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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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她很美。阿提密斯·恩崔立看着赤裸的卡莉哀从床边走向衣架取下她的衬衫和马裤,心中暗忖。她的步伐带着技艺高超的战士特有的优雅,一条腿从容地越过另一条,柔软的脚掌轻轻踏上地面,缓冲着每一步的力量。她不太高也不太矮,柔韧而强壮,身上的几道稀疏伤痕并没有破坏她张弛有度的肌肉线条。这样看着她,恩崔立不禁意识到,她是个矛盾的造物,是烈焰与流水的结合。她可以激情澎湃,也可以柔若无骨,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她仿佛懂得如何变换于两者之间,以达到最为迷人的效果。

她在战场上显然也做到了这点。卡莉哀不仅仅是个武人;她是一名战士,一个思考者。她像任何人一样清楚自己的强项和弱点,却比任何人更能看清自己的对手。恩崔立从不怀疑,卡莉哀常常使用她的女性魅力对付目光短浅的敌人,打消他们的防备并最终击垮他们。

他对此相当欣赏;这样的画面令他总是双眉紧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然而,当恩崔立回想起自己的处境,他的笑容消失了。挂着卡莉哀衣物的衣架旁边有一个钉子,上面是贾拉索给他的窄沿黑帽。恩崔立早就发现,这顶帽子和他的卓尔同伴一样不可貌相。它有很多有用的特性——不仅是作为一顶帽子而言,更是作为一件魔法物品而言。例如说,它能冷却他的体温,使他在红外视觉下隐藏自己的身形;它还有一条嵌入帽圈的细线,可以任意伸缩,让帽子严丝合缝地扣在头上,即使摔落马背帽子也不会掉下来。

不可貌相,恩崔立暗忖。万事不都是这样?

昨晚和卡莉哀相遇后他睡得很沉。太沉了一点儿?他意识到,卡莉哀本可以趁机杀了他。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他觉这个女人很可能正在使用她的魅力对付自己。她让他前所未有地放松了警惕。

不。他向自己确认。她对我是一片真心。这并非逢场作戏。

又或者,难道这从头到尾都是卡莉哀的阴谋?难道她只想彻底打消他的防备,之后再冒险发动攻击?

恩崔立把脸埋进手里,揉着惺忪的睡眼。他像之前那样又摇了摇头,庆幸自己的双手掩住了他无可奈何的浅笑。这样想下去他会发疯的。

“你要和我一起来吗?”卡莉哀问道,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起头来,再次打量她。她站在衣架旁,依然一丝不挂,但他的目光并没有游走于她的胴体,而是落上她的面庞。以任何标准衡量,曾经的卡莉哀都是个完美的女人,惊艳的湛蓝双眼中不时折射出灰色的光芒。另外一些时候,随着背景颜色——光芒,或是她的衣裳——的变化,那双眼睛呈现细腻的深蓝色,闪闪发光。无论是哪种情况,在一头渡鸦般漆黑的秀发映衬下,她的双眼总是格外引人注目。她的五官左右对称,骨架完美无瑕。

但那道伤痕。那道伤痕从她的右颊延伸到鼻翼,向下切过她的双唇,直抵下颌正中。一道狰狞的伤痕,总是隐隐透着红色。恩崔立知道,卡莉哀就躲在伤痕的后面,仿佛想要藉此否认她作为女人的美。

然而,当调皮而危险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时,恩崔立几乎完全注意不到她双唇上的裂痕。在阿提密斯·恩崔立看来,她依然十分貌美。要不是为了思考她保留这道伤疤的原因,思考它对她来说的深层意义,他几乎注意不到它。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她双眸中闪耀的神秘光芒之中,那道疤痕根本不能引起他的注意。她晃了晃脑袋,丰沛的秀发滚落双肩,恩崔立简直想要跳过去将脸埋在她温暖而柔顺的浓密长发里。

