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者:菲利普·阿桑斯
翻译:锅子、塞巴斯汀、姽婳深闺、诺伯、Evenlong、Rainagel
校对:塞巴斯汀、微睡、Evenlong、Rainagel、Pksun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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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妮菲想让他们和自己在滩涂的东岸边碰面,那里是某条宽广河流的入海口;整个第一夜的旅程中,赫莉丝卓都在向瑞厄德解释达妮菲在盘算什么。待到日出之时,他们终于到了河边。几近无垠延拓的灰色浊流压抑着赫莉丝卓的呼吸;而瑞厄德的反应同临眺地表世界河川时如出一辙——他不大自在,严重到了心烦意乱的地步。赫莉丝卓相信他终能适应,甚至喜欢上这类风景,应该说他别无选择。

两人沿着被地表居民称为龙湾的西岸行进了两个夜晚,在瑞厄德的敏锐视力、赫莉丝卓的魔音曲和伊莉丝翠神术的支持下,他们避过了沿途的旅行者,化解了各种险情。第三天天亮前数小时,他们已经站在里斯河三角洲的浅滩。在二人的右手边,龙湾正在怒吼,卷起银白的浪涛,奔腾入海;而在他们的左边,也即河流上游的北方,参差的林木一直延伸到白雪皑皑的山岭。彤云沉沉地遮盖穹庐,刺骨的冷气早已寒透衣物,赫莉丝卓不得不施展法术防止他们的手指和脚趾被冻得失去知觉。

“我们非过河不可?”瑞厄德问,虽然他知道答案。

他们暂且藏身于几棵叶片凋败殆尽的树下。三角洲边,形形色色的船只匆匆过往。赫莉丝卓从没见过这类风格的航海工具——它们弄潮驯涛翻腾颠簸,而挂在甲板上的提灯则在寒风中摇摆舞动。卓尔偶然瞧见一个披甲的男人在甲板上踱步巡逻,至于他在警戒什么,赫莉丝卓想象不出。

“碰面地点是一座被遗弃的神殿,”赫莉丝卓又对瑞厄德说了一次,“是兽人们卑劣腐臭的神祇格乌什的殿堂。达妮菲说它坐落在某个大沼泽的西边……是个连植物都长年泡在水里 的地方,说不清有多少危险的生物在那里猎食,要到达沼泽需要渡过眼前这条河。”

瑞厄德点点头,继续观察绵延的流水,这时未见其形初升旭日已将晨曦抛上了地平线。

“这种船你会划么?”赫莉丝卓问。

武技教官摇了摇脑袋。

“那我们就得找人摆渡。”女祭司说道。“河流太宽,河水又冷,不可能游到对岸;使用法术的话又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如果我们用魔斗篷把脸遮严实,船把式说不定不会认出我们是黑暗精灵。”

瑞厄德叹气,向赫莉丝卓表示自己怀疑这个提案的可行性——不过他依然会去尽量配合。

沐浴着熹微晨光,两人在河滩上向北徐行。瑞厄德不时让她停步,以便察看是否有停泊或者靠近的小舟,不过从不解释为何放弃登上本来可以搭乘的一艘又一艘小船;而赫莉丝卓也没有询问。

最终,他们挑中了一艘宽敞的单篙桨平底船。这条小艇正搁在河岸,几尺开外隐约能看到个人影在沙滩上睡着,估计不远处那堆快要熄灭的篝火是在他将要睡实以前点燃的。

瑞厄德悄无声息凑近到离摆渡人几寸远的地方。武技教官缓慢地抽出短剑,轻巧地握住剑柄,没弄出丁点响动。他蹲在船把式旁边,后者咕噜咕噜地咳出一声怪响。瑞厄德半蹲半站,扭头看着赫莉丝卓耸了下肩膀;赫莉丝卓也无奈地耸了耸肩——她不知道这声音有什么含义,或许这个人只是单纯地想清清嗓子。

瑞厄德故意粗暴地推了一把,将船把式翻了个身。睡鬼的面庞显现出兽人的灰黄色调和粗犷五官,但又不全是。他双眼外凸,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由于气愤紧皱眉头。瑞厄德将兵刃在摆渡人的脖子上一横,发火的家伙立刻定在当地。赫莉丝卓迈步走去,就近观察后她认为这个船把式是一名半兽人。他们运气还不坏,因为半兽人无论是在地表世界还是幽暗地域都只有被人瞧不起的份儿,所以让他乖乖地保守秘密要更容易。

“别出声。”瑞厄德在地表生物的耳边用规劝的语调说道。

半兽人扫了一眼赫莉丝卓,跟着望向瑞厄德,流露出释然的神情——果然什么都没说。

“我们需要船,”武技教官压低嗓音,“然后你带我们去河的东岸,而且不能告诉别人。”

