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恩崔立爬出帐篷,站起身来慢慢舒展身体。当他伸向高处时,动作突然停住了:腰间突然传来的刺痛提醒着他的年纪。坚硬的地面对他来说可算不上一张理想的床。
他停下动作,揉了揉双眼,扫视着面前这片夹在东西两座高山之间的平原,平原上搭满帐篷。在杀手的帐篷北侧,由灰黑色铁石筑就的瓦萨之门隐约可见。这扇大门是封锁血石峡谷两端的巨型要塞中北侧的那一座。
瓦萨之门终于落成了——若是这种活生生的作品也能有竣工之日的话。大门的主体嵌在方铅山脉的山体中间,东西两端各有一座城塞。这扇门是恩崔立和瓦萨荒原之间最后的阻隔。他和贾拉索护卫着商队穿过南方仍在建设中的达马拉之门——两扇大门中更为宏伟的一座,此后又经过一日的行程,沿山墙脚下的阴影向西北方走去,最终抵达了血石村。那个小镇才是国王盖洛斯的故乡,只是迫于统治的压力,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王座迁至了整个王国中最大的城市,海里奥加巴鲁斯。
因不愿在那种纪律森严的地方多做停留,二人很快就离开了血石村,再次向北方进发。经过十多哩的艰苦跋涉,他们来到了这片相对开阔平坦的区域。群居于此的冒险者将这片地方统称为“神游之野”。[1]
这倒是个合适的名字,恩崔立暗忖。实际上,真正的“神游之野”据说是新亡的灵魂所徘徊的荒凉位面,是刚刚故去的死者们在踏上极乐或永劫之旅前暂时集结的地方。是通向天堂或地狱的岔路口。
而这个扎满帐篷的城市又何尝不是一个岔路口呢?南方坐落着安宁团结的达马拉,在他们的圣骑士国王的领导下欣欣向荣地发展;而北方,在门墙之外的荒土上,只有野蛮的冒险和绝望的战争。
他和贾拉索,显而易见,正在前往北方的途中。
这座帐篷之城里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恶棍,恩崔立在卡林港的街巷间司空见惯的暴徒。这些有可能赢得英雄之名的人们——男人,以及为数不多的女人——为求扬名立万而不择手段。年轻时,恩崔立也曾和无数这样的人一同冒险,但旅程往往总是因为同伴们阋内龃龉最终一哄而散。念及于此,恩崔立不禁下意识地扶上了腰间的匕首。
他还不至于傻到去相信这种野心勃勃的家伙。
烤肉的芳香在晨雾中弥散开来。清晨的原野间燃起点点炊火,霍霍的磨刀声如同蜥蜴的嘶鸣,打断了空中所盘旋的飞鸟的叫声。
在约有十码开外的一个炊火旁,恩崔立发现了贾拉索的身影。卓尔站在一群凶神恶煞的冒险者中间:一个胡子被扯掉了半边的矮人,一个将一头金发编成辫子垂于背后的精灵女子,以及一对儿看上去像是兄弟的男人——也有可能是一对儿父子,因为其中一人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从他们的姿势上恩崔立不难看出,这四个人对一名黑暗精灵的突然出现感到非常不适。他们双臂的架势,肩头微妙的转动,都显示出他们早已做好应对之策。如果卓尔有任何意料之外的举动,他们将立即展开防御。
尽管如此,魅力无限的贾拉索似乎还是一步步瓦解了他们的戒备。恩崔立看着黑暗精灵礼貌地躬身,取下宽沿帽扫过地面。他的双手从不脱离众人的目光,一举一动看来都毫无威胁。
不久之后,看着贾拉索周围的那些人都开始大笑,恩崔立也不禁轻笑起来——看上去卓尔刚刚开了个小玩笑。恩崔立注视着他们,表情中交织着嫉妒和钦佩;他看见那个女性精灵开始向贾拉索倾过身去,明显是开始对他感兴趣了起来。
贾拉索向矮人伸出手去,手指灵活巧妙地移动着,看起来就好像他真的把一枚硬币从这个矮个子家伙的耳后取了出来。四人一时困惑了,反射性地将手摸向各自的腰包;但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代以一阵大笑。那个年轻的男人抬手向矮人的后脑掴了一巴掌。
马蹄的轰鸣声打断了他们的欢笑,也转移了恩崔立的注意力。所有人一齐望向北方。
一匹矮小有力的黑色战马跃过重重帐篷,银色的马铠覆盖住它的身侧和前胸。骑手穿着相似的银色板甲,板甲上繁复精致的花纹装饰在晨光下闪闪发光。那位骑士还佩带着一只平顶头盔,头盔左侧插着一枚殷红的羽毛。战马经过恩崔立身旁时,他注意到厚重的鞍侧挂了一把华丽的战斧。
战马在贾拉索和四个冒险者面前猛然停步,骑手也动作流畅地跨下马来,站在卓尔的面前。
恩崔立灵巧地向他们靠近,满以为一场冲突已迫在眉睫了。
