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理查德·巴克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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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可是真没想到。”费瑞恩评论道。

法师长叹一声,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任由他的行囊落上覆满苔藓的地面。冒险小队站在一个地势低矮的洞穴入口,上方是一座阳光普照的森林。在他们身后几百码的地方,杰勒家族的传送门伫立在另一个形状蜿蜒的潮湿洞穴里,洞穴连接着四壁陡峭的大型落水洞,布满地衣的石块散布四周。冰冷的水滴汇成潺潺细流,沿着上方的山麓飞溅而下。

天空极为阴沉——实际上,细雨已经飘落下来——云层和森林中的雾气缓解了阳光那令人难以忍受的亮度。比起他们十天前在万里无云的埃诺奥克沙漠中度过的那天,今天并没不算刺眼难耐,但在早已习惯了幽暗地域彻底黑暗的双眼里,晕开的阳光依然和闪电一样明亮炫目。

“我们继续前进?”瑞厄德问道。他已经将分裂者收回剑鞘,斜跨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但他手中仍端着一把十字弓,随时准备向某棵巍然耸立的树木瞄准射击。“米诺陶花不了多久就能发现我们去了哪儿。”

“被它们发现也无所谓。”费瑞恩说,“传送门只能供卓尔使用,它对我们迷城的朋友来说不过是一堵空荡荡的石墙而已——杰勒家族布下的防护可谓十分明智。不过,要是和他们易地而处,我还会设法拦下和我种族相同的敌人。”

“你确定?”昆舍尔询问。

法师点了点头。“在我们通过传送门之前,我仔细检查过它。鲁莽地跳进传送门里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只能作为走投无路时的权宜之计——好比说,为了避免迫在眉睫的死亡而逃离一座行将毁灭的城市。此外,在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依然可以原路返回。这道传送门可以双向通行。”

“我可不急着返回迷城。阳光曝晒的地表都比迷城好。”赫莉丝卓喃喃说道。

她穿过落水洞,审视着头顶的森林。空气凉爽宜人;赫莉丝卓发现附近几乎都是某种针叶树木,如果她没有记错,这种植物即便在冬天也不会落叶。另有几棵光秃秃的乔木散布在这片常绿植物中间,树干苍白细长,干枯破碎的棕红色叶片早已所剩无几,零零星星地挂在树冠上,显得无精打采,十分奇怪。已经死了?她暗忖。还是在冬季掉光了叶子?她读过不少资料,它们描述了地表世界、那里的种族、绿色植物和动物、季节的变化轮回,但纸上谈兵和身临其境之间差别巨大。

“我们在地表的什么地方?”昆舍尔问道。

瓦拉斯盯着树林看了很长时间,而后仰起头来,眯着双眼,望向太阳前方那些微微发光的云团。他缓缓转动身体,审视着附近的山麓上,最后跪倒在地,手指蹭过洞穴入口处覆盖在岩石上的柔软绿苔和地衣。

“费伦北部。”他说,“时间应该是早冬。现在看不清太阳,无法判断它在天空中的位置。但我能够感觉到它,我想你们也一样可以。我们所在的纬度和魔索布莱正上方的地表大致相当——南北最多相差不超过一百里。”

“如此说来,我们是在至高森林里了?”达妮菲问道。

“也许吧。但我拿不准这些树的样子对不对。我去过魔索布莱附近的地表世界,这些树的树冠和我印象中的至高森林不太一样。我们离魔索布莱可能还有段距离。”

“妙极了。”费瑞恩嘀咕道,“我们在幽暗地域艰苦跋涉,抵达契德·纳萨,又被迫穿过一道传送门,来到远在故乡百里之外的地表;然后,我们冒着重重危险从幽影界回到幽暗地域,只为了穿过另一道传送门再次回到地表世界。真奇怪啊,我们为什么不省下幽影界的愉快之旅、格莱克斯塔格的热情招待,和不计其数的米诺陶在迷城中为我们带来的可爱经历,从赫洛格达斯直接过来呢?”

