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翻译:Rainagel、Pksunking
19 Marpenoth, 野魔法之年 (1372 DR)
曙光用修长的手指穿过哈鲁阿(Halruaa)参天的古树,拨撩着被雨水浸透的村庄,仿佛要唤醒它。然而阿希塔拉(Ashtarahh)早已苏醒,繁忙热闹起来了。
夏日的季雨期已经过去。村里的占卜者宣称,昨日的暴雨将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农民们早已在稻田和红梅地里忙碌起来,他们一边站在齐踝深的水里劳作,一边唱着快乐的晨歌。
薄雾笼罩着田野,徘徊在低矮的建筑周围,被潮湿闷热的空气和冉冉升起的旭日困在天地之间,不得脱身。没人惊叹充满潮气的天空怎样吸收了昨日的雨水, 因为答 案就在哈鲁阿郁郁葱葱的景色之中,尤其是在森林边缘高大挺拔的树木之中,它们出神一般的摇曳着,仿佛合着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到的旋律。
第一场雨水过后,万吉树(vangi trees)便如翠绿色的蘑菇一般在一夜之间破土而出。它们长势惊人,一日之内便能长高两三掌。在季雨期结束的时候, 它们已经果实累累了。几个孩子如猿猴 一般敏捷的攀上多节的树干,去摘取枝梢拳头大小的紫色果实,然后把它们扔向树下早已准备好的帆布单,四个闷闷不乐的孩子举着它,他们抽到了短麦秆,只好呆 在地上。几个青年举着砍刀等在一旁。一旦果实被摘净,树木将被砍倒,砍成几段,铺在路上。不像村里铺着卵石的街道和深藏在林间的小径,连接两者的道路是踩 出来的,年复一年新鲜的万吉木腐烂变硬,形成了一条崎岖不平但还算坚固的商路。
这条小路终止于两家店铺之间:一家铁匠铺和一家车轮店。滚滚浓烟从炙热的炼炉上升起,两个学徒忙着把新做好的车轮装在轴上。在这条万吉木铺成的小路上行车会颠的人骨头散架,那些没能安然通过的货车可不止一辆。不过到访的商人和工匠对此不过耸耸肩,把那些裂开的车轮、伤了脚的公牛和折断的车轴当成是在阿希塔 拉做买卖的代价。
夏末的集市格外繁忙。木匠们和低阶的法师转眼间就支好了货摊和帐篷。那些固定店铺的老板卷起了防雨的帆布,清扫着店面,摆出了他们的货物。空气中弥漫着织 布机的噼啪声和熟奶酪浓郁的香气。装着红梅酒的亮晶晶的玻璃小瓶排成一排,看起来就像是一串巨大的红宝石项链。一丈丈洁白的亚麻布在朝阳下闪着光,一团团染成各种鲜艳颜色的丝线挂在拱形的窗户上,仿佛是雨后的彩虹。然而阿希塔拉最出名的手艺还是它那精美的挂毯。每隔两三个摊位
便有几张织锦挂了起来,把集市 变成了真正的画廊。
那些没有忙着的村民漫步在卵石路上,欣赏着这些织绣的艺术品。大多数的挂毯都描绘了哈鲁阿的历史与传奇。最常被描绘的是飞船,还有其他一些哈鲁阿常见的魔法生物:颜色艳丽,长着许多条腿的鳄鱼一般的青足龙蛇(Behir), 长着翅膀的星蛇(starsnake),甚至还有可怕的剌雅肯(laraken)。有些挂毯描绘了那些声名显赫或默默无闻的法师。一些简单的魔法效果激活 了画中的场景,让画中的魔法对决迸发出耀眼的弧光。一面巨大的挂毯上绣着札拉松王(King Zalathorm)的新徽帜——一只火凤凰,仿佛真的在燃烧着——引来了人们的关注与赞许。然而广场上最大的一支队伍,却在偷偷摸摸的向西南角靠拢, 全 知者乌萨特(Ursault the All-Seeing)就坐在那里,旁边是他那张扭曲变形的织布机。
乌萨特是个消瘦、平和的男子,从外表很难看出他的年纪。他那长长的枯草般的头发已经开始发白,他的面孔平淡无奇,除了那双浅色的眼睛——它们是淡褐色的,略有些发灰, 在一片属于黑发黑眼的民族的土地上这显得十分古怪。全知者这个称号,尽管传说以前人们这样称呼时是充满敬意的,如今却略有些讽刺的意味。据说从前乌萨特是个强大的预言师,可以清楚的看到未来的每一种可能。然 而未来的捉摸不定让他不堪重负,于是乌萨特隐居到这个沉睡的小村庄,满足于把他那令人困惑的预言织在挂毯上,虽然这些只有他自己能够理解的作品无人问津。