新来的骑手苗条而高颀,他正猜测着对方是否有精灵的血统,却看见头盔摘下后一头豪奢的火红长发滚落肩头。恩崔立这才意识到对方实际上是个女人。
他加快脚步走到听力所及的范围内,也为一睹她的真容。而他见到的景象确吸引了他的兴趣:点点雀斑,浅浅梨涡,这位骑士的相貌和她的穿着形成了强烈对比——那根本就不是适合一套战甲的容颜。从她站立的姿态,她身着重甲却不失优雅地骑马和下马动作,恩崔立能看出她的干练和坚韧——当形势需要她展现出如此一面的时候。但他也从她身上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一面,他可能会有兴趣探索的一面。
杀手猛然打断了这个念头,回想着方才的思绪,为自己竟然会感兴趣而惊诧不已。
“看来传言属实。”那个女人说道,恩崔立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卓尔精灵。”
“我的声名先我而到。”贾拉索说道,他友好地笑着打消对方的戒备,再次像他惯常的那样深鞠一躬,“贾拉索随时为您效劳,我的女士。”
“你的声名?”那女子冷笑起来,“并非如此,黑皮的家伙。无数议论你的传言莫不是关于你必将做出的恶行。而那显然算不上什么声名。”
“原来如此。你是过来验证他们是否所言属实的吗?”
“我来这儿只为亲眼看看出现在我们之中的卓尔精灵。”那女子答道,“以前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生物。”
“我是否得到你的认同了呢?”
那女子眯起双眼,开始绕着卓尔踱步。
“你族人的残暴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你看起来却手无缚鸡之力。别人告诫我应心怀警惕——甚至是心怀畏惧——但你的身高和毫无气势的姿态完全无法让我动容。”
“说得好呀!不过你要留心他那双手,”矮人插话,“他可是个长了双巧手的聪明家伙,相信我。”
“一个窃贼?”她问道。
“女士,你侮辱了我。”
“我在向你问话,你理应诚实作答。”她驳斥道,坚定却悦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的颤音,“在这片神游之野上,有不少人是被法院流放过来的窃贼。他们用在瓦萨荒野上取得的功绩来弥补曾经犯下的盗窃之罪。”
“但我是个卓尔,”贾拉索答道,“你觉得瓦萨全境的怪物多到能令我洗刷从血统上继承而来的污名吗?”
“我不在乎你的血统。”
“这么说我不过是相貌奇特罢了。啊,你再次伤到我了。”
“如果想和我们相处,你就不得不习惯这种感受。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贾拉索歪着头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
“你知道我是谁吗?”女人问道。
“你询问的口气让我觉得我本应知道似的。”
女子的目光越过卓尔,望向那个女性精灵。
“瓦萨之门血石军的指挥官爱莱莉。”精灵毫不迟疑地一口气诵出。
“我的全名。”
精灵张口结舌了,一片茫然。
“我是指挥官爱莱莉·特兰斯·多普利·奇尔尼·龙魇·佩多派亚。”女人说道,她口吻中优越感较之前更盛。
“把你的东西打上名签想必堪称一项重任。”卓尔冷冷地评论着,但那女人无视了他。
“我称特兰斯男爵为伯父;称达马拉之后克丽丝汀·龙魇女士为表姑;称国王盖洛斯·龙魇陛下本人为表叔。”
“克丽丝汀女士和盖洛斯国王?”
女人挺起胸膛,高昂下颌。
“但愿你的两个表亲并非同支所出吧。”贾拉索说道。
这话令爱莱莉不禁放下身份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我可不希望看到达马拉未来的公主王子们都长着双头六指啊。”卓尔解释令好奇的目光变得满怀愤怒,“啊,但皇族一贯都有这种习惯。”[2]
“你在嘲讽那个追逐着恶魔领主奥喀斯横穿了整个主物质界的男人的吗?”[3]
“嘲讽他?”贾拉索问道,抬手扶胸做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绝非如此,好指挥官爱莱莉。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放心罢了——虽然你和他们二人都是血亲,他们却彼此并非近亲。你明白了吗?”
