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理查德·奥林森
翻译:不明
校对:零与地下城
克兰沃的工作直到深夜,做好了运载希瑞克的推车。他不理会自己伤口的疼痛,它们还没有严重到让他无法工作,何况他打算在明天一早就出发前往提凡顿。等克兰沃确定改装后的马车足够令人满意后,他就躺在它的旁边,陷入沉睡。
午夜坐在希瑞克身旁,守卫睡着的克兰沃及艾顿。
“你留在我身边了,”希瑞克说,“我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
“为什么认为我会抛下你?”午夜的话语里有着真诚的关切。
希瑞克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好像他正试着排列词语,将它们整理成正确的顺序。“你是第一个没有抛弃我的人,”他说,“以某种方式,我本以为会那样。”
“我不敢相信,”午夜说,“你的家人——”
“没有。”希瑞克说。
“没有还活着的人吗?”午夜轻声问。
“完全没有。”希瑞克的语气苦涩到令午夜感到惊讶,“我从小就是散提尔堡的孤儿,被奴隶贩子在街上发现。从桑比亚来的一个富有家庭将我买下,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至十岁。有一天夜里,我听到他们在像平常的父母一样争吵,但这场口角的主题并非是他们对彼此不满,而是他们因我而感到丢脸。”
“我们的邻居听说了关于我的真相,而我的‘双亲’认为他们的秘密是个耻辱。我质问他们,威胁说如果我是如此令人为难,那我就干脆离开。”希瑞克眯起眼睛,嘴唇向后扯,露出残酷的微笑。“他们没有阻止我。返回散提尔堡的旅途十分漫长,我好几次差点死在路上,但是我在不断成长。”
午夜将额头前的头发拨开,“我很遗憾,你不必继续说的。”
“但我就是要!”希瑞克粗鲁地说,“我学到要如何做才能存活下来,哪怕那意味着要从别人那里抢夺东西。我最终到达了那个名为散提尔堡的深坑,想从那里了解自己的身世,但当然没能找到任何答案。我成了一名盗贼,而且很快引起了盗贼公会的注意。首领马雷克收留了我,教导我一切技巧,我学得很快。”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急于取悦那个黑心的恶棍,服从马雷克给我的一切命令。我花了很多年才意识到,为了得到他宝贵的、轻微的点头认可,需要付出越来越多的代价。”
“当我十六岁时,马雷克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个新人身上,他和我被从街道上带回来时同岁。我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于是计划离开。公会得知了我的计划,并且悬赏我的人头。在逃离散提尔堡时没有人帮我,我想我不该对此感到惊讶,我对曾经以为是朋友的那些人已经不再有利用价值了。如果不是对战斗的天赋,我根本无法逃出那座城市,在我离开的那晚,街道被血染成了红色。”
午夜低下头,“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利用学到的一切东西,在我从小就热爱的旅行中度过了八年。但是无论我走到哪里,人们都没有什么区别,贫穷与歧视和奢侈与辉煌一样普遍。我希望能够找到友谊和平等,但却只找到叛徒和剥削。我曾认为自己可以摆脱年轻时的背叛,找到一个盛行正直和宽容的地方,但是这地方并不存在,至少不存在于我的生命里。”
午夜垂着头,“我为你的痛苦感到遗憾。”
希瑞克耸耸肩,“生命就是痛苦,我已经接受了这一点。但不要因为我的视野比你清晰就可怜我,可怜你自己吧,你很快就会发现这才是事实。”
“你错了,只是有很多东西你还没有见过,希瑞克,你被蒙蔽了生命中本该有的那些欢乐。”
“真的?”盗贼说,“你是指爱情与欢笑?或者一个好女人?”希瑞克笑着,“爱情也是谎言。”
午夜拂开眼前的头发,“为什么这么说?”
“我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意识到我的生活没有方向,没有意义,于是我再次回到散提尔堡。这次的寻根取得了一些成果,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在年轻时与散提尔的一名军官陷入热恋,等她怀了孕,他便赶她出门,宣称小孩不是他的。是她认识的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照顾她直到我出生。然后我父亲回来了,杀了她,把我卖掉,赚了一大笔钱。真是个童话般的浪漫故事,不是吗?”