“我们说好了要去吃东西的。”卡莉哀提醒他。她轻叹一声,开始穿回她的衬衣。“照我看来,你应该已经饿坏了才对。”

当她把头从领子里伸出来,目光落在情人的身上时,卡莉哀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女人皱了皱眉,这一闪而过的神色让恩崔立意识到了自己的表情。他双眉紧蹙。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的脑中根本没有转着什么让他不快的念头。无论如何,卡莉哀也不会让他不快,因为他觉得她是自己痛苦不堪的一生中难得的亮点。但就像她反射性的蹙眉揭示的那样,现在的他的确满面怒容。

最近他总是挂着那副阴郁的神情——或者说他一直如此?——而且通常毫无缘由。当然,除了他总是怒气冲冲——对所有事,但实际上又不针对任何事。

“我们不一定非要吃东西。”女人说道。

“不,不。我们当然应该去找点吃的。已经快到中午了。”

“你在困扰些什么?”

“我没有。”

“我昨晚没能取悦你么?”

恩崔立几乎因这荒唐话哼出声来。他打量着卡莉哀,发现她不过是期望得到他的赞赏,不禁微笑起来。

“你曾不止一晚取悦于我。美妙之极。昨晚也是一样。”他对她说,高兴地看见她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

“那究竟是什么在困扰你呢?”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并没有感到困扰,”恩崔立弯腰提起他的裤子,将它套过脚踝。但卡莉哀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令他停下了动作。他抬头望向她。她低着头,紧盯着他,满脸关心。

“你的神情和话语自相矛盾,”她说,“告诉我吧。你难道无法信任我吗?究竟是什么让阿提密斯·恩崔立如此心神不宁?你究竟有些什么故事?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是什么点燃了你心中的火焰?”

“是你的想象力给你出了这些愚蠢的谜语。”他又弯腰去拉他的裤子,但卡莉哀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让他再次望向她。

“是什么?”她毫不放松,“是什么造就了阿提密斯·恩崔立这样完美无瑕的战士?是怎样的过去为你打造出了这些品格?”

恩崔立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移向自己的脚面。但他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双脚。在阿提密斯·恩崔立的脑海中,他又变回了一个男孩儿,一个刚刚长开了一点的小孩子。他又回到了那座沙漠边缘的港口城市烟尘弥漫的街巷之间,随着风向的变换,那里不是充斥着海水的腥膻,就是飞舞着刺人的沙砾。

四轮马车吱呀作响——并不是因为它正在前进,只是因为微风中夹杂的沙粒呼啸着打上了货车的木质栅板。两匹马发出不适的嘶鸣,其中一匹甚至在它背上的沉重辔头所允许的范围内立起了前腿。赶车人是一个劲瘦有力、严苛无情的男子,棱角分明的面庞让男孩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正毫不犹豫地用鞭子狠狠抽打着面前惊恐万分的生灵。

是的,就像他的父亲经常干的那样。

肥胖的香料商端坐在一辆四轮马车里,打量了他很长时间。那双压在重重厚睑下的双眼似乎在引他入睡,困意像一条蜿蜒舞动的毒蛇缠上他的身体。他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在作祟,那凝视之后附有魔法。正是靠着这种摄人心智的魔法,这个可悲而猥琐的畜生才在这支应季从曼农出发的商队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尽管还是个对周围的世界和商队的等级制度几乎一无所知的小男孩,他还是能看得出来,所有人都在设法避开那个香料商。

那个人可是老板,毫无疑问。男孩的脸颊涨红了,一个有这么多手下的人竟然愿意花时间陪伴他和他的母亲,这让他十分开心。当胖男人将钱币交到他的母亲手中的时候,男孩脸上骄傲的红晕变成了瞠目结舌的惊诧——金币!是金币!男孩听说过这东西,听说过有一种金子做成的钱币,但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见过一次银币。一个陌生的男人将几枚银币交到他父亲贝尔利格的手里,然后和他的母亲一同消失在了帘子后面。

但他从没见过金币。他的母亲正拿着金币!

