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崔斯特在能让黛莉雅保持平稳的前提下尽可能加快安达哈的速度。他把她横在独角兽的后背上，在最开始的二十步里不止三次停下来确认她是否还保持着呼吸。
她还在呼吸，但那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了。她的一条大腿变成了可怕的蓝色，口水从嘴里流了出来。
崔斯特不敢为了检查她的伤口而停留太久，但他知道她肯定伤在小腿上。他驱使安达哈全力飞奔，试图确认应该转向何处，甚至是确认他们是否对准了正确的方向。
因为他的耽搁和犹豫，再加上为黛莉雅减轻痛苦的徒劳尝试，等他终于抵达位于路斯坎城南的农舍时，午夜已经过去了好久。那个困顿不堪的肮脏女子带着她的五个孩子住在这间农舍里，这次他们倒是没有躲藏。女人和孩子来到门边，看着他翻下安达哈，又将黛莉雅从独角兽背上轻轻放了下来。他用肩膀撑着她走向大门。女人双臂抱胸，皱紧了眉毛。
“她死了？”女人问道。当她望向黛莉雅时，她的表情从挖苦变成了惊讶——崔斯特意识到，黛莉雅的头发和皮肤都和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不太一样了。
“没死，也不会死。”崔斯特反驳，“但她病得很厉害——她中了毒。我必须把她留在这儿。我需要你在我返回路斯坎的时候帮我照看她。”
他走向大门，但女人并没有立即让出门口。她站在那儿瞪着他。
“求你了，你能照顾她吗？”崔斯特问道。
“我不怎么了解毒药。”
“尽可能让她舒服点儿就行……”崔斯特刚要解释，女人突然向站在他身后的孩子大叫起来。
“去把酿药师本带过来！”她厉声下令，“动作要快！”
孩子们跑下黄土小路。
“酿药师本？”崔斯特问道。
“他有很多草药。”女人回答。
“他能治好她？”崔斯特的绝望语气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
女农夫望向他，冷笑一声。但她终于挪到了一边，让他把黛莉雅扶进农舍。他把她轻轻放在床上，然后立即挪到她的脚边，帮她解开鞋带，脱掉她的靴子——或者说，试图这么做。毒素令她的腿肿了一圈。
在大量油膏的润滑下，崔斯特费了半天功夫才终于脱掉了她的靴子。黛莉雅的脚不仅肿得可怕，而且完全变了颜色，蓝色、红色和黄色交织在一处。
他不由后退，抬起一只手来捂住了脸，努力保持镇静。女农夫凑上前来，观察着黛莉雅的脚。“看起来像是被苔原毒蛇咬了。”她说道。
“酿药师本能治好她？”崔斯特问道。
女人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摇了摇头。
崔斯特深吸一口气。他不能失去黛莉雅。不是现在。他失去布鲁诺的伤痛尚未愈合，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所有朋友都已经离他而去，他突然变得无比孤单。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他有多么需要黛莉雅，多么害怕她也会离开他。这一事实令他大吃一惊，他不禁从床边退开，退向后方。
“不是被蛇咬的。”女农夫观察着黛莉雅脚底上唯一的一处伤口。
“是一根毒刺。”
“那你应该找到涂毒的人。”女人说道，“如果他没有解药，他八成自己也不敢和毒药打交道。或者把毒药拿来，因为我们……因为你们需要先拿到毒药，才能研究出解毒的方法。”
崔斯特点了点头，久久注视着黛莉雅。除了那条面目狰狞的腿，除了皮肤极其苍白，她看起来近乎宁静。
“我会黎明之前回来的。”卓尔承诺道。
他走向门口，但就在他抓住门把的一刻，女人叫了起来。崔斯特转身望去，发现她正捂着嘴从黛莉雅面前退开，脸上满是惊恐。黑暗精灵立即冲到黛莉雅身边，却没看出什么异样。
“怎么了？”他问道，转向小屋的主人。
“她的脸！”女人叫道，“又变蓝了，和之前一样！”
崔斯特望向精灵，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黛莉雅涂在脸上的魔法粉末失去了效力，纹身重新浮现出来。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轻笑一声。
“没事的，”他站起身来，再次走向门口，“她的头发可能也会发生变化。”
“这么说来，她是只变形怪？”女人惊恐不已。
“不，只是魔法伪装罢了。”