她的目光变得冰冷强硬。“我会领教你的名声的。”她断言道。
“那就把达耶特这个名字添加进你的名单中吧,我向你保证。”卓尔答道。
“贾拉索·达耶特?”
“——随时听您差遣。”他说在再次深鞠一躬。
“我们会盯紧你,卓尔。”指挥官爱莱莉续道,“如果你的手指太过灵活,或是你的举止太过招摇,你将领教到血石法庭的重罚。”
“如您所愿。”贾拉索退让道。
爱莱莉转身离开时他又鞠了一躬,并同时设法向恩崔立投来一瞥,飞快地冲他眨了眨眼睛,脸上滑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我不再妨碍你们的用餐了。”爱莱莉一边上马,一边对另外四人说,“在瓦萨冒险时要谨慎选择你们的同伴。已经有太多人死在那片冻土荒原上了,也有太多人因选择了不可靠的同伴而命丧黄泉。”
“你的话我会谨记于心,”就算爱莱莉并没有和他说话,贾拉索还是飞快回答,“反正我已经对这矮家伙起疑心了。”
“嘿!”矮人叫着,贾拉索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恩崔立的注意力从那五个人身上转向策马离去的女人。在她所经之路上,人们无不投去敬重的目光。
“一个值得畏惧的女人。”片刻之后,当贾拉索走到他身边时,恩崔立说道。
“危险而充满怒火。”贾拉索表示赞同。
“我可能会杀了她。”
“我可能会上了她。”
恩崔立转而审视着身边的卓尔。就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感到不安么?“她是国王盖洛斯的亲戚。”恩崔立提醒道。
贾拉索用纤细的手指摸着自己的下颌,深感兴趣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
他仅以二字作为回答:“嫁妆”。
“爱莱莉女士,”埃索格特说。在达马拉的黑道上,这位矮人可是个大名鼎鼎的杀手。他硬直的黑须从中分开,梳成两条辫子垂至胸前,末端分别用缀有三枚明亮蓝宝石的带子束住。浓密的眉毛盖住了那双近乎漆黑的眼睛;而他的耳朵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人们不禁觉得他只要学会扇动双耳,就能飞起来。
“他已经给自己找好同伴啦。听我说,你看着点儿他吧。看着他要不就杀了他,不然他会杀了我们,信不信由你。”
“如果此事并非巧合,那只能说事态发展真是耐人寻味。”肯森·多利托尔表示赞同。这是个充满学者气质的人,有着目光犀利的明亮双眼和长而直挺的鼻子。他稀疏的头发灰褐相杂,头顶中央已经秃了一大块,因为近来的日晒变得通红。这个瘦削的家伙边说话边神经质地揉搓着指尖,而且不停扭动着身体。
“恶言招灾。”三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开口相劝——所谓引人注目,是对于那些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人而言的,因为大法师奈里特衣饰朴实无华,他所有的重要物品都安全地留在刺客要塞里。
埃索格特看着这位强大的法师,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在这个最为臭名昭著的杀手公会里,奈里特的地位仅次于刺客始祖[4]提莫申珂[5]。而埃索格特是海里奥加巴鲁斯中最著名的盗贼工会匿敛之囊中的一员,奉命一路跟踪贾拉索和恩崔立至血石村,然后过来向神游之野的肯森进行汇报。在营地发现奈里克时埃索格特也不禁大吃一惊。在整个北方全境,没有几个名字如刺客要塞大法师的名字般令人如此畏惧。
“你对那卓尔还有什么其他了解吗?”肯森发问,“据我们所知,他曾和旅店主人费彭有场过节,并参与了对阴魂洛尔利的谋杀。[6]”
“以及对费彭的谋杀。”奈里特说。
“您确定那也是这两个人干的?”肯森惊诧不已。
“你确定不是他们干的?”