“你想必是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了,费瑞恩。”瑞厄德说道,“又开始冷嘲热讽了呢。”

“这个武器比你的刀剑更为锋利,我的朋友,若是使用得当,威力也同样致命。”法师说。他用双手拂过全身,拧起双眉。“我觉得自己已经半死不活了。每转一个弯,都有一只长着牛头的庞大野兽试图用战斧将我一劈为二,或是用长矛把我钉在地上。能劳驾你为我唱一首治疗之歌吗,亲爱的女士?”他对赫莉丝卓问道。

“别治疗他。”昆舍尔喝道。她站在那里,一只手依然按在身侧,鲜血从指尖低落。“没有人受了致命伤。保存你的魔法。”

“是了,这就是我——”费瑞恩一边瞪着昆舍尔,一边起身说道。

“闭嘴!”赫莉丝卓厉声道,“我的吟唱之力已经耗尽了,你们的争论毫无意义。回复魔力之后,我会治愈所有需要治疗的人。以我们目前的状况,再继续前进可谓愚蠢透顶。在那之前,我们只能用非魔法的方式处理你们的伤口。达妮菲,帮我一下。”

战俘转向站在她身边的杰格拉德,示意他坐下来,然后抖下肩头的行囊,翻出绷带和药膏。魔裔卓尔毫无怨言照做了,可见他疲惫到了何种程度。

赫莉丝卓扫视了一眼她的同伴,认为法师最需要照看。她将法师推坐到他身后的岩石上,取出自己的绷带。赫莉丝卓端详着费瑞恩的上臂,杰格拉德的利爪切开了那里的血肉,留下伤口。她从他们在格莱克斯塔格购置的补给中拿出药膏,开始为他敷药。

“有点疼。”她开心地说。

费瑞恩发出无声的诅咒,像被捅了一刀般一跃而起,高声痛呼。

“你是故意的!”他说。

“当然。”赫莉丝卓回答。

在她和达妮菲照料其他人的伤势时,瓦拉斯沿着落水洞的墙壁上一道隐秘而狭窄的小路爬上了地表。他仔细审视着地面,停下来观察附近的植被,若有所思。

赫莉丝卓抬头望向他,问道:“你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胡恩大师?”

“有条路通向洞口外面。”达耶特的佣兵回答,“但我说不上杰勒家族去了哪儿。几条猎道在这里汇合,但它们似乎根本没有被人使用过的迹象。”

“当我们还在迷城中的杰勒家族城堡中时,你曾说你发现了他们使用过传送门的明显迹象。既然如此,传送门的另一侧怎么可能没有痕迹?”昆舍尔质问道。

“幽暗地域的尘埃和沙砾能让通行的痕迹保留数年之久,女士。地表的痕迹没那么容易保留下来。这里会下雨,下雪,弃之不用的道路上会迅速长出小丛植被。如果杰勒家族有许多人在过去的十天到二十天里走过这条路,我或许能看出蛛丝马迹,但如果他们是五年或十年经过的,这里不会留下任何能让我发现的东西。”

“他们在地表走不了多远。”昆舍尔忖道,“他们就在附近。”

“您说的或许没错,女士。”瓦拉斯回答,“杰勒家族想必更愿意趁夜色赶路,白天则寻求树荫的遮蔽。如果这片森林十分宽广——至高森林或是科曼索森林——他们可能已经远在百里之外了。”

“我有个振奋人心的想法。”费瑞恩嘟囔道,“杰勒家族究竟为什么会跑到地表上来?他们难道就没想过,地表居民有可能也和米诺陶一样热衷于将他们屠杀殆尽吗?”

“我在几十年前刚刚认识他们时,特茨瑞克及其同伴就常常提及返回地表的想法。”瓦拉斯说。他将森林抛在脑后,转过身来轻盈地跳进洞口。“重新征服地表世界是蒙面之王的教义,对杰勒家族的统治者和首领们而言,我们那些被阳光蒙蔽了双眼的亲族所谓的撤退行动,或许正是在邀请他们前去占领被地表精灵放弃的土地。”

“我们还在契德·纳萨的时候,你难道从没想到过,你那信仰异端的朋友有可能已经决定按照他们一厢情愿的宏图展开行动,抛弃他们恶魔肆虐的家乡了吗?”昆舍尔问道,“你难道从没想到过,你可能会让我们在迷城里身陷绝路吗?”

