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陈岳辰
你一定得这么做。黛丽·柯蒂穿过矮人要塞的回廊,每一步都对自己重申一遍。她认为自己的决定对每个人都好,却不知为何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安抚自己。
不可以再待在这儿了,一分钟也不行。
这根本不是你的孩子。别傻了!
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那女人比你好上千百倍!
一回又一回,黛丽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找出理由,一串又一串的问答支持着她向前,终于到了凯蒂布莉儿的房门口。蔻尔森扭来扭去、轻轻叫了起来,黛丽抱紧她,喉咙发出咕噜声要女娃乖乖地别吵闹。
黛丽将耳朵贴在门上,没听见什么,于是将门轻轻推开些,停下来再听听看。只有凯蒂布莉儿规律的呼吸声而已。她从谒见厅先告退了,说很疲累、想多休息一会儿。
黛丽进去了。一看见凯蒂布莉儿,纷乱情绪汹涌起来,又是愤怒又是嫉妒,面对着她好像永远低一等,苦涩的滋味让黛丽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翻腾着。
不行,把这些念头都放下!
黛丽在心中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然后努力走到床边。
短短几步路,她的意志却不断动摇,心里各种声音杂乱纷陈,叫她应该留着蔻尔森不要让给别人。黛丽低头看着躺在床铺上的凯蒂布莉儿,浓密的红褐色头发圈着那张脸蛋,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些,彷佛是个孩子。
即便不情愿,黛丽还是得承认凯蒂布莉儿长得很漂亮,皮肤细嫩、五官立体。或许凯蒂布莉儿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但常常受着风吹日晒,不过容貌却似乎没受到太大影响——这次受的伤除外。经历过那么多的激战、甚至持着刀剑近身搏斗,她的脸上居然没有任何疤痕。看着看着,黛丽冒出一手抓下去的念头。
但这念头只有一瞬间。黛丽深呼吸之后,提醒自己这种歹毒念头完全起因于自己太软弱,而不是凯蒂布莉儿真的对不起她。
“凯蒂布莉儿根本没有对你发过脾气、说过半句难听话。”她静静问自己。她看看蔻尔森、再看看凯蒂布莉儿。
“凯蒂布莉儿会是个好妈妈。”黛丽在蔻尔森耳朵边细语。
接着她弯下腰——准备弯下腰——却还是站直了,将蔻尔森搂紧,在女儿头上深深一吻。
别再犹豫了,黛丽·柯蒂!总不能偷走沃夫加的孩子吧?
突然,她好像遭到当头棒喝。沃夫加的孩子?为什么蔻尔森是沃夫加的孩子,不是黛丽·柯蒂的孩子?原本这婴儿也是沃夫加在玛萝达夫人苦苦哀求下才带走,自从黛丽随野蛮人离开路斯坎以后,究竟是谁在照顾?沃夫加去寻找艾吉斯之牙,去寻找自我,去打兽人,一去就是不知道多少天。这么多日子里,是黛丽抱着蔻尔森,是黛丽喂她喝奶,是黛丽哄她入睡,也是黛丽陪蔻尔森玩、还教她站。
另一个想法钻进脑袋,更加激发黛丽的母性。假如她将蔻尔森留给沃夫加,自己一个人离去,沃夫加难道就会不出去战斗了吗?不可能。凯蒂布莉儿伤势痊愈以后,会愿意放弃冒险之路吗?
也不可能。
那么,蔻尔森该怎么办?
