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陈岳辰
外头风雪缓和许多，但看在茵诺雯蒂尔眼里，仍然是最黑暗的一天。她与日落一同望向闪白石窟的入口，先前巨人似乎只追逐到大门处，外头隧道里那个卫兵居然还在呼呼大睡，没发现女精灵与飞马狂奔过去。
她知道该走了，逗留在此没意义。巨人随时可能从密道探出外头岩台，运气不好也许就在身边或头上，因此茵诺雯蒂尔担心一回头张望，便会有颗飞石迎面击来。
但她却没有左顾右盼，也没有要飞马启程离开。她只是一直望着洞口，明知道不可能，却期待看见崔斯特·杜垩登的身影浮现。
茵诺雯蒂尔咬着嘴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知道没有希望了。崔斯特在她眼前沉入湍急河水，被冲到冰层底下，根本不可能逃生。尤其那条河完全没有通向地表，自己无能为力。
根本救不了他。
崔斯特离她而去了。
“塔拉舍，引领他吧。”女精灵迎风低语，“带他到我们的乐园艾梵达。崔斯特的灵魂不属于卓尔的魔后，相较之下更接近我们的席尔德琳。”茵诺雯蒂尔一边说一边点头，她真心这么想。虽然有着黑檀色的肌肤，但崔斯特·杜垩登的本质却不能算是卓尔，也从未过着卓尔的生活。当然，思维、态度等等或许也与地表精灵差异不小，而茵诺雯蒂尔本以为自己有机会带他融入。即便如此，众神应该也不会排拒崔斯特，她很肯定。
如果连他都会被拒于门外，精灵的众神也不值得自己信仰了吧？
“再会，吾友。”她柔柔地说，“我绝不会忘记你的牺牲，不会忘记你为了救日出所做的无私奉献。”
茵诺雯蒂尔挺直身子，转身拉起缰绳，在离开之前却又停住脚步。她认为现在应该回月森林去，其实早就应该这么做了，或许在塔拉舍死于奥伯德剑下之前就该回家。假如请族人支持，也许就可以攻入闪白石窟、援救飞马。
没错，她该回去月森林，眼前也只有这条路。越快上路就越快能有进一步行动。
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茵诺雯蒂尔还是提不起劲，无法与日落跨出第一步。
又翻又抓、双腿乱踢，手臂也不停摆动，用尽了力气才能将脸靠上冰层与冰冷河水间的那一点点空隙。崔斯特能在水流中支撑到现在，凭借的仍是那股强烈求生意志，假如他迟疑片刻、有半分放弃的念头，恐怕就会命丧于此。
但再坚强的意志都会逐渐溃散。崔斯特的动作越来越慢，寒意钻入体内、蔓延到四肢末端，肌肉麻痹、失去力气。他移动迟缓、摇摇欲坠，不停喝到河水。
突然他撞上了某样东西，这样一来被水流推压时反而有了支撑比较省力些。黑暗精灵伸手抱着那块礁石，嘴巴总算可以靠在有空气的地方了。他挥拳敲打上面冰块，但想开出个洞实在不可能。转念一想，崔斯特打算用魔法弯刀试试看，说不定能够劈开一条缝，于是手探向闪光。
没料到僵硬的手指根本扣不住刀柄，弯刀出鞘后滑了出去，他下意识身子一弹想去将刀捞回，就这么连人带刀又被急流带出去。
崔斯特百般挣扎，但心知无望。寒意深入骨髓，意识彼端有个前所未见的巨大黑暗空间等待着。在滚滚黑水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即便有一丝光线也没意义，因为崔斯特根本睁不开眼睛，思考也陷溺了，肢体、脑袋都熬不过去。
又在隐约中翻滚了几回，地底河道似乎开始下降。崔斯特撞在岩石上，弹了几次，却没太多知觉。河道还在继续往下，而且更陡了，好像是个瀑布。黑暗精灵猛然坠落，觉得自己又被冰层紧紧压迫，颈子歪了个别扭角度。刺骨凉意从脸颊开始，一点一点侵入。
茵诺雯蒂尔往东移动，沿着山壁右侧，躲在阴影下，一方面遮蔽冷风，另一方面也能隐藏营火。
她不敢骑着日落飞行，高山上的骤风猛烈，一不小心可会人马俱亡。路上她突然想到，会不会应该往南走，天气好转比较快、也能联络到战锤氏族的矮人。矮人会帮忙吗？愿意与她到闪白石窟救一匹飞马？
