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崔斯特和黛莉雅沿着岸边的大道向终北港以北进发。安达哈以稳定的速度带着他们向路斯坎靠近，尽管驮了两名骑手，他的脚力和耐力依然是寻常坐骑的两倍。离路斯坎不足半天行程时，令黛莉雅意外的事发生了，崔斯特突然让独角兽偏离主路，踏上了一条向西延伸的辅路。
黛莉雅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望来，对上黛莉雅询问的目光。
“我更喜欢另一道门。”卓尔解释道。
“另一道？它们都一样，三道门都是。”精灵反驳。
“我不久前还来过这座城市，守卫——”
“从不相同，而且可能出现在每道门外。”黛莉雅说，“你都有好几个十天没来过路斯坎了，码头里的船很可能都换了一批，所以，效力于不同统领船长的守卫们可能已经从船上上了岸，原来在岸上的也上了船。去哪扇门又有什么区别？”
崔斯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俯下身，催促安达哈加快速度。
黛莉雅还想继续争辩，但看到面前连绵起伏的农田，她又改了主意。考虑到她们在终北港以南的遭遇，考虑到她对崔斯特·杜垩登的了解，她不难猜出他为什么想要在进城前来查看这片农田。
即使在远处，她也能看见田地中疯长的野草，甚至还有几棵树。树枝从好几个地方冒出来，其中一棵灌木看起来已经有几十岁了。
崔斯特和黛莉雅跑上一块高地，摇摇欲坠的农舍和谷仓映入眼帘。终于，他们看见了一些耕种过的农田，但面积远不足一英亩。它看起来更像是菜园而非农场。
崔斯特勒住安达哈，俯视着铺陈在面前的土地。片刻之后，他驱使独角兽再次慢跑起来，转向残破不堪的篱笆。
“看。”黛莉雅说，手指从他身边伸过，指向菜园附近躲在高高的杂草后方的两个小孩。与此同时，小孩们也注意到了骑手，他们立即分开，全速跑进茂密的草丛。谷仓旁边出现了第三个年纪更小的孩子，但他很快钻进低矮的入口，消失在黑暗之中。
“不欢迎来客啊。”崔斯特评论道。
“能怪他们吗？”黛莉雅回答。“我敢肯定，大部分来这儿的人都是会帮他们收割庄稼的好人，但他们不会帮忙播种就是了。”她又冷嘲热讽地添了一句。
崔斯特让安达哈缓缓前进，以免威胁到对方。只需一个转念，他让魔法独角兽身奏响了挂着铃铛的马铠，之后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叮叮咚咚的美妙音乐。
“你想用快乐的歌声把他们印出来？”黛莉雅问道。
崔斯特让独角兽从破破烂烂的篱笆缺口中穿过，径直走向农舍荒废的门廊。两名骑手好几次注意到身边有人在动——杂草猛然颤抖，还有一次，他们短瞥见了一个头发蓬乱的小男孩。
但卓尔始终毫无反应。他骑着独角兽稳步前行，双眼直视前方，让铃铛不断奏出音乐。
来到门廊下方，他翻身下马，随手将安达哈的缰绳甩到独角兽强壮的脖子后方。他向黛莉雅伸出手，却被她躲开了。精灵将双脚抬到独角兽的另一侧，从后方下马。
“当然。”卓尔轻喃，放下了手。他停在原地，环视四周，发现不远处的杂草里有人在动。他的目光落在躲在谷仓入口下方的孩子身上，和他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走上门廊的台阶，摘掉黑色的皮手套，敲了敲门。
“就算有人在家，他们也不会应门的。”黛莉雅走到他身旁，“我的意思是，就算有人住在这儿的话。”
“菜园虽然贫瘠，却显然有人照料。”崔斯特回答，“而且这儿还有动物。”他指了指谷仓旁边的鸡笼，几只毛发蓬乱的小鸡正满地乱走，啄着地上的泥土。
“也许有人住在附近，只是过来收割粮食而已。”黛莉雅说，“陌生人上门时，他们就从远处安全地看着。”
