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Rainagel
麦尔尼克·布劳南威尔把鹤嘴锄敲进一条石缝，全力撬动。“快点给我动，这坨地精屎。”他吭哧着用上吃奶力气，已经能看到石缝后面金属泛起的银光，但他还想直接探查矿脉。
“呸，这块地精粪团都把你的锄头弄弯了。”在隧道另一头干活的矿工昆汀·碎石者说道。
麦尔尼克继续埋头苦干。
“我说，你给我带午饭了没？”昆汀问话，麦尔尼克耳朵听着，眼睛却看着矿道深处，手里继续忙活。最终，石块被撬开了。
可是麦尔尼克无心欢庆成功。矿道上方是人口更密集的冰风谷凯文巨锥聚居地，麦尔尼克望着的却仍是下方矿路，同时纳闷工友跟谁说话。他们俩一起挖到了矿坑尽头，再没有别的矮人到过这里。
“你刚才说什么——”昆汀话还没说完，就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后退。
麦尔尼克从墙上移开视线转向弯曲的矿道，也嘶声喘气。
一大波矮人正在接近，却和两名矿工见到过的任何矮人都不一样。
“他们不是活人，快跑啊！”麦尔尼克嘴上叫着，腿却不听使唤，而他的工友也是一样。
帮帮我们。他脑海中响起人声。帮帮我们，德尔荣的族裔。
“你听到没有？”昆汀开始后退，还不忘问一句。
“听到了！”
昆汀尖叫一声，扭头拔腿便跑。
数只鬼魂已经逼近麦尔尼克，后者只觉得汗毛倒竖，寒战不止。不过他心一横，索性双手叉腰，分胯挺胸，稳稳站住。
“你们想怎样？”他厉声喝问。
德尔荣的子孙……随后此起彼伏的声音涌向麦尔尼克：凶兽苏醒……岩浆涌动……刚特格瑞姆危在旦夕……
已经不需多言，因为对麦尔尼克来讲，“刚特格瑞姆”胜过千言万语，因为每个德尔荣王国的后代都知道这个名字。他脚下拌蒜，张口结舌，一路后撤。幽灵在后面跟随，连番请求，而麦尔尼克明显已经没了主意。
“斯托克利·银溪！”麦尔尼克马上大声叫人，不过他显然离矮人地堡还很远，非常远。
幽灵似乎情愿跟着。的确，只要一转弯或者开始奔跑，他都能瞄到被甩开没多远就不再落后的幽灵们，而且他们一点不显吃力。
一想到自己永远逃不掉，麦尔尼克差点崩溃。不过幽灵毕竟提到故土之名，并且他需要把这件事告诉斯托克利·银溪。
“再给我满上，不然我就一根手指从眼窝抠穿你的脑壳。”听到埃索格特这话，他身边的酒客，特别是女招待詹妮茜，都知道这不是大话。她麻利地给矮人斟满了酒。
“喂，别这么跟詹妮茜说话。”埃索旁边的酒客说。
“没关系的，穆雷。”酒保说道。詹妮茜则全程盯着火气上头的埃索格特。
矮人把酒一饮而尽，看着詹妮茜，又指指杯子。然后，他缓缓朝身边的男人转过头。
“你还能咬我不成，嗯？”矮人说。
“对詹妮茜放尊重点。”穆雷起身，挺起身板直面矮人。
“不然呢？”
“不然就……”穆雷突然打住，原来两名同伴赶到他身边，一左一右拉住了他的胳膊。
“穆雷，罢了罢了。”其中一人说。
“对，别和他一般见识。”另一个说道，“他的朋友惹不得，都是黑皮的。”
穆雷一听，气势顿时了然无踪。埃索格特发现，酒馆里的人全都盯着自己。
“这和我的朋友有什么关系？”矮人问，“难道我还需要他们帮忙才能撂倒你们仨？”
“矮人兄弟，又给你续上了。”詹妮茜说。
埃索格特扭头看着她，对她转移话题的努力付以一笑。
“行啊，正好。”他说着一扬手，把酒水泼向穆雷等三人。
“再满上。”矮人吩咐詹妮茜。
穆雷怒吼着甩脱架住胳膊的手，而他的两个朋友则在酒水泼来时向后躲避。穆雷朝埃索格特迈出一步，但矮人笑容不减，瞅了瞅穆雷别在腰边的弯刃兵器。和埃索格特那对交叉斜挎在背后的流星锤相比，这兵刃似乎寒碜不少。
“亮兵器吧，”埃索格特耻笑道，“在我把你脑瓜开瓢之前，说不定你还能戳中我一刀。”
“别出手，穆雷！”酒馆一头的一个女人喊道，“他兵器上的魔法你应付不来！”
“话说回来你还真是狐假虎威，矮人。”穆雷讥讽道，“躲在混账卓尔精灵背后，还仗着自己的家伙上面附了魔法。哦，我倒是乐意借这个机会教教你规矩。”
