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你是把失衡的武器。”阿提密斯·恩崔立自言自语道。他坐在小屋的床边，望向房间另一侧那把镶满珠宝的匕首，他的标志性武器。不久前他刚在失望挫败中将它狠狠掷出，钉在对面墙壁落地镜上方一寸之处。剑柄早已停止颤动，但烛光在匕首尾端镶嵌的红榴石中浮跃闪耀，令这把武器看上去仿佛仍在悸动，如同有了生命一样。
伤害并不能满足你，恩崔立暗忖着，连杀戮都不行。不，那些都远远不够。
这把匕首已经陪伴恩崔立度过了二十多年。从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开始，恩崔立就在卡林港规则严苛的街巷间摸爬滚打，翻过看似不可逾越的障碍，终于取得了一席之地。无数谋杀者环绕在他身边，最终却是他赢了他们的游戏。那把钉在墙上的宝石匕首正是其中至关重要的棋子。它不仅让恩崔立可以伤害和屠杀对手，更让他得以凭借匕首的吸血能力将受害者的生命力吸得一干二净。
但失衡的是，他暗忖，你必须夺走受害者的一切——生命以及灵魂。你所带来的空虚又是怎样一种滋味呢？
想到那显而易见的答案，恩崔立不禁无奈地轻哼一声。他沿着床缘挪动了一点儿，看见自己的映像出现在华丽的长镜中。
当他刚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他本想将匕首掷向镜面，把那块总是提醒着他自身存在的玻璃砸得粉碎。但匕首在脱手地一刻终于转改变了方向，钉上墙面。
恩崔立痛恨那面镜子。那是贾拉索的珍爱之物，对他来说则不然。卓尔在这块玻璃面前花费了太多时间：他自我欣赏着，调整他的帽子，令宽阔的帽檐恰到好处地扫过眉梢。对卓尔而言，姿态可以决定一切，而最会欣赏贾拉索的人莫过于他自己。他将斗篷折过一侧肩头，侧过身来细细审视；然后再翻回斗篷，摆出和之前完全相反的造型。同样地，他会把他的眼罩从左眼调到右眼，又调回原位，以搭配他的斗篷。外表呈现出的每个细节都无法逃过贾拉索敏锐的目光。
然而，当阿提密斯·恩崔立望入镜中，他看见的却是令他憎恨的映像。他看来一点也不像已经见证过将近四十个春秋的人。他纤细而干练，有着二十岁的青年才拥有的精练肌肉和矫健身手，大多数见到他的人会以为他绝不超过三十岁。在贾拉索纠缠不休的坚持下，他的一头黑发经过整齐的修剪，从左到右分线；除了最近开始喜欢蓄留的短髭之外，他的脸颊上剃得一干二净。他身着一套剪裁得体的绸制衣服——贾拉索可绝不答应他穿成别的样。
然而，对于恩崔立的外观，有一点却连这个对外貌斤斤计较的卓尔都无能为力。他打量着自己的皮肤，喑哑晦暗的肤色让他觉得自己应该被放在一具棺材里。恩崔立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回到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上。它将一个来自异位面的类人生物——也被叫作阴魂——的生命力吸进了恩崔立的人类之躯中，令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1]
“杀戮永远不能满足你，不是吗？”恩崔立大声询问，就在他发问时，目光却从匕首转向了映在镜子中的自己，游走在二者之间。
“才不是呢。”身旁传来一个欢快悦耳的声音，“我一向以自己不到情非得已时绝不杀戮而自豪，而这又总能令我抑制住本来使得我想要大开杀戒的欲望。”
恩崔立转过头来，看着贾拉索走进屋中。他黑色的长靴踏在木制地板上，铿然作响。但就在不久前，同一双靴子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恩崔立知道，贾拉索能随心所欲地让它们安静下来或是发出声响。
“你看上去可真够乱的。”卓尔发话。他打开一旁的乌木矮橱，将恩崔立的白色衬衫从里面扯出来，扔到坐在床边的杀手身上。
“我才刚刚睡醒。”
“哈，这么说昨天我带给你的母老虎逼得你筋疲力尽了？”
“也可能她无聊得让我无精打采。”
“你太让我担心了。”
——如果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的话——恩崔立正想着，突然看见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浮上贾拉索的面容。他知道贾拉索正在用什么奇怪的魔法物品读取他的内心，不然也是在揣测他的想法。
“那个红发少女去哪儿了？”
恩崔立环视了一下这间小屋，耸耸双肩。“我猜她已经走了。”
“就算被睡意遮蔽了双眼，你依然保有敏锐的观察力。”
恩崔立轻叹一声，回头望向匕首，望向镜子里的自己。匕首和镜子里的景象并列呈现在他面前，给他带来相同的感受。他把脸埋进手里，揉着惺忪的睡眼。
