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李镭
“听着,我已经等得够久了!”在有一天接近黄昏的时候,蒙特里严厉地说道。然后又用力摇晃了一下卓尔精灵。
“你在等什么?”崔斯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道。
“你到底是战士还是法师?”蒙特里继续发问,“或者两者都是?是那种兼职类型?地表的精灵中有许多兼职型的人物。”
崔斯特感到一阵困惑。“我不是法师。”他笑着说。
“你要保密吗?”蒙特里的声音带有责备的意味,不过他的笑容缓和了粗鲁的态度。他站在被崔斯特当作卧室的树洞外面,挺直身体,将双臂抱在胸前,“这可不行,我接纳了你,如果你是法师,你就必须告诉我。”
“为什么你会这样说?”不知所措的卓尔精灵问,“你怎么会认为我是法师?”
“唿唿告诉我的!”蒙特里直白地说道。崔斯特真的感到莫名其妙了。蒙特里便向他解释:“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场战斗中。你让自己和一些兽人周围都变黑了。不要否认了,法师。是唿唿告诉我的!”
“那不是法师法术,”崔斯特无奈地告诉他,“我也不是法师。”
“不是法术?”蒙特里问,“那是魔法物品吗?好吧,让我看看!”
“也不是魔法物品,”崔斯特回答,“是一种能力。所有卓尔精灵,就算是身份最低微的也能制造出球形黑暗结界。那并不是很难。”
崔斯特的回答让蒙特里想了一会儿。在遇到崔斯特之前,他还没有跟黑暗精灵打过交道。“你还有什么‘能力’?”
“妖火。”崔斯特回答,“那是一种……”
“我知道那种法术,”蒙特里对他说,“林地牧师经常会使用它。所有卓尔精灵也都能生出妖火吗?”
“我不知道。”崔斯特诚实地回答,“还有,我还能使用浮空术,或者说过去可以。只有卓尔贵族能够使用这种能力。不过我的这种能力恐怕很快就会消失了。自从我来到地面上之后,浮空术就总是会失灵,就像我的皮瓦夫魔斗篷、靴子和卓尔弯刀一样。”
“用一下看看。”蒙特里说。
崔斯特用了很长时间集中精神。他感觉到自己变轻了,然后离开了地面。但是刚一升起来,他身体的重量就恢复了。他一下子落回到地上,最高距离地面不过三寸。
“了不起。”蒙特里喃喃地说道。
崔斯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我现在能回去睡觉了吗?”他一边问一边向自己的床铺转过身。
蒙特里还有别的打算。他很想试试这位朋友的身手,找出崔斯特能力中的局限,无论那是否和法术有关。一个新的计划已经在老游侠的脑海中成形。这让他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付诸行动。
“等等,”他叫住崔斯特,“你可以等天黑以后再休息。我现在需要你,还有你的‘能力’。你能立刻召唤出黑暗结界吗?还是你必须用一些时间来准备法术?”
“一两秒就够了。”崔斯特回答说。
“那么,拿上你的武器,”蒙特里说,“跟我来。快一点,我不想失去白天的优势。”
崔斯特耸耸肩,穿上衣服,跟着游侠来到小树林的最北边,一片他们很少涉足的地方。
蒙特里拽着崔斯特一起跪倒,指了指一座生满青草的土堆上的一个小洞。
“那里住进了一头野猪,”老游侠说,“我不想伤害它,但我也不敢靠过去和它交流。野猪是最难以预料的动物。”
随后两人间陷入了一阵沉默。崔斯特不知道蒙特里是不是只想等待野猪出来。
“快上吧。”老游侠催促他。
崔斯特转过头,一脸狐疑地看着老游侠。他觉得蒙特里是要他去和那个没有受到邀请就住进了小树林,而且还喜怒无常的客人打招呼。
“去吧,”游侠继续说,“把你的黑暗结界放到洞口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崔斯特明白了,长出了一口气。而蒙特里听到他的声音,却咬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片刻之后,土堆前方的一片区域就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中。蒙特里示意崔斯特等在后面,自己走了上去。
崔斯特紧张地注视着,倾听着。几声高亢的尖叫声突然响起,蒙特里发出一声惨叫。崔斯特纵身冲进了结界中,却差一点被朋友倒在地上的身体绊倒。
老游侠呻吟着,扭动着身体,并没有回应崔斯特的低声呼唤。崔斯特已经听不到野猪叫声了。他跪到地上用双手摸索,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当他摸到蒙特里蜷曲的身体,抓住胸口的双手时,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蒙特里。”崔斯特喘息着说道。他相信老人一定是受了重伤。他俯下身想要对老游侠说话,却又以更快的速度挺起身子——蒙特里的盾牌狠狠撞在了他的面颊上。
“我是崔斯特!”卓尔精灵揉搓着脸上的瘀伤喊道。他听见蒙特里在他面前跳了起来,又听到老游侠的剑被抽出剑鞘的声音。
“我知道!”蒙特里笑着说。
“野猪呢?”