肯森退缩了。他不愿惹怒这个血石大地上最危险的男人。
“他们遭遇洛尔利之后的行踪并不十分确定。”奈里特坦言承认。
“据咱所知那之后他俩着实蛰伏了一阵儿。”埃索格特答道,口气中满是讨好的意味。尽管他其实是在回答肯森的问题,那一双深棕色的眼睛却不断瞟向奈里特的方向。大法师始终镇静自若,表情完全无法参透。“他们常和一对有趣儿的当铺老板娘做些交易,但连点破铜烂铁也没买过。大概他们要的是女性魅力而非法术魔力吧,但愿你们知道我是啥意思。反正这两个一直招女人喜欢,特别是那只黑皮。”
肯森回头看了奈里特一眼,后者微微地点了点头。
“小心盯紧他们。”肯森对埃索格特说道,“若需我们现身,就把你的毛巾放在约定的地方,我们自会前来找你。”
“如果你们需要我呢?”
“我们也会前去找你,对此你无须担心。”奈里特插话。
大法师的口吻是如此平稳,尽管埃索格特想要维持一副坚定的面孔,他还是不由得浑身颤抖。他猛然深鞠一躬,差点摔倒,然后快步跑开了,穿梭在阴影中匆匆离去。
“我能感觉得到,那个人类绝非等闲之辈。”当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奈里特对肯森说道。
“可以想象,是两个棘手的人物。”
“他们的确值得我们敬重。”奈里特表示赞同,“只靠笨蛋埃索格特一人盯着他们是远远不够的。”
“我已经着手处理那个问题了。”肯森向他的上司保证。
奈里特微微颔首,但他的视线越过帐篷之城,望向正在走回营地的贾拉索和恩崔立。
早在海里奥加巴鲁斯时,匿敛之囊就策划向二人发动袭击——若非刺客要塞的干预,奈里特认为,匿敛之囊很可能已经遭受灭顶之灾了。在奈里特的提议下,提莫申珂决定对这两人加以关注,特别是其中那个突然出现在他们之中的黑暗精灵。在特瑞尔的地表世界出现的卓尔可谓凤毛麟角,而在血石之地又尤为罕见。至少,在达马拉这样是绝少现身的:在盖洛斯·龙魇和他的英雄盟友们的统治下,这里正迅速向着有序的法治社会发展。征异已经被击败,巨龙也被屠戮殆尽,连恶魔领主奥喀斯亲自持有的魔杖也被彻底毁灭。随着达马拉几个领主们的结盟,盖洛斯日渐强大起来,势力所及的范围越来越广。他从不掩饰自己吞并瓦萨、将血石大地上的两个国度合二为一的野心。为此,他无时无刻不在壮大着自己麾下那被成为谍韵的情报组织。
提莫申珂和奈里特不由得相信,瓦萨终有一日将被驯服。若那日当真来临,刺客要塞还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吗?
贾拉索和恩崔立踏出瓦萨要塞城门的那一刻,就感到空气中飘荡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息。泥泞的炭土和融化中的腐肉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随着刺骨的寒风向他们袭来,充斥满他们的鼻腔。但实际上,盛夏甚至还没有结束。
“今天她从宏大冰川上汹汹刮来。”恩崔立听见一个士兵如此说道。
他感到冻彻骨髓的寒冷。风中带着融雪的冰冷湿度,横扫过泥泞的瓦萨平原。
“真是一块令人叹为观止的土地啊。”贾拉索开始发话,“我会派支军队过来夺取这个天堂的。”
卓尔的讽刺让恩崔立觉得非常不适。他倒是十分同意这个令人绝望的负面评价。“那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早已详尽解释过了。”
“你对‘详尽’这个词的理解有问题。”
贾拉索没有妄想他,但看见卓尔的微笑,恩崔立依然感到了一丝满足。
“由此看来,我猜你的意思是你详尽解释了那些你认为我有必要知道的东西吧?”
“有时候,外表最平凡无趣的果实里却藏有最为甜美的浓汁。”
恩崔立放过了这个问题,回头再次望向城墙。他们此行是出来“一日游”的——在瓦萨之门,一次像这样快速侦查出击的任务被成为“一日游”。初到瓦萨之门的冒险者都被指派完成这个任务,以便熟悉这片冻土。瓦萨刚开始征集冒险者的时候,没有人对他们探索荒原的行动加以引导。结果很多人径自冲出大门直奔荒野深处,从此生死不明音讯全无。现在,血石军提供了更多指引和规制。这项任务与其说是一个建议,倒不如说是一道命令。
恩崔立并不喜欢这种规则,但他也没什么兴趣杀出大门太远。他可不希望掉进那些深不见底的沼泽,然后饿死在寻找它们“底部”的途中。
贾拉索在原地缓缓徘徊了一圈,仿佛在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当他终于转回原处时,卓尔再次指向东北方的宏大冰川所在的方向。他摸着帽檐点了点头。
“这边走,我猜。”卓尔说道。
贾拉索率先迈开步伐。恩崔立并没有什么更好的意见,于是也耸耸肩膀跟上了他。
他们一路沿着方铅山脉崎岖的岩石山脚行进,不愿涉足于那片泥泞不堪的平原。这条路令他们更容易遭受地精伏兵的突袭,但他们并不会为和那种生物作战而担心。
“我还以为这里有无数怪物等着我们来消灭。”在灰色的岩石和冰冷的水洼间跋涉了一个小时后,恩崔立终于发话,“海里奥加巴鲁斯张贴的告示难道不是这么写的吗?”