女人的世界没这么复杂，她摇摇头，将他奇怪的解释抛诸脑后。崔斯特挤出一个微笑，然后跑出大门，跳上安达哈的后背，驱使着独角兽跑了起来，全速跑上通往北方的道路。
在安达哈狂奔的同时，黛莉雅受伤的脚始终浮现在他面前，令他心神不宁。
他们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在她周围站成一圈。他们——从本格瑞安到多克瑞——正是被她杀掉的九个情人。
“你逃不掉的。”多克瑞对她说道。他一半的皮肤都消失不见了，在湍流的冲刷下纷纷脱落，“我们在等你。”
“你以为我们忘了你吗？”另一个人问道。
“你以为我们原谅了你吗？”另一个人问道。
他们放声大笑，九个人不约而同地走了起来。无论黛莉雅转到哪个方向上，他们都将她团团包围。她无路可逃。这次，柯扎之针也帮不了她了。
第十个身影加入了九个走动的人。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婴儿，半精灵半提夫林的婴儿。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憎恨地注视着黛莉雅。他邪恶地微笑起来，露出满嘴尖牙。
黛莉雅大叫一声，从他面前退开，却因此而靠近了站在她背后的人——靠得太近了！她再次大叫，踉跄着回到最开始的位置上。
他们嘲弄她，耻笑她。她绝望地冲向他们，攥紧双拳，决心战斗至死。
她被抓住了，被阴魂抓住了。他们将她掀倒在地。
她的母亲在呼唤她。
赫佐·阿莱格尼压在她身上。
结束之后，他大笑着走开了，他的手下也随之离去。他要去杀了她的母亲，她知道，但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回到了被她杀害的十个人中间。
她赤身裸体，她摔倒在地，她放声大哭。
他们笑得越来越开心了。
“我们绝不忘记。”他们异口同声。
“我们绝不原谅。”他们异口同声。
“我们等着你，”那个婴儿说道，“时间就快到了。”
崔斯特翻过路斯坎的城墙，发出的噪音和引起的注意比星光下的一道阴影更少。他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他从一座建筑跑向另一座建筑，从一条小巷闪进另一条小巷，从一片屋顶跳上另一片屋顶，来到了近卫岛的桥基下。
他能看见他和黛莉雅曾经到过的露台。那时，科斯船长站在他们身边，向他们讲解着城市的布局。他观察了一阵近卫岛士兵的巡视路线，认为自己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回到那座露台上。
然后呢？
他是否该用弯刀抵住统领船长的咽喉？那个男人是否会因此而交出解药？科斯真的了解珠宝商店里的淬毒陷阱吗？
挫败感让崔斯特几乎跺起脚来。他的思维乱成一团，毫无头绪。他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就对他越不利，对黛莉雅越不利，但他究竟该怎么办呢？
“去找科斯。”他轻声说道，然后点了点头，因为这似乎是他唯一的选择。他贴着围栏放低重心，向桥上迈出了第一步。就在这时，他看见几个人影从大桥的另一头向他走来，他急忙缩了回去。
男人和女人走过他身边，他听见他们正在随意交谈，抱怨着他们和莱丝诺号之间的冲突。一个女人将现在的局面怪罪在贝涅戈身上。
“贝涅戈被那个女杀手迷住了。”她说。
“莱丝诺号那事儿总会解决的。”另一个女人坚持道，“贝涅戈的人没杀掉任何主要人物——他们只杀了几个雇来的无赖而已。其他人是精灵和卓尔杀的。”
“如果莱丝诺号决定让我们也死上几个人呢？”前一个女人愤怒反驳。
“你们最好管住自己对贝涅戈的不满。”一个男人插话。
“哼，他正在外面喝酒嫖妓呢。”第一个女人挥了挥手。
“他有眼线。”男人说道。女人对他怒目而视。
他们渐行渐远，崔斯特放他们去了。他开始重新考虑他的决定。他回头看了一眼近卫岛和岛上的高塔，却跑向相反的方向，跑向城市之中，跑向海盗们“喝酒招妓”的码头区。
他知道他还需要一点儿运气；但他同样知道，码头区没有大门紧闭的室内酒馆。那里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开放式酒吧，酒客们在街上四处游荡。
来到码头区附近，崔斯特再次犹豫了。即便是这个时间——特别是这个时间，码头区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街上的人可能会认出他来。考虑到他最近和莱丝诺号以及科斯号的冲突，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至少他不是这地方唯一的卓尔；他看见一名带着纹身的黑暗精灵走在其他船员旁边。