“野猪?”蒙特里说道,“没有野猪,你这个愚蠢的卓尔。从来就没有什么野猪。我们才是对手。这一次我可要找些乐子啦!”
现在崔斯特完全明白了,蒙特里骗他使用黑暗结界只是为了剥夺他的视觉优势,以平等的条件挑战他。“那就把剑握紧些!”崔斯特回答道。他也很想和老游侠比试一下。在魔索布莱城,他最喜欢的就是和扎克纳梵进行这种武艺测试。
“好好保住你的小命吧!”蒙特里大笑着回应崔斯特的叫阵,随后便挥出长剑。崔斯特的弯刀立刻将剑刃挡在一旁。
卓尔精灵的两把弯刀向中路迅捷的直刺。这一次攻击足以解决掉大部分敌人,但这一次弯刀只是在蒙特里早已就位的盾牌上敲出两声清响。老游侠确定了崔斯特的位置,径直向前冲来。
崔斯特被迫后退,重心落在脚跟上,不过他总算是及时闪到一旁。蒙特里的剑从侧面攻来,崔斯特再一次挡住了它。老游侠的盾牌又从正面发动撞击,崔斯特将撞击的势头挡偏,同时牢牢站稳了脚跟。
狡诈的老游侠将盾牌举高,挡住崔斯特的一把弯刀,也破坏了卓尔精灵的身体平衡。他的长剑呼啸着向崔斯特的腰间斩来。
崔斯特感觉到游侠的攻击。他脚尖用力向后跳去,同时猛然向后收腹挺臀。尽管全力闪避,他还是感觉到剑锋撕裂了自己身前的空气。
崔斯特发动反击,连续数次以刁钻的角度挥出弯刀,组成一阵复杂凶猛的攻势。他相信这足以结束这场战斗。蒙特里却预料到了他的每一次攻击。崔斯特的一切努力只换来了弯刀和盾牌的几下撞击声。紧接着,老游侠又冲了过来。疲于应付的崔斯特不由得为之感到惊叹。他也算盲斗老手了,但蒙特里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是在黑暗中度过,而且过得像绝大多数视力完好的人一样轻松从容。
崔斯特很快就意识到,在黑暗结界中自己不可能赢得这场战斗。他想到要将老游侠引出结界。但这时战局突然发生了变化——结界失效了。崔斯特相信,他们之间的这场游戏也可以结束了。他向后连退几步,脚底感觉到了隆起的树根。
片刻之间,蒙特里好奇地面对着他的对手。老游侠注意到了卓尔精灵战意的变化,便伏低身子,凶狠地冲了过来。
崔斯特自作聪明地想要翻身越过游侠头顶,然后趁这个受到迷惑的人类转回身、一时分辨不出方位的时候再从侧面绕回来,向他的背后发动攻击。
但崔斯特的计策落空了。蒙特里向上举起盾牌,正好撞到在半空中翻滚的卓尔精灵的脸。崔斯特呻吟一声,重重地跌倒在地。他在晕眩中晃着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却发觉蒙特里已经舒服地坐到了他的脊背上,剑刃就搭在他的肩头。
“你怎么……”崔斯特问道。
蒙特里的声音中显示出崔斯特从没有听到过的锐利气势,“你低估了我,卓尔精灵。你以为我瞎了眼,无力作战。绝对不要再这样想了!”
