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他并不喜欢沉湎于过去，也很少会被往事占据思绪，因为那些往事不值得他回忆。然而，就在无冬城外的这个下午，灰色皮肤的小个子人类杀手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令他倍感怪异的情绪之中。
“阿提密斯·恩崔立。”他反复轻喃。曾几何时，这还是一个能在卡林杉——在南方的绝大多数城市里——引发恐慌的名字。仅仅是这个名字本身，就能让他在战斗中获得极大优势，它所承载的名声总能令他的对手心惊胆寒。雇主会向他支付额外的金币，因为他们知道他是同道中的佼佼者，因为他们担心会激怒了他。
这些转念令恩崔立的脸上露出一个罕见的微笑。激怒他？“愤怒”代表着更高程度的焦躁，代表着某种近乎疯狂的个人状态。
阿提密斯·恩崔立真的愤怒吗？
或者说，他有任何一刻不曾愤怒吗？
回首过去，恩崔立记起了那一刻。那一刻，他越过了愤怒的边界，几近疯狂。他依然记得那个男人的名字，因诺切克大主教，因为这几个字对他而言仿佛不仅仅是一个名字那么简单。正是这个名号，这个男人，这个名为因诺切克的存在，为阿提密斯·恩崔立心中的无尽怒火赋予了形体和灵魂。在他杀死因诺切克之后，在他和他的同伴烧毁了那个邪恶之徒的教堂后的短暂时光里，恩崔立感受到了一丝自由的滋味。
在那自由的片刻，站在一处俯瞰着曼农，俯瞰着守护者神殿余烬残骸的悬崖上，阿提密斯·恩崔立终于回顾了他自己，回顾了他的一生和他的怒火，并终于摆脱了它们。
短暂地。
他想起格斯特克，被他放过的牧师。他命令那个牧师遵照教义生活行善，而不是像费伦大地上的很多其他牧师那样用宗教掩盖自身的恶行。
在那之后，恩崔立又好几次回到重建后守护者神殿，发现格斯特克遵守了他的指示。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直得到来自恩崔立的仁慈。
他又是如何失去了那段时光？失去了那短暂的几年自由？他望向无冬城残破却依然难以攻克的城墙，在心中暗自发问。那一切对他而言像是转瞬即逝的过眼云烟。
却又如此迷人。
从赫佐·阿莱格尼的手中夺取自由的滋味又将如何呢？
恩崔立抛开那些记忆，无暇深思。崔斯特和黛莉雅正向阿莱格尼赶去。他必须在他们找到阿莱格尼之前想办法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远离此地，远离阿莱格尼。他无法隐藏他的期望，而这显然会让查戎之爪——也就是阿莱格尼——得知即将到来的敌人。
他驱使梦魇奔向无冬城。但才跑了几步，他再次拉起了缰绳。
他回想起查戎之爪和它的思想入侵——不，他意识到那并不是思维入侵，而是这把邪恶的长剑在被他持有的几年间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利爪对他的精神影响比起入侵更像是融合。它的融合如此微妙，恩崔立有时根本无法察觉来自它的监视。
他无法欺骗这把长剑，否认这点不啻于痴心妄想，就像他以为靠着身体反射不假思索地出击就可以伤到阿莱格尼一样。
得知无冬城居民将他梦寐以求的大桥用拜拉博斯的名字命名的那天，阿莱格尼曾在这座大桥上狠狠地折磨过他，令他躺在地上痛苦挣扎。恩崔立不假思索地向耐色领主发动攻击，以为自己的动作能快到令利爪来不及反应。
但他错了。利爪知道。他无法欺骗那把长剑。
现在，他再次走向无冬城，面对阿莱格尼，面对那把长剑。他肯定会暴露仍在途中的崔斯特和黛莉雅。
也许他已经这么做了。也许城市和森林间的距离并不能保护他免受长剑的入侵。
恩崔立无从得知真相——这正是最糟的地方。他调转他那匹来自炼狱的坐骑，跑向远离无冬城的方向。