“穆雷！”詹妮茜大声呵斥，因为她见过这种场面，所以知道穆雷做得过火了。
“哈哈哈！”埃索格特这次没有发出标志性的笑声，只是用鼻子哼了哼。他拿起空杯子，对詹妮茜喊了句“满上！”
“矮人，你够了！”穆雷吼道。
“啊，等一会儿你自有机会让我闭嘴。”埃索格特允诺。
詹妮茜刚把倒满酒的杯子递来，埃索格特便劈手夺过，一饮而尽，随后跳上长凳，面对面卯上了穆雷及其同伴。
“你以为我怕你不成？”埃索格特扯开衣襟，松掉扣带，任由一对钉锤落地，“来吧，小子，满足你。”
他迈出一步，脚底发飘。这一晚他喝了十几杯酒。
穆雷甩开同伴，扑向矮人，不待他恢复平衡，就重重在他脸上印上了一记右摆拳。
“哇哈哈！”埃索格特的回应是一串爆笑。
他忽视接连而至的左勾拳和右直拳，含胸低头冲向穆雷。对方几乎成功侧身避开，但埃索格特抓住了他的手腕。由于没法刹住脚步，矮人索性向前扑倒，还顺手拖着穆雷。然而后者稳住下盘，也不顾被攥得生疼的手腕，傲立在俯卧的矮人身边。
埃索格特右肘支撑身体，左手抓着穆雷，根本无法招架他的右拳，只能靠脑袋硬生扛。他挨了一下，拽了一把穆雷，又挨了一下。在穆雷向后拉扯的时候，埃索格特松劲，让双方的胳膊都拉得笔直。
不过矮人马上用恐怖的力道将对方拽得伏在自己身上，随即用一记头槌顶上穆雷的脸。中招的穆雷惨叫一声，被撞得鼻血直流，可他依旧清醒地压住了矮人。穆雷的朋友们依葫芦画瓢，将埃索格特整个人埋了起来。
酒吧看客都在给三个海盗打气。他们在过去几年都尝过埃索格特铁拳，其中有几个人还被矮人咬过。
矮人看似终于尝到了恶果，被三个人结结实实压在身下，施以乱拳。
埃索格特扭动挣扎，总算支起了双膝，而看客们也顿时噤声。矮人令人难以置信地在三个对手雨点般的拳头中起身站直，狂摔乱打，逼得三人左支右绌，步伐散乱。埃索格特本人蹬地发力，顶得对手们连连后退。
“哇哈哈！”矮人大叫。
圆桌边的一小撮酒客惊叫着避让矮人的勇猛冲锋。一时间，杯盏桌椅被四人砸得碎了满地。埃索格特爬起来继续出招，一记左勾拳命中目标肋扇，打得他双脚离地，飞出两步远。中拳的对手以站姿落地，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矮人，然后双手捂着伤处，蜷身倒下。
埃索格特理也不理，径直面对膝盖着地、即将起身的下一个对手，居高临下用脑门怒夯他仰起的脸。对方本来应该不支倒地，却被埃索格特抓紧领口，举了起来。矮人右手擎着对手，腾出左手托起他的胯下，将他平举过顶。
最后一人抓过一把椅子，不失时机地拍在埃索格特后背，力道之大令碎木块溅得四处都是。
埃索格特向前踉跄一步，硬是转过身，看见手持椅子腿的男子迈步逼近，并朝他丢出了手上的同伙。不过最后一人反应很快，躲了过去。在自己的朋友撞烂另一张摆满碗碟的桌子之后，他连眼都不眨一下，反倒吼了一声，继续发难，朝矮人挥出几下狠招。埃索格特抬起胳膊招架，虽然疼得要命，却也不肯退让，只求近身。他用肩膀顶上对方腰腹，擒住他拿着凶器的胳膊，在原地展开角力。不过对手抽出手臂，变挥为砸，用椅子腿的一端狂敲矮人的天灵盖。
埃索格特只好转而用双臂环抱对方，挺身直立，逐渐将其举起，同时手臂全力箍紧。
在连番捶打之下，矮人的黑发很快被血水染红，但对手的抵抗也愈发轻微，终于失去了平衡。埃索格特发出暴喝，胳膊越收越紧，令敌人难以呼吸，脊柱反扭。
埃索格特开始前后摇动对手，令他高声呼救，又咬住他的胃部，像疯狗一般来回甩头，折腾得怀里的海盗连连哀鸣。
埃索格特根本没留意到接下来的一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的流星锤命中；他拖着海盗侧移几步，脑子里记得的只有蓦然炸开的痛感，以及突如其来的晕眩。另外来了几人围住他，挡住了光线，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同时四周的看客们都在大吵大嚷。
