在想,不知道她会向你索取什么作为报偿?”杜尔南问老狼。
莫特用无言的怒吼作为回答,耸了耸肩,然后转向他夫人,仿佛第一次见到她在这里。“你好啊,小果篮,”他目送秋波,并像大猩猩一般伸出嘴唇,作了一个等待接吻的姿势。
缓缓地,艾丝帕吐出舌头,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然后惟妙惟肖地模仿深水城那些贵族少女向一旁唾了一口,那是厌恶或是明确反对的讯号。
然后她眨了眨眼,笑了。
莫特正要笑着回应,忽然发现艾丝帕的眼眉挑起,那注视着他的黑色眼眸里同时闪现出光芒;这危险的信号让他的笑容消失了。片刻之后,她轻轻地问道,“那么,这个叫淳丝卓的女人又是谁呢?”
莫特烦恼地瞅了她一眼。“把你的爪子收回去一点,小可爱:她可不是女人,是人身狮。” 这一次杜尔南的眼眉也挑了起来。“奴隶交易,莫特?”
胖债主满脸厌恶地瞟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向着小巷跋涉而去。“你知道我不至于那么差吧,”他嘟哝道,“奴隶贩子只适合那些肆无忌惮、又不明事理、而且还太过有钱的人去做。比如说,那些贵族。”
杜尔南叹了一声。“我可不想再提这个。我们把所有能捉到的都连根拔掉了,而且凯尔本还设置了探查法术. 可是,总会有个把玩火的人,这毫无疑问,不过没什么事是我们对付不了的——”
一道闪电划过废墟,他脚边的石块被劈裂开来。
“噢,那你敢来对付我么,酒馆老板?”那声音由于魔法的辅助而响亮得多,在他们四周回荡着:这嘲弄的话音来自一个年轻女子,那狂妄的语气定是来自她的出身,以及她的生活环境。”
三个领主一同抬头,向闪电飞来的方向望去,看到就在艾丝帕不久前检查过的一条木板桥上,站着一个孤单的人影:那是一个纤细、傲慢的身形,墨绿色的斗篷下显露出一把长剑突起的外形。那身形的最上方是一双闪亮的眸子,赤褐色的卷发向上耸出,优雅地披散在肩头。
“妮茜珂丝小丫头,”莫特怒吼道,“给我下来!”
作为回应,那戴手套的双手从内侧将斗篷分向两旁,露出手里闪闪发光的致命武器:耐色人的轰击权杖,沸腾的闪电正在其上嘶嘶作响。“上来捉我呀,胖子,”妮茜珂丝·雷杖冷笑着。“你们这些平民的老醉鬼可没法命令我。”
杜尔南抬头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那么,你是一个奴隶贩子?”他向街口镇定地迈步走去,片刻之后,莫特与艾丝帕跟了上来。
那些权杖直指着他们,而将它们握在手中的少女耸了耸肩,几乎是肆无忌惮地说,“对啊。”
杜尔南没有停下脚步,不过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摇了摇头。“你根本没给奴隶们上过镣铐,也没有把兽人拖出过囚笼。如果你去试一下,他们就会把你像小孩子玩的球一样,轻松地甩来甩去!”
他得到的无声而致命的回答,是一道射向他的闪电。
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从巷口的窗户里探出身体,她的头发与眼睛的颜色就像是跳跃着的火焰。她僵住了。“轰击权杖!”她嘶声道。
她滑出了窗口,同时眼睛燃烧得更加明亮了。她的下半身一直延伸到臀部都是人类,不过再往下却变成了长满鳞片的蟒蛇身躯。她沿着石墙蜿蜒爬过,并挺直身体,抬起双手,比划出法术的手势。
一只乌黑、冰冷的手按住了她的肩头。
她迅速转身,指尖闪电般地长出利爪。“谁——?”