崔斯特和黛莉雅悄声穿过清晨的森林，只有脚底碾过薄雪、落叶和树枝时的细碎声响偶尔宣告着他们的到来。地面凹凸不平，周围的灌木和落叶乔木生得毫无规律可言。他们将在正午时分抵达北侧的大道，然后骑上安达哈迅速前往无冬城——跑进城市的大门，跑上城市的街道。听起来鲁莽，却是他们接近赫佐·阿莱格尼的最佳机会。
尽管如此，这想法还是让崔斯特感到荒谬。除了一句“杀掉赫佐·阿莱格尼”，他和黛莉雅从未讨论过细节。他知道他们必须有所计划。如果恩崔立回到了阿莱格尼身边，那个战爵想必已经有所准备了。
两人又走了几百码，卓尔脖子后面的汗毛突然立了起来，战士的直觉警告他小心脚下。
森林一片寂静——在训练有素的崔斯特·杜垩登听来，未免太过安静了。黛莉雅也察觉到了异样。她好奇地望向崔斯特，却什么都没说。
卓尔示意她让到一旁，然后从肩头缓缓摘下陶玛里穿心弓。很可能只是一头熊，或是一只捕猎的猫。但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敌人随处可见，他不打算冒险。
他听见一声轻响，于是扫了黛莉雅一眼，看见她正小心翼翼地将长棍变成两根短棍，又将短棍折成两把连枷。她随手让两把连枷缓慢转动起来。
卓尔放低重心，眯起双眼，瞄准乔木和灌木之间的空隙。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但他并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
他将长弓缓缓抬到身前，另一手以令人难以察觉的动作挪向绑在背后的箭袋。
一丛高灌木动了起来，方向却和清晨的微风并不一致。有什么东西——什么人——晃动了它。
崔斯特停下动作，每一束肌肉都为接下来的行动做好了准备，只有双眼还在左右逡巡，审视着，等待着。
他不是唯一一个吓了一跳的人——在他身边，在他和黛莉雅中间，地面突然掀进半空，一道能量穿过灌木，穿过新雪，向四面八方喷涌而出，有如池塘中的涟漪。崔斯特和黛莉雅不可避免地被冲击波推向两边，来不及做出其它反应。
他们连滚带爬地躲开树木和石块，转瞬之间已经分开了二十步，崔斯特努力抓紧穿心弓，以免它挂在树枝上。魔法能量消散之后，敌人不顾一切地向他们冲来。
两个身着轻甲的阴魂战士——一个人类，一个提夫林——从离刚刚站稳的崔斯特不远的地方跳了出来。很显然，敌人精心策划了这场伏击，为之前的地动术选准了目标。他们端着长矛冲上前来，时而旋转突刺，时而用武器撑地踢出双腿，想要立即取走崔斯特的性命。
崔斯特本能射出一箭，或许能射死其中一人，但他拔出双刀，用绕圈格挡和防御反击迎上对方的攻势。几拍心跳之内，他意识到这两人并非寻常歹徒，甚至不是堕影界的寻常战士。他们的配合如此完美，就像他和恩崔立或黛莉雅的配合。
两个武僧拉开距离，似乎想从两侧展开夹击。崔斯特扭转肩膀，左手的弯刀横扫而过。人类武僧用长矛挡下了这一击，却被迫退回中央。他俯身侧翻，他的提夫林同伴立即高高跳起，跳过他退向另一侧，移动到崔斯特的左手边。与此同时，滚向崔斯特右侧的人类也重新站起身来，从他的右手边向他发动攻击。
提夫林的长矛几乎刺中了目标——直到最后一刻，横扫的弯刀才慌乱返回，反手挑开了对方的武器。
不仅如此，崔斯特还用上了他的魔法护踝——不是突然冲刺，而是明智地撤向后方。
比起崔斯特，拿着近战武器的黛莉雅对这场近身伏击还算有所准备，然而，又有两名战士从附近的灌木丛中突然现身，她差点儿就直接败在他们的配合完美的强大攻击之下。
一名体型巨大、身材肥硕的提夫林男性逼上前来。他身穿重甲，一边冲锋一边在头顶挥舞着一把巨人尺寸的连枷。他直奔黛莉雅而来，几乎没顾得上调整脚下的平衡。连枷将沿途的障碍物打得粉碎，转速却没受到丝毫影响。
一个高大强壮的女人从另一侧向她逼近，手里娴熟地挥着一把一掌半宽窄的巨剑。