达耶特佣兵团的斥候在昆舍尔的凝视下不安地移动着重心。“如果我们不想面对最糟糕的境地,我没发现更好的选择,女士。”

“你是如此急切地想要解开蜘蛛神后陷入沉寂的谜题,以至于决定把运气压在特茨瑞克依然留在迷城的可能性上,尽管你明知他的家族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酝酿离开迷城的计划?”瑞厄德问道,“我们冒着极大的危险闯过杜加矮人的城市和米诺陶的巢穴,仅仅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

“也许我们从最开始就不可能找到特茨瑞克。”昆舍尔说,“也许胡恩大师在过去几十天中让我们偏离了我们的真正使命,也许他这么做并不是无心之过。”

“当我们考虑是否要返回魔索布莱的时候,”杰格拉德说道,“是达耶特的佣兵怂恿我们来找这个叫特兹瑞克的牧师——一个除了瓦拉斯之外没人没听说过的异教徒。”魔裔卓尔眯着双眼站起身来,四只利爪攥成拳头,用肩膀将达妮菲顶到一边。“现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我们的向导是个信仰维瑞雯的异端。他为蒙面之王尽忠效力,带着我们在毫无意义的危险中游荡了数十日之久。”

“简直是一派胡言。”瓦拉斯反驳,“如果我是魔索布莱的敌人,我之前又怎么可能会带领达耶特佣兵团的人守护城市呢?”

“哈,这是个常见的圈套。”达妮菲轻声说道,“让受害者对那些注定要毁灭他们的人产生信任,藉此将他们送入虎口。这一任务你的确完成得十分专业。”

“假如果真如此,”瓦拉斯说,“我为什么不在格莱克斯塔格把你们出卖给灰矮人?或是把你们扔给迷城里面的米诺陶?我完全可以促成你们的死亡,而不是只拖延你们的时间。如果我是你们的敌人,我早就会那么做了,你们对此心知肚明。”

“也许在格莱克斯塔格或者迷城里就背叛我们会将你自己也置于危险的境地。”费瑞恩指出,“但你的反驳的确令人信服。”

“不过是背叛者油嘴滑舌的谎言罢了。”杰格拉德咆哮道。他望向昆舍尔。“下令吧,女士。是否需要我为您肢解了他?”

瓦拉斯垂下双手,摸上曲刃剑的剑柄,舔了舔嘴唇。恐惧之下,他面色灰败,但双眼里却闪烁着愤怒的火花。小队中的其他人都将目光转向昆舍尔;后者依然倚靠在一块岩石上,蛇首鞭静静悬于腰际。林间的大雨倾斜而下,小鸟叽叽喳喳的鸣叫从远方传来。昆舍尔始终一言不发。

“我现在暂时不做任何评判。”她望向斥候,“如果你的确忠诚,我们还需要你来寻找特兹瑞克——当然,前提是那个维瑞雯的牧师真的存在——但你最好快点找出杰勒家族和他们的高阶祭司,胡恩大师。”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瓦拉斯说,“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然后准备好面对达耶特佣兵团的质问吧。”

昆舍尔和杰格拉德久久对视。魔裔卓尔露出微笑,尖针般的利齿在他黑色的面孔上闪闪发亮。

赫莉丝卓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她认识这名斥候才不过十天。在他们前来契德·纳萨之前,魔索布莱城中曾经发生过什么,赫莉丝卓一无所知。然而她十分确定,如果昆舍尔真的杀了瓦拉斯,却发现向导的服务依然不可或缺,或是他强大的佣兵团决定为斥候之死而寻仇的话,他们全都会追悔莫及。

“我们现在找到杰勒家族的最好方法是什么?”赫莉丝卓问道,希望能让话题不再向着极端危险的方向继续发展下去。

瓦拉斯犹豫了一阵,然后说道:“正如昆舍尔女士所言,他们不太可能离得很远。我们可以呈螺旋式向外展开搜索,知道发现更好的启示为止。”