一队男孩借着货摊的掩护,悄悄地向巫师靠近,他们肮脏的小脸上挂着狡诘的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齿。其中几个从卵石路上挖出泥土,准备展开第一波攻击。
巫师抬起头,微笑着致意。从那浅色的双眼中丝毫也看不出对即将到来的恶作剧的警觉,但一小块不祥的灰云却出现在小队长的头顶上,这个淘气鬼叫做达蒙特(Dammet),是个结实的男孩。
这个毫不知情的男孩拉开架势,准备打响第一枪。转眼间,那片云彩变成了一场迟来的季雨,把男孩淋得透湿,他的同党们四散奔逃,一边快乐的尖声大笑。达蒙特的弹药化作一滩泥水从指间流了下来。
第二个孩杀了回来,用一记熟练的侧抛扔出了他的泥弹。乌萨特用一只手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动作,于是泥弹在空中变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雪球。他接住这雪球,把它扔还给了那顽童。男孩吃惊的大叫,把雪球在手里倒来倒去,对那寒冷带来的刺痛大为惊奇。
“尝尝它,”乌萨特建议道。
孩子的小脸上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但同伴们的嘲笑与怂恿使他下定了决心。他试探着舔了一下,立刻惊喜地睁圆了眼睛。
“像是马自达核桃酥(Mazganut cream),”男孩大声宣布。
他躲开几双贪婪的小手,紧握着他的战利品,飞跑开了。两个男孩追了出去, 不过没跑几步便放弃了。一场好戏正要开台,孩子们的脸上都充满了期待。
达蒙特把一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往前一推——这是个笨拙的小子,有着狂野却涣散的目光。达蒙特捋了捋湿漉漉的黑发,搂住那男孩绷紧的肩膀。
“这是我的伙计泰德,”他大声宣布,然后弯下腰铲起更多的泥巴,塞到男孩手上。“你可能会觉得他有点神经质。哪怕让他集中精神一小会儿,都会要了他的命。他的射术真的比羊粪球还丑,不过你绝对猜不出他的泥弹会打到哪里。”
果然,当巫师推算所有的可能性时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他那浅色的眼睛里流露出近乎惊恐的表情。
“也许他不能,不过你一定猜得出我这一下会打在哪里,”一个尖细的、带着鼻音的声音说。一个矮小、结实的男人从摇摇欲坠的货摊后面转了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万吉木的藤条。“现在,快滚!”
男孩们立刻丢下他们那位不怎么灵光的勇士四散奔逃。泰德一边磕磕绊绊的跟在后面,一边大骂他们不讲义气。
乌萨特瞥了一眼他的救星。尽管巫师坐在低矮的条凳上,却还是可以平视新来的这位,这个男人有宽阔结实的胸膛,但却长着一双异常短小的罗圈腿。他的身材和矮 人相仿,但却显然不是矮人。虽然他早已成年,但脸上还和男孩一样干干净净。他也不像其他身材矮小的种族——他即没有鲁伦半身人那玲珑的身材和多毛的脚板, 也不像侏儒有着蒜头鼻子和蓝眼睛。于是有些捉狭鬼称他为半身矮侏儒——就是把三个种族的名字混在一起——这真是个刻薄的称呼。
很难描述这两个与整个村子格格不入的家伙之间的关系,也许可以姑且称之为友谊。半身矮侏儒是唯一一个不时来陪伴乌萨特的人,并且似乎真的很欣赏老巫师的故事。他俯下身看着巫师织布机上的一片混沌。“你在织什么?”