黛莉雅前后扫视一番，思索对策。她立即意识到她根本无法抵挡提夫林的巨型连枷，只能利用速度的优势躲避他的雷霆之击。如果使用长棍，她倒是可以灵活行动；但对上长剑，长棍却并不好用。在面对手持长剑的敌人时，黛莉雅喜欢钻到挥舞的剑锋内侧，用连枷快速出击。
她的思路到此为止了。她除了随机应变之外别无选择，只能希望自己一边战斗一边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黛莉雅挥舞着连枷冲向那个女人，却在对方停住脚步时改变了方向。她俯身滚翻，借着滚翻的惯性向高大的提夫林发起冲锋，同时压低重心以躲开他高高挥舞的连枷。
高得奇怪——这个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只把它归因于好运，向阴魂的腹部和双腿发起狂风暴雨般的凶猛攻势。
她不明白提夫林为什么会在她头顶将两把连枷相互交叉——她轻松躲过了这一击，但就算她不躲，她也很可能不会被击中——直到她退向另一侧为止。两根坚韧的细丝横在她面前，勒住了她的胯部和小腿。
她看见一群毛茸茸的巨型蜘蛛——足有小马那么大——从左右两侧围住了她。
她不得不再次躲过提夫林愈发凶猛的攻击。这次，他压低连枷，迫使黛莉雅放低重心。
纯粹是出于不甘，精灵甩起手中的连枷。连枷打在提夫林巨型武器上，丝毫没能改变它前进的方向。
黛莉雅也没指望它能。等到旋转的连枷离开对手的武器时，她已经转过身来，左手迅速出击，旋转的棍头反复打上女战士的巨剑。打了三次，她才意识到她这根本算不上格挡，因为对方根本没打算击中她。
从女战士的挥剑角度来看，她更多是在限制黛莉雅的行动，而非结束她的性命。
明白这点之后，黛莉雅毫不意外地发现那群蜘蛛正向她所在的位置吐丝结网，在她周围布满蛛丝。她想要跳到一旁，蛛丝却狠狠扯住了她的腿。沉重的连枷自下而上挥过，试图截住她的去路，她不得不再次俯身躲避。
黛莉雅一边挥舞着连枷，让旋转的短棍不断相撞，一边向同伴呼救求援。突然之间，崔斯特看起来仿佛远在天边。
莱特西斯在附近的灌木丛中观察着战局。杰曼德和变形者守在莱特西斯身边，安博格里斯藏在他们前方，作为两队战士的替补。变形者刚一用震地法术将崔斯特和黛莉雅分开，莱特西斯就立即召唤出了他的宠物。
他确信他已经给黛莉雅造成了足够的束缚，博尔和恐怖完全可以趁机限制住她的行动。于是，莱特西斯用心灵感应命令蜘蛛改变攻击的角度。接下来的蛛丝瞄准了博尔身后的树木，将黛莉雅和崔斯特隔在战场的两侧。
“你用不着那么干。”变形者说道。
莱特西斯观察着另一侧的三人战场。尽管骄傲得近乎可笑，帕彼得和阿法弗恩菲尔依然是老练的战士。在某些圈子里，他们的特殊关系和他们协调一致的举止既是谈资也是传奇。他们单独看来已经十分强大，加起来更胜过三个同等水准的战士。
然而，眼前的卓尔游侠有着如雷贯耳的名声，即便是他响亮的名声仍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表现。他跳跃旋转，转向形势所需的任何方向，两把弯刀却始终角度精准、力度适中，不仅总能挡下敌人的攻击，还能迫使两名武僧之一俯身躲避。
“武僧不是他的对手。”莱特西斯反驳道。“我也没觉得他们能行，但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变形者向他保证。莱特斯特转头望向阴魂，看见变形者示意他回头观战。
黛莉雅的表现出乎莱特西斯的预料。连枷每次旋转，不是打在另一把连枷上，就是正中目标。尽管被蛛网缠住了双腿，她依然保持了足够的灵活性，不断击中博尔和他的同伴。只要他们略微后退，让她找到空隙，固执的精灵就设法从缠住她的几根蛛丝中多少挣脱出来一点儿。考虑到博尔的残忍名声和抓住一切机会屠杀取乐的品性，莱特西斯意识到这两名阴魂战士并不擅长应付眼下的局面。