“这计划听上去又累又烦人。”费瑞恩评论道,“在一片明亮晃眼的森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可一点都无法吸引我。”

“找个地表居民,从他口中逼问消息。”瑞厄德说,“当然,前提是附近有地表居民的存在,而他们知道杰勒家族的去向。”

“如前所述,我们将不得不动身前去寻找地表居民——鉴于现在没有什么人正好出现在我们面前。”费瑞恩指出,“你的计划和胡恩大师的计划大同小异。”

“那你又有何提议?”昆舍尔冷冷说道。

“请容我休息一番,研究一下我的法术。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准备一个咒语,或许可以揭示出我们的异教流民家族究竟消失去了哪里。”他抬起手来,阻止班瑞开口反驳,补充道,“我明白,我明白,你希望我们现在就继续上路。可是,如果我成功确定了搜寻目标,我们就可以避免因为方向错误而浪费几个小时的时间。此外,这段耽搁也能让可爱的莫兰女士趁机恢复她的魔法力量,治愈我们最为严重的伤口。”

“你的法术也可能一无所获。”昆舍尔说,“众所周知,那种魔法的效果根本难以预测。”

费瑞恩只是注视着她。

昆舍尔抬头望向天空,无情的灰色光芒穿透头顶的云团,令她不住眨眼。她长叹一声,目光落回到其他人身上,在达妮菲身上久久徘徊。战俘低下头颅,微微颔首。她的动作之轻让赫莉丝卓无法确定自己的双眼所见。

“很好。”蜘蛛教院的教长女祭司终于发话,“不管怎样,我们最好等到夜色降临再继续赶路。所以,我们将会在下面的洞穴里安营扎寨,以免这该死的阳光给我们造成太多困扰。胡恩大师,直到我们找到你所谓的特茨瑞克之前,你都要紧跟在我身旁。”

尼摩·茵菲瑞泽尔快步穿过一条宽阔的平台;他掠过左侧一片漆黑的悬崖,将右手边排成长队列阵前行的杜加矮人抛到身后。在暗无天日的幽暗地域中行军绝非易事。略微窄小一些的捷径无法容纳数目如此巨大的士兵,可供挑选的只剩下最宽阔的洞穴和走廊,再加上隐秘行动时绝不会用到的寻常通道。

如今的这条路紧贴着一道地下深渊的崖口。崖谷与格莱克斯塔格相聚四十里,向着北方蜿蜒延伸。当天的行军时间还不超过两小时,灰矮人们却已经损失了一只载满辎重的蜥蜴——以及五名太过贴近那头畜生的倒霉士兵。取走他们性命的是一只饥肠辘辘的角翼魔兽,一种能够使用音波从半空发动攻击的怪兽。

在尼摩看来,这算不上什么重大损失。但各种事故和遭遇每天都会上演,军队的损耗已经出现。实话实说,这名来自嘉泽莱德·朝尔辛的刺客并不能真正理解率领一支全副武装的庞大军队历经跋涉穿越幽暗地域所需付出的巨大努力。他擅长独自一人秘密旅行,或是和少数几名商人斥候结伴行动;他会轻装上路,享受不为人知的小径和大道沿途的隐秘驿站所能为他提供的便利。在随军出征的几天时间里,他有足够的机会去切身感受他未曾料到的种种不便、艰苦和挑战,并终于体会到了这场远征的真正规模。杜加矮人竟然愿意承受出师战场所伴随的庞大开销——在牲畜、兵力和财产上的开销,他们想要为身陷困境的邻居送去致命一击的急切心情可见一斑。

杀手绕过一道急弯,来到储君王子的步辇面前。那是一条浮空铁船,长约三十尺,宽约十尺。附带的魔法让它不仅能够悬在半空,还能按照掌舵矮人的指挥移动前行。它丑陋的黑色外壳上竖起一根根令攻击者难以近身的尖刺,防守的一方却可以通过装甲的缝隙向外射出火焰箭矢,或是施放致命的法术。步辇上有几扇敞开的大型百叶窗,透过窗扇,尼摩看见几位杜加统领及其手下要员正在步辇中安静而又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这座船车既是大军司令部,也是储君王子在战场上的王座和寝宫。它完美地体现了矮人的行事之道——尼摩暗忖——拥有完美的工艺和强悍的魔法,却毫无美感可言。