“弄死他！”有人喊。
“放过这可怜鬼！”又有人喊。
接着他又站了起来，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办到的。过了片刻，他才注意到，一名提夫林和一名矮人分别架着他的两条胳膊。
“回家睡觉去！”矮人在埃索格特耳边吼道，“要是性子还这么冲就再也别来了！”
没等埃索格特还嘴或者要回武器，屋门就出现在了眼前。虽然状似如此，但他马上发觉，屋门移近得太快。接着，他就摔在门外，滚到了街上。
他顽强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转过身，发现酒馆门口的打手正盯着自己。
“还有，埃索格特，大门、桌椅还有锅碗瓢盆都是你赔！”矮人咆哮道。
埃索格特伸手抹掉嘴角的鲜血。“把我的锤头还来。”他从眼角瞄了一眼肩膀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分明是自己的兵器造成的，“为了公平我才卸下武器。”
“拿来给他。”身为经营者之一的矮人对身后的人群说道。
两个手下折回屋里，却垂手回报说，两把流星锤已经不知所踪。
魂不守舍、遍体鳞伤的埃索格特独自在路斯坎街头游荡。刚刚不是他第一次参与斗殴，甚至不是这一旬的第一次斗殴，也不是第一次被扔到街上。以往他可以用搏斗中从不吃亏这个理由当作慰藉，可丢了跟在身边几十上百年的玻璃钢流星锤之后，这招再也行不通了。另外他受的伤要比以往重上许多。
他想回去睡一觉，却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环顾周围，脑子不听使唤，还没法协调眼睛和脚。继续跌跌撞撞转了一会，他终于走进一条巷子，贴着墙滑倒在地上。
“哎，这两件宝贝能让我们发一笔小财了。”在船舱里，一个邋遢的海盗一手拎着埃索格特一件兵器的皮套，一手拿着另一把流星锤，对另一个海盗如此说道，“撞见一个会高尚到卸下兵器的矮人，我们是有多走运？”
“就是！”他的同伙应和，“我还想，说不定我俩能买条船。我也想当船长啊。”
“啥，凭啥你来？抢了东西是我！”
“混战里下黑手的是我。”另一个争辩，“去他的，还是趁早换了钱去，没准能买两条船！”
第一名海盗点了点头，为这个提议大笑不已。“撞大运了！”
“你们真这么认为？”梯子下方传来第三人的声音，两个海盗一惊之下，纷纷望向说话人。结果，这个陌生人的皮肤有多黑，他们的脸就显得有多惨白。
“我、我们捡到的。”第二个海盗结巴道。
“没错，我这就给你们打赏。”卓尔说。
他手指一弹，把一枚铜板丢在两人中间。
帮帮我们！
“啊？”埃索格特没听清楚，就连是不是“听”都不确定。
他睁开一只肿胀的眼睛，随着一名矮人的身形浮现，他的眼缝撑得大了些。等意识到对方不是被自己打人毁物的酒馆东家，而是从十年前直到今天，自己竭力忘记的矮人幽灵，他的眼球几乎跳了出来。
“嚯！你想怎样？”埃索格特屈膝在地上乱蹬几脚，蹭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
埃索格特活了四百多年，还从没有谁能让他如此惶恐。卓尔、龙族、巨人和地精军团，他都曾与之奋战；在高飞之灵外面，他曾和崔斯特及布鲁诺并肩战斗，甚至在那之前还同崔斯特过了招。除了这位粗犷暴躁、身经百战的矮人，费伦恐怕再也难以找出更配得上无畏勇士这个称号的人物了。
但他确实害怕了，怕得面无血色，而且从他打战的牙齿和小舌头下发出的每个音节都硬得像被他弄丢的流星锤。
“你想要我怎样？”他的眉头沁出汗珠，“告诉你，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我从没想毁掉刚特——哦，去他摩拉丁个蛋！”
帮帮我们……他脑海中响起话音。
凶兽苏醒……
德尔荣族裔……