一阵砰砰作响的声音令他抬起头来，他看见贾拉索正用一把匕首的剑柄将一个小装饰钉在门框的上方。
“伊娜扎拉的礼物。”卓尔解释道。他抬起手来退后一步，露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饰物：一个端坐的银龙雕像，双翼伸展，血口怒张。
恩崔立并未感到惊诧。伊娜扎拉和她的妹妹塔蜜珂拉是他们的资助者、雇主、同伴，或是两姊妹愿意和他们保持的任何关系。反正这两姊妹在和他们的关系里占尽上风，因为她们毕竟是两头巨龙。
最近总是碰上龙。
在遇到贾拉索之前，恩崔立从没见过任何一条龙。但在那之后，他已经见过太多这种生物了。
“蓝之闪电。”贾拉索对着雕像轻声说道。一道明亮的冰蓝色光芒倏然闪过雕像的双眼，又立即熄灭了。
“你干了什么？”
贾拉索转向恩崔立，露出灿烂的笑容。“这样解释好了——除非事先辨别出龙的种类，没人能穿过这扇门。”
“蓝龙？”
“现在是蓝龙罢了。”卓尔戏谑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在你走后改变它的颜色来对付你？”恩崔立问道，决定对这个自信满满的黑暗精灵反将一军。
贾拉索摸摸眼罩。“因为我能看穿房门。”他说，“我能从龙的双眼上看出它的种类。”然后他收起笑容，转身再次环视着整个房间。
“你确定那女孩已经走了？”他问道。
“不然就是她变得非常，非常小。”
贾拉索向恩崔立露出一个酸溜溜的表情：“她正躲在你的床底下？”
“你不是带着眼罩么。自己看穿它吧。”
“啊，你再次伤到我了。”卓尔说道，“告诉我，吾友，若我望进你的胸膛，是否会发现你的心窝里空空如也呢？”
恩崔立站起身来穿上衬衫。“若当真如此，请务必相告。”他边说边走向匕首，把它从墙上拔了下来，“这样我就能挖出贾拉索的心脏填进我的胸腔。”
“那恐怕不是恩崔立这种人的心窝能装得下的吧？”
恩崔立想要回嘴，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心反驳了。
“有个商队会在两天内从这儿出发。”贾拉索告诉他，“我们不仅可以跟着他们前往北地，还能顺便获取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你看，他们总是需要保镖的。”
恩崔立好奇地细细打量着他，不明白贾拉索为什么突然之间不断提议要前往达马拉之门——那两堵高墙矗立在横越方铅山脉的血石之径两端，截断了这条通往瓦萨边郊荒野的道路。就在不久之前，他们差点儿横死于最近一次的冒险中；即使是现在，每当回忆起那幢古怪的高塔，恩崔立依然心有余悸。但尘埃尚未落定，贾拉索又开始策划新的北上之旅。
“为了表现我们的诚意啊，吾友。”听卓尔如此说道，恩崔立不禁更加好奇了，“不少英雄正在瓦萨创出一番业绩。”贾拉索解释道，“很少能找到这么好的机会去赢取财富、名声和荣誉了。”
“我还以为我们的目标是在海里奥巴加鲁斯的街巷间闯出一番名声，”恩崔立回答道，“——在潜在的雇主当中。”
“以及现任的雇主当中。”贾拉索表示赞同，“我们终将如此。但想想看，一个英雄般的名头能让我们得到多少利益和援手：令我们免遭怀疑，甚至让我们不必因为犯下过错而担受惩罚。在瓦萨之门，只需短短几个月，我们就能获得在海里奥巴加鲁斯花上几年也难以取得的名誉。”
恩崔立眯起双眼。原因绝不仅止于此，他暗忖。
他们来到达马拉已有数月之久，从第一天起就听说了瓦萨荒野上有英雄们的“成名良机”——海里奥加巴鲁斯大街小巷的每间酒馆和半数街角都张贴着这样的告示，想对此一无所知简直没有可能。然而就在最近，就在他们经历过高塔中的那场死里逃生的遭遇之后，贾拉索才突然冒出了北上的念头。在恩崔立看来，这可真不像是贾拉索能干出来的事——瓦萨的工作艰苦绝伦，几乎没有奢侈享乐的机会。恩崔立再清楚不过，贾拉索的行动总是以享乐为优先的。
“所以，伊娜扎拉究竟告诉了你什么关于瓦萨的消息，让你对那个地方向往？”恩崔立问道。
贾拉索勉强一笑，并未否认恩崔立的怀疑。
“你可否知道瓦萨一战的故事？”卓尔问道。
“很少。”恩崔立直言，“我听说过有关国王盖洛斯·龙魇的伟大事迹。海里奥加巴鲁斯就是为了歌颂他和他的英勇同伴而建造的圣地，这地方又有谁能对此一无所知呢？”
“他们曾和巫王征异作战，”卓尔解释道，“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巫妖。”
“还有漫天飞舞的巨龙伴其左右。”恩崔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是是是，那些我都听说过。”
“征异的无数宝藏被发掘出来，几经易主，辗转流落到了达玛拉。”贾拉索说道，“但他们发现的只是冰山一隅而已。征异握有某种神器，他囤积的宝藏足以吸引龙族听其号令，为他而战。何况他还是个巫妖，知道如何获得不死的秘密。”