莱特西斯命令蜘蛛转回到他们的首要目标上。他必须把麻烦的黛莉雅缠好——为了她自己。
尽管敌人来势汹汹，尽管他们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崔斯特并未忽视陷入困境的同伴。他看见了蜘蛛，也通过蛛丝上反射的阳光发现了隔在他和黛莉雅之间的障碍。但他认为他能轻而易举地斩断两个战场间的屏障。
一根长矛从右侧刺来，与此同时，人类武僧一跃而起，从左前方向他连环踢出两脚。
崔斯特向左摆胯，堪堪躲开长矛的突刺，然后反向扭转腰身，俯身转向右侧。他听见离脸不到一指的地方传来啪啪两声，武僧的连环飞踢错过了目标。
卓尔直起身来，两把弯刀挡住突刺的长矛。人类武僧再次跳进半空，这次，他将武器撑在离崔斯特更近的地面上，以便踢出更远的距离。
崔斯特没理他。他必须迅速脱离战斗，赶到黛莉雅身边。他双刃交叉，用左手的闪光架住长矛，拖着它从冰亡上滑过。不出所料，冰亡的钻石刀锋如他所愿地切进了木质长矛的边缘。
崔斯特抬起左臂，终于开始向右躲闪，但已经太迟了。武僧的踢踹重得令他吃惊。这个训练有素的战士体型如此纤细，攻击的力度却堪比食人魔！
不过，被武僧踢中时，崔斯特已经在顺势后退了，做好了被踢向右侧的准备。他果然飞向右侧，一路连滚带爬，尽可能快地远离两个敌人。与此同时，他灵巧地缩起右肩，左手伸向背后。
停止滚翻后，他已经扔掉了弯刀，单膝跪地望向他原本所在的位置。提夫林武僧握着坏掉的长矛紧追上前，但崔斯特并非任人宰割。
他是故意扔掉弯刀的。他从背后摘下弓箭，完全是靠着肌肉记忆，用训练、重演和计算了几百个小时的精准动作转过身来，跪立在地，一根箭搭在横向拉开的陶玛里穿心弓上，蓄势待发。
提夫林武僧跳进半空，却已经迟了。正如长弓的名字一般，一根闪电箭径直刺进武僧的前胸。巨大的冲力令他身体后仰，双脚直指崔斯特飞回来时的方向。他脸朝下扑倒在地，甚至都没能发出一声呻吟。
第二名武僧也跳了起来，跃过倒地不起的同伴向他扑来。以崔斯特的速度和能力，他或许可以再射出一箭，但也可能不行。他并未尝试。他冲向前方，从跳起的武僧身下冲了过去。身材矮小的人类迅速压低双腿。崔斯特猛地举起陶玛里，将武僧的双脚困在弓身和弓弦之间。卓尔用上全部力气狠狠一扯，武僧失去平衡倒向一边，陶玛里也从崔斯特手中松脱，跟着敌人飞了出去。
卓尔毫不犹豫地评估着现状。他的当务之急是赶到黛莉雅身边，于是他全速冲了过去，沿途抄起掉在地上的闪光和冰亡。
半空中的一道闪光向他发出警告。他以为那是蛛丝，于是挥刀就砍。
直到最后一刻，崔斯特才发现那道光芒边缘的植物似乎错了位，但他已经收不住手上的动作了。
他摔进了变形者的陷阱，重新出现在黛莉雅的另一侧的高台边缘，离她颇有一段距离。他设法站稳脚，转头观望，刚好看见一个高挑的女性阴魂正微笑着向他伸出双手。
从她伸出的拳头上——从她手指的一枚戒指上——一只虚幻得近乎透明的羊头钻了出来，破空而至。
崔斯特试图转身躲避，却仍被击中了身侧。他飞下悬崖，飞进半空。
“跟上去。杀了那个卓尔。”看见狂怒的阿法弗恩菲尔从他们身边冲过，杰曼德对安博格里斯说道。武僧略微放慢脚步，跳过隔在他和卓尔之间的条条蛛丝，跳过这道阻止他为同伴之死复仇的屏障。
矮人点了点头，冲向右侧崔斯特刚刚摔落的平台。
“我们还没能抓住她。”变形者说，向出黛莉雅点头示意。她的固执令人惊讶，尽管不断遇到蛛丝的阻拦，她还是设法让一条腿挣脱了束缚，在博尔和恐怖的攻击下腾挪闪避并加以还击。
“就这种佣兵你还同意分他们一整份？”变形者问道，她在某些单词上加重了语气，显得格外讥讽。
“博尔和恐怖接到的命令阻碍了他们的行动。”杰曼德厉声回答，“他们拿着致命的武器，有着用来杀人的战术，我们却甚至不准他们伤害到黛莉雅。”
