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大王

作者:
翻译:Donk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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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颂之月 11 日,野魔法之年

老骑士和他的侍从将他们疲倦的军马拴在烧焦破碎的城门上。这座惨遭蹂躏的城市的街道上碎石满布,即使是精力充沛的马匹也有可能摔倒,因而他们只能选择步行。

最初凯文感到麻木又恶心。这个沙色头发的矮个青年一直都渴望着骑马出阵, 在从麒麟之森到提凡顿那漫长艰难的旅途中他都很兴奋。但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战争的后果:残破的房屋和散发着烧焦、邪恶魔法和腐败气味的破碎尸体, 尽管下着毛毛细雨也掩盖不了这股臭味。

渐渐地,侍从终于从纯粹麻木的恐怖感中挣脱出来,于是他看向主人,但却又发现了让他沮丧的新理由。

在从军旅生涯退役经营家族农场并酿造青苔薄荷酒之前,阿尊德·坚掌爵士见到过其它和这差不多残酷的大屠杀场景。但是他却一言不发地蹒跚而行,满是皱纹的消瘦面庞疲倦不堪,灰白的胡子无力的耷拉着,两道浓眉下的灰色眼睛因失落而空洞。

凯文因此害怕不已。他一直认为这个憔悴的老骑士是不可能被打倒的,但显然失去独子的事实会击败任何人。

“爵士,”他说道,一边绕过一个粗石堆。“你知道,也许不太可能找到他的。”

即使阿尊德听见了,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死的人太多了,”凯文继续道,“有些被火焰等毁容了。其他的则无疑被埋在崩塌的建筑物中。”

“你真的是那么想的?”阿尊德猛然打断道,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那么苛刻地对凯文讲话过。“我的儿子死时会躲在户内?”

“不!我确信他死时一定在和敌人战斗。”

“那就闭嘴。”

就在凯文思考下面要说什么的时候,一个灰色的形体从地面跃起,显然之前它一直都像羊皮纸一样平躺在那里。一对模糊的前肢伸了出来,然后它向凯文扑来。

侍从企图在躲避的同时拔剑还击。但是两样都没成功。这个黑暗的东西猛然撞上了他并将他掀翻在地。耙抓的爪子撕裂了他的斗篷和罩袍后,开始撕扯底下的锁子甲。

白光一闪。这个生物跳了开去,凯文看见阿尊德站在他身边,手持他那发光的秘银剑——灰之舞者。骑士用它驱退了这个鬽影。

凯文匆忙爬了起来抽出了自己的剑。那是一把朴素的钢剑,一点没有名头,而只有着最简单的附魔。两个人和那个怪物站在原地彼此对视。

凯文发觉那个幽影像是一只巨大的猫,尽管那可能只是它的许多形态之一,因为它黑暗的实质不时流动变换。他和阿尊德在路上碰上的难民向他们警告过这种阴影生物。这种鬽影生物明显是由毁灭了提凡顿城及布署在其城墙之内的军队的相同巫术产生的。

显然希望夹击这个幽灵,阿尊德向左侧缓缓移动。凯文则向右移动。猫怪向他扑来,其如张开的牡蛎般的头部突然变成了两排利齿。

凯文侧移避开幽影的攻击,并顺势砍向它的肩部。尽管他感觉到了鬽影的体重和力量,但是他的剑就像是砍进烟雾里一般穿了过去。那一击本来应该不错, 但是他知道并非如此。有些超自然的生物是不受普通武器伤害的,而显然这就是其中之一。

鬽影再度抓来,他向后跳开。这时阿尊德冲了上来将剑尖刺入了幽影的腰部。怪物受击转身,后腿如熊一般直立,以陡然长得若匕首一样的利爪耙向阿尊德。骑士毫不退让,反而以猛烈地劈砍挡住了幽影的攻击。至少他的剑好像是刺到了实物,虽然是否能对鬽影造成实质伤害还不好说。

凯文断定他的主人正试图靠近幽影的身边,以重击其头部或躯干,有可能那里才有致命部位,但是那怪物却让他近身不得。对侍从而言,他无法伤害鬽影, 但也许能让它分心。于是,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举剑向它冲去。

幽影猛然旋身,恍若将要崩裂的高山一样笼罩在他的头上,随后它一阵抽搐,灰之舞者的剑尖从它的胃部穿了出来。阿尊德逮住了这个机会将秘银剑插进了它的后背。猫怪向前倒下,凯文匆忙跑开,以防它压到自己身上。

侍从气喘如牛,心脏砰砰乱跳,他很满意自己灵活地及时避开了被压住的危险,满心希望幽影不会再起身攻击,但是阿尊德并不满意。似乎是要侮辱幽影抽搐的肢体,他还在不停地劈砍。幽影不会动了他还一直在砍,直到它的尸体突然消失不见。

这时阿尊德才转向凯文。骑士的眼神已经从迟钝茫然变成了凶猛无情。

“你没事吧?”凯文问道。他破碎不堪的斗篷突然掉在他的脚边,因为其领口选择在这时彻底坏掉。

“没事。”阿尊德检查了一下他的“真银”之剑,结果发现除了雨水之外,它并不需要清洗。鬽影根本就没有血来弄脏它。“继续前进吧。”

“继续前进?如果务实的话,在战斗之后战士总得休息一下以恢复力量。这是你教我的。”

“不要用我都话来顶我。”

“我只是想说……你看,再继续漫无目的前进也许是个坏主意。我们刚刚知道幸存者说的是真的。提凡顿有幽影出没。我们应该——”

阿尊德突然转身继续沿着街道走,他那缀有补丁的褪色战袍随风飘扬。凯文无声地做了个咒骂的口形,随即抓起他那破碎的斗篷,像乞丐穿破衣一样将它披在肩上追了上去。

他们四处寻找,直到黑暗开始笼罩整个城市,就像是幽影猫一样悄悄地向他们爬来,至少在凯文看来是如此。由于太阳已躲进永远是灰色的云层后面,所以他没有看到任何太阳落山的迹象。

“我们应该回到马匹那边了,”他说,“然后为今晚扎营。”

阿尊德摇了摇头。“我还想继续走。”                    

“马儿需要照顾,如果那些可怕的东西还没有杀死它们的话。”

“你可以照顾它们。这是你职责的一部分,不是吗?”