“我有时被称作海拉斯特·黑袍,”那堵墙对她说。一个戴头巾的面庞从石头里融化出来,与抓住她的手臂连在一起。火红色的眸子注视着乌黑的眼睛,片刻之后,淳丝卓一阵颤抖,不由转开了眼睛。那手放开了她,海拉斯特的声音几乎是温和地传了过来,“他们不会有事的。旁观吧,旁观就行。”
闪电向酒馆老板倾斜而下,将灯笼与晾衣绳尽数切断。杜尔南镇定地跃向一旁,站稳脚步,在他原来方向的左侧,又向前稳稳地迈出数步。
他抬起头,透过燃烧的碎布与飘扬的断绳,感叹道,“啊,你把每个说话不中听的奴隶都烧死了,对吧?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没有听说过你那蒸蒸日上的奴隶事业。”
闪电再次爆裂开来。与此同时,那年轻的贵族女子尖叫道,“你敢嘲笑我,酒馆老板! 我的主人本来都已经杀了你,你们所有人,如果那东西——那蛇一样的东西没出来的话!你们现在还活着,还对我冷嘲热讽,这全是你们的运气!”
“你真该多练习一下那玩具,”莫特怒吼道,向她挥舞着一根多毛的大手指,“如果你还抱希望用它打中任何一个人的话。”
艾丝帕在他肩旁皱了皱眉。“你为那………. 眼魔服务?”她问上方的女人。
他们现在已经离得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妮茜珂丝·雷杖噘起了她娇巧的小嘴。那贵族少女向下瞪着他们,因愤怒而面色惨白,不住颤抖,她说道,“是的,有了苏纣恩,我才拥有权力和影响。那些高贵的领主为我倒上他们最好的美酒,就巴望着能得到他们想要得奴隶。而你们却毁了这些,你们三个,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我发誓。”
“我听说过那些因为家长反对而私奔的事情,”莫特嘟哝道,“不过,姑娘,姑娘啊, 你怎么会这么傻啊?”
“傻?”妮茜珂丝尖叫着,向前刺出权杖,指着几乎在正下方、抬头仰望的他们。“愚蠢?这里谁是傻子,老狼?”她同时发动了两根权杖。
艾丝帕一直在喃喃吟诵着——就在那一刻,她留在那木板桥上的爆裂之星顺从地爆炸了,那木板桥猛地一颤,断为两半。
“就是你;在你有能力把我们全烧死的时候,你却让我们走到跟前,连这都不知道的话, 你不是很傻么?”莫特对妮茜珂丝说,这贵族少女正无助地跌落下来,直摔向他们脚前的石子路面。闪电向四面无助地喷溅出来,灼烧着两侧建筑的墙壁,却丝毫无法减缓她致命的跌落。
或者说,几乎致命的跌落。就在她距离石板不到数尺的时候,杜尔南向前冲出,飞身跃起接住了她,将她灵巧地揽在臂弯里,落地时蹲伏下去,以抵消她下降的冲击。
妮茜珂丝看着他,惊呆了。随即她的面容扭曲,举起她一只没有脱手的权杖,对准了他的脸。不过,那酒馆老板已经熟练地一拳挥过她的脸颊,打得她目瞪口呆,失去了知觉。
杜尔南看着那噼啪作响的权杖闪烁着从她手中缓缓滑落。当它落到石子路面上,他一脚把它踢到艾丝帕面前,又凝视着怀中这个面无表情的女孩;过了片刻,他把她甩到肩头,把她送到深水城他父亲手中之前,会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禁想到,该对雷杖家族领主说什么呢. ?
她炫耀的耳环在他胸前晃动着,上边的红宝石引起他的注意。杜尔南看着它们,摇了摇头,厌倦地说,“对于这些事来说,我已经太老了。这一天真是啊!”
莫特耸肩,双手不知不觉地搭上了艾丝帕的肩头。“嗯?你说什么?要我说,这算是头骨港里有点缓慢的一天!”