午夜坐了下来,盯着篝火,一言不发。
“我听过不同版本的故事,但我相信这个是真的。这是一位自称是我母亲朋友的女乞丐告诉我的,但她没有告诉我生下我的男人的名字,也没能告诉我他遭到了什么样的报应。真是可惜,我本该和他进行一次愉快的长谈,然后切断他的喉咙。”
“最后,马雷克和公会提议要再度接受我,我拒绝了。他们没有接受我的反对,我只得被迫再次逃离那座城市。但当离开散提尔堡时,我感到好像把过去全都抛之身后一样的畅快。我试着重新开始,像个战士一样生活,但过去总是追上我,强迫我不断前进。有了密斯特拉的奖赏,我原本希望去更远的地方旅行,也许穿越沙漠。我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哪里是能让我获得一些平静的地方。”
午夜深深吐出一口气。
希瑞克大笑,“现在我们互相知道彼此的秘密了,你不需要再害怕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午夜说,企图隐藏住她的担忧。“你知道我什么秘密?”
“只有一个,艾瑞尔。”希瑞克说。
“你听到了我的真名——”
“我不是故意听到的,”他说,“如果能忘记,那我会的,但它是一个美丽的名字。”希瑞克费力地吞了吞口水,“没有活着的人知道我告诉你的一切。如果你想毁了我,我无法阻止你,把我的行踪告知公会,那我就死定了。”
午夜抚摸着他的脸,“我不会这样想的,”她说,“秘密在朋友之间总是安全的。”
希瑞克歪着头,“我们是吗,朋友?”
午夜点点头。
“多有趣啊,”希瑞克说,“朋友。”
希瑞克和午夜长谈到深夜,当轮到艾顿守夜时,午夜没有叫醒他。
到了早上,克兰沃来换午夜的班,希瑞克才有机会睡觉。盗贼伤口的疼痛已经减轻到可以坐起身,他甚至有力气可以和其他人一同进食了,尽管他们的食物只剩下了几块甜面包。
在早餐后,希瑞克要午夜带上他的弓,指导她如何正确使用。午夜瞄准从早晨开始就盘旋在营地上空的鸟儿,希瑞克的直觉加上午夜的力量,成功让鸟儿落到地上。艾顿将它的尸体取回,让它变成一顿美餐。
经过一夜的休息,艾顿的听力也恢复了一些,最初的征兆体现在牧师终于能用正常的音量说话,而不需要克兰沃的肘击来提醒他正在对着别人的耳朵大吼大叫了。听力的丧失丝毫没能让艾顿停止说话,不过现在,他在吐出华丽的辞藻时会竭力地想要听清自己的声音,好像那些有关淑妮的赞美如果不以恰当的音色和语调说出,就会使他遭受莫大的诅咒一样。
冒险者们把烤熟的鸟儿吞进肚里之后,他们打包好行李,乘上剩下的两匹坐骑。克兰沃仍和艾顿共乘一骑,战士制造的拖车则绑在午夜的坐骑上。
尽管担架上包裹着闷热的皮革,但对于受伤的盗贼来说,这辆车意外地舒适。路上只有偶尔的颠簸,直到上午晚些时候,车轮被巨石撞碎到无法再次修复为止。克兰沃只好将它拆解,弃之路旁,在剩下的旅程里,希瑞克与午夜共乘一骑。
英雄们首次见到提凡顿的闸门时,风暴已经在地平线上出现了,雷雨的威胁已经迫在眉梢。不祥的黑云之后是铁灰色的天空,整个早上都能看到远方闪烁的闪电,沉闷的雷声响彻平原。
他们在几个小时之后到达了提凡顿,很快就被一群穿着白色上衣的人拦在路边,他们身上印有紫龙的标志。这些人看起来又累又脏,但是仍然警觉,甚至在他们的首领要求出示通行证之前,六把弩箭就已经瞄准了冒险者们。克兰沃找到艾顿从阿拉贝尔带回来的假证件,将其交给首领。巡逻队首领在检查之后将它交还,挥手示意他们通过。他们骑向城镇,没再发生任何意外。
冒险者们疲累不堪,无精打采地骑进提凡顿,烈日已经悬在头顶,他们的肚子都开始像寻求解脱的野兽一样咆哮。希瑞克因这趟旅程而精疲力竭,当英雄们停在酒馆跟前时,他试着下马,但却在抵达地面时闷哼着向后跌倒在红色鬃毛的坐骑上。他再次尝试迈开脚步,也只比第一次稍好一些,在离开马儿两步远后,便无法继续行动了。
午夜也下了马,将希瑞克的一边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她比消瘦的黑发盗贼还要高一点,所以必须略微蹲下,帮助希瑞克蹒跚地进入酒馆。克兰沃和艾顿跟在午夜身后。听力已经恢复正常的牧师立刻赶去帮助午夜,战士则下了坐骑,带两匹马儿去这间灰色石质建筑背后的马厩。