“是的。但是,在黑暗中寻找佩勒芬”——在听到儿子的名字时阿尊德稍微畏缩了一下——“有什么意义?你可能会走过他的尸体也注意不到。”

“我还是想继续走。”

“但是幽影在黑暗中会更为活跃,因为那就是幽影之道,而街道上根本没有任何灯光,所以你根本不可能看到它们何时来袭。在它们杀死你之前,你连举剑的机会都没有!”

阿尊德皱起眉头开始沉思。半晌,他终于说道:“我可不想在兵不血刃之前就倒下。那将会使我家族终结的故事蒙羞。我们回科米尔之门吧。”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其中一段升向旧镇的阶梯,那是一片高于地面的城区。尽管它曾以其如画的风景而闻名遐迩,但现在也如此城的其他地方一样残破。阶梯的中间有一座护盾祭坛,完好无损,与其周围的破环形成鲜明对比。对于凯文来说,这几乎就是一个嘲讽,好像守护和保护之神海姆仅仅为了使自己的小神祠不受破坏而允许城市的其他地方遭受毁灭一样。

当他们到达城门时,侍从的心情更糟了。阿尊德的军马赤风倒地而亡。这匹忠诚的动物并非死于任何幽影的撕裂。而是死于心力衰竭,这并不足为奇。在骑士的坚持下,他们一听说提凡顿的毁灭就一直无情地驱策坐骑,尽管从冷静实用的观点来看,他们根本没有理由那么急。

阿尊德呆呆地看着死马,它在过去十年间一直供他驱策。凯文相信他深爱着它。

“可怜的老家伙,”骑士喃喃道。

“太可怜了。”凯文说。

阿尊德背过身去,不再看死去的坐骑。“它将我带到此处。我想那才是最重要的。”

“直到我们想离开。” 阿尊德没有回答。

“那么,”片刻之后凯文又道,“我先去照看一下我的马,然后我们就生火准备晚餐。”

“随便你怎样。”阿尊德走向石质通道的东端,那里曾经是个城门。流淌下来的雨水形成了一扇微微发光,滴答作响的雨幕,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被黑夜逐渐吞没的城市。

等到凯文煎好火腿,热好又黄又脆的玉米烤饼和干苹果时,城门之外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他试着不去想象几英尺远的地方可能潜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阵微弱的哭喊声从相反的方向,远在野外传来,吓得他跳了起来。有些难民还没有逃到离提凡顿足够远的地方,也许在破败的城墙之外阴影生物也在肆虐。

阿尊德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转了回来。“晚餐准备好了,”凯文喊道。

他的主人没有回答。

有那么一会儿,生气的年轻人有种懒得去管的冲动。诸神在上,他已经饿到可以一个人把两份都吃掉的程度了。他从火堆旁站起身来,将两个锡盘拿到了城门的另一端。

“请用。”他说道,一边将一个盘子递上。

看如此殷切,阿尊德就接了过去。他象征性地吃了一点玉米烤饼,然后就停下来将盘子放在地上。

“不要啊!”凯文道。“爵士,你要多吃点,不然你会生病的。”

“我不饿。”

凯文做了一下深呼吸,以聚集自己的勇气。他以前在他面前说出自己的意见时从来没有犹豫过,这个慈祥导师在他的双亲因为船祸丧生后就收留了他,但这个沉默寡言的陌生人却让他有点气馁。

“爵士,我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不可能更早地赶到这里。”

“这么想真是便利。”

“这是事实。我们在使者传达动员令的当天就出发了,而我们还要从科米尔的一个角落赶到另一边,其中还要跋涉泥泞的道路的涨水的河流。”当然,那就是为何科米尔王国及其盟友要发动战争的原因。一个法师之城正在操纵天气, 其制造的持续降雨,毁灭了无数庄稼、引发了洪水并让旅行变得像噩梦一般。“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在公主敕令要求的那一天之前赶到了。”

“但是却没有来得及参战。”

“很明显,没有人预计到阴魂们会在我们的大军进攻他们之前就围攻了提凡顿。不管怎么说,你认为如果我们早点到此就能改变这个结局吗?你认为你能救得了你的儿子吗?”

阿尊德讥笑道。“你很高兴你逃出此劫,不是吗?很高兴你没有因效忠王室而死。”

凯文想找到一个适合的答案。但脑中却一片空白。

“离我远点,胆小鬼。让我安静地哀悼吧。”

侍从只能遵命,突然,他发现自己也没有胃口了。

他按照惯例及其职责所在站了第一班岗,虽然阿尊德并没有趁此机会休息片刻。后来,年轻人发现他很难入睡,也就顺其自然了。城墙外面偶尔传来的痛苦喊声一直吵得他睡不着。

拂晓时,或者说是从那永久的阴云下面看来如此的时候,两人全副武装地重新走到街道上。雨越下越大,但肿胀的死尸甩散发出来的气味似乎也更浓了。一开始,这让凯文的胃直翻腾。但后来,当他注意到主人举止之时,他就将其置之脑后了。

当他们起先进入提凡顿废墟的时候,阿尊德特别留意任何穿着紫龙骑士团深红色罩袍的战士尸体,那正是佩勒芬所属的骑士团。现在他很少留意倒在四处的可怜尸体。反而仔细地检查门口、窗户、屋顶、矮墙、巷口,甚至是倾倒在小路上的,还连着两头死骡的货车——任何敌人可能伏击的地方。

凯文将此视为谨慎,但是当阿尊德看见有一个幽魂蹲伏在一具烧焦的母亲尸体上,母亲的怀里还有一具焦黑枯萎的婴儿尸体时,他的反应一点也不谨慎。

“嗬!”骑士吼道,将斗篷向后一甩便拔出灰之舞者在手。“幽影!放马过来吧!”