那些话刚离开他的嘴边,附近一栋建筑的正面突然爆裂开来,火光与碎屑冲入小巷,飞溅过街面,另一块木板桥也随之飞舞着砸落下来。从那爆裂的房屋里飞溅出的石块尽数落地之前,蓝白色火花的指尖已经跟随翻卷的浓烟,延伸了出来。从那些炙热的手指里,两个痛苦挣扎的身影蹦了出来。
三位深水城领主看着那两人徒劳地挣扎着,试图摆脱那魔法。这是两个年岁很高的女人, 她们的美艳与光鲜甚至超过艾丝帕或妮茜珂丝——那美艳正从她们冒烟的残破长袍下显露 出来。她们尖叫着冲过三位领主,在一家肉店门口转了一个急弯,并在那掌控着她们的魔法的驱使下,沿着小巷跑了下去。
领主们转头观察,及时看到在小巷下方的一堵墙边,黑色的火焰忽然从升起,变作人形。这是一个舞动着的阴影,既没有核心,也没有热量,它并不消亡,却也不升高,只是维持在那里。
透过它隐蔽的黑纱,淳丝卓看到一只阴影的手臂从莫特脚后的石子里伸了出来,迅速握住那无人留意到的轰击权杖——那东西仍旧落在地上,无力地闪烁着——并将它向下拖进坚固的石板之中。片刻之后,那只手出现在她身旁,把权杖递给了她。
“你看到吗?耐心确实能带来回报,”海拉斯特喃喃地说。这人身狮贵妇人惊奇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权杖,并将手缓缓地伸了过去。那法师浅浅一笑。“这不是陷阱;拿着吧。”
淳丝卓注视着他,却看不出丝毫异状。“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那比无星的夜晚更加漆黑的眼睛回望着她。“我的朋友不多,夫人,而我希望再得到一个——就像你得到了那边的债主一样。”
淳丝卓观察着那两个在未知的魔法驱使下、沿着小巷抓挠哭喊着跑下去的女术士,她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海拉斯特,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我也愿意得到一个盟友,”她镇定地说,那回应她的笑容仿佛是一波精心调配的温酒,流过她的全身,令她无法抗拒。
那法师回答,“那么请相信我,来吧。”
冰凉的黑色手指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向墙壁拉去,拉进了石墙寒冷的拥抱里。淳丝卓咽下恐惧,闭上眼睛,紧紧握住那些牵引她的手指,离开了小巷,没入寂静之中。
小巷一侧的黑色火焰忽然消失无踪,就仿佛它从未存在过,显露出一堵肮脏的石墙,以及上面的一扇漆黑残破的窗子。当那两个苦苦挣扎的女术士经过那地方,她们华美的身体扭曲、拉长了——并且长出肉瘤,变成了绿色。
“巨魔?”艾丝帕皱眉问道。她的两个同伴点头。
那两个被迫变形的女人在驱使着她们的魔法掌控之下,冲过废墟,消失在黑暗里。
不久之后,在她们前往的巨型洞穴远端,两个巨大的球体燃烧着张开,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响了起来,“谁胆敢——?”
轰鸣声紧接着传来,庞大的洞穴也随之震颤起来,标志着一个长久静止的巨大身躯开始搅动了。那是一个比废墟远端的那几栋建筑还要庞大的东西。
那黑龙抬起覆满鳞片的巨大身躯,甚至超过了头骨港任何建筑的屋顶,它恼怒地注视着下面的街道;艾丝帕对着耐色人的权杖轻轻说了一声。一圈蓝金色火焰的光晕环绕着她的手掌。“碰着我,你们俩,”她说,“把那个不那么高贵的女士的手也放上来。”
杜尔南将妮茜珂丝柔软的手臂放在艾丝帕手中,她轻声说了一句。那权杖低鸣起来,脉动着,随着每一次闪耀,变得越来越亮。
“你做什么了,姑娘?”莫特嘟哝道。
“用这东西给你送我的那个小传送石提供能量,这样它能把我们所有人送回莫特的宅子去。”她回答。在她说话的同时,那熟悉的传送法术的蓝烟缓缓升起,环绕在他们四周。艾丝帕笑了笑,转头看着杜尔南。“我不得不同意我老公,”她对酒馆老板甜甜地说。“确实是,迟缓的一天。”
“这样的日子最好再多来点,”杜尔南回答,吐露出自己真心的期望。他们脚下的石板路在那龙的脚步里上下颠簸,震颤不已。
迷雾向上冲起,将他们全部裹住,在旋转中将他们拉向一个地方,那里会有炉火,会有温暖的浴池,以及美酒迎接他们. 而且没有龙。对于一个退休的冒险者来说,他又怎能 期望更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