门上的招牌表明这间酒馆的名字是“高举酒壶”。午夜和艾顿费力地将手伸向门把,他们注意到有一位浅灰色眼睛的年轻人正坐在门边的阴影中。
“愿意的话,可以帮一下忙吗?”午夜问道,她努力扶起正在下滑的盗贼。
年轻人只是盯着前方,毫不理会施法者的请求。
肮脏的褐色雨水开始在城市中落下。午夜努力把门打开,而藉由艾顿的帮助,法师终于能将希瑞克拖进屋内。午夜用脚关上身后的门,帮希瑞克坐在门旁的木椅上。她起初以为这家酒馆已经荒废了,但接着就看到摇曳的光线,餐厅里传来了声音。她大声呼唤,然而没人回应她的求助。
“该死,”午夜低声咒骂,“艾顿,你和希瑞克留在这里。”她走开去寻找酒馆老板。
午夜走进大厅,那里十分拥挤,人们分散在整个房间里。有些人明显是士兵,上衣印有紫龙的徽章,有些人受了伤,但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还有些人看起来只是平民。似乎所有人都闷闷不乐,沉默寡言。
“店老板和店员在哪里?”午夜询问靠得最近的士兵。
“去祷告了吧,我猜,”他说,“差不多到这个时间了。”
“一般就是这个点。”旁边的人边喝酒边说。
“我不太明白,”午夜说,“这间酒馆没有人在管吗?”
那个士兵耸耸肩,“也许楼上还有一两个客人,我不知道。”午夜转身离开,但士兵继续道:“需要什么就拿走吧,没人会管的。”
午夜从大厅离开,摇了摇头。她回到酒馆的门厅,艾顿站在希瑞克身旁。
“克尔去了哪里?”她问。艾顿耸耸肩,看着身后的门,有些不太确定地抬了抬手。
午夜再次低咒着跑出酒馆,她在街道的尽头看到了克兰沃的背影,向他呼喊:“你要去哪里?你还有债要还!”
战士停下来,低着头。我应该从你的生命中消失作为偿还,克兰沃想,我们之间有太多秘密,你不会想知道答案。
战士决定不告诉午夜这些,相反,他吼道:“我会还清的!”然后继续迈步。
午夜浑身发抖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回到酒馆,坐在希瑞克身旁。
“也许他需要时间。”艾顿的音量比平常更大一些。
“他有一辈子的时间。”
酒馆的大门打开,午夜站起身,她原本严厉的神情不见了。门外是位看似五十多岁的白发老人,他正望着冒险者们,表情冷酷。他径直穿过他们身边,身影消失在前厅里,毫不理会午夜想要引起他注意的举动。当他从散发着恶臭酒味的房间里出来时,惊讶地发现旅行者们仍在原地。
“你们想要什么?”他终于问道。
“食物,房间,也许还有一些情报——”
老人挥挥手示意她走开,“你可以带走前两样,没人会阻止你,但情报要花钱。”
午夜怀疑对方疯了,“我们没钱付住宿费,但也许我们可以提供保护,避免这里遭受强盗——”
“强盗?”老人惊讶地说,“你误会了。”他向前倾近,劣酒的味道让午夜向后闪躲。“别人已经不在乎的东西是无法抢走的,随便拿吧!”
老人回到房间里,“我不在乎了!”他在黑暗中喊道。
午夜瞧了瞧其他人,挫败地倚靠着墙壁。“也许我们该拿点我们需要的东西,”她最后说道,“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呆一阵子。”
他们将行李拿到还能住的房间里,艾顿取走了挂在旅店老板醉倒的房间里的钥匙。英雄们选的房间相当舒适,有两张床,艾顿把他的东西放在其中一张床上,开始换衣服,不在乎施法者仍然在场。
屋外仍在下雨,房间昏暗,于是午夜在床头点亮一盏小灯。艾顿粗略地检查了一下希瑞克的伤势,然后出发去调查这座城市。
午夜帮希瑞克脱掉衣服,并在看到盗贼竟然脸红时大笑起来。“不用担心,”午夜说,“我只是有些手生。”
希瑞克有些畏缩,“你做得很好。”他把被子拉回胸前。
“我会睡在地板上,”午夜最后说道。“我更喜欢躺在那上面。记得盖好被子,注意保暖。”
希瑞克皱起眉,“我够大了,不用这样照顾我,你应该担心你自己,而不是——”
午夜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停下。“我们会使你康复,”她温柔地说,“你才能健康地开始旅行。”
希瑞克似乎很困惑,“什么旅行?”