尼摩轻轻一跃,跳上步辇的脚踏板,从一道厚重的铁门下方钻了进去。黯淡的光芒从几个蓝色结界上释放出来,照亮了一张大桌,桌上的地图所显示的正是格莱克斯塔格和魔索布莱之间的隧道和洞穴。灰矮人领主和将军们正在研究着大军的行进路线,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制定计划。杀手向几名官员和侍从投去一瞥,用目光向他们匆匆致意,然后便转向步辇中间高出地面的部分。众刃之城的统治者坐在一张高桌旁边,和他最重要的参谋们一同俯视着下方的作战会议。

“好消息,我的王子大人。”尼摩边说边施施然地走进环立在霍加·钢影周围的将士中间,“魔索布莱的大法师,年迈的贡夫·班瑞已经被从我们小小的瓦萨游戏棋盘上除掉了。主母们还没发现我们正在向她们的领土进军。”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杜加王子粗声粗气地答道,“在和黑暗精灵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已经意识到谨慎行事的必要性了。除非亲眼看见他死在我的战锤之下,我绝不会将一位大法师抛诸脑后。”

霍加周围的灰矮人们纷纷点头,带着不加掩饰的疑虑望向尼摩。在针对魔索布莱的战争中,一名卓尔叛徒或许是个有用的盟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会信任尼摩。

尼摩看到高脚桌上放着一把金制酒壶,于是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黑色的美酒。

“贡夫·班瑞并不是魔索布莱唯一一名技艺精湛的法师。”伯沃德·火手咆哮道。即便是以灰矮人的标准来看,这位将军也可谓矮小精壮。他用强劲有力的巨掌一把抓住桌子边缘,身体前倾,对杀手怒目而视。“他们那座该死的法师学院里装满了才能出众的法师。你的朋友出手太急了,卓尔。我们离魔索布莱还有十五天的脚程,贡夫的死亡会让他们警惕起来的。”

“不无道理,却并不尽然。”尼摩说道。他将杯中美酒的一饮而尽,一时间陶醉其中。“贡夫的失踪的确很快就会引起注意。但我十分确定,比起使用魔法在幽暗地域搜寻向他们逼近的敌军,所有奥术导师都会将精力投入到勾心斗角和寻找大法师本人的去向上,但他们的努力只会一无所获。储君王子的军队不断逼近,城市中最强大的法师们却纷纷将目光集中在彼此的身上,其中不少人还会为了坐上首席大法师的空位而谋害自己的同僚。”

“一旦意识到他们的危险处境,那群奥术导师必然会把自己的野心抛到一旁。”储君王子说道。他挥手打断尼摩,继续说了下去。“没错,我知道你想说他们也许不会,但我们应该做好准备,以面对它们设置精巧、目标明确的防御魔法。话虽如此,干掉首席大法师的确是一招妙棋,妙不可言。”

他站起身,用肩膀顶开宗祖领主和守卫,走到地图桌旁边,把尼摩也叫了过去。杀手绕到桌子的另一侧,以便倾听杜加统领的发言。霍加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描述着灰矮人们进军的路线。

“如果魔索布莱的法师尚未发现我们,”霍加说道,“问题就在于他们什么时候会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险境。”

领主伯沃德挤到桌边,指了指某个交叉洞穴。

“假设我们没有遇到任何卓尔巡逻兵,这个名为拉兹特困局的洞穴就会是我们和敌人首次交火的地方。魔索布莱在这个地方一直设有据点,以便监视往来路线——少有的几条可供军队通行的大道之一。我们的先遣军在五天之内就会抵达此处。在那之后,将会有几条路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必须做出第一个艰难的选择。我们可以选择北上,穿越哀恸之柱;或者也可以绕道西行,如此一来就要多花六天时间。哀恸之柱很可能也有敌人把守,”