黑暗的形体从尸体中升起——它刚才是在吃腐肉吗?——凯文看出它或多或少有点像人形。它在雨中滑行前进,此时又有四个幽影从面包店烧成灰色废墟中现身,紧跟其后。

“爵士!”凯文道。“数量太多了。”

“对我来说不多,”阿尊德回答道。

灰之舞者在剑鞘中发出低吟,这把秘银剑即使在这沉闷多雨的早晨也能发光。瘦削的男人大步上前迎敌。

“我的剑可能伤不了它们分毫!”凯文在他后面喊道。

阿尊德没有劳神回答,也没有让脚步慢下来。凯文扔掉了碍事的破斗篷,拔出了自己那把很可能无效的铁剑,小跑跟上骑士。

当他们接近交战距离时,鬽影们散开以图包围其人类敌人。凯文决定不让这种情况发生,于是转身向左边的那一个刺去。

他感觉他的剑刺到的不是血肉而是如穿透衣物一般,但至少还是有些阻力。幽影踉跄向后退去,它的胸口出现了一个窟窿。

凯文高兴得大叫起来——他还是害怕这被诅咒的幽灵,但至少这次他是在与他能伤害到的东西作战——幽影们用刺耳的无声狂啸回击。这不是声音,但却在头脑中嗡嗡作响。他因为痛苦而退缩,这时两个鬽影冲上前来,抓住了他的双腕。

它们的手指冰冷彻骨,但那还不算是最厉害的。某种东西,力量,或者也许是生命力正从凯文体内流到了他的攻击者那里。他的视力开始模糊,膝盖开始弯曲。在他的脑海中,幽影们正因为贪婪和胜利而尖声长啸。

他试图挣脱持剑的手臂,但是幽影紧抓不放。遵循阿尊德的教导,他抬起腿向下跺去,他的靴子从这个幽灵般生物的小腿一直踩到了它的脚上。在凯文看来, 因 为他的大部分力气都被吸走了,踩踏只造成了微不足道的效果。然而,可能是因为受惊,幽影松手了。侍从将它挤开,转身面对另一个。它顺势靠近, 双手抱住了他的躯干,使得他不可能用剑尖或剑刃攻击。片刻之间,虚弱寒冷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最后还是想起了阿尊德的教导。他用剑柄头沉重的铁球砸向幽影的头部,幽影受痛放手,单膝跪下。

凯文蹒跚向后退去。他急需一点时间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幽影们是不会给他任何机会的。它们一边发出心灵尖叫波,一边向他冲来。

他用双手握剑——不然的话,他可能根本就挥舞不动——来了一记横扫千军。这一击将一个幽影斩首,它的身体和翻滚的头颅稍后便消失了。另一个幽影几乎成功地穿透其防御圈,进入可以擒抱的距离了,但是却又抓狂地后退,凯文和它保持了足够的用剑距离。他冲上前去,将剑插入了幽影的心脏,或者说是人类心脏通常在的位置,不管怎样,它也化为虚无了。

战斗令他气喘吁吁,颤抖不止,但他还是环顾四周寻找其他敌人,却正好看见阿尊德料理掉了最后一个敌人。一时间,骑士看起来以某种残酷的方式得到了满足,但是随后他的表情又变得焦躁不安或因嗜血而饥渴。

“继续前进,”他说道

“不!”凯文说道。“还不行。这次我必须休息。没有幽影碰到你吗?”

“没有。”                    

“很好,它们碰到我了,并且……”

世界仿佛倾斜了,他意识到如果他坐下来休息片刻的话,他就要摔倒了。他踉跄地走到了一个溢满雨水的马槽旁,坐在槽边。

“你受伤了吗?”阿尊德问道。                        

“不尽然。我没有流血。我想我只是需要几分钟恢复一下。”

阿尊德的嘴巴因为不耐烦而绷紧,凯文相信那意味着他便要独自离开,将虚弱无助的自己抛弃在这座闹鬼的城市中,任他自生自灭。

但骑士却说道:“好吧。”

他们停留了一段时间,阿尊德站着,而凯文坐着,天地之间唯一的声音只有连续不断的雨声和濒临倒塌的破损房屋所发出来的咯吱声。

最后,当青年觉得若仅作些交谈的话并不会加重那无法忍受的疲劳,他开口道: “我明白了。你不是在提防幽影,你是在猎杀它们。”

“没错。”

“随着雅卢赛儿公主大军的溃败,你没法直接攻击那些杀害佩勒芬的法师们, 因此你就拿这些被他们留在身后的鬼魂们出气。”

“净化被幽影残害之地是一种侠义的行为,你不同意吗?”

阿尊德语气中隐藏着对整个骑士职责概念的讽刺,更不要说他总是教导他的侍从荣誉才是最重要的了。

“我想理应如此,”侍从说道。“不管你怎么想,我并不是不想帮忙,但这是明智的方法吗?根据你教我的战术课,我们应该在大量士兵陪伴下系统地扫荡提凡顿,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清理。我们还应该有牧师和法师提供魔法支援。我们——”

“也许吧,”阿尊德回答,“但是我没有心情让那么多人陪着。”

“这太疯狂了!我明白——”

一片阴影笼罩在他们身上。凯文震惊地望向天空。

某种巨大的东西在提凡顿的断壁残垣上空飞翔,使得因为云层而被削弱的光线更为黯淡。是龙吗?凯文无法确定。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龙,但不管怎样,这个庞然大物的形态和那些下位幽影一样朦胧。他只能分辨出支离破碎的黑暗,那让他想起了蝙蝠的翅膀和水母翻滚的触手。还有就是令人恐怖力量和恶毒的感觉。

凯文突然觉得那个巨大的幽影可能会朝下看而发现他,因此他开始后怕了,但是那个东西在飞越环绕旧镇的破碎城墙后便消失不见了。

“影子大王,”阿尊德咕哝道。“最终,若无法避免的话,我会去找你的。”

“还要带一支军队,”凯文说道,“再加上凡格达海斯特。”随后他记起了他们在路上听到的传言,说那个科米尔的著名法师很可能已经和其他防御者一样在提凡顿毁灭之时也阵亡了。“好吧,总之要有个法师。”

“可以走了吗?”