“你想寻找安身之处,”法师说,“不需要再陪我走得更远了,提凡顿到阴影谷之间的路很安全,我可以自己走到那里。”
希瑞克摇摇头,想要起身,但午夜轻柔地让他躺回床上。“没有必要,”他说,“你没必要自己去。”
“但是希瑞克,我不能要求你跟我一起了,你需要休息才能恢复——”
希瑞克已经下定决心,“这里一定有治疗药水,或者药物,药膏,镇里的每件东西都在这里任人取拿。用那些东西治疗我,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在你身旁。”
“我会等你恢复之后再离开。”她说。
“你的任务很急,不能再等了。”
“我知道,”午夜说,“但我还是会留下。毕竟,你是我的朋友。”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希瑞克第一次笑了。
克兰沃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寻找铁匠铺,暴风云就悬在他的头顶,橘色的雨滴落在他的身上。终于,他发现一位铁匠正在店铺的遮拦下辛勤工作,雨越下越大了,他躲进店里。
铁匠有着和克兰沃相似的魁梧身材,一头黑色卷发,裸露的双臂上有淤青和烧伤的痕迹。他没有抬头理会靠近的战士,而是转身去检查放到一旁冷却的蹄铁,这是为附近的马匹所做,已经快要完工了。
“耽误你一点时间。”克兰沃说。
铁匠毫不理睬,专注于眼前的工作。克兰沃刺耳地清了清喉咙,仍然没有得到反应。他又冷又累,已经不打算继续应付铁匠的傲慢。
战士脱下被强盗射中过的盔甲,将其丢向铁匠,打掉了对方手里烧红的工具。男子弯下腰,从他脚下的干草旁捡回他的器具,接着开始检查盔甲。最后他抬起头,注意到战士伤痕累累的手臂,强盗箭矢的碎片还扎在那里。
“我可以修好这个,”铁匠面无表情地说,“但我对你的伤势无能为力。”
“难道提凡顿没有治疗师吗?”克兰沃问,“我看到街道屋顶的后方有一间大神殿。”
男人转过身,“贡德神殿。”
“好吧,我看到了贡德神殿。那里一定有牧师能——”
“脱掉你的盔甲,我会开始工作。”铁匠打断他,“然后你自己去神殿,我只治疗金属。”
克兰沃将盔甲交给铁匠,换上他从队伍行李中取走的衣服。铁匠沉默地工作着,不搭理战士或大吼或礼貌提出的任何问题。等他修好受损的盔甲后,拒绝收取任何报酬。
“这是我对贡德的责任。”铁匠在克兰沃离开时说。
雨还在下,但克兰沃轻松地找到了贡德神殿。他偶尔会和在街上漫游的平民或是躺在店外街道上的行人擦肩而过,那些人全都对他漠不关心,他们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只有自己看得见的东西。他还在这片区域见到了他所见过最大的铁匠铺集中区,虽然其中大多都已经荒废了。
最终到达神殿的克兰沃发现神殿的入口是铁砧的形状,造型简洁而有力,令周围的房屋和商店相形见绌。神殿内闪着火光,门廊中传出信徒无尽的颂唱声。
战士进入贡德神殿,被宽阔的主厅吓了一跳。如果神殿中有为祭司安排房间,那它们一定是在地下,因为整个一层都被大厅囊括其中了。
房间里的信徒们簇拥在站在石砧上的大祭司身旁,他身周四角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祭坛两边是一对巨人般的石质手掌,其中一只还握着巨大的铁锤。
支撑拱顶的支柱雕刻成宝剑的形状,窗框则是一连串相连的战锤。大祭司的话被淹没在众人的吼声里,很难理解他话里准确的意思,只能偶尔听到几个只言片语。但很明显,大祭司正在不断颂扬他的神祇,同时对提凡顿的平民进行同样不断的谴责。
“诸神已经降临国度!”克兰沃身旁的男人大吼,“可为什么贡德抛弃了我们?”