“而她自己也十分强大。”莱特西斯添道。
“你向我保证过，只要把她和她的卓尔同伴分开，我们就能轻而易举地抓住他。”变形者提醒道，“我已经以专业水准照做了。”
莱特西斯望向杰曼德，后者翻了个白眼，然后向最近处的巨型蜘蛛点了点头。莱特西斯领会了他的意思，于是再接再厉，用心灵感应催促蜘蛛发起攻击。
烦躁的蜘蛛纷纷跺脚，更多蛛丝射向精灵战士。她一边躲闪，一边挥舞着她的金属连枷。
挥舞得近乎狂乱。莱特西斯注意到，她旋转的连枷往往远没能击中博尔和恐怖……却也不能算是完全落空。黛莉雅似乎总是让两把旋转的武器瞄准彼此，导致它们在每一次套路攻击中都撞到一起，撞出一片火花。
莱特西斯意识到，火花正随着每一击不断增加，仿佛某种不断积蓄的能量。
“聪明的女人。”他刚要开口，却又停住了——黛莉雅亮出了底牌。
博尔沉重的连枷再次挥到黛莉雅头顶，她猛然抬起武器。这一击本无法对沉重的锤头造成任何影响，但就在短棍击中目标的那一刻，一道闪电迸射而出，巨大的能量甚至超过了锤头挥舞时的惊人惯性。
锤头突然向上飞起，博尔大吃一惊，除了下意识地抓紧脱离掌控的武器之外，来不及做出其它反应。
他本该直接松开它的。锤头飞到锁链的尽头，被扯得调转方向，向下砸去。
莱特西斯睁大了双眼。博尔的脑袋猛地垂向前方，脸上全是困惑。魁梧的战士向一侧踉跄了一步，然后跌倒在地。连枷的手柄被他压在身下，锁链扯着他的脑袋转了半圈，令他脸朝下侧躺在地上。
锤头上的尖刺扎穿了他的颅骨，扎进了他的脑后。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但现在，时间却似乎变慢了。恐怖发出震惊而愤怒的尖叫，仿佛叫了很久很久。狂怒令她忘记了命令，她跳上前去，想要砍翻被缠住的黛莉雅。
黛莉雅努力转过身来，挡下来恐怖的第一击。但就在此时，更多蛛丝向她飞来，形成更多束缚和更多阻碍。她的一只胳膊被牢牢捆住，尽管她用另一只手出色地挡住了敌人的攻势，连枷里的能量却已经被消耗一空，她也无法再积攒新的能量了。
杰曼德大叫着让恐怖住手，愤怒的女人充耳不闻。
“阻止她！”莱特西斯对变形者叫道，后者抬起拳头，露出微笑。
恐怖从黛莉雅面前跳开，跳到飞旋的连枷的触及范围之外。黛莉雅将手甩到背后时，连枷被蛛网勾住了，导致她整个人都陷入一个狼狈的姿势。现在，她的两只手都被捆了起来，她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恐怖将巨剑高举过头，准备痛下杀手。
但恐怖奇怪地抽搐了一下，接着，一个鬼魂般的羊头出现在她身侧，撞得她向一旁飞了出去，飞出了好几步远。她刚一落地就下意识地重新冲上前来，甚至还想再给黛莉雅当头一剑，却踉跄着撞在树干上，长剑挂在了树枝上。
她倒向一侧，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蜘蛛！”变形者向莱特西斯叫道，后者惊讶地望向她，“蜘蛛！抓住她！”
他一如既往地优雅落地，甚至还设法保持住了平衡，连跑带跳地冲下陡峭的斜坡，多少卸掉了一些下坠的冲力。但他正下方是一棵长满了尖锐短枝的枯树。崔斯特落在沙石遍地的山麓上，初冬的小雪还没能让松软的沙土变得坚实。他手忙脚乱地转过身来，试图躲开那些致命的枯枝。
他一边转身面对山麓，一边压低重心，试图控制下坠的势头。身下的沙土簌簌滑落，他的腿插到了一段露出地面的树根下方。
惯性将他猛然甩向后方，他膝盖弯曲，狠狠撞上地面。他躺在原地，猛烈的撞击让他头晕眼花，几乎失去了意识。两把弯刀都脱手而出，他却完全没有感觉。他的腿被压在身下，弯曲的膝盖紧紧勾住树根，头下脚上的姿势更是令关节剧痛不已。
崔斯特摸索着意识的支点，寻找一份清明，试图抓住那个支点坚持下去。两个念头浮上水面：他陷入了麻烦，黛莉雅陷入了更棘手的麻烦。