“Melody Sibar 的孔雀蛋,”乌萨特指着一个用灰线织成的暗点说,“它们今天或者明天就会破卵而出。除非它们根本不想被孵出来。”
“这样就够了。”
半身矮侏儒拔下长颈瓶的塞子——他俩已经反复几次交接过这个瓶子——松快地吁了一口气,准备聆听今早的故事会。
“陆行飞艇正全速开来。”他嘀咕。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过分,威尔玛[Vilma]是达蒙特的母亲,一聊起家长里短就关不上话匣子,总是—这无可厚非—慌慌张张来去匆匆。她辫子旁的头发没扎紧,晨间的劳动让她的圆脸泛起玫瑰红。和自己的儿子一般,她总是忙碌着; 但和村里人不同的是,她忙着找时间和乌萨特闲唠,大概是因为阿希塔拉没有别人能对达蒙特的恶作剧放任不理。
她满怀感激的轻吁一声,卸下了肩膀上装满新摘 brissberries 的篮子。这中水果手感厚重,上头还生了了一层坚果才有的硬壳,要想把果肉剔出来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她从腰带上解下一把菜刀——要解决这些水果非用它不可—— 然后在石板上来回打磨。
“有什么东西要来札拉松的地界儿么,尊贵的法师阁下?”
“一条白色的狗。”乌萨特温和地说。
“那东西可吓人呢。”她咧嘴笑道。
他阴郁地点点头,“那条狗还会害死邻村过半的居民。”
一条带斑纹的小狗从容地溜达过来,在法师的眼皮底下晃悠了一圈。威尔玛开怀大笑,“那是达蒙特的斑纹犬,也是这里最接近白色的狗了;但它根本就不是有害的动物。”
“有理由这样说,但这条狗接下来会逛得很远,去和一头狼人配种。它们的后代有纯色的白毛,比起狼人外观更像狗。要是变成人形,这狼人还是个美丽的妙龄女郎呢。”
威尔玛浅笑道:“我家汤马斯听了这个还不乐死,但要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看漂亮姑娘看得丢了魂儿,我就宰了他。”她言毕挥了挥明晃晃的菜刀。
“我信,但是他不会死在你手里。”
女人的笑容消失了,恐惧爬上她的眼角。当一名法师——即使他是疯的——谈及死亡,这标志着你该把火葬用的柴堆点着了。
“当然了,如果达蒙特在月相盈满的丰收之夜记得把狗拴上,那么就不会有白色的妙龄少女存在。那会少惹出不少事。”乌萨特歪着脑袋,好像在聆听看不见的某人 讲话,“但另一方面,这会引发一系列新问题,同一名狼人要毁掉浮空城。免除麻烦的同时总不免要——”他被半身矮侏儒的手肘戳了一下,随着一句咕哝暂时中止了 话题,这是半身矮侏儒在提醒他。
笑容再次浮现在女人脸上,其中混杂了解脱与遗憾,“这下是浮空城,哈鲁阿的浮空城?”
乌萨特耸肩,“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这样就够了。”半身矮侏儒若有所指地说。
威尔玛的眼睛马上射到小矮子的身上,然后却迅速游移开去;她的容忍没有使奇怪的小个子觉得窘迫。阿希塔拉的所有人都知道其他人的所有事,这种缺乏个人隐私 的环境让大家很舒心。不过,即使是最不着边的侃大山也拼凑不出半身矮侏儒到阿希塔拉的动机的点滴细节。威尔玛想象力有限,但好奇心无穷, 总是怀疑一切不循 常理的人事物。她不自然地朝乌萨特笑笑,接着掮起篮子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
半身矮侏儒拿起长颈瓶,将它对着织布机,“你还看见什么?”