“每天二十金币,”贾拉索为他补充,“只要杀上十只地精即可。没错,就是这个数了。看来提供这笔颇为丰厚的赏金还是卓有成效的。瓦萨之门附近的土地是否早已被打扫得一干二净了呢?”
“如果我们不得不在这个荒野中走上几哩的路,我宁愿回去南方。”恩崔立说道。
“总是如此乐观。”
“总是如此明显。”
贾拉索大笑着调整着自己的宽沿帽。“无须多行几哩,”他说,“你难道没看见敌人留下的明显痕迹吗?”
恩崔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就在刚刚所经过那个水洼旁。”贾拉索说道。
“那可能是几天前留下的了。”
“据我所知,这种痕迹在地表世界无法长久留存。”卓尔答道,“在幽暗地域之中,软土上的一枚靴印可保留千年之久;但在这里……”
恩崔立耸耸肩。
“我以为你以追猎敌人的能力而闻名呢。”
“那得益于对人的认知,而非对地面上痕迹的了解。我靠着从知情者身上收集来的情报寻找我的敌人。”
“想必是靠着用匕首收集而来的情报吧。”
“视哪种方式更为可行。但在荒野里追猎怪物并不是我擅长的。”
“但你对荒野上的踪迹绝不陌生啊。”卓尔说道,“你能辨认这种印痕。”
“我只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水洼边留下了那个痕迹。”恩崔立澄清,“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在数日之前——可能是最近一场雨过后的任何时间。而且我不知道是什么留下了那个痕迹。”
“我们在一片充斥着地精的土地。”贾拉索插话,“张贴的告示是这么说的。”
“我们在一片充斥着地精捕猎者的土地。”恩崔立提醒他。
“总是如此明显。”卓尔说道。
恩崔立向他皱了皱眉。
又走了几个小时,云层在北方的天空渐渐聚集起来,昭示着暴雨即将到来。他们开始向回走,在黄昏之后到达了瓦萨之门。和新的门卫短暂地争执了一番,二人终于让对方相信,他们——包括那个黑暗精灵——是在同一天早些时候从这扇门中出发的,应该免受这些冗长的质问,被直接放行重新进入大门。
在守卫们怀疑的目光注视下,恩崔立穿过黑色砖瓦精心砌成的狭窄甬道,走向通往神游之野和他们的帐篷的主厅。
“等等,”贾拉索叫住了他,“据说这里可有不少乐子呢。”
“据说外面还有不少地精可杀。”
“看来你算是揪住这个问题不放了。”
恩崔立静静地站在甬道尽头。贾拉索的目光越过他满面怒容的朋友,远处的点点营火映进了他的视野,在他眼底闪耀着。
“你就一点儿探险精神也没有吗?”卓尔问道。
“我们已经就这个问题讨论过很多次了。”
“但你还是怒气冲冲的,心怀疑虑,抱怨个不停。”
“我从来就不喜欢整天在泥泞不堪的小路间行走。”
“但我们能在那些小路的尽头找到美妙的东西,”贾拉索说,“我向你保证。”
“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东西,也许我的心情会变好点儿。”听恩崔立如此回答,黑暗精灵不禁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这些甬道也能带领我们走向美妙之物,”卓尔答道,“我深信你无需我来告诉你那究竟是什么。”
恩崔立回头望向远处敞开大门外的营火。他无声地浅笑着,转而走回贾拉索身边。他知道自己几乎不可能抵抗这个卓尔无休无止的游说攻势。他挥手示意贾拉索带路,然后跟在卓尔的身后。