黛丽忽然焦急起来。她转身蹒跚走向门口。
这孩子属于你。你也该追寻自己想要的人生。一个声音在她脑海响起。
黛丽亲了亲蔻尔森,稳定下来以后准备离开,绝对不再回头。
所有好事都发生在她身上吗?那声音又问道。毫无疑问,指的是凯蒂布莉儿,黛丽感觉彷佛是自己与自己对话。
你奉献了一切,好意却换来冷落。那声音继续说。
是啊。空荡荡的隧道、又冷又硬的石头,根本没有人知道我的感受。黛丽响应,毫无警觉自己其实正与另一个意识对话。
她到了门口,却无法控制地停下脚步,东张西望。旁边凳子上堆着凯蒂布莉儿的装备,她的护甲和武器都覆盖在老旧的斗篷下。一样东西吸引了黛丽的目光,她伸手握紧。
那是柄剑,工艺细致、散发出黛丽前所未见的奇妙光芒,连矮人精雕细琢的宝石、巨龙守护的黄金也相形失色。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已经将蔻尔森挪到旁边以单手抱着,然后上前一步将那把剑从斗篷底下的剑鞘中抽出。黛丽当下便感觉这把剑是她的、不属于别人。她知道有了这样一把武器,自己与蔻尔森在外头混乱的世界就可以生存下去。
卡基德,一柄具有意识的嗜血魔剑,总是使人相信这一切。
睁开眼睛时面前是一张令人安心的脸孔,湛蓝眼珠中充满温暖与关怀。还没清楚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时,凯蒂布莉儿已经伸手抚了抚沃夫加的脸颊。
“越睡越老咯。”野蛮人说。
她揉揉惺忪睡眼,打了呵欠,让沃夫加帮忙扶着坐起来。
“多睡睡也无妨,”她开口,“反正我也帮不上大家的忙。”
“好好养伤,之后来帮忙打兽人,这也是重要的工作。”
凯蒂布莉儿明白这道理,没有多说什么。对于自己行动不便,她也备感挫折,每每想到沃夫加、布鲁诺甚至瑞吉斯都站上前线浴血作战,自己却躲在安全的地方呼呼大睡,真不是滋味。
“东边情况还好吗?”她问。
“天气还没变坏,渡船可以继续航行。费尔巴派了更多人支持,也运送补给和修筑城墙的石材来。兽人每天都突袭,但有月森林的精灵协防,他们一下子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到目前为止没有大规模的攻击,我们也无法确定原因。”
“因为知道翻过山来,就会被我们消灭。”
沃夫加点点头说,“现在我们防守得很好,而且只会越来越坚固。斥候没有发现兽人聚集的迹
象,推敲起来,他们恐怕也在巩固已经抢到手的阵地。”
“今年冬天双方都要紧锣密鼓备战,大概不会有太多冲突。”
“然后春天就要分个高下。”
凯蒂布莉儿点点头,心想等到春暖花开之时,自己应该已能重返沙场。
“北方逃来的难民准备离开了。”沃夫加继续说。
“外头已经这么安全了?还是他们要冒险离开?”
“河岸往南一哩之内都没问题,渡船也不会进入巨人的攻击距离之内,所以难民不会碰上什么状况。这时间……第一批人应该已经到对岸了。”
“地上居然这么平静了?”凯蒂布莉儿并不特别掩饰心中顾虑。
“很平静,或许该说太平静了些。”沃夫加起初没听出她的意思,但马上会意过来,“你是在想崔斯特能不能回来吗?”
“或者,我们能不能出去找他。”
沃夫加坐在床边,凝望着凯蒂布莉儿许久。
“不久之前你还说过他没死,”野蛮人提醒道,“你应该继续这么相信。”
“假如我办不到了呢?”她低头坦承心里的恐惧。
沃夫加伸出大手,端起她的脸让两人目光交会。
“虽说我不认为他死了,但你还拥有对他的回忆,”野蛮人还是坚持,“曾经爱过——”
凯蒂布莉儿撇过头。
一时之间沃夫加也不明白她的心思,后来还是将她的脸轻轻转回来。“曾经爱过而失去,胜过两人未相逢。”他说了一段大家耳熟能详的俗谚,“你们爱对方,这样就够了。”
可是凯蒂布莉儿的眼里冒出泪水,沃夫加看了知道自己的猜想并不正确。
“你……不是说过……”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两个不是在杜德蒙的船上好几年……”
“我其实没有说什么,”凯蒂布莉儿回答,“都让你自己去想象而已。”
“但是——”
沃夫加停顿了,在脑海重温自己与她去帮忙班纳克镇守山顶时的对话,那时他曾直截了当地探问凯蒂布莉儿与崔斯特的关系,想知道两人是不是已经跨越朋友的界线。
事实上,凯蒂布莉儿的确没有清楚地回应,只说了两个人花了六年时间结伴同行。
“怎么会?”良久之后沃夫加才开口问。
“我想是因为我傻,”凯蒂布莉儿说,“我们是走得很近,可是没有……唉,不讲这个了。”
“所以你只是想看看,假如我认为你和崔斯特已经在一起了,会有怎样的反应。”沃夫加的语气中没有疑问,因为他想通了。
“这我不否认。”
“目的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从深渊的折磨里重新站起来?还有我是不是摆脱了以前那种心态?”
“别一下又生气起来,“凯蒂布莉儿说,“或许只是想知道你能不能跟黛丽好好相处而已。”
“怕我还爱你?”