法师面孔泛起凄凉的神色,“全看见了,”他轻声说,言语间显得无比疲惫, “所有的一切。”
小个子对友人的痛苦感到不适,于是清清嗓子,“嗯,不如你重新编一幅图案, 我们看看事情会如何进展。”
乌萨特勉为其难地用小刀割下了织布机上的线团,他摆了好几个复杂的奥术手势,钩针上便出现了垂直的线条。有好一会儿,他一直观察那些纠结的线头, 好似在排除不合理的可能性。终于他踩动摆梭,开始纺线。
他的双手以法师特有的灵活往来穿梭,在此处添上一条线绳,在彼处涂上一抹浓彩。一幅图案最终成型,闪光的银丝连成复杂的网罗。在网中的织物色彩迷离黯淡, 漆黑如月下的阴影。乌萨特正用泥巴一般色泽的丝线绘制图像,半身矮侏儒一见之下不禁惊奇地蹙眉,居然如此的亮色都被披上了阴森森的格调。
“你这是在纺什么?”他等不及,便如此问道。
“这就是魔网。”乌萨特答道。他的意思是哈鲁阿被魔法之网包裹,以半身矮侏儒的理解能力,法师的言外之意应该为,“至少,这些是哈鲁阿陷入魔网的部分。”
半身矮侏儒凑过去眯眼端详。确实,他看得出村子模糊的轮廓,这跟鹰隼眼睛里观察到的世界差不多一个光景,周围重重的网线代表森林。更模糊,银色更黯淡的区域连接着原野与建筑,四处游荡且微微发光的点似乎是在空地准备早市物资的卖家。
这是半身矮侏儒第一次在乌萨特的织布机上观看到图像,这令他不自主地担忧。忙乱地给织物上色的法师也露出一模一样的表情,不过这些表现都被隔绝魔网、影影绰绰的奇异虚空掩盖了。
赶制完工后,一张小织锦在织布机上成型。乌萨特出神地研究那些纹理脉络,半身矮侏儒则研究乌萨特的举止。
“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对吧?”
“全看见了,”法师再次用震惊的语调答道, “所有的一切。”
这答复很耳熟,但是他的声调里有一些新的情感,这些玩意如同一根冰凉的手指划过半身矮侏儒的脊梁骨。
半晌,乌萨特单手画圈,朦胧的色彩发生转变,一张脸,在银线间的空处显现, 这张栩栩如生、澄明通透的脸庞会让阿希塔拉最优秀的织布匠自叹不如。
男子很年轻,且过分瘦削。他棱角分明的高颧骨额外突出,显得摇摇欲坠,而他上唇稀疏的髭须像飞蛾的翅膀一样扑簌。他的脸孔比哈鲁阿人都苍白三分, 并与神采飞扬的黑色瞳仁形成鲜明对比。
“麻烦要来了。”半身矮侏儒小声嘀咕。他和麻烦是老熟人,和法师也打得火热——对他来讲这两者根本是一档子事。“可它什么时候到?”
乌萨特的回应仅仅是把盯着 Iqom 的眼睛掰到集市一隅去。
屋外的广场不多时便已人潮涌动,前来采购的货商们沿着摊位,观摩各家的挂毯,试尝不同品种的奶酪。在枕木上吱吱呀呀滑动的大篷车让人感受到这里的繁盛。两 辆马车已经被拖下枕木路,开始在车夫自己的店面前卸货,过多的承载使得车轮重度磨损。一个年轻人站在一辆马车边,正和伙计争执不休,时不时还要做出夸张的动作给自己造声势。
半身矮侏儒的双眼直勾勾盯着这名瘦弱的年轻人,待他见到后者那再熟悉不过的举止,他不觉半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这个小伙子不像商人,也不会是工匠; 他身材颀 长,年未弱冠,并且显然大富大贵。他独自一人,乘坐装饰豪华、配有精壮马匹的马车到达这里。墨紫色的长袍拢住他憔悴的身体,宝石戒指在他精细的双手上闪闪 发亮。所有的一切都在嚣嚷他的身份:法师。
即使没有表面的这些特征,这名外来者是个法师的事实也昭然若揭,但半身矮侏儒在他身上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密丝特拉的气息。在探知这种蛛丝马迹方面, 他的鼻子 和猎犬一样灵敏——更甚于此,他对法师的嗅觉和法师猎人一样灵。
这些直觉和自己颇具迷惑性的豆丁身高让他活过了三十年的岁月。而他不解的是,为什么这是自己汗毛倒竖?