半兽人盯着他,咀嚼着刚才那番话。

瑞厄德的剑刃轻轻抵在船把式脖子上,压出一条半寸长的血痕。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武技教官说完,半兽人连连点头。

几分钟以后他们便乘上了小船。前方的地平线已从纯黑变为靛蓝。赫莉丝卓已经逐渐适应了日光,但瑞厄德依然讨厌太阳。为了赶到约定地点,他们可能还得冒着晨光赶路,不过赫莉丝卓清楚瑞厄德不会反对。

“我认为这个撑船的想要我们到对岸后付给他旅费。”瑞厄德甩了半兽人一眼,用卓尔语说道;后者正装出一副不在意他俩的样子。“地表的半兽人也是被配种出来当奴隶使唤的吗?”

一开始赫莉丝卓以为他在开玩笑。瑞厄德用魔斗篷的兜帽盖着头,挡住了眼睛;赫莉丝卓也是一样。等到小船半渡时,女祭司没有发觉附近的船上有谁朝这边探头探脑,而缺乏夜视力的人类在这个距离和光照下绝不可能看清楚他们的样貌。于是她掀开兜帽,有些着恼地为瑞厄德的话沉下脸;后者始终用兜帽裹得密不透风。

“你怎么不自己问他?”赫莉丝卓冲船把式努努嘴。

瑞厄德摇头。

“达妮菲想杀了你。”他平淡地说。“是吗?”

“我觉得是。”武技教官答道。“她当你的战俘当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得以脱身,自然她要报这些年的拘禁之仇。”

“或许。”赫莉丝卓不再反驳。“可我不这么认为。”

“你们一族在这附近很少见。”船把式突然用口音很重的卓尔语插嘴。

乍一听这半人半兽的生物操一口黑暗精灵的语言让赫莉丝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瑞厄德则就手拔出剑来。

摆渡人伸出颤抖的手阻止,“我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我只是想说……”

“你在之前见到过卓尔?”赫莉丝卓的话问完,又用手语快速列出了一个句子:如果你忘掉关于我们的事就额外赏给你一百金币。

半兽人对手语毫无反应。他看起来根本没察觉刚刚赫莉丝卓正在尝试和他沟通。

“当然,”船把式说,“我见到过一两个,有段日子的事了,但……”

赫莉丝卓的耸肩让船把式打住了话头,然后她向着瑞厄德用手语打信号:我认为他不过想告诉我们他能听懂我们的话,如此我们就不会说出事后需要杀人灭口的话了。

这令瑞厄德失笑。

把剑收起来吧。她又打手势。

武技教官回剑入鞘,“要是他看得懂手语现在就该告饶,否则我会要他的命。”

半兽人单手乱摆,“不不,先生,我发誓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刚才在做啥。我只是撑船而已,对吧?撑船?你们也不用付给我钱。”

“付钱?”瑞厄德问。半兽人扭开视线。

他听见我们刚才谈及神殿,瑞厄德打着手势,自不用说,这家伙信不过。

谁又信得过?赫莉丝卓回应。

反正不是达妮菲。武技教官手语作答。

我们有伊莉丝翠指引,而达妮菲没有指引她的女神。

瑞厄德颔首,尽管他的疑心表露无遗。

一路无言,不多时便到达对岸。赫莉丝卓迈下小舟,趟水走上沙砾滩。她回头看了看瑞厄德,后者正逼近半兽人。武技教官去至摆渡人的背后,拔剑,收剑,在赫莉丝卓两次心跳之间的空当便割下了半兽人的头颅。那颗首级直直落入水中,武技教官随后把尸体也一起踢了下去。

瑞厄德涉水登岸;赫莉丝卓侧目遥望蓝灰色的黎明曙光,听得他的脚步脱出河水,一路踩着沙石来到身后,但是在这个时候,她不愿去看他的脸。

达妮菲在混沌之舟的甲板实体化后,立即发现了这里的巨大变化。瓦拉斯出现在她的身侧,表情从一贯的死板专注变得好奇心流露——显然他也注意到了。

费瑞恩与昆舍尔双双蓬头垢面汗味刺鼻;船体的外观也不一样。曾是一整块乳色白骨的甲板,现在被粉色的薄膜及脉动的血管点缀;肌肉和韧带也在骨头的缝隙中伸展。整艘船好像活过来一般。

费瑞恩和杰格拉德均抬头看着出现的来人,却只有费瑞恩站起。魔裔卓尔的视线转往身侧,达妮菲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起望着昆舍尔。杰格拉德瞅着高阶女祭司的眼神很激动; 后者背对着众人,正下意识地抚摸着鞭子上的蛇首。

“欢迎回到幽暗地域的下水道。”奥术学院导师说道。他仅仅瞥了达妮菲一眼,却摊开手走向瓦拉斯。

“弄到我们要的东西了?”