他的话也同样淹没在无尽的吟颂和叫喊当中。虽然偶尔会有一些信徒离开,但几乎整个小镇的居民全都挤到神殿里来了。
“等等!”牧师在人们离开时大喊道,“贡德没有抛弃我们,他将治疗的能力赐予我,好让我们保持信心迎接他的到来!”大部分人对此无动于衷,但有一些被说服留了下来。
听完提凡顿人的话,克兰沃得知这里全身心地信奉铁匠及发明之神贡德。当神祇降临国度的故事传到这个城市时,人们就开始为他的到来而奔忙。他们早已准备就绪,等待某种神迹,抑或某种讯息。
他们的等待成了一场空。贡德在兰檀岛复活,丝毫没有打算接触他在提凡顿的信徒。从这座城市去到兰檀要求谒见神祇的信徒都被驱逐了,坚持目的的他们之中有两人被杀,其他人则被迫逃命。这件事情传到了市民的耳朵里,他们的心碎了。现在他们将清醒时的所有时间都花在神殿里,想要接触他们的神祇,想要驳斥他们心中早已清楚的事实。
贡德不在乎提凡顿。
克兰沃转身准备离开神殿,他注意到有个银发男人坐在房间后方,身边站了一位黑发的小姑娘,视线停留在男子漂亮出尘的脸上。似乎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他。男子没有理会女孩便转身离开,走向克兰沃所在的地方,女孩则紧随其后。他盯着战士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蓝灰色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红印,他的皮肤苍白,脸庞和手臂上都覆着一层纯银的毛发。
“兄弟。”男子简单地问候一声,然后迈步离开。
克兰沃转身想要追上男人和女孩,但当他来到街上时,他们就已经消失无踪了。
紫色和绿色的冰雹正从提凡顿的天空中落下,克兰沃在那中间站了一会儿后,转身回到了神殿。战士再度站到神殿后方,一位女祭司吸引了他的目光,和其他人不同,她眼中的信念之火并未熄灭,燃烧的亮光足以点燃夜空。她十分美丽,穿着一件白色长袍,皮革腰带扣在腰间。她的长袍上图案繁杂,肩上覆有铁甲,精致的丝绸与坚硬的钢铁的奇特组合为她的外形增添了一份力量。
战士从人群中穿过,很快和这位名为菲兰娜的女祭司说上了话。
“我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克兰沃说。
“从伤势来看,你不止需要这个。”女祭司说,“你是贡德的信徒吗?”
克兰沃摇摇头。
“那等我们的医师处理你的伤口时,我们可以聊聊。”菲兰娜转身示意他跟上,“你过去几天似乎受了很多苦。”她没有等他回应。
菲兰娜带他走进一处狭窄的楼梯,到达那下面的小房间里,等待仍在对信心动摇的市民们演讲的大祭司的到来。等他走进房间后,菲兰娜锁上了门。
“你决不能告诉任何人即将发生的事情。”菲兰娜帮克兰沃在房间里唯一的单人床上躺好。
“我是贡德的信徒鲁尔,”牧师说道,他的声音刺耳,因为过久的布道而变得沙哑。“你信仰奇迹使者吗?”
克兰沃还没来得及回答,菲兰娜就将手按在战士的嘴唇上。“在如此动荡的时期,他是否信仰贡德并不重要。他需要我们的帮助,那我们就必须给他帮助。”
鲁尔皱起眉,然后点头表示同意。祭司闭上眼睛,从项链上取下一颗大块的红色水晶,悬于战士的上方。
“你还能神志清楚地走路真是个奇迹,很多人都死于这种伤势。”鲁尔边说边检查克兰沃。战士盯着水晶,注意到它内部燃烧着火焰似的奇特光芒。
“克兰沃很自傲,”菲兰娜说,“他毫无怨言地承担了这一切。”
“说得不算很对。”克兰沃嘟囔道。
菲兰娜似乎很担心鲁尔正在执行的治疗仪式,但是随着他灵巧的双手在空中运作,战士发黑的伤口重新被血染成了红色,祭司作为治疗者的技艺显而易见。鲁尔满头大汗,他提高嗓门向贡德祈祷,菲兰娜紧张地瞥向房门,担心会有其他冒失的家伙闯进来,打断祭司的努力。
箭矢的碎片浮至克兰沃的皮肤表面,菲兰娜帮助鲁尔空手将它们移除。克兰沃因疼痛而扭曲了脸,嘴里低声诅咒。