“他在找你。”乌萨特用平静且确凿无疑的语调说,好像他的同伴大声提出了这个疑问似的。
小个子蹭地站起来,仿佛刚才一屁股坐在海胆上了。突然的动作看起来吸引了外来者的注意。在四目交叠的瞬间,外来者诡异专注的凝视似乎识破了他,而半身矮侏儒也盯着年轻人的脸,眼神如同被一只鹰瞄上的野兔。
然后,年轻人冷不丁朝乌萨特的方向转过来。
半身矮侏儒吃惊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后又眨了几次调整视角。他本能地嗅探魔法的味道,但是闻到的只有外来者身上的积攒尘土味:过水羊绒的潮味儿,旧衣服的霉臭,剧毒药草混杂了雷霆怒火之后散发的芳香——毫无疑问它掩盖了其他俗世的味道。
“在下是驭法者兰迪许[Landish the Adept]。”年轻人的声音很洪亮,也很自负。
半神矮侏儒强作镇定,把短粗的胳膊叉在一块儿,“算你走运,因为我向来不和烂狄克还有愚法控[outlandish or the inept]打交道。不过你要不要我帮你介绍几个喜欢这类人的村民?”
年轻人无法忍受哪怕是这样的侮辱,便气愤瞪着他,涨红了脸,“你确定你我之间没有过节?”他话里暗藏玄机,“你十分确定?那么告诉我,约戴恩人[Jordain],我是干什么的?”
半身矮侏儒由于惊慌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他马上恢复镇静。对于全知的乌萨特,他的身份被揭穿并不稀奇,而附近没有人听见这个该死的秘密。
“你是干什么的?”他叨咕了一遍,“据我所知,你就是个牛屁眼。”
男子眯起眼睛,“怪胎和自大狂,”他说,“对于一个在原野游荡的传道者, 你的选词很奇怪呀。”
半身矮侏儒张嘴欲言,而后他耸起肩膀,长叹一声。
“法师猎人,”他嗫嚅道,“我以为藏在札拉松的穷乡僻壤就能避开你们这些挨千刀的雇佣法师。好吧,愚者千虑也必有一得。”
“约戴恩式的格言。”兰迪许自鸣得意地说,“你最好闭严自己的嘴巴。”
“一个法师猎人,我还真看不出来你有什么危害。”半身矮侏儒嫌恶地说。
“不。”乌萨特发言道。
单单这一个词中包含的确信已经驱散了其他的可能。半身矮侏儒蓦然诧异地看着法师,却被法师温和迷蒙双眸中沸腾的怒火惊呆。
“弥拉贝菈。”乌萨特冷酷地说。
小个子男人的心脏好像一跃而起的海豚。但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弥拉贝菈曾经救过他的命,因为他身材矮小,所以人们认为他不适合接受哈鲁阿武技尊者[Halruaa’s warrior-sages]的严酷修行而将他遗弃。
兰迪许的瞪视偏移到法师的脸上,有一刻他流露出深切的烦扰;然后他敛神正色。
“啊,我猜您是预言师。您预见了我的任务所要导致的后果,假如我着手开工的话。”
“你的工作就是公费旅游?你要对弥拉贝菈做什么?”半身矮侏儒吼道。他全力朝男子冲去,突然高举的两只短粗手臂好似瞄准咽喉的两条猎犬。
接着他顿住了,原因是手指被蔓延的麻斑覆盖。一眨眼的工夫,他左手的小指反弓,随后噼啪折断,落在泥泞的地面。
“打住,”兰迪许言简意赅,“没有人会想念她;一如直到今天也没有人想念你——而且你以后也不会被人怀念。”
“弥拉贝菈还活着,”乌萨特说着站起身,“她也不一定会死。一只注定要被拿来熬汤的芦花老母鸡,要在新月后产下它的第一颗蛋。如果把它熬成汤,弥拉贝菈就会丧命:假如老母鸡溜达到后院,一直人工驯养的茶隼将发现它, 把它叼走。这会引起过路狩猎人的注意他们会顺着茶隼摸到弥拉贝菈的住处。一名猎人对瘟疫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畏惧,要是他先看见了弥拉贝菈,他会害怕的尖叫逃离,其他人也会跟他一起,连他看见了什么都不会知道。但若是他的马弄丢了蹄铁——又一只马蹄铁松动了,今明两天随时可能丢失——他那greenmage 女儿就会率先找到弥拉贝菈,她把几种草药混在一起,祈求法术能让弥拉贝菈痊愈。草药生长的地方就挨 着弥拉贝菈的农舍,她可能会发现它们,假如……”
“够了!”兰迪许叫道,他漆黑的双眼在苍白的脸上瞪得溜圆。“你在疯扯些什么!”