“哀恸之柱……”霍加说道。王子扯了扯他铁灰色的胡须,研究着地图。“一旦得知我们正在逼近的消息,那群卓尔必然会占领哀恸之柱,把守关隘迎击我军。所以说,哀恸之柱绝非上选。我们应该绕行向西的岔路,从侧翼逼近城市。因此而造成的耽搁也是无可避免。”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们应该选择近路。”尼摩说道,“哀恸之柱可以给你们节省六天的时间。只要成功穿越柱群,你们就已经站到了魔索布莱的门槛上。如果决定绕路西行,你们会发现那里的地形要崎岖难走得多。”

杜加领主嗤之以鼻。“你以前大概没来过这儿吧,尼摩。强行突破哀恸之柱不啻于自讨苦吃。那地方不仅洞穴狭小,地面还陡峭倾斜。两根巨型石柱挡在坡顶,中间只有一条窄道可供通行。只需一小队卓尔就可以长时间坚守阵地。”

“您可以先他们一步占领柱群,储君王子。”杀手说道,“我会把拉兹特困局的据点送到您的手心里。我们不妨任由据点的守军向主城汇报杜加矮人举兵进犯的消息;在报告传回主母耳中的同时,您将全速进军,在哀恸之柱埋下致命的陷阱,彻底摧毁城市的统治者们派来防守要塞的军队。”

“如果你能让据点落入我军之手,卓尔,你又何必给他们发出警告的机会?”伯沃德怒吼,“我们应该尽可能保持隐秘。”

“骗术的极致,”尼摩说,“并不在于剥夺对手的信息,而在于让对手看到他们期待看到的东西。虽然魔索布莱的法师已经遭受了重大打击,他们还是很快就会发现我们正在逼近的真相。当储君王子的军队被呈报到魔索布莱议会面前时,我们最好能够将局面掌控在手里,甚至还要预料到她们的反应。”

“有意思。继续说。”霍加说道。

“在魔索布莱的士兵看来,一支由此经过的大军肯定会为了攻占拉兹特困局而耽误行程,令魔索布莱得以趁机派出足够兵力守住哀恸之柱的隘口,从而击溃敌人的后续攻势。依我所见,你们应该放任据点的卓尔回城报信,向魔索布莱的议会发出警告。在主母们召集起足够迎击的军队之前,我们就以雷霆之势攻下拉兹特困局,坐等卓尔们进军哀恸之柱时再出兵拦击,以逸待劳。”

“你的计划有两个致命缺陷。”伯沃德轻蔑地冷笑道,“首先,你假设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攻下据点。其次,你似乎认为主母们一定会派兵出城,而不会选择原地驻守,等着我们打上门去。我倒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要怎么解决这两个问题。”

“小菜一碟。”杀手回答,“据点会被攻陷,因为大部分驻军都早都回城维护秩序去了。至于剩下的那些守卫,其中不少都来自阿格拉契·狄尔家族。这就是我之所以力劝你们由此进军的原因。时间一到,据点就会直接从内部落入我们手中。”

“你在出发之前就知道这些。”霍加说,“以后你该及时和我们分享信息。要是你在进军过程中遭遇不测可怎么办?我们必须知道你会给我们提供何种帮助,又会在何时提供帮助。”

尼摩冷冷一笑。“如果你常常思索我的价值究竟有多么宝贵,霍加王子,我们的友谊就会更加长久。”

赫莉丝卓从冥想中醒来,发现自己寒冷而潮湿。夜晚,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从天而降,落向整个森林。赫莉丝卓认为那是雪。它像尘埃般轻盈,为每一根树枝都盖上一层薄薄的白色。然而,新奇感转瞬即逝,冰冷刺骨的湿意浸透了她的衣服和斗篷。地表世界实实在在的白雪远没有她在舒适宜人的家族图书馆里读来的自然现象那么令人迷醉。

头顶的天空再次变得灰暗阴沉,却比昨天更加明亮——明亮到足以令卓尔冒险者们感到不适。虽然费瑞恩已经休息充足并准备好了法术,昆舍尔也没急着把他们赶回到阳光下;小队继续躲在远离阳光的洞穴深处,度过了一天之中最为明亮的大部分时间。直到天色渐晚、夕阳西斜之时,他们才开始收拾营地,整装待发。