一切尘埃落定,鲁尔的身体放松下来,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了。克兰沃倒在床上,他的伤口不再疼痛,身体的热度也减退了。
“鲁尔信仰坚定,所以他得到了神祇的奖励,”菲兰娜说,“你的信仰一定也很坚定,才能在这种伤势中存活下来。”
克兰沃点点头,他见到水晶内的光芒变成了轻微的闪烁。
“也可能是由于愚蠢和顽固,不过倒是十分强壮。”菲兰娜说。
克兰沃大笑,“我还躺着算你运气好,女人。”
菲兰娜笑着转开视线,“或许吧。”
尽管菲兰娜和鲁尔都向克兰沃询问来提凡顿的打算以及他的信仰,他仍对自己三缄其口。在战士提出要为牧师的帮助支付报酬时,鲁尔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我无意冒犯,”克兰沃说,“只是在大多数地方,一般来说——”
“物质需求是我们最不担心的,”女祭司说,“现在,关于你的住所……”
克兰沃环顾着这个没有窗户的狭窄房间,“我讨厌密闭的空间。”
菲兰娜微笑,“高举酒壶可能会有更宽阔的房间。”
克兰沃吞了吞口水,“我也……不太喜欢那间酒馆。”
菲兰娜双臂交叉,“那你就只好留在我身边了。”
通往房间的楼梯炸起一声巨响和怒吼,克兰沃很快起身,伸手去取他的剑。菲兰娜扶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在奇迹使者的神殿中不需要这样。现在,躺回去休息,等我回来。”
“等等!”克兰沃大喊。
菲兰娜转过身。
“等鲁尔忙完,请让他回来这里,”战士说,“我想向他道歉。”
“我会在他的下次布道结束后带他来这里。”她说。
“让他一个人来,”克兰沃说,“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菲兰娜似乎有些不解,“如你所愿。”她说完,匆忙离开了房间。
克兰沃在房中休息了一个小时,随着他的身体好转,他对房间也愈加不满。贡德神殿里的平民人声鼎沸,战士侧耳倾听他们的呼喊,其中还夹杂着鲁尔的演说。
“提凡顿将会毁灭!”有人在尖叫。
“我们应该去阿拉贝尔或是暮星城。”另一个声音吼道。
“没错!贡德不在乎我们,亚戎[1]比起保护我们,也会更优先科米尔的安全!”
鲁尔的声音压过喊声,他再次开始演讲,对那些抛弃了奇迹使者信仰的人们。“如果我们放弃希望,那提凡顿当然会被诅咒!贡德将治疗法术赐予了我,不是吗?”牧师放大音量,不断劝说人群。几分钟后,演说结束,克兰沃听到脚步声走下楼梯,他伸手取剑。
看到是鲁尔进入房间,战士放下武器,牧师因为在神殿中和人们的争执而显得精疲力竭。“你想见我,”牧师说完,瘫倒在地板上。
克兰沃没有坐在床上,他转过身向牧师叹了口气。“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事。”
鲁尔微笑,“菲兰娜是对的。你是不是贡德的信徒都没关系。作为他的牧师,我理应用他给我的法术为需要的人们提供帮助。”
“提凡顿的人们似乎非常需要你的帮忙。”克兰沃补充道。
“是的,”鲁尔说,“他们丧失了对贡德的信仰,我是唯一能带他们回归正途的人。”
“如果你失败的话?”
“那么城市将会万劫不复,”鲁尔说,“但不会发生这种事,他们会听我的话。”
“当然,”克兰沃说,“但如果提凡顿的人知道贡德也抛弃了你,你的治疗魔法只从随身携带的那块石头上而来,那他们就不会再那么听你的话了。他们会彻底背弃贡德。”
大祭司站了起来,“治疗魔法是我自己的,那是奇迹使者展现给所有提凡顿人们的礼物,证明了他仍然关心他们。我将——”
“你将按照我说的去做,鲁尔。”克兰沃低吼道,“否则我会向提凡顿的人揭发你,哪怕是假话,他们也会相信我。”
鲁尔垂下头,“你要我做什么?”
克兰沃坐到床上。“我需要你去帮助一个受伤比我还要严重的人,我承诺过要保护他的安全,我必须守信。”
“我不觉得他刚好会是奇迹使者的信徒,”鲁尔说,“不过那也无所谓了,是吗?”