不停乞求的幽灵们汹涌而至，逐渐逼近被团团围困的埃索格特，后者吓得简直要挤进墙里。可脑海中的声音不减反增，愈发响亮。埃索格特再也受不了了，便振臂大吼冲出巷子，沿着街路狂奔，在狂奔中逃避刚特格瑞姆的幽灵，逃避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巨大熔炉的恐怖记忆。
他一路上不知磕绊了多少次，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认定他已经丧失心智。或许正是这样，矮人心想，或许十年来的愧疚终于将他击垮，出现在眼前的幽灵和脑海中话语就是最后一根稻草。他好不容易才回到下榻的旅馆。
这件旅馆的环境不错，是路斯坎最上等的，而且这个房间俯瞰港湾，视野开阔，还在小露台上增设了独立阶梯。埃索格特一路冲上木楼梯，快得摔了一跤，磕到了膝盖。他终于爬进小露台，却陡然停步。
贾拉索站在那儿，正用介于好奇和失望之间的眼神打量他。卓尔带着埃索格特的武器皮套，两把流星锤还在里面。
“我觉得这是你想要的东西。”贾拉索说着伸出手。
埃索格特刚想接，但看到皮带上的血迹，停住了。他看着贾拉索。
“有人觉得物归原主的赏金有点少，”卓尔满不在乎地抖了下肩，“我只好以理服人。”
埃索格特抓起皮带的时候，贾拉索示意他眺望港口。此时，一艘停泊的船只上骚乱不堪。虽然目前吃水不深，不过随着事态发展，埃索格特意识到船在下沉，船员的奋力抢救显然没什么效果。
他又看向贾拉索，后者则用夸张的动作推了推羽饰宽沿帽。这令再度回首眺望港口的埃索格特回想起贾拉索的便携传送环，如果在舱底扔下一个会怎么样？
“你没讲理。”矮人嗫嚅。
“可他们懂了。”贾拉索答道。
帮帮我们……埃索格特脑中叨念又起，贾拉索的玩世不恭带来的舒缓旁骛顷刻间烟消云散。
凶兽苏醒。
救救我们！
矮人喘着粗气，左顾右盼。
“怎么了？”贾拉索问。
“告诉你，它们来了。”埃索格特跑到栏杆边朝下望，瞪圆了双眼。他倏然转身冲向房门，差点撞到贾拉索。“是刚特格瑞姆的幽灵！怪物醒了，它们都来怪我！”
埃索格特轰然带上屋门，贾拉索却没有跟着，而是原地守望。
他觉得……毛骨悚然，如同一阵冰寒阴风席卷全身。贾拉索大惑不解，因为他现在看不到任何鬼魂，而在刚特格瑞姆却能够看到。于是，卓尔探入众多魔法腰包的其中一个，取出了在奥法瘟疫过后不就他就不再佩戴的装备——魔法眼罩。他迟疑着叹了口气，将眼罩扣在脸上系紧，瞑目片刻后，才重新睁开。
他过去从不摘下眼罩。多年之前，这副眼罩为他隔离了恶意的魔法侦测，也赋予了他观察超维度实体的视觉，并且数次在性命攸关的情况下大放异彩。不过奥法瘟疫肆虐费伦的七十年间，这副眼罩的视觉强化能力说好听点也是变得莫名其妙。
他转向屋门，一把推开，然后迅速扫视屋内，确保幽灵没有对无处可逃的友人下手。
的确没有，因为幽灵们正在苦苦哀求。不知为何，刚特格瑞姆的鬼魂居然来到了地表世界。
卓尔佣兵长出了一口气，叹息中包含了犹疑、窘迫和惊惶。他曾经耗费大把时间研究塞尔女术士之行造成的灾难，也投入了大量钱财，要让对方为蒙蔽自己付出代价。贾拉索不太喜欢被人当傻子耍，虽然不能算有同情心，但降临在无冬城的灾变依然令他十分恼火。
尽管收集到了一些有利消息，尽管知道埃索格特一门心思要纠正扳动杠杆所铸成的弥天大错，他最终只能作罢。贾拉索收手是因为，一想起回到那个成为废墟的地方，他便如坐针毡。还因为，他自己也没把握确定刚特格瑞姆的位置。灾变引起了旧通道的坍塌，而自己的联络网又没能找到新的路线绕过塌方地段。
不过埃索格特说，幽灵主动上门求援，凶兽也再次醒来。说实话，剑湾北部的地震确实有些频繁。
或许本初火元素的目标是路斯坎，而贾拉索的达耶特佣兵团在此地尚有利益可以榨取。
贾拉索双唇间溜出第三次叹息。虽然他从没考虑过，但也该回家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