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崔斯特真的以为蒙特里会杀了他。老游侠是那样怒不可遏。他知道自己的轻视伤害了这位老人,同时他也意识到,无论蒙特里·迪布洛奇是多么自信,多么有能力,但他苍老的肩膀上依旧背负着无法摆脱的痛苦。第一次见到这位游侠时,崔斯特就感到失去视力对他而言一定是非常痛苦的事情,现在他更是因此而被卓尔精灵轻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痛苦?
“你的战术太明显了。”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蒙特里又开了口,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柔和,“既然我伏低了身子,你肯定想要考虑上面。”
“很明显,只有你感觉到黑暗结界消失了才会这样预测。”崔斯特有些怀疑蒙特里并非全盲,“在黑暗中,我绝对不会试图从空中改变自己的位置,这个动作必须借助眼睛的指引。但一个盲人怎么会知道结界消失了?”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蒙特里仍然没有从崔斯特背上下来的意思,“是你的心态!你的脚步声太轻了,那不可能是在绝对黑暗中发出的。还有你的呼气声,卓尔精灵!那个声音显露出了你放松的心情。那时你认定,有了视觉优势,你可以轻易战胜我。”
蒙特里从崔斯特的身上站起来,但卓尔精灵依然匍匐在地上,思考着刚才的教训。他现在才明白自己对于这位朋友了解得太少了。有一些事在他看来也许是理所当然、微不足道的,但对蒙特里而言却很重要。
“起来吧,”蒙特里说,“今晚的第一课结束了。这是很有价值的一课,但我们还有很多堂课要上。”
“你说过,我可以睡觉了。”崔斯特提醒他。
“我本以为你的能力应该更强一些。”蒙特里立刻回了一句,同时向仍然趴在地上的黑暗精灵得意地一笑。
在那天晚上和随后的许多天里,崔斯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蒙特里为他安排的各种课程。老游侠也从这名卓尔精灵口中得到了许多信息。他们的着眼点大多都在当下。蒙特里向崔斯特讲述地表世界的各种事情,以及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而崔斯特总是会在有意无意间提及自己的过去。这几乎成了两个人之间的一种游戏——谈论以前的经历,不是为了任何实际意义,只是想看看对方会有多么惊讶。多年以来,蒙特里积累了一些非常棒的冒险轶闻,比如与地精的勇猛战斗,以及那些通常一本正经的游侠们彼此开玩笑的恶作剧。崔斯特对于自己的过去依然带有戒心,但他所讲的关于魔索布莱城的故事,包括那座凶恶阴险的学院和大家族之间的野蛮战争都远远超过了蒙特里的想象。
尽管卓尔精灵的故事非常精彩,蒙特里知道崔斯特还是有所保留,这个卓尔精灵依然肩负着重担。老游侠一开始并没有逼迫崔斯特。他保持着耐心,为崔斯特有着和他同样的原则而感到高兴,而且他们两个对这个世界也有着非常相近的看法——蒙特里很清楚,崔斯特的游侠技艺正在迅速增进。
一天晚上,在银色的月光下,崔斯特和蒙特里一同坐在一棵高大常绿树高处的粗树枝上,老游侠在这根树枝上放了两把椅子。明亮的半月在迅速移动的云朵后面时隐时现,让卓尔精灵感到格外着迷。
蒙特里当然看不见月亮,但他也同样享受着清凉的夜晚。关海法正舒服地卧在老游侠的大腿上。老游侠用一只手不经意地放在黑豹肌肉强壮的脖子上,抚摸着它浓密的毛发,倾听着微风带来的许多声音——那是上千个生灵的窃窃私语。即使卓尔精灵的听觉远比蒙特里更灵敏,他却从没有注意过这些声音。蒙特里不时会发出一阵“呵呵”的笑声——比如,当他听到一只田鼠愤怒地向一只猫头鹰尖叫(也许那只猫头鹰是唿唿 )的时候。那只猫头鹰打断了田鼠进餐,迫使它不得不逃回地洞里。
崔斯特看看老游侠和关海法,他们两个那么容易地就接受了彼此。崔斯特却感到友谊给他带来一种苦涩的感觉,这更多的是来自于他的负罪感。“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这里。”他将眼睛转向月亮,悄声说道。