崔斯特用森林绿的斗篷盖住头，拉低兜帽。他用斗篷裹住全身，藏起他引人注目的双刀。
他低着头走到人群中间，双眼来回扫视。
不只一人正好奇地盯着他，其中一个转身对他的同伴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的同伴立即跑走了。跑去召集人手了。此地不宜久留。
崔斯特摇了摇头，甩开这个想法，将注意力集中在黛莉雅身上。他提醒自己，黛莉雅需要他留在这儿，需要他迅速行动。他加快步伐走向前方，打量着一张张人脸。
贝涅戈。
他一手端了杯麦酒，一手拿着条吃了一半的面包，似乎是独自一人。崔斯特迅速环视四周，展开了行动。他从贝涅戈前面约有十步的地方横穿而过，短暂地向他投去一瞥，确认他也同样注意到了自己。
但只有那一瞬。
他不想让杀手确信那就是他。他只想留下线索作为诱饵。
他穿过狭窄的街道，从两间酒馆之间钻进一条漆黑的小巷，一离开对方的视野，他立即拔腿飞奔。然后他停下脚步，从某座建筑的侧面爬上屋顶。他沿着小巷的方向匍匐前行，留意着下方的动静。
几拍心跳之后，贝涅戈转进小巷。麦酒和面包已经消失了，武器出现在他手里。科斯号的杀手小心翼翼地走进小巷，走出二十步后，他转到一座建筑后方，那儿有另一条较短的小巷，小巷尽头是一条安静得多的街道。
男人站在一堵墙边，目光左右逡巡。崔斯特落在他身后，他摘掉了兜帽，斗篷在身后扬起。
贝涅戈转过身来，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长剑刺向卓尔腰间。
一把弯刀干脆利落地挑开了长剑，但就在贝涅戈撤回长剑的同时，卓尔发起猛攻，两把弯刀双双高举到面前，他手腕交叠，弯刀以雷霆之势直劈而下。
贝涅戈退向后方，长剑横在身前进行格挡，另一只手臂护在身侧，手里握着他宝贵的匕首。
崔斯特当然也注意到了那把匕首，因此他加紧攻势，弯刀在贝涅戈的长剑上敲出一串稳定的节奏。他找到了一个破绽，闪光巧妙地将长剑打到一旁，冰亡趁虚而入，刺向贝涅戈的肩膀。
但崔斯特并未一刺到底。他稍稍改变了冰亡的角度，让贝涅戈用长剑挡住了这一击。
崔斯特冲上前去，动作十分鲁莽。贝涅戈躲到一旁，他从他身边冲了过去，狠狠撞在小巷的墙上。
明显是看到了胜利的机会，贝涅戈怒吼一声，另一只手趁机突刺。但他的怒吼很快变成了惊呼：崔斯特反手挥出弯刀，不仅拦住了这一击，还在贝涅戈的小臂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伤口。
杀手大叫一声，匕首飞了出去。
贝涅戈转身向右跳开，他的左手长剑挥向身后，试图挡住卓尔攻击。
但卓尔放低双刀，攻向下盘，贝涅戈不得不高高跳起，以免被砍掉双脚。他在落地的时候失去了平衡，只能扑向墙壁找回重心，但转身的动作让他的速度变慢了。
在魔法护踝的帮助下，崔斯特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冲过他身边，冲到第一条小巷的另一端，堵住了出口。
贝涅戈找回重心，他在面前防御性地挥舞着长剑，手上的手臂藏在长剑下方。他立即开始后退，视线也飘向身后。
“我的豹子在外面。”崔斯特警告道——一句谎言。关海法早已筋疲力尽，他不敢将她召回到主物质位面上。“如果你尝试逃跑，她会把你撕成碎片。”
“我是科斯船长的副官。”贝涅戈说，“如果你杀了我——”
“他们就会杀了我？”崔斯特嘲讽道，“他们现在不就已经想杀了我吗，贝涅戈？”
“之后还会更想！”杀手说道。一阵喧闹从身后的街道上传来，似乎让他找回了些许自信。
崔斯特也听见了喧闹声。他唤醒了他与生俱来的力量——魔索布莱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丝影响——在他和街道之间的小巷中间召唤出了一个黑暗结界。
“科斯号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崔斯特收起双刀。“如果我想杀了你，你已经死了。”他说，“你在格挡我的劈砍时露出了破绽。别否认，因为你自己也发现了这个破绽，试图调整格挡的姿势。你之所以成功挡住了，完全是因为我让你那么做。”
贝涅戈试图回答，却说不出话来。