他还没准备好,但他可不愿意为了再多休息一会而激怒主人。他勉强站了起来, 跟着主人继续向前。

无论是否有幽影出现,阿尊德都会大叫着挑战,以他的观点(若不考虑其侍从的观点的话)来看,这的确很有用。单独或成伙,有时怕普通武器有时不怕, 鬽影们不时从躲藏的地方出来迎战。

不知为何,凯文竟然挺过了五六场这样的战斗,直到天开始变黑,他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阿尊德终于同意再回到城门的避护所。侍从并非特别认为他们在那里就会真的安全,但至少那样他们就不会再积极地寻找麻烦。

在他准备好这一顿晚餐后,他看着阿尊德就餐却发现他一大半没有吃时,他说道,“如果你执意还要继续猎鬼的话,至少我们也可以在城墙之外这么做。流落在野外的人们需要保护。”

“我推测幽影们会溜出城市去寻找猎物,”阿尊德说,一边凝视着夜空,雨一直潇潇地下着。“但它们都躲藏住在城面,地上还有浓重的死灵术味道。因此,我在这里消灭鬽影也能一样有效地保护难民。”

“那些人可能还有其他问题。”凯文转换了问题,这时他那被鬽影打伤的肩膀隐隐作痛。“他们可能需要领导去解决。”

“我和你说过了,我现在不想为其他人费心。”

“我想他们肯定会尊重您的悲伤。他们每个人肯定也有自己伤心事。”

“悲伤,”阿尊德说,好像这个词语份量不够,不太适合一样。“你知道佩勒芬为什么要加入紫龙骑士团吗?”

“因为您年轻时也是这样。爵士,但这并不代表你要对他的命运负责。”

“这真有趣。当雅卢赛儿公主的征召来临之时,我好高兴。因为对我而言,这次战争,及其所具有的一切危险,只不过是我和儿子团聚的一个好借口。”

“我知道你有多么想见他。”

“我想把这个给他。”阿尊德将灰之舞者抽出剑鞘一英寸道,随后又插了回去。护手和鞘口相撞发出咔塔一声。“就像我父亲将它传给我一样。就像这四百年来我家族将它代代相传一样。我现在该拿它怎么办呢?”

“用它来保护弱者,正如您惯常那样。”

阿尊德轻轻地苦笑了一下。“正如我惯常那样。那么最后在这里,我还要以它证明什么呢?”

“爵士,”凯文道,“恕我冒昧,您失去了很多,但并非全部。麒麟之森里满是爱着您的人。水刺夫人。老诺比。伽林·橡友。”他本想把自己也加入列表, 但这会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唠叨个不停的小孩。

“我猜它应是我的耻辱。”阿尊德自问自答道,“但我不介意,再也不介意了。我心已死。”

“我不那么认为,”凯文回答道。“此时,你感到的只有痛苦,但当痛苦稍微缓解些时,您有怜悯之心就会回来。”

“你真烦啊。”

凯文感到自己的双颊涨红。“爵士,我只是不愿看你自杀,这才是我们猎杀幽影的真正目的,不是吗?这些怪物到现在还没有将我们两个都杀掉真是个奇迹。”

“如果你害怕的话,就走吧。我不再需要你的效忠了。”阿尊德说完便转身离开。

这一夜,凯文真的想过给他的马上鞍,然后骑回那条被称为月海公路的大道上,但是他无法说服自己真的那么做。肯定有办法让阿尊德从其绝望状态中恢复过来!

考虑再三之后,侍从想出了一个可能奏效的手段。他很确定——合乎情理的话——在阿尊德的心底,他肯定依然关心着他一周前所珍爱的人们。若此前提成立,那么,如这些为他所爱的人中某人的生命受到威胁的话,也许会让老人的感情重现,并恢复其原来的观念。这将向他显示,虽然他儿子的死非常悲惨, 但却并没有碾碎他生命的所有意义。

但这个方案还有一个缺点:凯文得自己扮演那个处于危难中的朋友角色。因为其他候选人都还在麒麟之森。

侍从脑海里有个讨厌的声音一直在低语,说他的想法是不会成功的,因为阿尊德事实上并不关心他。过去几天来他唐突无礼的态度还不足够说明这一切吗? 在过去,阿尊德对他的养子一直都很亲切,但看来他一直真正珍爱的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不,凯文对自己强调,不是这样的。他可以回想起一千个能证明阿尊德爱他的回忆,而那就意味着他的计划会成功。他溜走之后,他的养父就会追来,最终一切都会顺利。

长夜漫漫,疲倦最终压倒了阿尊德。他靠墙而坐,慢慢地,他的头开始下垂, 直到下巴抵到了胸膛。一阵阵轻微的酣声从他口中传来。

凯文蹑手蹑脚站起身来,静静地解开其中一个鞍袋,拿出一支粉笔,那是阿尊德用以草拟战斗计划和值勤表等事项的。尽管轻微的刮擦声让侍从有些不安,但他还是在墙上草草写下一行字:

我听到了影子大王的召唤,我必须去见他。永别了。

完成之后,年轻人踮着脚尖走到了拱形城门口,想到幽影们都可能潜伏在黑暗之中,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就强迫自己走进城外的雨夜中。

令他吃惊的是,一路上他居然没有碰到任何鬽影。几分钟之后,他就到达了科米尔之阶的脚下。半路上,他经过了海姆的神祠。想到似乎肯定是有某位仁慈的大神保护他至此,于是他默默地为他先前的不敬而向这位神祗道歉,并在护盾祭坛上放了一枚铜币。

爬到阶梯的顶部后,视线越过城墙打量了一眼旧镇。如果说这些焦黑破败的房屋还有什么美景在此浩动中保留下来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他也看不到,而且也不是他所关心的。他估计他已经走得足够远了,想必阿尊德现在正忧心忡忡地开始追上来了,现在他需要找一个等他的地方——要在户内,那样经过的幽影就不会发现他。远处的那个小广场旁有一间小屋,它的屋檐上雕有玫瑰,而且门还是虚掩着的。他急跑过去,躲了进去,发现有张凳子,于是他便将它搬到一扇可以看到科米尔之阶顶部的窗户后面坐了下来。

他安慰自己道,用不了多久,阿尊德就会慌乱地冲到阶梯顶部。当骑士意识到凯文在骗他时,他一定会大发雷霆,但那没什么关系。关键是,养子失踪的打击会让他变回自己。

突然,一阵痛苦的哀号打断入了凯文的幻想。与其它他曾听到过的不同,这个声音听起来仿佛就在附近。

侍从透过窗户扫视四周。片刻之后,声音的源头走入视线之中。

一列被绳索连着的队伍,其中一个是灰色卷发的太太、两个男人还有一个小女孩,他们蹒跚地走过小广场,和凯文所在的制高点的距离只有几英尺。在四周潜行的,推耸他们快走的则是几个人形幽影,与他和阿尊德在先前的战斗中见到过的一样。年轻人分辨不出具体有几个。在黑暗中,他能够先瞥见幽影已经很运气了。

他不知道这些俘虏是不是依然住在城内某处,还是被幽影们从野外抓来的。但那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要救出他们。但是要怎么做?