“把他们的孩子留给陌生人处置？”
黛莉雅耸了耸肩膀。根据她的经验——漫长而苦涩的经验——人们能干出很多事，甚至包括对自己的孩子弃之不顾。
精灵闭起双眼，抗拒着想要浮出水面的记忆。她又回到了悬崖顶端，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没人会理你的。”她说，口气突然变得急切，“我们走吧。”
相反，崔斯特直接推开门，走进了农舍。
农舍的内部相当宽敞，不仅有好几个房间，甚至还有一段通往阁楼的台阶。这里原本也算得上舒适体面——房间的地面并非裸土，而是铺着宽宽的橡木地板。他走进门廊，橡木地板在他脚下吱呀作响。壁炉里放着一截烧了一半的木材，小桌对面的厨台上摆了口小锅。这地方已经年久失修，但里面的确住着人。
“你好，”他柔声唤道，走进屋内，从一扇门走向另一扇门。“我们是来自南方的旅行者，不是路斯坎的善良农民的敌人。”
没人回答。
“让我们走吧。”黛莉雅说，但崔斯特举起手来，侧过了头。黛莉雅跟着他走进位于侧面的房间。吱嘎作响的地板显然会暴露他们的位置，走进房间之后，他们站在原地，静静聆听着。
他们听见微小的呼吸声，某个年轻人正竭尽全力抵抗着恐惧，以免叫出声来。
崔斯特突然展开行动，俯身拉开由稻草和毛毯组成的床垫。他迅速摸了把地面，研究着地板上的缝隙和线条，将手指插进一条缝隙里，打开了一个密室的入口。
他站直身体，突然向后仰倒——扳机咔哒作响，一枚十字弓矢飞出洞口，擦过他的下颌，钉上了他头顶的天花板。崔斯特毫不犹豫地滚向前方，伸出手去，将那把简陋的十字弓从它的使用者手中夺了下来，接着抓住了男孩的衣领。卓尔以令人惊愕的速度将十字弓和男孩拖出洞口，把那个脏兮兮的孩子放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你不该急着攻击。”他斥责道。
那个男孩只有十岁或十一岁，他双眼圆睁，紧盯着外貌奇特的卓尔。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入侵者白色的秘银衫，挂在崔斯特胸前的独角兽链坠，和那两把传奇弯刀的刀柄——一把用镶着宝石的黑色精金打造成张着嘴的猎猫脑袋的形状，另一把的银色刀柄上嵌了一枚星形的蓝宝石。当他望向卓尔的精灵同伴，看到她奇特的发型和迷人的刺青，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惊喘一声，如果不是崔斯特立即拦住了他，他很可能会掉回洞里。
“别伤害他！”洞里传来女人的叫喊，“哦，求您了，好先生……呃，好精灵先生，别伤害我儿子！”
“我为什么要伤害他，好女士？”崔斯特平静地问道。
“因为她只见过会伤害他的人，你这个天真的蠢货。”他身后的黛莉雅说道。她从崔斯特身边走过，向那个女人——还有她旁边的另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伸出了手。女人犹豫不定，女孩直接躲开了。
“抓着我的手爬出来，不然我就往里面填满稻草，再扔一根火把进去。”
崔斯特不知道黛莉雅是不是在吓唬他们。一时之间，他只想让黛莉雅退到一旁，安抚洞里的女人，但他并未出手。他的新同伴令他既困惑又着迷。这不是第一次，显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无论是不是在吓唬他们，黛莉雅的话都发挥了作用。她以惊人的力量将女人拉出了洞口。
女人的头发稀疏蓬乱，双眼充满疲惫，皮肤饱经风雨，这让她看起来比实际老得多。崔斯特意识到，如果她是深水城或其它城市的贵族，她很可能算得上容貌出众。生活——而非岁月——夺走了她年轻的光泽，她应该只有三十岁出头。
“外面的那些也是你的孩子吗？”黛莉雅问道，声音变得温柔了一些。女人怀疑地看着他。