“黛莉雅中了毒，”崔斯特继续说道，“我需要珠宝店陷阱的解药。立即就要，不然她有性命之忧。我现在去商店等你。”他身后的街道上传来一声怒吼，于是他爬上了一面墙。“拿着解药来找我。”
“我为什么要——”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统领船长。”崔斯特说道，他已经爬到了屋顶旁边，“你需要盟友。”
“你让我把你和黛莉雅当成盟友？”贝涅戈难以置信地问道，但崔斯特已经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却没有离开小巷。他找到了另一个地方，继续观察着贝涅戈的情况。
一群海盗终于穿过黑暗结界，冲进小巷。贝涅戈捡起匕首，望向他的同伴。他一脸厌恶的摇了摇头，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
酿药师本灼热的小刀深深切开了黛莉雅的脚，半昏迷的黛莉雅剧烈抽搐，压着她的女农夫差点儿被她的膝盖打到脸。
“哈，真要命，”她说，伤口里流出白绿色的脓液，“蛇毒？”
“对，我们都知道它的厉害。”
“那她死定了。”
“应该已经死了才对，还好她中毒不深。”酿造师本回答。他又割了一条口子，在黛莉雅的脚上割出一个X 形。更多脓液流了出来。“而且她很坚强。”
黛莉雅叫出声来，可能是因为疼痛，却并不是因为脚上的刀伤——他们对此心知肚明。她又一次迷失在热梦之中，那些梦境显然并不美好。
酿造师本摸上黛莉雅的大腿，拉紧他捆在那儿的活结。“我要砍掉她的腿，”他说，“至少也砍掉她的脚。但我觉得她活不过这么大的伤。”
“反正她也死定了。”女人回答。她望向他带过来的宽刃斧和锯齿长刀。
“如果科斯船长知道……”贝涅戈边说边向崔斯特伸出了手。
崔斯特接过药瓶。“等我和黛莉雅回来向他效忠的时候，他会感谢你的。”他替贝涅戈说完。“我的意思是，如果到时候他还是统领船长的话。”卓尔添道，显然在暗示他相信贝涅戈会找到取而代之的方法。
听到这些话从他自己嘴里冒出来，崔斯特不得不竭尽全力掩饰他的惊讶。尽管生长于魔索布莱，崔斯特从来都不是说谎的好手，对阴影和谋杀更是鲜有涉足。如果是在从前，他会和贝涅戈这种人达成这种协议吗？如果是在从前，他会考虑和路斯坎的任何一名统领船长结盟吗？但现在，崔斯特并不只是为了换取解药而提议结盟，实际上，他真心认为他们和科斯或贝涅戈结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个结盟为他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他拿到了解药！
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传出一声高喊。
“莱丝诺号发现你了。”贝涅戈警告道。
“科斯号呢？”
“可能也发现了，但我可以阻止它们。”贝涅戈回答，“面对莱丝诺号的怒火，我可帮不了你什么。”
崔斯特吹响挂在项链上的哨子，安达哈跳过次元间的夹缝，迈着大步向他跑来。崔斯特示意独角兽从他身边跑过，跑向前方。
“再会了，贝涅戈。”卓尔说道，抓住安达哈飞舞的鬃毛跳到它背上，“如果这真的是解药，你就成了我的朋友。如果它不是，那就记住，我的双刀必然会插进你的心脏。”
说完，崔斯特·杜垩登飞驰而去，安达哈穿过商业区，马蹄在鹅卵石上踏出清脆的声响。屋顶上传来一声高喊，崔斯特驱使独角兽猛然转进一条小巷。独角兽躲开一个板条箱，又跳过另一个板条箱，在撞上石堆的前一刻突然转向一边。
安达哈全力飞奔，钻出小巷跑上另一条街道。喊叫声此起彼伏，黑洞洞的窗口后方出现一张张人脸。崔斯特听见敌人的呼喊从沿途的屋顶上的一路传来，他们显然在追踪他的位置，试图让弓箭手做好准备，或是布置其它埋伏。
崔斯特驱使安达哈再次转向，然后是第三次，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一条又一条小巷。他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取出陶玛里，将一根箭矢搭上它的魔法弓弦。
前方屋顶上闪动的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崔斯特弯弓瞄准。他用双腿夹紧独角兽的两肋，稳住身形，射出一只又一只的箭矢。闪电箭组成箭雨，飞向屋顶正面，在木板和瓦片上炸出无数窟窿。绚丽的火花照亮了夜空。
崔斯特弯腰压住安达哈强有力的脖子，在独角兽耳边轻声说出鼓励的话语。他知道敌人正从四面八方向他靠近，企图迫使他停下脚步。他知道如果他停下了，黛莉雅将难逃一死。