冲出去攻击?阿尊德可能会成功,但他是一个剑术练了四十年的天才。凯文只是一个练了五年的庸人罢了。

他很怀疑自己能一次对付那么多的幽影。

他能做的只有跟踪幽影,并寄希望于有机会释放俘虏了。倒不是他想这么做。这不仅很危险,还意味着很有可能他无法再见到阿尊德了,如果——不,该死——当后者登上科米尔之阶时,但是凯文没得选。

在他等待幽影走远期间,他一直都在向海姆祈求援助,并懊悔刚才应把钱包里唯一的那枚银币献给这位神灵,而不是一枚不值钱的铜币。

是时候行动了。他轻轻走到了门口,脚下的木板发出了声响。他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但是幽影们好像并没有听到,因此他又继续潜行。

事实证明潜行跟踪是相当令人紧张不安的行当。凯文既不是森林居民也不是强盗,没有学过无声潜行,因此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避免发出点小声响,每一次都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存在。他也无法摆脱那烦人的恐惧:当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幽影时,可能会有其他鬽影发现他,并打他个措手不及。

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最终幽影押着它们的奴隶将他引到了一个在整个科米尔都声名狼藉的鼓形要塞。当凯文意识到这确实是他们的目的地时,他几乎要绝望地笑出声来,因为它很有名,不是吗?

这个废墟——现在它和旧镇在战争中遗存下来的建筑物差不多一样破败—— 曾经是女巫提瓦拉的住所。根据传言,那里面现在由怪异的野兽和无法安息的死者所占据,并且危险地要命。很少有自诩为探险者的人能通过“美杜莎花园”,就是入口前的那一片雕像群。这些雕像会活化并攻击他们。

虽然有许多雕像破碎倒地,但还有相当多的仍然完好无缺。然而,幽影和它们的囚徒并没有碰到任何麻烦,太平无事地通过了。可能它们知道窍门,也可能是席卷整个城市的战场魔法的原因,不知何故这些肖像因此失去了活性。

队伍在通过一扇拱门后就消失了,凯文考虑是否要继续跟踪。他极想回头去找阿尊德,但要是找不到骑士怎么办?现在他很有可能已经开始在城里巡游,有可能是在找他那不懂事的侍从,也有可能仅仅是在自寻毁灭。或者,如果他找到了阿尊德,而骑士对此漠不关心怎么办?或者,如果凯文离开这里去寻骑士时,幽影们把俘虏杀了又怎么办?

别想了,该死,他只能进去了。

凯文走向雕像群。他感觉到自己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于是试着按照阿尊德教导的那样调整呼吸,但是效果不佳。但他还是壮着胆子沿着小路继续前进。

石头士兵、鹏鸟、刺尾狮、狼还有双头巨人环绕在他四周。如果它们一起活化的话,那他根本就没有一点机会会胜出,但没有一个动过一下。当他经过时一头狮子时,那雕像颤抖了一下,但仅此而已。某种力量确实让它们无害化了。

凯文悄悄地走到门口,看见门内是一个昏暗的大厅。在他看来,里面没有岗哨, 就和高处的城垛没人巡逻一样。凯文觉得幽影们的警戒很令人摸不着头脑,但也许是因为它们的想法和人类不同吧。也许它们认为在被它们所占据的提凡顿非常安全,根本不可能受到袭击。

凯文从没盘算过如此庞大的事情。只要能轻松地将俘虏救走,他就很满足了。

他继续潜行,若不是因为墙壁年代久远而出现裂缝,这里就会完全黑暗无光。他小心地在幽暗房间里摸索前行。传说这里有守护幽灵和圆形的,漂浮移动的, 长着很多眼睛的眼魔,但是他却任何也没有遇到。他怀疑是不是幽影们把它们也消灭了。

他很快得出了这个要塞里面要比外表大这个结论,但这个似是而非的观点并没有让他不安。他听说过强大的法师可以制造这种效果。至少他身后的入口没有自动封闭起来。他听说过这种事情有时也会发生。

一个模糊的形体从一个距他不到十二英尺远的拱形开口处爬了出来,它长着四条腿,可能是六条或八条。他的心砰砰直跳,他害怕得将身体紧贴在墙上。那个鬽影朝相反的方向爬去,之后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当他神经放松了之后,凯文就继续潜行,一边朝拱门里面看,终于发现了那些囚徒,除了引他到此那些之外,可能还有十五个左右。

提瓦拉可能在她的住所之下修筑了一个极尽完美的地牢,但不知为何,幽影们却选择将它们的俘虏关在一个宽敞的大房间中,里面以一定间距安放着八到十部织布机。其中一些上面还残留着未完成的织物,纬纱和纬线均已腐烂,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霉味。这些人还是被绑着的,但却不是用绳索,因为它们已被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了。作为代替,这些囚徒陷在一团团黑线之中,而这些黑线又与后面的墙,地面,天花板和织布机相连。在这样的昏暗的环境下,黑线隐约可见。

凯文并不知道这些黑线是用什么做的——可能和组成鬽影的阴影物质一样——但是他认为在干掉狱卒就能砍断它们。他尽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观察,这间织布房里只有一个幽影,而且它还背对着门。

凯文蹑手蹑脚地跨过门槛。但还是被察觉到了,幽影正要转身时,他挥剑向其砍去。宝剑切入它的头部,幽影抽搐一阵后便消失了。

囚徒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话,他则拼命地想让他们噤声。他是如此专心地想让他们安静以至于好一会儿之后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看上面!蜘蛛!就在我们头上面!”

他一听明白就立刻向上看,差点因为恐惧感而吓瘫在地。他不喜欢蜘蛛,而且如果这些绑住俘虏的丝线是这种怪物吐出来的话,那它肯定很大。

但是他看不见。房间太过昏暗,而天花板又太高。他的嘴巴像吃了沙子一样发干,他前后乱转,试图把它找出来。

“有人看到它了吗?”他问其他人。“你?你?”