“毫无疑问他有点神经兮兮,”半身矮侏儒说着对乌萨特晃了晃长麻斑的手指,“但即便如此他也总是对的。他讲述未来的方式类似于扔出一个大火球——火球的确切目标就在冒烟的黑窟窿下的某处,如果还有没挂掉的人,那就让他去找找看。”
乌萨特把织布机掉转,展示上头形成的密密麻麻的图案。兰迪许的面孔赫然呈现,除此之外还有一间矮小舒适的农舍,周围到处是芦花鸡,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匍匐着趴在地上。
半身矮侏儒无力地呻吟,“你说过自己是驭法者,” 乌萨特说,“你确实是没错。不过你是阴影驭法者[Shadow Adept],而你的上司——亡灵巫师[Hsard Imulteer]——还不知道这个。你想背后使坏干掉上司,但是担心你日益增长的实力在成事之前就让你露出马脚。你于是就生出一个念头,找个约戴恩人,看他能否察觉自己的本质,而你认定我的朋友有能力办到。很明显他具有探测魔法的天赋,不然这么多年他又是如何不被法师猎人发现的呢?假如他揭穿你,你打算对他做什么?他不可能冒着供出自己的风险向你讨回公道。”
年轻的男子苍白的面容变成死灰色,“不可能,这些事没人知道!”
“大家叫他全知乌萨特不是毫无理由的。”半身矮侏儒挖苦他。
兰迪许迈出一步,“对,我听过这个名字。”他恍惚地嗫嚅道,“一名看到众多可能性以至于无法下判断的法师,半身不遂,神经错乱,不得已避世隐居。洞悉一切,被可能性压垮的法师!”
半身矮侏儒感觉出事情发展的态势不妙,像这种坚信自己凌驾于所有魔法的和非魔法的法则以外的法师,他见过太多了。
他十分不屑地抽抽鼻子,说道:“你要是以为自己法术袋里的蝙蝠粪闻起来不臭,想用它作恶的话,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但是驭法者对他的原定目标完全失去兴趣,他在乌萨特跟前停步,用漆黑的眼睛盯着年迈法师的脸,“你看得到所有可能的未来——包括那些被影魔网修习者干扰的未来。这真是上天了不起的赠礼啊,朋友!”
“礼物抑或诅咒,”乌萨特平缓地说,“现在还说不准。”
兰迪许猛地大摇其头,“哈鲁阿被誉为法术之都,但是很少有人懂得影魔网的原理。承载莎尔祝福的我们却可以直窥这些秘密。”
“但是随着你获得这些力量,你理解密丝特拉的艺术的能力却在渐渐丧失,” 乌萨特总结道,“你兴许能蒙蔽其他法师,但同样,他们的能力也超出你的理解。”
“你说到关键了,”年轻的驭法者赞同地点头,“很明确的是,你不接受这份天赐礼物——请原谅——你的表现也不足以掌控它,它反倒成为你的负担,我很乐意将它移除。”
“略通皮毛,”乌萨特告诫,“是很舒坦的事。”
兰迪许不无讥讽地笑了,然后一挥皮肤细腻的手中断了话题,“来吧,我跟你打个商量。如果你答应,我便给你救治你那小朋友和养大他的老妇人所需的药草。”
“没得谈,”半身矮侏儒斩钉截铁地说,“乌萨特早就知道需要什么草药,他不靠你帮忙也找得到。”
“当然他找得到,当然他也治得好你和那老太婆——‘假如这样,假如那样’,”驭法者调侃道,“不过我们不该忘记‘除非这样,否则那样’。自己数数手指头吧,还剩几根了?你要把自己和老太婆的命托付给神经错乱的法师呢,还是交给诡谲多变的命运?”