后一个转念让他恢复了些许意识。腿上传来剧痛，他立即知道他别想轻易摆脱眼下的窘境。就算他真的能做到，他也要花费大量时间和大量精力才能做到那点。
他伸手摸向腰包，发现腰包已经敞开了，里面空无一物。他环视四周，然后仰头望向陡坡低处，看见了一个黑色的东西。
“关海法！”他叫道，“我需要你！”
安博格里斯只能祈祷杰曼德和莱特西斯没发现她在施法。她舞动手指，在恐怖身后召唤出一只透明的战锤，狠狠一击打穿了女人的头骨。一秒钟后，变形者的羊头也轰然而至，更高效地阻止了女战士的杀招。
至少武僧肯定没发现她背叛了他们。她追向阿法弗恩菲尔，感到些许安慰。阿法弗恩菲尔被狂怒蒙蔽了双眼，除了通向卓尔的那条直线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矮人无法反超他，甚至无法追上他。意识到这点，她略微放慢脚步，施展了第二个法术，轻声说出一个带着神术威能的“停”字。尽管又急又怒，阿法弗恩菲尔还是停了下来——只停了片刻，却足够安博格里斯追上他了。
“他死了！”武僧争辩。
“对对，我们不都会死吗？”安博格里斯回答。她抓住阿法弗恩菲尔的胳膊，以免他又冲到她前头去。
“快！”武僧催促道。
“镇静。”矮人反驳，“如果你想掉到那个黑家伙的脸上，那你就是在寻死！”
阿法弗恩菲尔试图甩开她，但安博格里斯的握力大得能让石巨人也为她骄傲。他们一同来到悬崖边，崔斯特就躺在下面，清晰可见，以窘迫的姿势倒挂在树根上。一团灰雾在他下方的一侧逐渐成型。
“快跑！”安博格里斯对武僧叫道，将他推向一旁。阿法弗恩菲尔想要表示反对，但安博格里斯用肩膀狠狠撞了他一下，两人双双冲下另一侧的山坡。这道山坡不像崔斯特所在的山坡那么陡，他们却还是不得不手忙脚乱地调整步伐，以免直接摔倒在地。
“快跑！”安博格里斯不断大叫。每当武僧想要反驳或放慢速度，矮人就举着小圆盾撞向他，迫使他继续移动。
又往山下跑了好几码，阿法弗恩菲尔终于抓住了身边的一棵树，逃离了矮人为他指定的路线。
安博格里斯小跑着停下脚步。
“你在干什么？”慌乱的武僧结结巴巴地向她叫道。
“保你的命！”她大叫着回答。
阿法弗恩菲尔怒吼一声，想要从她身边挤过去。
安博格里斯抬起碎颅者，一击打在武僧的脸上，打得他扑倒在地。“闭嘴，蠢货。要不是我想找个同伴，你现在已经入土了。相信我，你是那群人里我唯一还能忍受的一个。”
她粗暴地抓住晕头转向的武僧，提着他的领子将他扛在肩上跑进森林。
没了博尔和恐怖，莱特西斯的蜘蛛布下了更多屏障，一道道蛛丝在黛莉雅周围不断飞旋。她疯狂反抗，却还是被毫不留情地缠了个严严实实。一条胳膊被捆在身边，另一只手里的连枷也被黏在了蛛网上。
黛莉雅用尽全力——她的力气不可小觑——却既不能扯下蛛网上的连枷也不能抽出被捆住的手臂，更不能将双腿从一层层的蛛网里挣脱出来。
“干得好。”杰曼德说道，拿着长剑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就在他快要走到黛莉雅面前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从恐怖撞上的那棵树上跳了下来。这个灵活的战士落地后再次一跃而起，跳到了莱特西斯的一只蜘蛛身上。他狠狠扑向小马般大小的蜘蛛，剑尖朝下，长剑精准地刺穿了蜘蛛鼓起的眼。八条腿的怪物抽搐着发出尖叫，长剑周围涌出脓液。很快，它就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杰曼德望向那个新来的战士。在他身后，痛失爱宠的莱特西斯发出抗议的怒吼。
新来者是个矮小却矫健的男人。他抽出长剑，向杰曼德攻来。长剑上滴着脓液，一把较小的短刀握在他左手之中。