显然没人看到。他们只是从过去惨痛的经验中知道它就在那里。

凯文突然想到也许他应该逃离这个房间让这些人自生自灭。他已经试过帮助他们了,没有人能说他没有。因为很有可能他的剑根本伤不了这个蜘蛛。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真地就那么抛弃他们。这不符合骑士精神。阿尊德——至少老阿尊德——决不会支持这种自私的懦夫行为。

凯文的眼角瞥到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出于纯粹的反射,他跳向一旁闪避,跳过来的蜘蛛就正好扑到他刚才站立的那个地方。有些囚徒都已经哭出声来了。

和其他滋生在提凡顿的恐怖鬼怪一样,这种由变幻的黑暗物质所构成的蜘蛛可能有孩童般大小,在它那弯曲分节的腿部之间的是结合在一起的球状的头部和身体。凯文挥剑向它的腹部砍去,希望能在它重新瞄准之前命中目标。

蜘蛛转身面对他的动作像猫一样敏捷。他的剑切过它其中的一条腿,但是却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也没有将腿砍断。

蜘蛛向他快速逼近,而他一边撤退一边又砍又刺。他挥舞的剑依然像砍在空气中一样。在朦胧之中,他勉强能看见幽影一圈凸出的眼睛和丛生在其嘴边的张张合合的锯齿般的颚齿。

他后退时撞到了一个织布机,后者发出了砰的一声倒地散架,令人窒息的刺眼尘埃飘散到空气中。在他试图绕过障碍物时,又碰到了阴影蛛丝。这种东西和他期望的一样粘,居然把他持剑臂手粘住了。剑虽然没什么用,但若没有……

他拼命挣扎,试图摆脱。黏丝开始失去效力,但还是不够快。蜘蛛冲上前来, 试图把它那无疑带毒的尖牙插进他的肉里。

就在蜘蛛的颚齿快要碰到他的膝盖的时候,他及时抬起了自己的腿,刚好闪开了这一咬。弱化的粘丝无法再支撑他的体重,于是他脱离了蛛网,却向幽影撞去。他整个身体像他的剑一样穿过了这个怪物。在他们合体的一瞬之间,他的脑海里突然充满了非人的感觉。随后,他重重地摔倒在蜘蛛腹部之下的地面上。

幽影准备迅速离开他。为了近距离使用,凯文抓住剑刃向上一捅,剑尖没入蜘蛛腹部和头胸部之间的裂缝之中。

不知为何,这次铁器刺入了实物,幽影开始不停地抽搐扭动。凯文用剑将蜘蛛翻了个底朝天,然后他一直在武器上施力直到这个可怕的怪物再也不会动为止。

侍从需要休息,但他知道时间不允许。虽然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发抖,但他还是割断了捆绑奴隶的黑线。

他们中的大多数。靠近观察后,他发现有两个人只剩下了干瘪的空壳。

但是大多数还是活着的。有些人还有力气,就扶着那些虚弱的人走。凯文估计若好运当头的话,他可以将他们全都救出去。

他几乎成功了。

他在前面探路以确定没有幽影防守,一边领着囚徒们从他来时的路径出去。有一次,当队伍行经一面破烂的的旌旗下方时,一个小孩哭了起来,所有人都害怕地无法动弹,因为大家确信这响声会召来幽影。孩子的母亲迅速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幸好没有幽灵来调查这个声音。随后,当逃亡者们经过一条钟的拉绳时,有个瘦骨嶙峋,满嘴牙齿参差不齐的家伙,似乎因为折磨而疯掉了,他神魂颠倒地盯着那根天鹅绒带子看,好像他并不想去拉,但无形中有股力量在强迫他这么做一样。幸好那位长着灰色卷发的太太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开。

最后,凯文找到那座半身像,那个尖鼻子的家伙正一脸奸相地坐在它的基座上。他注意到与它的距离正越来越近,而这就意味着通往美杜莎花园的出口就在前面。他不由得微笑起来,但这时一阵心灵尖叫闯入了他的脑海。

有些囚徒尖叫起来。其他一些则抓住自己的脑袋开始哭泣。尽管同样为无声尖啸所苦,凯文还是大喊着并推着他们快跑。他必须让他们继续前进,必须在追踪者到来之前让他们走出那扇门。

他将他们赶到了长方形的入口大厅,几乎就要到达那个拱形出口了,突然他的本能促使他向后看。他无法看出具体形状,现在还不行,但黑暗涌动着。幽影们从墙壁各处的通道口中不断涌出。

凯文料想他必须挡住这些鬽影,至少得几秒种。否则的话,俘虏们可能就没法逃到外面去了。他转过身去并试图发出一声战吼,但喊出来的却更像是疲倦害怕的尖叫。他大步走向房间的另一边,此时一波阴影从黑暗中向他冲来。

他的剑刺入了一个幽影的胸膛,但却永远没机会知道是否杀了它,因为立即有其他幽影向他扑来,而在那之后,他再也无法分辨出特定的敌人了。一大团, 有着许多手臂的一大团,从四面八方向他进攻,他摇摇晃晃地旋身猛砍。

曾有那么一瞬间,这一团东西之中出现过一个狭窄的缺口,凯文瞥见其他魔怪正扑向门边。他希望自己也有能力阻止他们,但理智告诉他那是毫无希望的。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和肩膀,于是他的力量开始流失。

甚至在他试图挣脱的时候,又有更多的幽影也抓住了他,完全没有希望了。他决心不尖叫出声,但结果还是失败了,因为他知道鬽影们正在吸取他的生命力, 直到榨干最后一份为止。

过了不知多久,他因为滴在脸上的冻雨和身下又硬又湿的地面而醒了过来。他勉强睁开了发粘的眼睑。灰云就在头顶上空漂浮,但眼角还能看到墙壁,好像他是在一个深坑中一样。他试图站起身来以便更好地观察四周,但根本动弹不了。他非常虚弱,体内寒冷异常,而这并不是因为湿衣服的缘故。

“年轻人!”有人低声道。“不要动!”