“我还要问你呢。”小个子男人叉起膀子。“那个‘神经错乱’的法师可以干掉你,然后处理我的病症。”
“不,”兰迪许嘲讽地说,“他做不到。”
老法师考虑了一会,然后沉痛颔首。
“看到了?这次讨论只是走个形式,我可以轻松剥夺他的能力。他知道的,他也知道我的方法;那对我来说更简单,也更令人怡悦,只要他大声说出来就行。”
“法术决斗,”乌萨特简短说明,“我们去弥拉贝菈的幽谷,然后我和他将角逐全知者的名号。”
“成交!”驭法者欣然应允。他走到法师座位后头,召来了闪耀紫黑色光的传送域,摆出一个小人得志般的‘请’的架势。
半身矮侏儒奔过传送门,脚一落地就朝自己的养母蹿了出去。他双膝跪地,轻轻地把她翻转过来,这时他才觉得双手有些麻木。看到驭法者的法术在她脸上留下的残 酷印记,又惊讶又害怕的他猛地向后弹开。他伸出单手抚摸老妇人的头发、眼睛,看见自己的手露出满脸凄怆,自己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扭头看着院落中心,两名法师无声对视,带着专注的神色沉浸在各自的魔网中。
察觉法师计谋的同时,半身矮侏儒狡猾地一笑:影魔网驭法者在决斗中实力会大打折扣。
确实,甫一侵入年迈法师那九曲百折的思维,驭法者的表情便透出眩晕,他困惑的眼神失去焦点,像是在同时追踪一百只受惊逃窜的松鼠。
兰迪许费尽力气稳住自己,说道:“如你所见,我是亡灵法师的学徒。我体内仍遗流了密丝特拉的奥术,足够将你击败,老东西。你一定已经认识到了吧。”
“那是一种可能,”乌萨特承认,“但只是众多可能中的一种。”
“年轻人对此嗤之以鼻,“我的法术可以笼罩超过五十步见方的区域,现在区域缩减了,我取胜会更加容易。”
“随你的便,”乌萨特的笑容一闪而过,“我可以给你破例,让你带着窃魔石[spellfilcher gem]入场决斗。”
“他并没有说破年轻人根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不管怎么讲意思都一样。”
被委婉指责的兰迪许脸色发红,便转过身进入决斗区域就位;乌萨特随后跟进。一道半透明的红色立方体围墙在二人周围成形,并且随着他们之间距离的拉大在扩展。
“就让他把你打回原形吧,”半身矮侏儒低声嘟囔,“那样才公平。”
兰迪许开始吟诵法术密语。一道金色屏障在他身前出现,明亮的飞沫变成了昆虫——致命的法术蠓蚁,它们的触碰能产生水泡,它们的叮咬会引发灼痛。
一股空蒙的蓝雾在虫群涌来的瞬间包围了年长的法师,接触到它的虫子发出尖锐的嘶嘶声化为乌有。
死灵法术生成了隐形的手掌,它深深扣进土壤,大地随之颤动。空地喧嚣骤起, 尘土乱溅;啜泣与悲鸣在上空炸响,仿佛早已死去的骸骨在争先突入光明世界。年长的法师快速反应,然后啪的一下迅疾击掌。轰鸣的雷声顿时大作,骸骨转眼化为烟尘。
战斗马上白热化,兰迪许所有的法术都被识破,遭到反制。年轻人销售凶悍的面庞因为愤怒而纠结,他接二连三地施放存留的法术,这也使魔法反制的速率大为提高,看起来好像两名剑术大师在见招拆招,攻守往来。
半身矮侏儒专注于观看战事,一开始都没留神驭法者手里的发光宝石;那块巨大的紫色水晶正在吸取乌萨特反制法术的威力。
“窃魔石。”他嘟哝着,诅咒兰迪许是个懦夫、骗子。
光线还在加强,一直填满了整个决斗场地,然后它开始外溢。最终乌萨特单膝跪地,呼吸紊乱。如兰迪许预先说明的,这种吸收魔力的过程艰难且痛苦。
驭法者以胜者的姿态骄傲地站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光亮中,将持有发光宝石的手高高举起,他的眼睛由于洞见美妙的未来而闪闪发亮。
半身矮侏儒放下弥拉贝菈,走向年迈的法师,沉痛地站在他身旁。 “你该放弃的。”他咕哝。
“然后把这道诅咒转移给别人,即使是这么个家伙?”乌萨特摇摇头。“话虽如此,你知道他还是要赢的。”
“那是众多可能的一种。”
半身矮侏儒搀扶法师走向弥拉贝菈。过了一会他摇头,“凭我一个人救不了她。”
小个子男人抱膝蹲坐,“如果这样,如果那样。”他沉思。
突然他跳将起来,走到鸡圈里,踢得它咣咣响。半打老母鸡咕咕嘎地叫着拥了出来,其中又一只鸡蹿到原野去了。
兰迪许的抗议声想一把剃刀划过空地。半身矮侏儒不用抬头就知道,他看见了。一只茶隼在云层里打旋。片刻后,发现近在嘴边的丰盛午餐的茶隼开始俯冲。