“为什么?”蒙特里平静地问,“你不喜欢我烧的菜吗?”他的微笑解除了崔斯特的心防,卓尔精灵严肃地转回头看着他。
“我是说,我不应该到地面上来。”尽管心情忧郁,崔斯特还是努力笑了一声,“有时候,我觉得我的选择很自私。”
“生存通常都是自私的。”蒙特里回答,“我有时候也会这样想。我曾经被迫将手中的剑插进一个人的心脏。这个世界的残酷会让人深深悔恨,不过这个世界的仁慈之处在于,你的懊悔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挽歌,你肯定不会背负着它进入战斗。”
“我是多么希望它能够逝去啊。”崔斯特说,他说话的对象更多是他自己,是月亮,而不是蒙特里。
卓尔精灵的这句话却正好击中蒙特里。他和崔斯特的关系越近,就越能够感受到他至今还无法看透的这个卓尔精灵的负担。从精灵的标准判断,崔斯特还很年轻,但已经去过许多地方,更拥有远超过绝大多数职业佣兵的作战技艺。不可否认,崔斯特的黑暗传承会让他在这个充满敌意的地表世界处处碰壁。但根据蒙特里的评估,仅凭自身所具备的种种才能,崔斯特就能突破这些敌意和偏见,过上长久的舒适生活。所以,让蒙特里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个黑暗精灵还会有如此沉重的负担?崔斯特的微笑掩盖不住他的痛苦,他对自己的惩罚远超过他应该承受的。
“你的悔恨都是真实的吗?”蒙特里问他,“你一定也明白,其中大部分都不是。大多数自己给自己加上的包袱其实都是错觉。我们——至少是我们真实的内心总是会用过于严厉的标准审判我们自己,甚至不认为其他人应该接受这样的标准。我想,这是一种诅咒,或者是一种祝福,这由你如何看待它来决定。”老游侠用看不见事物的眼睛注视着崔斯特,“将它作为一种祝福吧,我的朋友,是你内心的呼唤让你能够奋力攀登你本来达不到的高度。”
“一种充满挫败感的祝福。”崔斯特不经意地回答道。
“那是因为你没有停下来想一想这种攀登对你的提升。”蒙特里立刻做出回应,仿佛他早就想到了卓尔精灵会这样说,“志向越小的人成就也就越小,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我想,去抓星星总要比坐在地上胡思乱想更好,哪怕你知道自己不可能碰到星星。”老游侠向崔斯特露出了他那种典型的狡猾微笑,“至少你站直了身子,看到了更好的风景,甚至还能摘到枝头上低垂的苹果!”
“也许还会被一个躲在暗处的刺客盯上,丧命在一支低飞的箭下。”崔斯特没好气地说。
对于崔斯特倔强的悲观情绪,蒙特里无可奈何地侧过头。这个好心肠的卓尔精灵心上的伤痕让老游侠感到了深深的痛楚。“他也许会被箭射中,”他说出口的这句话比他所希望的更严厉了一些,“但只有对努力生活的人而言,死亡才是重要的!就让刺客的箭射过来吧,要我说,它只会射中那个缩在地上的家伙。没有人会怜惜他的死亡!”
崔斯特无法否认蒙特里的逻辑,更无法拒绝老游侠给他的安慰。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蒙特里在闲谈中向他展示的哲学思想和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实在却又沉重地渗透进他的心灵,让他感受到一种丰沛的青春力量。很久以来,崔斯特的内心都不曾如此安宁过。能够与现在相比的大概只有扎克纳梵训练他的那些日子——那段日子实在是太短暂了。老游侠的话语给崔斯特带来了安慰,却还是无法抹去那些一直在折磨他的回忆。死去的扎克纳梵,死去的喀拉卡,还有那些死去的村民,他们的声音依旧不断地从远处飘来。“崔斯怪”的叫喊声总是会赶走蒙特里给他的那些善意的教诲。
“我可不想再这样拐弯抹角下去了。”蒙特里似乎有些心绪不宁,“崔斯特·杜垩登,我称你为朋友,我希望你也这样称呼我。那么,如果我不能知道到底是什么重担压弯了你的腰,不能为你分忧解难,我又算是什么朋友?我是不是你的朋友,这要由你来决定,但如果我不是,那么我不知道继续在你身边这样疑神疑鬼又有什么意义。告诉我,崔斯特,否则就离开我的家!”