这可真令人激动!然而,这份激动转瞬即逝。莎娜莉,他的母亲,粗暴地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推进胖男人张开的手臂中。他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试图逃离那双汗津津的臂膀。至少这样他就能从母亲的口中得到一些解释。

当他终于设法转过头来的时候,她已经转身离开了。

他出声喊她。他哀求着她。他问她这一切究竟都代表了什么。

“你要去哪儿?”

“为什么把我留在这儿?”

“他为什么要抓着我?”

“妈妈!”

她蓦然回首,仅仅一次,仅仅一瞬。仅仅能让男孩最后一次看见她深陷的悲伤双眸。

“阿提密斯?”

他驱散了脑海中的回忆,望向卡莉哀。她脸上混杂着忧心忡忡和趣味盎然的神情,看上去很奇怪。

“你要拿着那个笛子,裤子提到脚踝,在那儿坐一早上么?”

这问题震动了他。直到此时此刻,恩崔立才意识到他拿着伊达利亚之笛,这件龙姐妹们赠送给他的魔法物品。而且就像卡莉哀所说的那样,他的裤子仍堆在脚踝上。他把笛子放在身边——或者说打算这么干,却发现他不愿意就这样放手。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突然有了干劲,把笛子一扔,迅速站起来提上了裤子。

“是什么?”卡莉哀问道。他奇怪地看着她。“是什么造就了一个像阿提密斯·恩崔立这样完美无瑕的战士?”她解释。

他的记忆又闪回到了曼农。贝尔利格的画面从他眼前掠过,他不禁一窒。

他发现他重新拿起了笛子。

特索-帕什呲牙咧嘴地乜着眼色迷迷地望向他,他把笛子扔在床上。

“是训练?还是自律?”卡莉哀问道。

恩崔立一把抓起一起上的衬衫,从她面前走过。

“是愤怒,”他说,口气不容人继续追问。

那只不过是千百栋大同小异的土石小屋中不起眼的一个,十二尺长六尺宽窄。和附近所有的房屋一样,它也有一个凉棚迎向海风,算是曼农持续酷热中的唯一慰藉。屋中没有分隔的墙壁,只有一条破旧的帘子隔开了一席睡觉的地方,他的母亲和父亲,莎娜莉和贝尔利格——或者是莎娜莉和付钱给贝尔利格的男人——就睡在那里。男孩儿睡的不过是外间的地板。曾有一次,不堪忍受爬满周身的虫子,男孩儿爬上了桌面。贝尔利格发现之后,因为他的不听话把他狠狠揍了一顿。

那些拳脚大多已经隐没在了时间的洪流之中,但那一次阿提密斯记忆犹新。贝尔利格比平时醉得更厉害,他用一块腐烂的木板狠狠抽打男孩的后背和屁股,一些木板的碎片嵌进了阿提密斯的臀背之间造成感染,之后的好几天,白绿色的脓水一直不断从他的伤口里渗出来。

莎娜莉曾来到他身边,用一块浸湿的布擦拭他的伤口。他还记得那些。她轻柔地擦着他的背后,充满母爱。尽管她也斥责了他几句,说他是个记不住贝尔利格规矩的傻孩子,但即使是在那些话语中,也充满怜悯和安慰。

那是莎娜莉最后一次温柔地对待他吗?那是他的记忆中的母亲最后一次展现慈爱吗?