克兰沃向鲁尔描述希瑞克的长相,要他前往高举酒壶酒馆。菲兰娜回到房内时,牧师正准备离开神殿。“我来带你去过夜的地方,勇敢的战士。”她说完,牵起克兰沃的手带他离开房间。
艾顿在街上漫步,想要找到几个能交谈的人们。暴风雨已经减弱了,牧师知道上周这里还发生过几起血腥的谋杀案,但他没有意识到夜晚的街道有多不安全,自己也可能沦为强盗或凶手的牺牲品。他没有停下脚步,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从一个躺在酒馆外面,丝毫不在乎落在身上的雨水和冰雹的年轻人开始,所有人对牧师关于城镇的提问都报以一致的冷漠。提凡顿的居民除了自己内心的愁苦以外,对其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对神祇的信仰能够鼓舞精神,艾顿想到。牧师认为敬神是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更加高尚的使命,但是对提凡顿来说,这种使命却成了一汪痛苦而苦涩的泉水,从中畅饮的人们都失去了理智和欢笑。
艾顿走在提凡顿的街上,与他见到的任何行人交谈,他在戾墓城堡的房间里被告知的话语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真理即是美,美即是真理。拥抱我,则一切你没有说出口的问题都会得到答案。
真理中存在着美丽,艾顿知道,因此他崇拜美之女神。他花了整晚的时间拼命试着让真理之光回到他所见到的可怜人眼中,直到黎明前,在他布道时,一位老妇人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中闪耀着微弱的光芒,让艾顿的内心充满了希望。
“善良的女士,神祇没有抛弃我们,他们只是比往日的任何时候更加需要我们的支持,我们的信仰,以及我们的爱。诸神会再次赐予我们恩惠,迎来美丽和真理的黄金时代的关键就在我们手上。现在,在这个试验我们信念的黑暗时期中,我们决不能被动摇,我们必须在信仰中寻得慰藉,迈步走向未来。我们向神祇献上的崇敬远比最虔诚的祈祷更多!”
“淑妮还没有找到我,但我不会放弃终有一天能够站在她面前的希望。”牧师告诉她。艾顿握住她的肩膀,他很想使劲摇晃,看看这是否能帮助她理解他的话。
老妇人凝视着牧师,泪水几欲夺眶而出。艾顿很高兴他打动了老人,她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开口了。
“你听起来就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她痛苦地说,“走开,这里不需要你。”她转身离开牧师,双手捂住脸,躺在街上啜泣。
艾顿从老妇人身边离开,他的脸上流下一道泪水,他迷失在黑暗当中。
醒来后的克兰沃发现菲兰娜已经不见了,她那边的床已经没了余温。他想起她轻柔的亲吻和拥抱中的力量。但是当他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某个相同的主题时,这个想法也马上蒙上了阴影。
午夜。
艾瑞尔。
他欠她的已经还清了,但他忘不了她。
克兰沃知道鲁尔这时候应该已经见过希瑞克了,他希望希瑞克能够准备好,在当天早晨就与午夜一起离开提凡顿,即使他不会继续陪伴他们。
卧室外的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噪音,克兰沃匆忙穿上他的锁甲,拔剑出鞘,从女祭司香气弥漫的床上起身。她把他带来她兄弟的商店里属于她的房间,带领他爬上曲折的楼梯。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也不需要任何言语,这样的相遇自有其微妙之处。克兰沃知道自己会在一早离开提凡顿,再也不会想起这个女人。
他十分确定她也会用相同的方式来看待他们之间的激情一夜。
克兰沃打开卧室门,接着退后一步。他看到菲兰娜站在走廊尽头,那巨大的窗户敞着,她的裸体沐浴在月光中,笼罩在一层银色的光晕里。她张开双臂在寒冷的夜风中翩翩起舞,浪涛般的窗帘抚摸着她的身体。
战士正打算关门回到床上,就听到外面传来男人的声音,用某种奇怪的语言唱着歌。克兰沃走出走廊,因为看到在神殿里曾站在菲兰娜身边的银发男子而停住脚步。
那个管他叫“兄弟”,然后唐突消失的男子。
菲兰娜的舞步轻快优雅,她的眼睛睁着,但对靠近的克兰沃视若无睹。银发男子持续对她歌唱,可他的目光却停留在战士身上,他的面容和身形在明亮的月光下笼上一层阴影,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却十分闪耀。