崔斯特几乎无法相信一直以来都那么耐心和从容的蒙特里竟然会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卓尔精灵的第一个反应是退缩,在这位放肆的老人面前用愤怒筑起一道墙,将他认为是个人隐私的东西紧紧抱在怀里。但没过多久,崔斯特就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惊讶,开始认真思考蒙特里的话,这让他明白了一个根本性的事实,也理解了老人为什么可以如此放肆:他和蒙特里已经成了真正的朋友,这大部分要归功于老游侠的努力。
蒙特里想要分担崔斯特的过去,这样他才能更好地理解并安慰这位新朋友。
“你已经知道了魔索布莱城,那座我出生的、属于我同族的城市。”崔斯特低声说道。就算是提起这个名字也会让他感到痛苦,“你也知道了一些我的族人的生活方式,还有蜘蛛神后的可怕教义。”
蒙特里的面容严肃起来。他说道:“请把那些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吧。”
崔斯特点点头。即使看不见,蒙特里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卓尔精灵的身子在大树上放松了下来。他盯着月亮,但实际上,他在看着月亮后面更遥远的地方。他的思绪飘回到了他的冒险之中,回到了通向魔索布莱城的路上,回到了学院,还有杜垩登家族。他回想了许久,脑海中逐一浮现出卓尔家族阴森复杂的生活,还有那令人喜爱的,和扎克纳梵一同在训练房中度过的简单的日子。
蒙特里耐心地等待着崔斯特,猜测他正在为他的故事寻找一个合适的开头。从以前和崔斯特的交谈中,老游侠已经知道崔斯特的人生中充满了冒险和纷乱,知道对这个卓尔精灵而言,要想将那些回忆梳理清楚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更何况崔斯特的通用语还不是很好,这又为他准确地讲述那些过往增添了困难。同时,想到这个卓尔精灵所背负的重担、愧疚和哀伤,蒙特里甚至有些怀疑崔斯特又开始犹豫了。
“我出生在一个对我的家族而言非常重要的日子里。”崔斯特开口道,“在那一天,杜垩登家族灭绝了迪佛家族。”
“灭绝?”
“大屠杀。”崔斯特解释说。蒙特里失明的双眼中没有任何情感,但就像崔斯特预料到的那样,老游侠的表情显示出强烈的反感。崔斯特想让他的朋友理解卓尔社会是多么恐怖,所以他刻意说道:“也正是在那一天,我的哥哥狄宁将他的剑刺进了我们的长兄诺梵的心脏。”
蒙特里的脊骨掠过一阵战栗。他不由得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才刚刚开始了解崔斯特心头的重担。
“这就是卓尔精灵的生活方式。”崔斯特认真而平静地说道,他在试图让老游侠明白,黑暗精灵对于杀戮的态度是多么随意,“在魔索布莱城有一个严格的等级构架。无论是个人还是家族,要向上爬,登上更高的等级,就要除掉站在你头顶上的人。”
崔斯特声音中的一丝颤抖让蒙特里明白了他的心情。老游侠清楚地感觉到,崔斯特绝不接受这种邪恶行径,并且以前也从不曾接受过。
崔斯特继续他的故事,完整而准确地叙述着每一个细节。他的故事涵盖了关于他在幽暗地域度过的四十多个年头。他讲述了姐姐维尔娜对他的严格教养,无数次地打扫家族神堂,了解自己的内在力量,还有自己在卓尔社会中的地位。他用了很长时间向蒙特里解释那种特殊的社会结构,严格区分的等级差异,还有那一套虚伪的卓尔“法律”,那是一座彻底混乱的城市伪装出的残忍外表。听到那些家族战争时,老游侠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在那些战争里,不能让敌方的任何贵族成员活下来,就算是儿童也不允许。听崔斯特叙述那种卓尔的“正义”——没能对另一个家族斩草除根的家族自身就会被完全毁灭,蒙特里更加剧烈地打了个哆嗦。