他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位灰色卷发的太太,她也躺在地上。“为什么不?”他也低声道。

“你会激怒它的。”

不知为何,凯文不用问也知道她所指为何。“是影子大王。”下位鬽影将他和其他人类同伴带到了这个庞然大物的巢穴。他潦草地写在科米尔之门的奇思幻想居然或多或少变成了事实。

“幽影们又把你们全都抓回来了?”他问道。  

 “没有,”女人说道。“大多数都逃出了那扇门。”

凯文因为惊喜而笑了。“看来我给海姆的那个便士算是值了。比我能期望的还要好。”

太太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请告诉我,我们在哪里及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在要塞顶部的一个大房间里。屋顶没了,而这个巨大的……怪物显然将这里当成了它的巢穴。”

“继续说。”

“下位幽影将我们扔在这里,那怪物饿了就会把我们吃掉,就像你给狗喂食一样。当你昏迷的时候,它已经吞吃了奎因和艾雯。”

“此时它还不会吃掉我们,如果它不注意的话,也许我们可以逃走。”

“它有在留意。艾雯企图悄悄溜出去,却在那时被它抓住吃了。”

“哦,好吧,我明白了。在我想出办法之前,尽量休息一下吧。”      

“太疯狂了。如果你看到过我所经历的情形,如果你看到过那个生物——”

“阿尊德,我所侍奉的那位骑士,教过我如果一个人有头脑的话,就能想出办法脱离几乎任何险境,因此我也要试一试。为什么不呢?我们还能失去什么?”

太太笑道。“既然你这么说的话,那我就不说什么了。想开点吧。”

凯文躺下来思考,如果是阿尊德在这种状况下会怎么做,还有骑士是不是已经真地会来找他。可能没有吧,在这个悲惨的早上,经过冷静地思考之后,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玩的把戏非常幼稚,那是出于绝望而非理性的产物。无疑精明的老人马上就能看穿,只会高兴庆幸自己总算摆脱了那个居然试图骗他的无礼的笨蛋。

不,凯文只能祈祷阿尊德能够自己恢复理性,而且一定要在他发动扫平幽影的单人战役毁了他之前。他的侍从还有其他问题要处理。

他一直等到肌肉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希望那足够能让他站起来,跑几步,喊一下。

“我去转移影子大王的注意力,”他说。“你趁机从这里逃出去。我希望其他囚徒也会跟着你。”

她蓝色的眼睛圆瞪。“但是幽影会杀了你的!”

“结果都一样。”

她犹豫不决。“还有其他较小的幽影,那些像人类、猫和狼的幽影,挡在我们逃离要塞的路上。”

“奔跑。躲藏。朝它们扔石头。无论怎样,都要逃出去。”

她吞了吞口水。“好吧,愿海姆守护你。你侍奉的那位骑士必将以你为豪。”

凯文脸上强作微笑,心中涌起一阵伤痛,而这与幽影对他造成的伤害无关。“呃,他一直如此。准备好。”

他让她休息片刻以积聚力气,一边希望要是幽影们没把他的剑拿走就好了。然后,他翻身爬起来,转身环顾四周。

就像这位太太告诉他的那样,这个基本上呈圆形的房间很大,而原先是天花板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破洞。天花板的碎片散落在地上,石灰墙上涂着装饰性的五角星图案。而在这片空间的中心,则盘据着影子大王,它体积是如此之大。

凯文对这头幽影巨大的个头是有心理准备的,也预料到过其纠结的肢体的怪异性,细看之下,它们就像是任意翻滚的,肥大而灵活的羽毛。但是,他却一点都没想过影子大王的实体是什么。当这个庞然大物从他头顶上空飞过时,因为视力限制他无法分辨。

在幽影的黑暗物质之中流动着的是扭曲拥挤的人脸。尽管它们因为拉长、扭曲和压扁而变形,但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能看出它们痛苦、疯狂和愤怒的表情。伊尔玛特在上,这就是被影子大王消灭的人们的下场吗?他们的灵魂始终会困在幽影体内吗?

当影子大王的触手向他伸来时,凯文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一条虚无的手臂从他头上袭来,另外两条则包抄他的两侧。在最后关头,青年摆脱吓瘫感,急忙向后退去。三条触手围住了一团空气,这头庞然大物体内所有的脸孔都因此而无声地怒吼尖啸。

凯文竭尽全力忍受着这种心灵噪音攻击,同时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大叫着东逃西跑,来回移动。就在影子大王伸出更多的触手去抓他时,那位灰发妇女跳起来向门口跑去。其他几个也跟着逃离,但若波动的小丘一般的幽影对此完全无视。凯文得意地笑了。诡计成功真令人开心,即使那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影子大王以重拳向他挥来,其力量之大以致于它无骨的手臂都扁了,地面也为之震动。侍从躲来闪去,心里明白自己何时被触手击中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有次闪避时,他发现自己非常靠近出口,于是立即向门口冲过去。但幽影挤出自己身体的很大一块,堵在其猎物和出口之间,像墙壁一样有效地挡住他的出路。

有什么东西在影子大王头上粉碎、闪光、发出巨响,于是恶魔体内所有的面孔都在痛苦地尖叫,因为巨形鬽影头上仿佛戴着一顶由蓝黄色火焰所形成的王冠。凯文抬头望向天花板上的洞口,发现阿尊德正准备将另一桶油扔下去。和第一桶不同,这一桶不需要导火索了。当它爆裂时,那可真是火上加油了,火焰将变得更加猛烈。

阿尊德用力扔出了小桶,大火突然猛涨,火苗蹿得更高。如果有人深身是油着火,必然会满地打滚,最终丧命,但这个庞然大物只是向折磨它的那个人浮去。落下的雨滴在火光之中被映成了黄色。

凯文捡起几片天花板碎块扔向幽影。几个较小的鬽影出现在洞口的边缘。显然很信赖它们可以收拾掉阿尊德,影子大王又隆回地面来抓侍从。凯文心里想刚才不要是没浪费掉这唯一能逃走的机会该有多好。

参差不齐的触手不断蠕动,影子大王从四面八方向凯文进攻,将他逼到了墙边。这个庞然大物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准备好抓球的手掌一样,虽然火焰在其上面剧烈燃烧,边缘还会不时滴下着火的滚油。