达耶特佣兵团的斥候点点头,挑出一个装着补给的魔法口袋交给法师。

达妮菲依旧盯着杰格拉德,后者和她来回递了几个眼神之后,终以颔首告结。前战俘对魔裔卓尔嫣然一笑,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她注意到被捆在一边的鼠魔不见了。

“出什么事了?”她问费瑞恩。

法师失声大笑,好像他想借着势头笑上一阵。等发现自己孤掌难鸣,他做了个深呼吸以便平静心情。

“女主人?”达妮菲对昆舍尔唤道。她没吭声。

杰格拉德的目光灼烧着高阶女祭司的后背,也是一言不发。

“我们是不是……”斥候问费瑞恩。

“哦,没错,”法师答道,“按原计划起航。既然船长对我们没用了,杰格拉德就体贴地把它送回了老家。我会负责驾船往返深渊。”

瓦拉斯颔首,就地一坐,着手整理补给品。费瑞恩凑到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评论着斥候的采购物。昆舍尔一动不动地背对诸人,沉默无语。达妮菲一边走向杰格拉德,一边揣摩他的情绪。魔裔卓尔似乎无话可说,于是达妮菲便坐在他身旁。

“沉冥?”她冲着昆舍尔那头一努下巴,问道。

“不。”魔裔卓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嗓门。“她一直无法进入沉冥,女祭司正在变弱。”

达妮菲深吸一口气,在魔裔卓尔的眼睛里搜寻他和昆舍尔相安无事的证据。在她和瓦拉斯短暂离开的这段时间,杰格拉德应该不可能和昆舍尔闹的这么僵,但是显然事态恶化的速度让她的一厢情愿破碎得尸骨无存。

“那个‘船长’,”杰格拉德恶狠狠地说道,“用异界之门召唤了它的同伙。它们攻击我们,我们打赢了。”

“昆舍尔没参战?”达妮菲说出自己的推测。

杰格拉德瞅着沉默的女祭司,品味着这句话。“她动手了,”魔裔卓尔最后说道,“不过……”

达妮菲等了他几秒钟,终于催促道:“我们都服侍共同的、更尊贵的女主人,杰格拉德。不论于你,于我,班瑞家的主母与罗丝,她们都是更加难以忤逆的女主。如果你的主母或者女神想从你身上得知某件事情,你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这是你的义务。”

杰格拉德凝望她的双眸;达妮菲也没有避让。她与魔裔卓尔对视许久,眼珠不曾转动半分——达妮菲的眼中连最细微的妥协与软弱都不存在。

“她很……敏锐。”魔裔卓尔说道。

“敏锐?”达妮菲得势不让。

“蜘蛛教院的女教长对外层界的生物有某种感知力,”他说,“她能察觉恶魔的存在并与它们沟通。不是每个人都了解这一点,可我知道。”

“那为什么她没发现鼠魔用了异界传送……”她有意没把话说尽。

杰格拉德又回头望向昆舍尔缄默的背影,他眼中那光彩向达妮菲透露了言语难以说明的全部。

“我也是罗丝的女祭司,”她对魔裔卓尔说道,“我全心侍奉深坑魔网的神后,在这艘船上我遵守昆舍尔·班瑞的戒令。”

杰格拉德猛一摆头,把瀑布般的白色长发披散在宽阔的双肩上。

“我也侍奉她,”达妮菲接着说,“不论她是否在意,不论她是否感激,也不论她是否需要。我只是……”达妮菲不清楚要怎么总结自己的想法。

“她妥协了。”魔裔卓尔说道。

“向什么妥协?”达妮菲问。

“恐惧。”

达妮菲转过话锋,继续说道:“她比以前更需要我们。罗丝的仆人需要我们的服务,我们便是为此而生不是吗?”

杰格拉德慢慢点头,这是让达妮菲继续说下去的表示。

前战俘从腰包里掏出一枚从前家族法师的尸体上剥下的戒指。为了不让杰格拉德以外的人看到,她用手攥着戒指,然后让它滑入指缝之间,以便能令魔裔卓尔的黑暗视觉捕捉到戒指反射的亮光。杰格拉德张开手,达妮菲便让戒指落入他的掌中。

我想让你跟我去个地方。达妮菲用手语表述。为了不被其他人发现,她的双手贴近腹部。然后帮我办点小事。

请说。他回复的时候也把双手摆在她能看见的地方。我的价值就在于服从,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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