只有崔斯特提起扎克纳梵的时候,这个故事才变得不再那样残酷。那是崔斯特的父亲和最亲爱的朋友。当然,崔斯特关于父亲的快乐回忆是短暂的,与之相比,扎克纳梵的死亡更显得令人胆寒。“我的母亲杀死了我的父亲。”崔斯特严肃地说道,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在此时显露无疑,“马烈丝主母将我的父亲作为祭品献给罗丝,乞求她饶恕我的罪行。后来我的母亲又将他的尸体变为亡灵来追杀我,以此惩罚我背叛了家族和蜘蛛神后的大罪。”
崔斯特用了一点时间才继续讲述下去。他没有半点虚言,甚至还讲述了自己孤身在幽暗地域荒野中生存时所犯的种种错误。“恐怕那时我已经迷失了自我,失去了我的原则,只是盲从于本能,变成了一个野蛮的怪物。”说到这里的时候,崔斯特几乎陷入了绝望。但那种可怕的情绪很快就发生了动摇,他在自己内心的挣扎中再一次站立起来,一丝微笑出现在他的脸上,那是因为他回忆起了和贝尔瓦在一起的时候。那位充满荣誉感的斯涅布力探矿团长。还有喀拉卡,那位被变成恐爪怪的岩精。
但没过多久,崔斯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的故事终于把他带到了喀拉卡被马烈丝主母的亡灵怪物杀死的那一刻。又一位朋友因为他而死去了。
当崔斯特讲到自己离开幽暗地域的时候,曙光恰逢其时地穿透了东方的高山。崔斯特的讲述开始变得更加谨慎,他并不想泄露那个人类家庭的悲剧,害怕蒙特里会将他们的死归罪于他,让他们刚刚建立的友谊毁于一旦。从逻辑上,崔斯特能够告诉自己那些人不是他杀的,他甚至为他们的死进行了复仇。但负罪感不是一种讲求逻辑的情绪,崔斯特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坦白这件事,现在还不行。
蒙特里睿智而富有经验,这一地区更有许多动物在充当他的耳目。他知道崔斯特隐瞒了一些事。当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卓尔精灵也提到过一家被杀害的村民。蒙特里自己早就听说马多巴村有一家人惨遭屠戮。老游侠根本不相信这会是崔斯特干的。他怀疑这个卓尔精灵与此事有关,但他不会逼迫崔斯特。
崔斯特已经比蒙特里预料中更诚实、更完整地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了。老游侠相信他会在合适的时间里把这个明显的窟窿补上。
“至少这个故事很真实。”蒙特里在最后说道,“你在这几十年里经历的事情要比大多数精灵在三百年里经历的更多。伤口已经留下,但它们会愈合的。”
崔斯特则没有那么确定。他的脸上依然满是哀戚之情。蒙特里只能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站起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在崔斯特熟睡的时候,蒙特里叫来唿唿,在猫头鹰的腿上绑了一张厚实的纸条。唿唿并不是很喜欢游侠的命令。它要为此飞上一个星期,更何况现在正是享受老鼠大餐、和雌猫头鹰欢快交配的宝贵季节。不过,尽管一直“唿唿”地抱怨个不停,但它是不会违背老游侠的命令的。唿唿梳理了一下羽毛,乘着迎面而来的山风振翅而起,轻盈地飞过白雪皑皑的山脊,穿越了一道道通向马多巴的山口。如果有必要,它会一直飞往桑巴达。一位著名的游侠,银月女士的妹妹正在那里活动——这是蒙特里借助自己的动物耳目知道的。他命令唿唿去找到那位女士。
“这就没完了吗?”小精怪呜咽着,看着那个身材魁梧的人类沿小路走过来,“先是那个可恨的卓尔精灵,现在又是这个混蛋!难道我永远也甩不脱这些制造麻烦的家伙了?”特法尼斯摇晃着脑袋,飞快地跺着脚——速度快得甚至在地上跺出了一个小坑。
在山路上,那条被吓到的大黄狗吠叫着露出了牙齿。特法尼斯意识到自己抱怨的声音太大了,便飞快地转了一个大圈,从人类大汉背后很远的地方绕了过去,到了他的另一侧。黄狗还在盯着他原先所在的地方,侧过头,困惑地咕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