“你竟有这种渴望？”恩崔立毫不掩饰厌恶的语气。
贾拉索对此不屑地一笑。“我是个卓尔。尽管已经经历过了几个世纪的岁月，我还是能再活上几百年。在魔索布莱就有一只力量惊人的巫妖。”
“卓尔巫妖狄尔——那个我知道。”恩崔立提醒道。[2]
“无论从什么意义上看，他都是全城最可悲的生物了。我时常和他打交道，知道他已经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永生之道上。他已经获取了不死的生命，唯恐再次失去它。他扭曲的生命就和他的皮肤一样冰冷，将他囚禁在绝对的孤独之中。他把自己逼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轻易理解的境地之上，因此不得不筑起无穷无尽的高墙才能略感安心。不，巫妖之道绝非我的希望，我向你保证。”
“也不是我的希望。”
“但你知道征异对不死秘密的了解能带来什么力量吗？”卓尔问道，“你可曾发觉，日渐年迈的国王面对行将降临的死亡愿意付出怎样巨大的代价？”
恩崔立瞪着面前的卓尔。
“又有谁能说清征异还有什么其他珍宝呢？”贾拉索继续说，“附有强大魔法的宝藏，或是规模堪比龙穴的成堆宝石？巫王的武器又是否会让查戎之爪的力量也相形见绌？”
“你的人生除了追财逐利之外就毫无目标了吗？”
这话令贾拉索变得一时不知所措——恩崔立只有那么很少几次见过贾拉索阵脚大乱的样子。当然，卓尔很快就重整旗鼓振作了起来。
“如果说那就是我人生唯一的目标，你和我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卓尔终于反驳道，“你不是也横跨了整个费伦追杀瑞吉斯，只为夺回帕夏普克的红宝石链坠吗？”
“那是工作。”
“你本可拒绝的。”
“我享受冒险。”
“那就让我们出发吧！”卓尔说道，对着玄关夸张地一挥手，“冒险正等待着我们！可能还有我们前所未闻的经历呢。你又怎能抗拒那份诱惑？”
“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瓦萨不过是块荒凉的冻土，在剩下的时间中又只是一潭泥泞的沼泽。”
“在那之下呢？”卓尔调侃道。“超乎想象的宝藏。”
“还有成百上千的冒险者追逐着这些宝藏。”
“显而易见。”卓尔承认道，“但又有谁像我这么有眼光呢？”
“这话我可以理解成两种意思。”[3]
贾拉索一手扶在胯间，微微侧转身体摆出个姿势来。“两种理解都没错。”他对他的朋友说道。卓尔将手探进腰带上的一个小口袋里，取出一枚精心覆满白色和粉色糖霜的玉米蛋糕来。他把糕点举到面前，脸上一个灿烂的微笑。“我十分了解该如何发掘——并保有——珍宝。”说着，他把蛋糕扔给了恩崔立，“来自皮特的馈赠。”
恩崔立望向蛋糕；但他对此毫无胃口——应该说他根本没有食欲。
“皮特，”他轻声说道。
他知道，贾拉索所说的珍宝指的是这个男人本身，绝非他手中的糕点。恩崔立和贾拉索将这名胖胖的糕点师——皮特·麦克拉格，从一伙愚蠢的响马手下解救出来；之后贾拉索又帮他在海里奥巴加鲁斯安家落户，开了个光鲜体面的店铺。卓尔绝不会错过任何人才，而皮特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糕点师的生意蒸蒸日上，在填满贾拉索的腰包的同时，也不断向他提供着各路情报信息。[4]
在阿提密斯·恩崔立看来，他自己也很可能已经被贾拉索归为“已发掘并保有的珍宝”之一了。两人之间，究竟是谁在带领谁在跟随，已经是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情。
“好了，我说过有个商队会在两天内出发北上么？”贾拉索露出他那令人难以抗拒的笑容。
恩崔立想要反驳，已到嘴边的话却难以出口。争论又有什么意义呢？ 两天后，他和贾拉索跨上坚韧的矮种马，护卫在一队由六辆马车组成的商队左翼，离开了海里奥加巴鲁斯的北门。
[1] 详见短篇《奇异之剑》。除了外貌变年轻、肤色变暗以及寿命延长之外，到最新出版的《英雄》为止，恩崔立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其他属于阴魂或半阴魂生物的能力。但这个事件与他之后的遭遇息息相关。
[2] 魔索布莱阿格拉契·狄尔家族几百年来的幕后主宰，化为巫妖已有千年之久。在《蛛后之战》系列有较多戏份。
[3] But none of them know how to look good as well as I. 贾拉索使用了双关语，另一个意思是“谁又能像我这么会打扮呢？”
[4] 参见短篇小说《空虚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