“记得提醒我研究一下有什么方法能彻底毁灭那只地狱之眼。”费瑞恩说道,眯着眼望向白雪飞扬的天空,“它还挂在那些美丽的云层后方,灼烧我的双眼呢。”

“你不是第一个被它的光芒刺痛的人。”昆舍尔回答,“实际上,你抱怨得越多,它就越让我感到介怀。还是把你的长吁短叹憋在心里然后开始施法吧。”

“当然,我最最明智的女士。”费瑞恩用讥讽的语气说道。

没等昆舍尔作出反驳,费瑞恩已经转过了身,匆匆穿过盖满积雪的岩砾和巨石。班瑞暗自诅咒一声,也背转身体,看着达妮菲将她的铺盖和毛毯塞进行囊。小队中的其他成员一言不发,假装未曾注意到刚刚结束的小插曲——无论是昆舍尔和费瑞恩的争吵,还是昆舍尔和达妮菲的游戏。他们收拾着各自的行李,准备出发。

赫莉丝卓背起行囊,跟在费瑞恩身后穿过落水洞,沿着墙壁上隐藏的小径爬上森林覆盖的地表。山麓因为洞口的侵蚀而微微下陷,一圈开阔地带环绕四周。赫莉丝卓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伫立着草木繁盛的茂密森林。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一道道由乔木和灌木筑成的高墙似乎毫无分别。翠绿的视野中找不到任何地标,远方也没有可以让她用来判断方位的山峰,她甚至连一条轮廓清晰的沙砾小路也没找到。即便是在幽暗地域最崎岖复杂的洞穴里,一名旅行者往往也只有几个方向可供选择:前后、左右、上下。现在,她却可以选择任何方向随便信步游荡,最后不知抵达何处。这种感觉可怕而陌生。

她小心翼翼地审视着密林覆盖的山麓,然后再次转向费瑞恩。小队的其他成员也纷纷望向他,他们或站或蹲,抬手遮挡阳光,等待着法师的指引。

“如果我说了什么话,”费瑞恩凝视着树木,对身后说道,“任何话,一定要牢记于心。我很可能并不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他伸开双臂,合上双眼,一边缓缓转动身体,一边喃喃重复着一串充满奥术能量的生硬音节。

魔法运作的神秘威力向赫莉丝卓迎面袭来,这种感觉浓烈得似乎拥有实体,却又遥远得不可思议。微风冰冷而奇诡,在树梢轻叹哀鸣。风每一秒都在增强,树身逐渐弯折,来回摇曳。树枝上堆积的白雪簌簌滑落,诡异的微风终于变成了一阵阵狂野的尖啸。赫莉丝卓以手遮眼,挡住漫天飞舞的尘土和扬沙。一片混乱之中,她听见费瑞恩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更加有力,咒语也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争相涌出法师的双唇。赫莉丝卓脚下一滑,狼狈地单膝跪地,头发犹如某种活物般缠绕在她头颅四周。

费瑞恩的预言魔法将他抬向半空。他依然手臂大张,环绕在疾风之中凌空飞旋,银白色的空洞双眼直望天穹。能量组成的绿色灵光开始在法师周围不断聚集,费瑞恩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一束束翠绿的火焰从灵光中爆发开来,飞向附近的岩石。绿光切开坚石,就像利刃割破娇柔的肌肤。石块四散飞射,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中化为齑粉。火焰所及之处,破损的岩石上立即出现一道黑色的符文,仿佛被强酸蚀刻进裸露的石面一般,符文的图案令赫莉丝卓无法移开目光。此时此刻,悬在空地中央的费瑞恩开始低声诵念,可怕的声音在狂风和轰鸣中不断回响。

“西行五日有一小溪。”法师吟叹道,“由此向南,沿着黑色湍溪逆流而上,再行一日,即可抵达米瑙斯堡门前。蒙面之神的仆役就在此处。他会帮助你们,然后出卖你们;但二者的方式皆出乎你们的意料。除了一人之外,你们每个人在征途结束之前都会犯下背叛之罪。”