瓦萨之门里有许多建筑——工坊,供货处——但为数最多的还是酒馆。面对盖洛斯·龙魇招募冒险者的消息,雇主和商人们反应迅速。他们深知那些急切地杀出城墙的冒险者们会满载而归,用一袋袋地精、兽人、食人魔和其他怪物的耳朵换取报酬丰厚的赏金。于此同时,夜妓流莺也蜂拥而至,在每间酒馆里搔首弄姿,拥簇在那些刚从愚蠢而高傲的冒险者身上大赚一笔的赌徒身边。
所有酒馆都大同小异,两人随意走进了最近的一家。门边墙上的招牌写着:“泥靴与血刃”,但这行字去被划掉了,下面刻上了“泥刃与血靴”几个字,对最近甚至找不到可供屠戮的怪物表达不满。
贾拉索和恩崔立穿过拥挤的房间,卓尔一路上招来诸多不安的目光。他们走向一张坐有两人的四人桌时,贾拉索和恩崔立彼此分开了。前者继续向桌子走去,后者则隐没进了身后的人群之中。
“我能加入你们么?”卓尔问道。
他收到两道惊恐而凶恶的目光作为回敬。“我们正在等另外两人。”其中一名男子答道。
贾拉索拉过一把椅子。“很好。那么,”他说,“我稍微在这儿歇歇脚,你的朋友一来我就走。”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现在就滚!”其中一人咆哮起来,瞪着眼、咬着牙向前倾身,仿佛想要咬上面前的黑暗精灵一口。
他身边的朋友同样发出威胁的低吼,粗壮的双臂抱在胸前,眯起眼睛狠盯着卓尔。但突然之间,他的眼睛睁大了,手臂也滑回了身侧——慢慢地,毫无威胁之意地——他感到一把匕首就顶在腰后。
那个向贾拉索倾过身来的人脸上凶狠的表情也同样软化了——桌下,卓尔拔出了一把小匕首。这样的武器固然不可能触及桌子对面的男人,但在转念之间,他就伸长了那把附魔短刃的剑锋。如此一来,尽管贾拉索依然坐在椅子里——不仅身体没有前倾,双手也半点儿没有伸向前方——面前张牙舞爪的流氓还是清晰地感到了顶在自己小腹上的刀尖。
“我改变想法了。”贾拉索冷冷说道,“你们的朋友到来后将不得不另寻座位了。”
“你这恶臭……”
“难说。”
“……熏天的卓尔。”男人继续说了下去,“在这儿拔刀是对盖洛斯陛下的不敬之罪。”
“和将一个笨蛋开膛破肚比起来,那惩罚算是罪刑相当么?”
“臭卓尔。”那男人重复道。他向自己的朋友横了一眼,神色变得困惑起来。
“我背后有人。”他朋友说道,“恐怕我帮不了你。”
前一个男人益发困惑了起来。看着面前的一幕,贾拉索简直想要大笑出声——另一个男人背后站满了人,将泥靴与血刃中的每一条走廊都塞得满满当当,其中竟没有一人注意到他的异样。贾拉索认出最近处那个身着灰色斗篷的男子就是恩崔立。
“我们能结束这场蠢事了么?”贾拉索询问前一个男人。
那男人瞪着他,点了点头,然后推开桌子,坐在椅子上向后滑去。
“有刀!”他大叫道,一跃而起直指着卓尔,“他向我拔刀!”
桌子周围立即一阵骚动,人们纷纷转身摆出防御的架势,双手摸向各自的武器;但另一些人则趁机消失在人群之中——正如恩崔立一般。然而,就像瓦萨之门中的所有酒馆,泥靴与血刃对此也早已准备了应对之策。眨眼之间——贾拉索趁此时机将椅子滑向后方,并高高举起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那把长剑在他的命令之下早已消于无形——一队维持秩序的血石军士兵就已经赶到了此地。
“他用剑捅我!”那男人大叫着,指向贾拉索。
卓尔装出一副困惑的表情,举起空空的双手。接着他又拉开斗篷显示出自己腰间也并未佩戴长剑——应该说根本没有任何武器。
但这并未打消士兵的怀疑。他俯身迅速在桌下搜查了一番。
“真是聪明啊,竟懂得利用我的血统陷我于不义。”贾拉索对那个仍在叫嚣不已的男人说道,“只可惜你不知道我根本没带武器。”
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了指控者的身上。
“听我说,他捅我!”