“应该是手足之间的爱。”
“担心不只如此?”
“得先确定才行。”
“为什么?”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凯蒂布莉儿又躺在枕头上。“因为我知道自己与崔斯特有可能走下去。”她稍微停了一下才说,“因为我现在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了,也不会改变,所以必须了解对你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怎么说?”
“我不想造成大家分裂,”凯蒂布莉儿回答,“我们五个人好不容易建立起这样深厚的缘分,我不希望因为我对崔斯特的感情,导致关系变质。”
沃夫加望着她好一阵子,她被这么瞧得不自在了起来,忍不住扭了扭。
“嗯?怎么了吗?”
“我觉得你讲话没有以前那么像矮人了,”野蛮人翘起嘴角回答,“我是指腔调上。但是讲话的态度倒是一天比一天更像矮人。看样子我们都被布鲁诺传染了,这么务实不一定真的对自己好。”
“怎么会这么说?”
“你花了六年时间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结果居然还没在一块?”
“说到重点了。严格来说他不是’人’。”
“这不就是矮人那一套吗?”
凯蒂布莉儿听着沃夫加的语气、看着他的笑容,很快也感染了轻松的情绪,于是两个人都自嘲似地大笑起来。
“我们得去找他,”接着沃夫加说,“这是为了每一个人。一定要把崔斯特找回来。”
“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下床了,然后直接出发。”凯蒂布莉儿一边说着一边朝自己的装备瞥去,旧斗篷、穿心弓……
卡基德的剑鞘。
“怎么了?”沃夫加察觉她神情有异。
凯蒂布莉儿伸手指着,低声说:“我的剑呢?”
沃夫加马上起身过去翻找,掀开斗篷以后却找不到魔剑踪影。
“谁会拿走?”他问,“会有谁这样做?”
对他而言只是困惑、好奇,然而凯蒂布莉儿却脸色凝重。她非常了解魔剑的意识多强大,担心抽走魔剑的人没有驾驭它的能力。
然后失控。
“得赶快把剑找回来才行。”她说。
你不应该这样子过下去。
黛丽等船时,脑袋里冒出声音。周围矮人们正在凿砌岩石,铺平秘银厅东门到河岸边的道路,也继续强化山坡上的碉堡。难民们大半已经登船,不过矮人船长已经再三表示还要过几分钟才会启航。她不知道该怎样响应那声音,对她而言那是自己的声音。
“不该吗?”她出声问,不过压低了音量免得别人注意到,还假装哄着蔻尔森,这样子便不会有人发觉她是自问自答。
你该不会傻得以为自己该回到地底与矮人一起过生活吧?黛丽问自己。
秘银厅不是全世界,瑟布林河对岸还有广阔的天地。这答案令她措手不及。
黛丽走到旁边,矮人在这搭了个小棚子给工人躲躲寒风。她将蔻尔森放在一张椅子上,也搁下了行囊——赫然警觉原来那声音并非出于自己心中,而是从包包里传来。于是她小心翼翼取出卡基德,握住金属剑柄的同时声音清晰了起来。
不过河,往北走。
“这把剑会想事情?”黛丽赞叹又不解,“应该可以在银月城卖个好价钱。”
然而她马上收起笑意,手居然缓慢但无法克制地将魔剑指向蔻尔森。
黛丽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喉咙缩得好紧。恐惧感一眨眼又消散,多么美妙,手腕一甩就可以夺走小蔻尔森的性命,自己彷佛成了神。
她的脸上泛起阴狠冷笑。蔻尔森疑惑地望着妈妈,伸手摸了魔剑。
小女孩碰到锐利的剑锋大哭起来,黛丽却充耳不闻。
她没有挥剑,不过心中确实有这样的冲动。
然而脑海冒出蔻尔森的鲜血染红了剑——她手里的剑——黛丽还是愣住了。
要杀这小娃儿易如反掌,你最好乖乖听话。
“这剑受诅咒了!”黛丽惊呼。
再多嘴,小娃儿脖子上就要开个洞。魔剑发出感应。往北走。
“你 ——”黛丽本能地开口,但又将话呑回去。你要我带着个小孩往北边走?她在心中问。根本连围墙都跨不过去。
把小孩丢了。
黛丽瞠目结舌。
快!魔剑斥喝起来,黛丽·柯蒂这辈子没听过更威严的命令。她明明知道自己可以把剑丢了赶快跑,但身体却怎么样也做不到。她不懂,只能照着魔剑的吩咐行动。
呼吸逐渐变得困难,千头万绪在脑海中飞转,纠结到最后还是没办法给卡基德一个答案,黛丽只能拚命摇头,慢慢从蔻尔森身边离开。
倏地一阵熟悉的抽泣声传进耳朵,黛丽总算勉强回过神,转身便看见蔻蒂·库帕森正朝渡船口走去,船长已经嚷嚷着要大家快点登船。
不能把她留在这。黛丽央求魔剑。
她的咽喉……很嫩……卡基德像是冷笑着。
找到小孩以后他们就会立刻追过来,也会知道我根本没有到对岸。
这次没有听到魔剑反驳,黛丽猜想自己这番道理说服卡基德了。事实上她并没有组织成这么完整
的句子,只是在心里凝聚几个影像跟意念,但卡基德还是可以明白。
她将卡基德用布裹好、挟在腋下,跑到渡船前面,没对蔻蒂解释什么只是将小蔻尔森塞在她怀中。其实解释什么都没用,蔻蒂一抱到蔻尔森,就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黛丽站在原地等着,船长朝她叫道,“要出发啦,快点上来!”