战士越走越近,银发的男子停止了歌声。“带走她吧,”他说,“我无意伤害她。”
菲兰娜倒在克兰沃的怀里,他轻轻地将她放在走廊上。
“你是谁?”克兰沃说。
“我有很多名字,你希望我是谁?”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战士厉声道。
“却没有简单的答案。”男子叹了口气,“你可以叫我托伦斯,它和其他名字一样出色。”
“你为什么来这里?“克兰沃紧握住武器,肚子里似乎有什么沉重黑暗的东西在搅动。
“我想要引你出来参加我的宴会,来吧,看看。”
克兰沃站在窗边俯视街道,在神殿里陪伴在银发男子身旁的女孩躺在楼下的小巷里,她的衣服成了碎片,但似乎没有受伤。
暂时没有。
托伦斯全身开始颤抖,覆盖他全身的银色毛发变得浓密。他的衣服脱落,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脊椎噼噼啪啪地不断延长。他的脸庞逐渐变成野兽,下颌伸长,从喉咙深处发出愉悦的呻吟。他的整具躯体都变了样子,四肢前后弯曲,骨头嘎吱作响,张开的嘴中是一排巨大的尖牙,双臂末端显出一双利爪。
“一头化豺[2]。”克兰沃惊异地屏住呼吸。
菲兰娜醒了,她抬起头困惑地盯着克兰沃,没留意到怪物就在窗旁。克兰沃回过头,注视着托伦斯。
“来吧,我的兄弟。我将与你共享。”
克兰沃拼命忍耐住内心的冲动。就在这时,菲兰娜看到了化豺,她冲到克兰沃身旁。“贡德救救我!”她放声尖叫。
“来,让她再靠近些,”托伦斯说,“我们可以一起享用这顿美餐。”
“走开!”克兰沃呵斥道,猛地将女祭司推到远方的墙上,同时举起武器,她眼中的恐惧几乎让他无法承受。“马上!”熟悉的痛苦从他的灵魂中泛起,他再次发出尖叫。
他从化豺手中救了菲兰娜,但这高尚的举动没有得到报酬。
“我犯了个错,你并非我的同类,只是受了诅咒。”托伦斯瞥向菲兰娜,然后目光回到克兰沃身上。“你无法救她,受诅咒者。因为你的小花招,她会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克兰沃缓慢地转身,他的皮肤黝黑,覆满黑色卷曲的毛发。他丢下武器,脱下锁甲,他的肉体炸开时,手臂还举在头顶上方。他体内的巨兽扑向化豺,将它推出窗外,银色的生物嚎叫着,两头野兽在半空中交汇,然后笔直地向地面坠落。
破晓时分,还在反省中的艾顿被濒死的尖叫声惊醒。
牧师朝着尖叫的来源靠近,心中的恐惧不断增强,他听到的尖叫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他发现不少镇民都被噪音吸引而来,仿佛声音穿透了名为睡眠的迷雾,直接烙印在他们的意识里。他们站在那里,凝视着眼前的梦魇。
人们簇拥在小巷的两端,艾顿只能偶尔瞥见远处模糊的动作——刺眼的白光,黑色的生物向前冲刺,然后发出属于野兽的怒吼并撤退。那里有两个个体,被捆绑在可憎的死亡之舞中。
艾顿往前移动,挤过围观的人们。战斗双方都不是人类,其中一个以弯曲的后腿人立,却有张豺狼的脸庞,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人类般的智慧,带着对聚集的人群和从上方投下的温暖阳光的惊慌。这头生物身上的毛发柔软而蓬乱,身上受了不小的伤,还在泊泊流血。
而另一只野兽令艾顿相当熟悉:光滑、黝黑、流线型的身体,锐利的绿色眼睛,凶狠染血的下颌,以及大步走向猎物的方式,这些都让艾顿想起他在不久之前越过豺狼人隘口山脉时,目睹过的匪夷所思的景象。
这头生物是克兰沃。
在交战双方脚边躺着的是它们决斗的战利品:一个一动不动,衣服被撕得粉碎的黑发女孩。艾顿注意到她仍有呼吸,眼皮还在不时颤动。
黑豹在与化豺的交战中同样后腿直立,最终它们双双倒在地上,滑到在街道上他们留下的血泊里。血液溅到黑发女孩的脸上。
艾顿转身面向人们,“我们必须打倒豺狼,救出那个女孩!”
但人们无动于衷。
“你们其中一定有带着武器的人——不管是什么都好!”
艾顿诅咒没带战锤的自己,同时走向两头野兽,它们也停下动作盯着他。曾经是克兰沃的黑豹趁机向化豺扑去,战斗又重新开始。艾顿退开,穿过饶有兴味观看交战的冷漠群众,朝街道跑去。 他沿着街道跑向高举酒壶,同时大喊着两个名字。
[1] Azoun 亚戎四世,科米尔国王
[2] Jackalwere 可以在人类、豺狼、半豺中变化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