恐怕不会，茵诺雯蒂尔心想。她越想越心痛，但明白在入春融雪前想进军闪白石窟太困难了。希望日出可以支撑到那时候。
崔斯特天旋地转中分不清上下，但意外地发现自己其实趴在冰块上，而不是被压在下面。睁开眼睛、撑起手肘时，所有的骨头都好像在哀鸣，不过他确实听见背后有湍急瀑布声，于是回头瞧瞧。
被瀑布冲下时他顺势脱困了，弹出的距离恰好落在底下河道的冰层边缘。
黑暗精灵咳出些水，觉得两边肺部都冷透了、痛得要命。他翻到旁边，坐在冰上，却听见底下有啪滋声，赶紧再挪动位置，爬到河岸边靠着岩壁，也找到一个突出的地方，攀上去后仔细思考自己的处境。
看了看，原来自己没有被河水冲刷得太远，距离摔入水中的位置可能还不到五十呎。当然这要扣除两截往下滚落的高度。
崔斯特手往腰带上一探，冰亡还在，但闪光已经不见了，他只能苦苦皱眉。回头看着急流与瀑布，不知道该怎么将弯刀取回来。
转念一想，取回弯刀根本没有那么重要，他浑身湿透，在遇上巨人之前大概就会先冻死。这么想的同时，黑暗精灵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靠着岩壁移动，尽量利用石头支撑身体，并且尽可能不要再沾到水。走了一两百呎远，后头仍旧传来瀑布的声音，他看见河水对面有一条小径，前面的岩台还有很大的钓架。
他实在不想再进入闪白石窟，但恐怕别无选择，于是趴在冰上，钻过穿出河面的礁石，一使劲滑了过去，上岸后钻进那条缓缓往上的甬道。
不一会儿他便留神戒备起来。洞穴渐渐扩展、墙壁变得平滑，出现雕琢过的柱子支撑顶端，上头有花纹或图饰。走到一半，看见前头有个路口，两个巨人正巧经过，他赶快窜到旁边躲起来。
等到那两个巨人离开，他就……
怎样呢？崔斯特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好？
巨人从左至右离开，崔斯特便左转，四肢僵硬疼痛，他只能尽力而为，心知如果不快点找到火焰取暖，下场恐怕会很不妙。现在必须很努力牙齿才不会格格作响、眼皮也变得好重。
转几个弯、穿过几条走廊，他发现自己又进入巨人居住的区域，然而从四周的景物看来，就算霜巨人怕冷，也不怎么需要取暖，完全没有找到火源。崔斯特继续走，除了前进以外他也不知道可以怎么办——同样的，他不知道自己该走去哪、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走下去。
身后传来的叫声，使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追逐战再次展开。
崔斯特绕过转角，跑出三十呎后又往旁边钻。他一直跑、一直跑，经过一条两旁都是雕像的长廊——他认得这个地方！地上还有被打坏的雕像，上面覆盖着崔斯特的斗篷。从旁经过时他顺手捞起来披在身上，听见追兵越来越多赶紧加速逃逸。既然知道方向，他就试着朝出口移动过去。
可惜每个路口都遭到封锁，巨人从平行的长廊追上，所以他根本无处可躲。崔斯特意识到巨人故意将他逼往特定方向，但他也不敢停下来，两个巨人亦步亦趋地追在后头，脚步一慢就会被跟上。不久崔斯特被逼得往左而不能往右，他也只能继续跑，转弯以后拚命狂奔。下一个路口他又左转，暗忖若有机会就绕到敌人后面去。
但进路仍被堵住。
崔斯特只好往右转，冲过一扇打开的门。穿越大房间时，两个巨人还怒吼追逼，他再钻过一道门，居然碰壁了，只剩下左右两条路。对黑暗精灵而言，哪一边都一样，所以他又朝着左边窜去，进入一个相当大的房间，里面有张巨大圆桌，周围坐着几个霜巨人，正堆着银币玩牌。
他们看见崔斯特纷纷跳了起来，银币和骨牌飞洒。
“运气真背。”崔斯特嘴唇泛紫、牙齿不停打颤。
视线中下一道门是阖上的。他不敢放慢速度，直接拱肩撞了上去，入内后眯着眼睛不知该往哪里跑，因为这个房间异常光亮。