马匹的蹄声轰然响起,狩猎者从森林里策马而出,来到这条古老的木板路。半身矮侏儒惊奇地眨着眼睛,瞅着随行人员:至少六个法师,外加一名面无表情、身着束腰外衣和紧身格子裤的女子。她应该就是那位 greenmage。
她一眼就看到了老妇人,立刻不由自主地轻呼。一道闪电朝她射来——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随行法师的闪电反制。猎人们见势便催马直取兰迪许,把年轻的驭法者围在中间。
“你没说过还有其他法师。”半身矮侏儒说。乌萨特无力地笑笑,“知识和智慧不同,没有必要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这样做也不明智。”
但是兰迪许明显没有这份智慧。他没征兆地快速前冲,手掌握拳,用窃魔石指环吸收了第一记投向他的法术。
“众多之中的第一个。”乌萨特品评完毕,释然长叹。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半身矮侏儒问。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做了个鬼脸,“不好意思哦,我习惯这么问了。”
“必然要发生的事,”法师答道,“预见可能的未来和避免可能的未来,这两种能力是不相通的。”
半身矮侏儒的反应是颔首加坏笑。当数名强大的法师被牵扯进来,驭法者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似乎已成定局。
接下来的战斗激烈而短暂,完全符合半身矮侏儒的期望。等到兰迪许化作喷在空地上的一摊冒烟焦油之后,greemnage 走近握住半身矮侏儒的双手。
“同样的亮光,”她低声说,同时蛾眉紧锁,“这是一种死灵法术,我以前见过的。”
“你不就是苏萨·伊朵勒,拜梭领主的侄女?”乌萨特问。她瞪大双眼,而后点头承认。
“你是个精明能干的 greenmage。但是我也听说你在研习阿祖斯的教仪,准备担任一名牧师?”
“消息在森林穿得真快。”她警惕地回复。
“用药汤和 Constandia of Azuth 祷言驱散麻斑之光应该很灵验,”乌萨特建议她,“即使是初阶女祭司也应该能使用这道神术。我相信我在小径外见过野生 priestcap 的花朵。要我取来一些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然后开始动手。不多时,弥拉贝菈就熨帖地坐在屋里呷着药汤了;greenmage 正在轻柔地抚平老妇人脸上的 priestcap 花瓣。半身矮侏儒活动着自己十根白里透红的手指,笑得合不拢嘴——在苏萨完成法仪之后, 它们比遭受诅咒以前更灵活修长。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的腿多制造一些药膏,”greenmage 提议,“这会使它们生长,就像你的手指——使你显得匀称,”她急忙补充,“我并无恶意。其他的一切都将变得很正常,一名英俊健壮的男士……我是想说…….”
她又结巴半晌,便紧闭双唇,脸色飞红。
半身矮侏儒考虑了一会,随后又惊又喜地说,“这根本微不足道,”他将尴尬一带而过,“比起你的善良实在太渺小了。”
Greenmage 报之一笑,然后用木杵接着捣药。她舀了一勺药膏放进小锅,然后让一个弯曲的符记在陶锅上显像。
“我的家族符记。用一根手指指着它,念出我待会要告诉你的密语,而后它就能把你引到我们建在 Halar 的宅院。我希望能再见到你,亲眼看见你身体康复。”
“如果没效果呢?”半身矮侏儒指着短小的四肢问。
Greenmage 仍旧抿嘴巧笑,“至如斯时。”她简练地说了这句古怪的话,半身矮侏儒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当对他的发音无可挑剔时,她轻灵优雅地迈入到早就不耐烦的法师队列中。她父亲的内侍将茶隼交给了她,她便把它的脚带系在马鞍上。众人头不回顾,策马远去,马匹在木板路留下一串喧哗。
半身矮侏儒目送他们远行,生平第一次,他的未来闪现了可能性的光华。他回身面对自己的法师同伴。
出于积久的习惯,他开口问道:“然后呢?”
乌萨特的微笑怡然自得:“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