“我们不是来伤害你或你的孩子的，也不是来抢劫财物的，我保证。”崔斯特说，“实际上，恰恰相反。”他将手伸向腰带上的一个小袋，却被黛莉雅拦住了。他望向她，看见她皱着眉摇了摇头。
崔斯特不明白她的原因，但他能从黛莉雅的神色上看出来，她并非出于一己私欲才阻止他的施舍。
“你的丈夫是……”黛莉雅问道。
女人哼了一声，转开视线，迅速摇了摇头。她不用多说，崔斯特和黛莉雅就已经知道了真相。他早已死了，很可能是被人杀害的。
“五个孩子。”黛莉雅嘲笑道。她抓住女人的手掌抬到面前，将它翻转过来，让崔斯特清晰地看到上面的厚茧、开裂的指甲和仿佛永远肮脏的掌纹。
女人倍感尴尬，急忙抽回了手。黛莉雅大笑一声，摇了摇头，回到摇摇欲坠的门边。
“希望你有年纪足够大的孩子可以帮你干活。”崔斯特说，试图摆出一张和善的面孔。他向黛莉雅怒目而视，她回以冷笑。
“我们凑合着过。”女人回答。她摆正肩膀，深吸一口气，“你想要什么？”
“没什么。”崔斯特回答，“我们看见了菜园，想——”
“所以你们想要我的食物？你们要从孩子的嘴里抢吃的？”
“不，不。”崔斯特向她保证，“看到有人住在这儿让我们……让我十分惊讶，仅此而已。我们要去路斯坎，我想看看农田的状况。”
“农田。”女人哼了一声，“没什么农田。”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斯图尔斯的人，一个农民？”黛莉雅从门廊里问道。
“我认识斯图尔斯，认识他们好几个人。”
“哦，请说说他们发生了什么？”
崔斯特愤怒瞪了黛莉雅一眼，等他转回头来，他恰好看见那个女人正在耸肩。“能走的人都走了。”她回答，“一些跟着海盗出海，显而易见。一些在刀尖上讨生活然后进了坟墓，同样显而易见。还有一些去了其他地方，可能过得更好，也可能过得更糟。”
“有多少人留了下来？”黛莉雅问道，“有多少像你一样靠天吃饭，祈祷你的菜园不会被强盗或士兵——或地精和野兽——洗劫一空，让你的肚子不至于在你入睡时叫得太响？”
女人尴尬地移开了目光，没有回答。
“走吧。”黛莉雅对崔斯特说，“我们还有好几哩路要赶呢，我受够了这些废话。”
崔斯特不知所措。他很久都没有这么迷茫了。世界变得如此绝望，就连一贯混乱的路斯坎周围也不例外。这一事实动摇了他的信仰根基，动摇了他的乐观情绪，而他的信仰和他的乐观已经引领着他走过了上百年的时光。
他无能为力，这才是最令他颤抖，最令他恐惧的现实。
他站在原地陷入深思，黛莉雅粗暴地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拖出大门。女人在他们身后叫道：“别偷我的瓜！”
“就算我们偷了，你也毫无办法。”黛莉雅反驳。
但她并未走向菜园，而是径直走向安达哈。她随便看了看藏在附近的三个小孩，他们正呆呆地看着引人注目的独角兽，躲藏技巧十分拙劣。
“你就非要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吗？”崔斯特问道，爬上安达哈强壮的后背。
“我是在和你说话。”黛莉雅反驳，“我才不在乎她。”
“也许这就是你的毛病。”崔斯特说。
“更像是你在犯傻。”黛莉雅说。
他们骑着独角兽离开农场，一路无言，崔斯特甚至收起了魔法叮当的美妙音乐。这些音乐听起来如此不合时宜——它们既不能带来希望，也不能带来快乐，只能带来对这片破碎田园的嘲讽。
每转过一个弯道，都有更多农田映入眼帘，但没有一块田地比他们刚刚离开的菜园更有生机。大部分农舍和谷仓都只剩下了烧毁的骨架，他们不止一次看到烧焦的横梁和孤零零的岩石壁炉，周围是杂草和废墟组成的荒野之海。
“农民斯图尔斯的家，我猜？”经过一处废墟时，黛莉雅调侃道。