法术结束了。疾风平息,绿光消散,费瑞恩轰然坠地,像从屋顶跌落一般。法师狼狈地摔上坚硬的地面,在冰冷的泥浆中瘫成一团,不断用双手揉搓着面颊。法术的猛烈威力渐渐退去,余韵散进雪林,岩块巨石间的黑色符文随之剥落,变成一簇簇漆黑的粉尘,转瞬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队中的其他成员直起身来,彼此间交换着阴郁的目光。

“我算是明白他为什么并不急于施展这个法术了。”瑞厄德评论道。

他走上前去,拉住费瑞恩虚弱颤抖的手臂将他翻转过来,查看他是否遭受了明显的外伤。费瑞恩抬起目光,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微笑。

“消息有好有坏,我猜。”他说,“至少特兹瑞克似乎还活得好好的。”

“方向也已经明确了。”瓦拉斯小心翼翼地说道,“让大家保持西行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你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杰格拉德无视了瓦拉斯,对费瑞恩问道,“背叛那句话?”

魔裔卓尔攥紧拳头。

“每个人都会背叛别人?不知道,我也毫无头绪。”法师说。他咳嗽着坐直身体,挥手拒绝了瑞厄德的帮助。“预言魔法就是这样,给出些隐晦的预测、微妙的谜题,让你产生能够解开预言的微小希望。然后一切突然变得显而易见,你害怕的未来已经摆在眼前。”他讽刺地笑了笑,“如果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在不久的将来不会作出令人震惊的背叛之举,我还真想知道这个偷懒怠工的家伙究竟是谁。这家伙没准儿会不小心败坏我们卓尔的名声的。”

赫莉丝卓审视着其他队友,观察着他们不动声色的面容和若有所思的眼眸。达妮菲带着不可察觉的微笑迎上她的目光,灰色的眼珠轻轻闪向昆舍尔。除了赫莉丝卓之外,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这个微小而隐秘的动作。

尽管费瑞恩根本没把法术的明确预言放在心上,每一名同伴在不久后都会背叛队友的事实还是令赫莉丝卓倍感担忧。或者说,她有一名同伴很可能并不会背叛队友——赫莉丝卓在近期的确没有出卖同伴的打算,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以后还会一直按兵不动,错失良机。为了保护自己莫兰家族长女的身份,背后捅刀的残忍本能不可或缺。赫莉丝卓毫不怀疑,若不是因为契德·纳萨已经毁灭,她终将寻找时机策划一场针对母亲的叛变,从她手中夺取整个家族。几百年前,莫兰主母也曾出于相同的原因,使用相同的方法,将赫莉丝卓的外婆推下主母的宝座。这就是蜘蛛神后的教义所在。

“那么,”费瑞恩边说边站了起来,身体依然抖个不停;法师从瑞厄德手中接过背囊,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看来我已经为大家提供了目标。哪条路通向西方呢,胡恩大师?”

瓦拉斯向开阔地带距离森林较近的一侧点头示意:“有几条猎道大致通往日落的方向。”

“走吧。”昆舍尔说,“越早出发就能越早抵达。我可不愿在这片强光灼人的土地上浪费任何不必要的时间,胡恩大师,你还像以前一样担任我们的向导。阿吉斯大师,你和胡恩大师一起行动。赫莉丝卓,你负责殿后,监视来自背后的情况。”

赫莉丝卓拧起双眉,不安地挪动着身体。她意识到这本应是属于一名男性的任务。在过去几天的旅途里,负责殿后的人一直是杰格拉德。任务分配上的变化令魔裔卓尔的位置变得离昆舍尔更近,如此一来,他就可以保护班瑞女祭司不受任何攻击。她也同样未曾错过昆舍尔将瓦拉斯和瑞厄德都称为“大师”,却仅仅称呼她为赫莉丝卓的事实。

出言反驳显然毫无意义,因此,她静静等待着,等着整支队伍都跟在瓦拉斯身后走进森林。她取下十字弓,确保武器处于随时都可以攻击的状态。等到队友们走出大约五十码之后,赫莉丝卓迈开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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