崔斯特很快回神，站稳后闪到旁边去。
但他并不知道旁边有什么。
等能看清楚了，他发现这是个很宽广的椭圆形大厅，有许多雕塑与挂毯作为装饰。此外，墙壁上展示许多生物的头颅，有土巨怪、移位兽、甚至有一头小龙。崔斯特知道不是只有自己在这里，然而一直等到他看见房间另一端的高台，才明白真的死到临头。
高台上有个宝座，宝座上坐着的女巨人面容姣好，衣着华贵，戴着许多手蠲、项链、戒指，每一件都相当精致，身上穿的一袭白裳质地绝佳。她靠在椅背上，坦露的双腿交叉着。
“猎物自投罗网真是件有趣的事情。”女巨人说起地表的通用语，竟与崔斯特同样流利。
黑暗精灵听到背后有人拉上门，一个追着他的巨人入内禀报：“女士，您要的卓尔带到了，名字是崔斯特·杜垩登。”
崔斯特摇摇头，伸手轻拍快结冻的脸颊，但另一手已经抽出冰亡——然后马上听见两侧侍卫跟着亮出兵器。往左，往右一瞧，两列刀枪朝着自己。
他耸耸肩，将弯刀丢到地上，还伸脚踢到格蒂面前。
“鼎鼎大名的崔斯特·杜垩登，连打一场也不肯吗？”巨人女士问道。
崔斯特没回答。
“我还以为你应该要更有本事一些，”格蒂继续说，“不先表演表演你的刀法才束手就擒？还是以为投降了就能保住小命？也太傻了吧，崔斯特·杜垩登。快点把刀捡起来，至少在我的部下杀死你以前该好好打一场吧。”
崔斯特一脸愤恨地望着格蒂，心想自己是不是该依言照办。他算计着自己有多少机会，可以一把拎起弯刀，冲上去在格蒂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用力刮几下。但突然听见一声凶猛的咆哮从巨人女士旁边传来，他视线飘过去，格蒂也转头了。
其余巨人也跟着望去，竟是关海法站在格蒂旁边约十五呎的岩台上，与她的脸齐高。
女巨人见状不敢眨眼也不敢乱动。崔斯特注意到她的手抓紧了座位扶手，显然也判断得出一旦她举手要部下上前，黑豹必然能用更快的速度攀上她的脸颊，而格蒂那张蓝色的娇嫩脸皮恐怕承受不起关海法的利爪摧残。
格蒂吞了口口水。
“现在你可能比较愿意谈谈条件。”崔斯特大胆起来。
轮到格蒂愤然朝他瞥了一眼，但又连忙盯着黑豹不敢分心。
“关海法杀不了你。”崔斯特下巴也冻僵了，讲起每个字都隐隐作痛，“不过往后大家拜见格蒂·奥廖尔丝多特女士的时候，还会赞叹她的美貌吗？记得把她的眼睛也挖下来，小关。”他补上一句，“不过别两边都挖掉。留一只下来，她才知道别人看见自己脸上的疮疤会露出什么表情。”
“住口！”格蒂吼道，“如果这头猫伤了我，你会当场没命。”
“所以才说来谈谈条件，”崔斯特毫不迟疑，“我们都不希望结局太难看吧？”
“你想走是吧？”
“先给我生个火好吗？不然一直湿答答、凉飓飓的很麻烦。卓尔不是很喜欢冰天雪地，尤其讨厌身上湿淋淋的。”
格蒂不屑地哼了声：“我们不分冬天夏天，都能在那条河里沐浴。”
“那正好。请你派个人帮忙，我有把刀掉进冰层下面了。”
“要刀，要火、要命，还要自由。”格蒂说，“你一下子就要了四样东西。”
“交换的是你的眼睛、耳朵、嘴唇跟美貌。”崔斯特回答。
关海法吼了起来，彷佛是提醒格蒂自己听得懂他们的对话，也随时准备扑上去。
“四换四，”崔斯特又开口，“格蒂，你想想，杀了我有什么好处？”
“你闯进我家，小卓尔。”
“你不也带着部下打进我家？”
“那我放了你，你又要带着那女精灵来我家？”格蒂问。
从这句话可以推敲出茵诺雯蒂尔安然无恙地离开了，崔斯特放下心头一块大石，竟差点跌坐在地。
“会回来的话，也只是因为你手上还有该归还我们的东西。”他说。
“是说有翅膀的马吧？”
“它不应该住在霜巨人的山洞里。”格蒂闷哼一声，关海法又吼了，还挺起后腿。
“将飞马给我，我就离开。”崔斯特说，“关海法和我都不会再来招惹你。如果你要留着飞马，那尽管杀了我，关海法一定会把你毁容。而且我先警告你，格蒂·奥廖尔丝多特，月森林的精灵一定会来讨那匹飞马，秘银厅的矮人还会帮着他们。你想留着飞马当宠物，后患无穷。”