凯文眼看无路可逃,于是只好就向影子大王吐口水。这是一种无力的表示,但聊胜于无。

当两团阴影物质就要像合拢的书一样向他靠近时,灰之舞者突然叮的一声掉在他的脚边。

凯文弯腰抓住秘银剑包裹着皮革的剑柄。他确信阿尊德是特地将灰之舞者扔下来的,以给他的养子些许战斗的机会,即使骑士自己也需要这把武器和他的对手战斗。

侍从摆出防卫姿势,此时一股活力将他肌肉中的痛楚和疲乏一扫而光。灰之舞者在鼓舞着他的力量。阿尊德偶尔也会让他使使这把剑,但这样的情况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很明显,是敌人唤醒了它的魔法。

当宝剑落在他们中间时,对方狐疑地犹豫了一下,但是现在它那呈“V”形的双臂又再度合拢。侍从冲向右边的那条,用灰之舞者笔直地劈了下去。

锋锐的利刃劈开了翻滚的阴影物质,打得它体内翻腾流动的面孔乱了阵脚。影子大王痛苦尖啸,其肢体抽搐着向后退去,在它和墙壁之间形成了一个空档。凯文乘势冲出。

待脱离包围圈后,他立刻转身发动继续攻击,拼尽全力不停地砍。怪物身上的沸油飞溅到他身上,烫起一个个水泡,但他几乎没有感觉到痛。随后一柱阴影物质从那一大团中爆了出来,重击在他的胸部,把他打飞了。

如果没有锁子甲保护的话,这要的冲击很有可能会打碎他的肋骨。事实上,当他屁股着地的时候,他几乎要晕厥了。随后,他感到灰之舞者的魔法就像一只有力的手一样抓住了他的意识,让他再度清醒过来。

当凯文向上看时,影子大王已升到空中,仿佛像是一块着了火的灰黑色毯子, 在底下为狂风所驱动的巨浪上翻滚一样。年轻人知道自己无法及时从下方来个驴打滚避开攻击,因此当幽影开始向他俯冲之时,他双手举起灰之舞者,剑尖朝上相迎。

影子大王自己撞到了剑上,像汹涌地洪水一样几乎不受任何阻碍就扑到了凯文身上,仿佛是拍苍蝇一样。他躺在一池拥挤堪,胡言乱语的并且在沸腾燃烧的鬼脸之中。他头晕眼花,恍惚中为自己竟然还活着感到惊讶,然后灰之舞者再次让他恢复了意识,虽然这次更为困难。

尽管这把剑不会真地发出声音,哪怕像幽影那样无声的也不行,他还是感觉到它在对他说:快看,快看,快看影子大王,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凯文睁眼看去。溅满地面的阴影物质仍然在起伏滑动,但是不像之前那般敏捷自如。显然是火焰、灰之舞者,或者两者结合起来最终给这个庞然大物造成了重大的伤害。另外,柔软黑暗的物质正从四面八方向某个球体聚拢,仿佛是要在四周重塑那怪物的身体。与这些流出物不同的是,那个节点没有受折磨的人类脸孔。它是纯黑的。

侍从认为他知道该怎么做,但突然一波焦灼的剧痛传遍其肋骨和腿部。他朝下看时才发现衣服着火了。他可以试图先灭火,或者他可以忽略火焰,而在影子大王弱点暴露之时,发动致命的一击。

他试着站起来,这时其他痛苦也开始成为阴碍。左臂和踝关节隐隐作痛,他想那不是扭伤就是骨折了。他又试了一次,这次终于成功地站起来了。

他跛行前进。阴影物质现在流动得更快了,几乎快要成功地盖住巨大生物的心脏了。他将灰之舞者的剑尖捅进依然可见的一小片绝对黑暗的区域之中。

所有的面孔都在尖叫,然后影子大王就消失了。凯文连忙倒地乱滚,直到火焰熄灭为止。

然后他只好一直坐在那里,身上疼痛实在难以抗拒,以致于无法去做其它任何事情,因为灰之舞者借给他的力量已经消失,突然一声叫喊让他想起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透过烟雾弥漫的空气向上看。雨水打在他那烧伤出汗的脸上感觉真好。

阿尊德在洞口看着他。

“你没事吧?”骑士问道。

“我原本还会更糟。感谢海姆让我穿湿衣服!我们必须走了。其他的幽影——”

“好像和它们的大王一起消失了,”阿尊德说,“死了或跑了,谁知道呢?谁去管呢?我要下来了。”

就完就离开了洞口,一分钟之后从房间的一扇门进来了。

“你确定它们都消失了?”侍从问道。

“好吧,和我打的那几个就那么凭空消失了,而且我也没有看见还有其他的向我们杀来,你呢?”

“既然这么说的话,确实没有。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并不很难。我看到了你的留言,也嗅出了诡计的味道,但我还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在满是幽影的城市里晃荡。我于是来找你,半路碰到一个你解救的囚徒。他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你,然后我潜入女巫的要塞。最后,我虽然知道你可能在哪里,但却无法来救你。因为有太多鬼怪挡路。但是,我发现我可以跑到你和那个大大的飞行布丁上方。我希望在我攻击那个怪物时,你可以在混乱中逃走。我找到了一些老提瓦拉贮藏的油,将它带到了屋顶,然后计划就被打乱了。”他咧嘴一笑。

“你过早地跳了起来,另外有几个幽影发现了我的踪迹,发现了我的位置。”

“没有了灰之舞者,你是怎么抵挡它们的?”                         

“用我的匕首和火把。不算是强大的武器,但起码能抵挡这些怪物一阵。”

“显然是这样。”凯文犹豫地说道。“爵士,你因为我试图愚弄你而生气了吗?”

“生气了,但是……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而且可能这确实让我有点清醒了。可能是碰到你救出的那家伙的原因吧。我真羞愧,那让我想起了骑士到底该干什么。也许影子大王之死让我感觉好一点了吧。但不怎样,我还是很悲痛,但我想我不会再那么急着要和佩勒芬在那一边重逢了。当我该去见他时我就会去见他。”

“我很高兴。”凯文的目光落在灰之舞者上,它不光彩地躺在一滩雨水之中。他将它捡起来递给骑士。

但是阿尊德并没有去接。

“将它留下吧,小子,它和你很配。我曾经对怎么处置它感到为难,但是现在我知道我终究还是后继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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