但他并不害怕。他丝毫不担心他无法及时赶到，丝毫不担心他被海盗们成功阻止。他不愿相信这点，不愿为此而感到恐惧。不是在现在，不是在这种……
狂喜之中。
就是这个词，唯一合适的词。他还活着，他的每个感官都臻至完美，一举一动都出自于战士的直觉。
狂喜。不留给他恐惧或疑惑的时间。
安达哈发出鼻息，仿佛感觉到了崔斯特的想法。他加快速度，沿着崔斯特选定的线路在街道和小巷的迷宫中穿行，带着卓尔跑向城门。
一支箭从旁边射来，给安达哈留下一道擦伤。崔斯特用闪电箭还击，闪电暴露了射手的位置，他立即逃之夭夭。
一名高大的海盗从另一侧的房门里冲了出来，手中的长矛对准了向他迅速靠近的独角兽。
崔斯特一箭将他抛回到门板后方，而他甚至还没能抬起手臂。
独角兽带着骑手冲下斜坡，然后猛然转向，跑上一条直通西侧城门的街道。陶玛里射出一根又一根箭矢，一道道银线刺破夜空，或是射向塔楼的高墙，或是射向守卫脚下的鹅卵石地面。他们双目圆睁，大叫着发出警告，呼唤帮手。
崔斯特不断射箭，箭矢在石头和木材上留下一串串电弧和一片片火光。他没再射中任何守卫——杀死他们本来就不是他的目标。他迫使他们跑来跑去，一会儿俯身躲闪，一会儿叫人帮忙。混乱而惊慌的局面让他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甚至没来得及关上大门。
安达哈一刻不停地沿路飞奔，终于，一名守卫回过神来，跑向一扇大门。
崔斯特的闪电箭在他面前不足一指的地方插进门板。木屑四散飞溅，他尖叫着退开了。
安达哈冲进城外的夜色之中，跑向远方。
他们继续前进，夜风吹拂着崔斯特白色的头发，他感到自由而充满活力。黛莉雅会活下来的——他就是知道，他内心之中的每一个角落都确信不疑。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离别，他无法再承受更多伤害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不！他拒绝接受那种可能。他自由了，骑着强大的魔法坐骑穿过冰冷的夜风。他活了下来，作为一个战士，一个窃贼。他溜进路斯坎对他充满敌意的核心地带，从敌人手里拿到了可以为黛莉雅解开困境的钥匙。
“哦，安达哈！”他叫道，向空中高高射出一箭，银光滋滋作响，就像他雀跃的心脏。
他让铃铛奏响乐曲。
狂喜。
他们马不停蹄地跑了好几个小时，跑回远方的农场。终于，一根孤零零的蜡烛映入视野，他帮它当成黛莉雅还活着的希望。他让安达哈停下脚步，用舞蹈般的动作从独角兽背上翻了下来。
就在这时，农舍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
他僵住了。他的世界轰然崩塌，他轻松喜悦的心情、他不可战胜的强大，突然都变成了一个残酷的笑话。他究竟是不可战胜还是身背诅咒，这似乎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至少在那一晚，在那一刻，在黛丽雅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无法决定。
那声尖叫——那一定黛莉雅的尖叫——让他清晰地回想起了他自己在许多年前发出的尖叫。他醒过来，看见躺在身边的妻子已经浑身冰冷。他的朋友也在尖叫，在走廊里为了另一个逝去的灵魂尖叫。
崔斯特拔出双刀冲进大门。
女人缩在角落里，双手捂在嘴上，堵住她最后的几声尖叫。
黛莉雅在床上半坐半跪，她大汗淋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栽倒在地。她拿着折成三节棍的柯扎之针，一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有如一枚钟摆。
崔斯特望向黛莉雅身前的地面，那里躺着一把锯齿刀。目光扫过，他看见一个男人面朝下趴在地上。
“她杀了他！”女人叫道。
“他要砍掉我的脚！”黛莉雅叫了回来，声音里蕴含着令人惊讶的力量。
崔斯特跑向地上的男人。卓尔刚一摸上他的肩膀，他就立即呻吟起来。“他还活着。”崔斯特将酿药师本轻轻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
“等我一下，我找回平衡后就立即纠正这个错误。”黛莉雅说。
崔斯特愤怒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女人来到他身边。她远远绕开黛莉雅，跪到她受伤的朋友身旁。