“说完了没！”格蒂大喝，但出乎崔斯特意料，她竟然笑了起来。“你应该说完了吧，崔斯特·杜垩登。”格蒂的语气变得平稳，“不过这下子你又多跟我要了一样东西，那这买卖还做得成吗？”
“你可以换到的是——”崔斯特才开口，格蒂却举掌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别再和我提五官还是手脚、或者你这头大猫了，”她说，“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派人把你的刀捞回来，生一团火给你烘干身子，然后你可以大大方方走出——不对，是带着你的飞马离开闪白石窟。让这样一匹漂亮的小动物离开是有点难过，但我可以答应、还可以给你更多，崔斯特·杜垩登。”
黑暗精灵听得有点不可思议，事实上厅中其余巨人也骚动起来，许多人都张大了嘴、深感诧异。
“我跟你没有结怨吧，”格蒂说，“从来没有。”
“我亲眼看着你的部下拿石头砸了浅水镇的法师塔，我的朋友都在那里。”
格蒂耸耸肩膀，彷佛这件事并不重要。“我、或者我们，并非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我们只是跟着一个地位特别高的兽人。”
“奥伯德·众箭。”
“是啊，这名字听了就讨厌。”
崔斯特翘起眉毛。
“你应该想杀了他吧？”
崔斯特没有回答，知道自己毋须多言。
“我很想看你们两个好好打一场，”格蒂脸上漾起阴险笑容，“我应该有办法可以让你与奥伯德单独会面，崔斯特·杜垩登。有兴趣吗？”
黑暗精灵吞口口水：“听起来你让我很难找到适合的东西交换。”
“我想也是，所以你得答应两件事。首先，把奥伯德宰了。再来，代表闪白石窟出面与周围几个王国斡旋，保证布鲁诺不会带着矮人攻击霜巨人族，艾拉斯卓以及其他与战锤氏族结盟的城市也不会多管闲事，就当作闪白石窟的巨人族并没有与奥伯德同一阵线过。”
崔斯特思索许久，格蒂为什么要这么做？保全她的容貌或许是其中一丝理由，但显然背后还有一大半原因自己未能充分理解。不难想见格蒂对奥伯德心存怨慰，难道说巨人女士也顾忌兽人王？又或者她担心无论霜巨人族是否反叛，兽人王在大战后期迟早会失去优势？打输这场仗对闪白石窟极度不利？想来确实如此，若三大矮人王国与三大人类都市组织联军，说不定便可以击退兽人，更进逼到闪白石窟进行复仇。
他张望一阵，留意着巨人臣民的反应。许多巨人点头冷笑，窃窃私语的神态似乎相当赞许格蒂的谋略。有少数人表达不满，但没引起什么共鸣。
站在原地颤抖半晌后，崔斯特想通了。自己杀死奥伯德，那么格蒂就除掉眼中钉；若杀不死奥伯德，对巨人女士来说也没有太大损失。
“愿闻其详？”崔斯特回答。
“先把你的刀捡起来，叫黑豹走开。”
黑暗精灵不免心生警觉，怀疑写在脸上。但格蒂见了，好像更自在。
“崔斯特·杜垩登，我当着全族面前答应和你和解。世界之脊的巨人族最重视的就是言出必行，我这时候使计害你，以后谁还会相信我？”
“我不是霜巨人，在你们眼中本来就低一等。”崔斯特不放心。
“这倒是事实，”格蒂娇笑道，“但并不影响我的承诺。何况我说过了，我很想看你跟奥伯德来场决斗。灵巧对蛮力、精妙对霸道……非常值得一看，我相当期待。”她说完以后，又伸手指着弯刀。
崔斯特与她目光交会良久。
“回去吧，关海法。”他开口道。
黑豹翘起耳朵，转头望着崔斯特，眼神透露不解。
“假如她食言，下次再回到物质界时，记得过来把她的脸抓烂。”崔斯特补上。
“我不可能食言的。”格蒂说。
“去吧，关海法，”崔斯特又吩咐着，同时上前拾起冰亡。
“回去好好休息，随时等我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