几个月后将他交给商队的女人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种生物。等到宣判他命运的那天,她甚至在外表上都已经变得判若两人。她变得苍白而消沉,不住喘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撇开了有关那一天的记忆,转而回想起贝尔利格,还有特索-帕什,那个满脸胡茬、缺牙少齿的白痴。他呆在贝尔利格的凉棚里的时间比贝尔利格本人还要长。

在闪回的记忆里,特索-帕什向他靠近——淫邪而猥琐——那个男人总是淫邪而猥琐,总是压在他身上,向他伸出色手。甚至那些阿提密斯已经听了无数遍的话语也挤进了记忆。

“我是你爸爸的兄弟。”

“叫我特索叔叔。”

“我会让你爽到的,男孩儿。”

恩崔立从这些画面和话语中挣脱出来。比起有关母亲的最后回忆,他更不愿意回想这些事情。

至少,贝尔利格从没有干过这种事。他从未追着他满街乱跑,直到男孩筋疲力尽,两腿生疼;他从未在男孩入睡时躺到他身边来;也从未试图亲吻他,抚摸他。贝尔利格仿佛无视他的存在,除非是他想对他拳脚相加或恶言相向的时候。

他只能认为这是因为他一直让他的父亲感到失望。否则还有什么能解释男人对他发泄不尽的怒火?脆弱的阿提密斯让贝尔利格困窘——他为自己不得不养育这个小男孩而感到羞耻和愤怒,尽管他给阿提密斯的从来不过是他面包上的腐败碎屑或是他吃剩的几口剩饭残羹。

然后,甚至是他的母亲也抛弃了他,选择了金子……

肥胖的商人环抱他的松弛手臂无法提供一点点温暖和舒适。

恩崔立从一片黑暗中惊醒,赤裸的身体浸在冷汗之中,毯子湿漉漉地挂在身上。

听见身边卡莉哀均匀的呼吸声后,他心中的惊惶多少退去了一些。他坐起身来,惊讶地发现伊达利亚的魔笛就横在他腰间。

恩崔立将它拿到眼前。微弱的星光从仅有的窗户中洒进房间,他几乎看不见它。但无论是从它的触感上还是从他们之间建立的精神连接上,他都知道这就是那根魔笛。

他愣了一会,回想着自己在上床之前把笛子放到了什么地方——他想起来了,就在身边的木质床架上,在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他显然是在梦中将它拿了起来,于是,笛子再一次将他带到了那些回忆里。

那些真的是回忆么?恩崔立不禁暗忖。那些在他脑中闪过的清晰画面真的是对他在曼农的孩提时代的准确回现么?还是说,它们其实不过是这个总能令人惊愕的木笛所施展的某种邪恶的心智操纵术呢?

他仍能清楚地记起他被带到商队面前的那一天,他知道笛子不过是把正确的回忆变得更为清晰了。曼农留给他的不堪回首的记忆,母亲对他的决然背叛,梦魇般伴随着阿提密斯·恩崔立度过了三十年的光阴。

“你还好吗?”他坐到床边的时候,听见卡莉哀轻柔发问。他听见她在他身后移动,将身体靠上他的后背,双臂绕到他的身前紧紧环抱住他,抚摸着他的胸口。

他的指尖沿着伊达利亚之笛的曲线缓缓滑动。恩崔立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你很紧张,”卡莉哀指出。然后她轻吻着他的颈侧。

他反射性的动作告诉她他现在没心情干那种事。

“这就是你的愤怒?”女子试探着询问。“你在回想它?回想着那些造就了阿提密斯·恩崔立的愤怒?”

“你对此一无所知。”恩崔立说道。他瞪了她一眼,即使是在一片漆黑之中,她依然能够感觉到目光中的警告,警告她她已经踏上了不容外人涉足的心田。

“你在为谁愤怒?”她依然固执地询问。“为什么事情愤怒?”

“不,不是愤怒,”恩崔立纠正,与其说是在回答她,更多是在自言自语。“是憎恶。”

“对某个人?”

“的确。”恩崔立答道,然后挣开她站起身来。

他转向卡莉哀。她摇了摇头,缓缓起身走到恩崔立的身边。她轻柔地将手臂搭上他的颈后,靠向他。

“我令你憎恶了么?”她在他耳边轻声询问。

还没有,恩崔立心想,却并未说出来。如果你当真令我憎恶,我就会一剑刺穿你的心脏。

他驱散这些念头,将手覆上卡莉哀的手背,然后向她侧过头去,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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