“你在等什么?”另一个常常在蔻蒂身旁走动的难民问道。
黛丽望着蔻尔森,泪水夺眶而出,却在一瞬间生出撕裂女儿咽喉的冲动。
她对船长摇摇头,船长将绳子解开、推船入河,黛丽往另一边走开,却又不断回头。
大概十步后她也不再回头了,直望着前方,心中满是卡基德承诺的美好将来。卡基德的承诺从来就不是具体实质的东西,只有高涨的喜乐感受。
黛丽·柯蒂完全受到卡基德控制,已经不将蔻尔森放在心上了,穿过一干工匠、卫兵和一道道石墙后,自由地驰骋在河岸边,往北边迈步。
“停!”精灵弓箭手叫道,旁边的矮人卫兵也跟着大吼。
“再不停要动手了!”
好几名精灵举起弓箭瞄准窜动的身影,矮人的短弩也都举起来了,然后更多人喊叫,但那身影越跑越远,最后大家只能将武器放下。
“什么状况?”伊万·石肩上前询问矮人卫兵,身后派克举起手对着天上激动地不知说着什
么。哨兵指着北边河岸,刚才那怪异身影经过之处。
“不知谁从那边溜过去,搞不好是兽人的侦察兵?”矮人回答。
“不是兽人,”精灵弓兵探头过来,“我看见人类,而且还是个女子。”
“精灵的眼睛。”矮人哨兵一边对伊万说悄悄话一边夸张地眨眼。
“会不会是个半兽人,”伊万想了想,“也许原本北方聚落里有半兽人,和兽人军混在一块,帮他们过来探探状况。大伙儿还是提高警觉!”
精灵、矮人都点点头。伊万还在思考着,突然有人从后头扣着他肩膀一扯。
“又怎么了?”他才说完,就瞪大眼睛看着派克。
派克掐着他肩膀,视线却飘到别的地方去了,眼神有点空洞。要不是因为伊万看过他的德鲁伊法术,不免要怀疑自己的兄弟疯了。
“又借用鸟儿的眼睛?”伊万手插腰道,“真是麻烦的嘟噜伊,明知道等等头会晕不是吗?”
话才说完派克很巧地往前一摔,伊万赶快伸手扶着。派克遽然瞪大眼睛,转身望着弟弟。
“回来啦?”伊万问。
“哦噢。”派克答道。
“哦噢?你这傻子又看到什么啦?”
派克上前一步,靠在伊万耳边激动地咕哝,伊万听完眼睛瞪得比哥哥还要大。派克借用飞鸟的眼睛,近距离看清楚了刚刚窜过去的人。
“确定?”伊万问。
“嗯嗯!”
“沃夫加的那个黛丽?”
“嗯嗯!”
伊万抓起派克,拖他往北边走,“再找一只鸟帮忙看着她,我们得赶快追上!”
“你们想干嘛?”旁边的矮人哨兵问。
“要去哪?”精灵也问道。
“帮我们带话给布鲁诺!”伊万大叫,“拦下渡船、秘银厅内也找个仔细,然后带沃夫加来!”
“怎么回事?”两个哨兵齐声问。
“我和我哥等等会回来,没空多说了,去告诉布鲁诺先!”
矮人卫兵往南边狂跑,石肩兄弟朝北面追去,许多士兵见状担心地一直高声要他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