崔斯特无视了她。某种程度上他为此愤怒不已，但另一方面，他也担心她并没猜错。他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来反驳她持续不断的冷嘲热讽。而这一切都让他重新回想起斯图尔斯和那群“强盗”。他能说他们错了吗？事到如今，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在路斯坎撕掉了文明的外衣后，失去了民兵保护的农田不断遭到强盗——甚至是千帆之城的新兴势力——的劫掠。农民们辛苦打造的一切，他们的父母和祖辈们辛苦打造的一切，都被洗劫一空。如果有人以为他们可以简单地打包上路，在陷入疯狂的费伦重新安家，那他一定是疯了。
他们能怎么办？指望路斯坎的统领船长能大发慈悲？指望达耶特佣兵团的斥候？指望深水城的领主？
在受尽苦难却投诉无门的情况下，挨饿的人窃取食物，冻僵的人窃取衣物，这也能算是犯罪吗？
每经过一座废弃的农场，崔斯特都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惩罚斯图尔斯和他的同伙。但这一事实并未缓解他内心的痛苦。荒凉的大地给充满乐观、理想主义的卓尔带来了沉痛的打击。
终于，路斯坎的城墙映入眼帘。崔斯特拉起安达哈的缰绳，滑下独角兽的身侧。黛莉雅刚一下马，他就立即驱散了坐骑。安达哈踩着响亮的蹄声快速远去，每跑一步都缩小一半，最后消失不见了。
“你为什么阻止我？”崔斯特问道。
黛莉雅困惑地望向他，他拍了拍钱袋。
“你想用几个金币拯救那个种田的女人。”黛莉雅说。
“帮助她，不是拯救她。”
“你是说，诅咒她。”
“一个种田的女人或她肮脏的孩子拿出交易用的金币，这会让商人们怎么想？”黛莉雅问道。
“我可以给他们银币，或是铜币。”卓尔反驳。
“即便如此，只要她拿着钱，周围的强盗就会觉得她值得一抢。这地方到处都是强盗，甚至更糟。你莫非被善心蒙了眼，连这么简单的事实都无法看透？”
“你是我的导师了？”
“在你有需要的时候。”黛莉雅回嘴。
“还是我的保护人，带我走向救赎的引路者？”
“得了吧！实际上，想想我说的话，相反还差不多。带你了解……欢愉的恶魔。”
崔斯特摇了摇头，沿路走向路斯坎。他似乎完全不觉得黛莉雅的话好笑。
“如果你想帮她，你可以帮她打只野兔或野鹿。”精灵女子说道，“或干脆帮她捡点儿柴火。”
“你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在农场却什么都没说。我们本可以干点儿好事儿的。”
“你把我当成会在乎这种事的人了。”
崔斯特猛然转身，仿佛濒临爆发的边缘。
“崔斯特·杜垩登，一次拯救一个农民。”黛莉雅朝崔斯特脚下吐了口唾沫。她拿着长棍从容退后，仿佛在邀请他发起攻击。
然而，崔斯特依然深陷在困惑之中，深陷在这个世界的黑暗里。他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重新走向千帆之城。黛莉雅只用几步就追上了他。
“我们会找到方法的。我们的方法。”她说。
“帮助他人的方法？”
“至少也是让自己开心的方法。想想吧，等我的长棍敲碎席洛拉·萨尔穆的脑袋，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加光明，更加美好。”她笑着咧开嘴，但崔斯特摇了摇头。
“光明在那之前就会到来。”他承诺，“因为早在你出手之前，席洛拉就已经死在我的弯刀之下了。”
“这是挑战？”
卓尔终于露出微笑。
“我喜欢挑战，你要小心了，我从没输过。”黛莉雅说。
“你甚至会为了胜利而杀了我，我猜。”
“随便猜。”黛莉雅陪他玩了下去，“欢迎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