酿造师本睁开双眼，摇了摇头。
“这下可要留疤了。”他说，揉着头上的大包。
黛莉雅陷入昏迷，跌回到床上，脑袋撞上墙壁。
崔斯特和女农夫扶着酿药师本站起身来。
“我还以为她快死了。”本解释道，“她很可能的确快死了。我们必须把那只脚锯掉，但我无法靠近她，除非她被捆起来！”
崔斯特掏出小瓶。他冲到黛莉雅身边，扶住她的头。
“杀了他。”黛莉雅轻声说道，睁开了一只眼。
“喝。”崔斯特说。他知道贝涅戈可能会骗他，他给他的可能只是另一瓶毒药。
但他没时间改变主意了。
刚一喝完，黛莉雅立即开始咳嗽，浑身颤抖。她猛地从崔斯特怀中挣开，扑到一边，贴着床沿呕吐起来。
崔斯特凑过去试图扶住她。
“你干了什么？”女人问道。
“解药。”崔特想要解释，但他思绪一片混乱，不知道他是不是刚刚加速了情人的死亡。
“对，那是预期的反应。”酿药师本说道，“它正在清除毒素，就是不怎么雅观。”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捡起长刀，但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发现崔斯特正在狠狠瞪着他。
酿药师本把刀到扔回到了地上。
“我刚刚意识到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几天之后，崔斯特对那个女农夫说道。他们正站在门外。这是他自从拿回解药后第一次离开黛莉雅。精灵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了，她退了烧，肿胀的脚也开始恢复原状。
“梅格。”她回答。
“梅格？”
“只有梅格。曾经有人在乎的时候，我除了名字还有别的。现在我是梅格，只有梅格。孩子们的妈。没别的了。”
“我欠你太多了。”崔斯特说。
“你欠我一块干净的地板，毫无疑问！”梅格悲伤地笑了起来。
崔斯特向她露出微笑：“你的慷慨……”
“我干了任何人都会干，都应该干的事，或者说，曾经住在路斯坎周围的人都会这么干。”梅格回答，声音尖锐。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向你和酿药师本表达我的感谢。”
“我不要求你的回报，我只希望你能快点儿离开我家，再也不要回来。”
女人冰冷的语气令崔斯特大吃一惊。他以为他们已经在停留期间和她建立起了某种羁绊。很显然，他错了。
“至少是柴火。”崔斯特说，“或者我可以为你捉只野猪作为大餐。”
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他露出微笑，以为她被成功诱惑了。
她的脸变得像岩石般冰冷。“带上你的精灵女伴快走。”梅格冷冷说道，“她今天已经可以上路了，所以你们立即就走，你们两个都是，永远不要回来。”
“因为人们会讨论，统领船长会听见。”黛莉雅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她迈着稳得令人惊讶的步伐走出门来。
崔斯特望向梅格，她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把你的坐骑叫出来吧。”梅格说，“你们还要赶路。”
转身走过黛莉雅身边，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崔斯特凝视着她，甚至想要追上她。但黛莉雅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回原地。
“召唤安达哈。”她轻声说道，“这是最好的做法。”
“他们救了你。”
“你救了我。”
“是他们——他们给了我们极大的帮助！”
“他们想要砍掉我的脚。”
“只是为了保住你性命。”
“还不如死。”
她的话深深击中了崔斯特，因为他知道她是认真的。他想要斥责她，想要告诉她再也别说那种话。
但接着，他想起了他在午夜的狂奔，想起了他的狂喜，他的自信，想起了那种充满控制力的感觉，想起了冒险带给他的纯粹乐趣——而他不在乎那其中有何风险。崔斯特·杜垩登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了。
他吹响召唤安达哈的哨子，让铃铛奏响乐曲，冲上通往南方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