“用什么呢?”贾拉索答道,张开双臂,大敞斗篷,“恐怕你太高估我了,不过我倒是希望女士们会好好听听你的话。”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很快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讥讽着那个气急败坏的男人。更可怜的是,卫兵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一个卫兵对那男人说道,而这令笑声更大了。
“他的朋友用匕首顶着我的背后!”男人仍坐在椅子上的同伴大叫起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一跃而起,转身望向后方。
“谁干的?”卫兵问道。
那男人环视四周,但可想而知,恩崔立早已跑到房间的另一头去了。
“他!”男人还是做出了指认,指着附近的一个混混,“一定就是他了。”
一个卫兵立即过去对那个被指控者进行搜身。那人的要带上的确别有一把修长的短剑。
“这算什么?”那人抗议道,“你竟相信这蠢货满口的胡言乱语?”
“我说的就是你!”对方大叫起来,越来越相信自己的猜测准确无误。
“你是说,‘我们’。”另一个男人突然发话。
被指控者的朋友们——十数人之多——一齐逼上前。
“我想你还是看好你那到处乱指的鸡爪子吧!”其中一个说道。
指控者张口结舌地望向他的朋友,但后者对事态的突然转折看来更加不知所措。
“还有,我想你们两个最好现在就滚。”被指控的混混说道。
“而且要快。”他凶神恶煞的同伴又添上了一句。
“先生?”贾拉索向卫兵发问,“我冒险归来旅途劳累,只不过想在这里略为歇脚罢了。”
卫兵怀疑地审视了卓尔很长、很长时间,然后转过身去离开了。“你再惹麻烦的话我就把你铐走。”他对那男人警告道。
“但是……”
卫兵从后面给了他一脚,这个满腹怨言的倒霉家伙倒吸一口冷气,剩下的话全咽了回去。围观者们再次大笑起来。
“我们才不走!”他的同伴执拗地说。
“你最好再考虑一下你的话。”被指控者的同伴警告道。他顿时气势全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切很快就结束了。贾拉索在空出的桌边坐下,伸手招来一名侍女。
“一杯你们这儿最好的葡萄酒,还有一杯最好的麦酒。”他说。
女孩儿犹豫不决,深色的双眼上下打量着他。
“不,其实他对我的指控并非虚言。”贾拉索向她眨了眨眼睛。
女孩儿顿时满面通红,跑去拿酒的时候几乎把自己绊倒在地。
“有这时间,其他桌子也已经空出来了。”恩崔立边说边在卓尔对面坐下,“还能免除这场闹剧。”
“少了这种‘乐趣’。”贾拉索纠正。
“这下我们可被卫兵们盯紧了。”
“正中下怀。”卓尔解释道,“我们想要是不正是在瓦萨之门扬名吗?名声是不可或缺的。”
“我还以为是靠和敌人作战赢得的名声。”
“那也会有的,吾友。”贾拉索说道。他向端酒回来的侍女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总会有的。”他重复一遍,然后递给那女孩儿一枚白金币——那是葡萄酒和麦酒价钱的好几倍。
“为了曾经的传奇和我们将要做出的一切。”他对女孩狡黠一笑,她的双颊再次泛起红潮。想起那枚白金币的时候,她漆黑的双眸中闪起了明亮的光泽。她带着羞涩却显而易见的笑容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贾拉索转而向恩崔立举杯,又重复了一遍最后的那句话。
再次被卓尔不灭的乐观所击败,恩崔立和他碰了碰杯,爽快地长饮一口。
[1] 或译朦胧之域,亡者的灵魂暂居之处。经过死神克兰沃的审判后,他们会被送往其生前信仰的神祗所在的位面。
[2] 贾拉索所说“六指”的应是近亲结婚的恶果。但“双头六指”同时也分别是恶魔王子狄摩高根以及乌黯主君格拉兹特的著名特点。
[3] 应指一名与暴政之神班恩同名的男性牧师。他曾经亲自前往无底深渊与奥喀斯展开大战,差一点毁灭了奥喀斯。其后班恩成为自己所信奉的神祗的圣徒。
[4] 刺客始祖是刺客要塞领导者的头衔,他永远用面具遮挡脸部。1357DR时的刺客始祖曾和巫王征异联手袭击了血石村,但最终败在盖洛斯·龙魇手下。
[5] 在奈里特的支持下,提莫申珂于1372DR当上刺客始祖。他是一名使用+5双刃剑的战士。
[6] 详见短篇《奇异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