杰曼德并不是那种只会躲在树丛里的懦弱指挥官。这名以剑术著称的阴魂遭遇过无数场战斗，从未退缩。他抬起制作精良的银色长剑敬了个礼，迎上他的敌人。
“这么说，你是黛莉雅的同伴？”他靠近对方，一边在面前挥舞着长剑一边问道。
“不。”矮小的男人简短回答。长剑挥来，将杰曼德的第一击用力挡到一边。
杰曼德灵巧地翻转剑身，将武器抽回来，重新调整角度，然后径直出击——却被反手挥过的短刀无害地挡开了。
当然，杰曼德早已料到了这一击，他的反应又快又猛——回撤并突刺，然后再次回撤，挑起的长剑沿对角线挥向下方。他没打算真正出击，也没试图拉近距离。他只想熟悉一下这个意料之外的陌生对手而已。
“那你还跳出来帮她？”阴魂问道。
“我讨厌蜘蛛。”
“你对精灵女人感觉如何？”杰曼德微微一笑——却在对方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势下消失了。他飞快移动着脚步，双剑旋转突刺，舞出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影。
他很快发现他竟然完全落于下风！杰曼德奋力挥舞着锋利的长剑，疯狂调整步伐。在堕影界的不少地盘上，这名来自卡瓦斯讨债者的战士都可以说是大名鼎鼎。他身材高瘦，拿着一把轻盈细长、闪烁着魔法光芒的秘银剑，动作快得令人震惊。因为他杰出的战斗技巧，也因为他的组织能力和领导才能，杰曼德从一众佣兵中脱颖而出，迅速向上攀升——特别是在他刚入行的时候。
现在，他不得不用动他的全部技巧和所有才能以抵挡敌人的快速攻势。他无暇回味事态的发展，也无暇观察面前的敌人，但一个念头还是冒了出来。
“你是阿莱格尼的人！”他在金属相接的间隙中大叫。说出这些话的同时，他意识到他已经猜中了真相；这个男人的肤色和名声早已众人皆知了。
阿提密斯·恩崔立甚至没有回以微笑。他继续保持着滴水不漏的逼人攻势，杰曼德左支右拙。
莱特西斯正要命令剩下的蜘蛛向新来的敌人抛出蛛网，但就在这时，他和变形者都都听见了杰曼德的话——这名突然加入战斗的战士是阿莱格尼的手下。
两人面面相觑，莱特西斯用力咽了口唾沫。
“我们违背了一名耐色领主的愿望？”变形者喘息着轻声说道。
她不得不等下再寻找答案了：身边传来一声属于猫科动物的低沉咆哮。
变形者望向莱特西斯身后，不禁睁大了双眼。看见她的反应，莱特西斯也跟着转过头去。一只巨大的黑豹站在卓尔跌落的高台上——一只正要向他们发动攻击的黑豹。
“关海法！”黛莉雅叫道，她的声音在坚固的蛛网中听来模糊不清。
莱特西斯的目光从大猫转向黛莉雅，又转向杰曼德和阿莱格尼的手下，最后落回到变形者身上，而她正在摇头。
“我等着拿到我的全部报酬。”说完，她匆匆闪进阴影——闪回她的故乡。
莱特西斯再次环顾四周。他的佣兵同伴已经死了三个，他能从黛莉雅身上赚到的赏金也就相应变多了。但现在，当他不得不在生命和金钱做出选择的时候，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贪婪的诱惑会让他付出什么代价。
他让剩下的蜘蛛去干扰大猫，实际上却并未期待它能阻止那只强大的野兽。
他再次望向黛莉雅。她被裹在蛛网里，随时可以交货。
就差一点儿了。
但不是现在，莱特西斯知道。他只能庆幸他已经掌握了影跃的技巧。
“阿莱格尼的人！”杰曼德再次叫道，勉强躲开对方的长剑。这一击径直穿过他的防御，差点儿就刺中了他的臀部。
“你说个不停，好像你真的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一样。”恩崔立讥讽道。
“我知道阿莱格尼！”
“你只知道他想让你知道的东西。”长剑挥过，将杰曼德格挡的武器挡到一旁。小个子杀手欺身上前，转过半圈挥出短刀，在杰曼德试图反击的时候反手一刺，几乎扎中了他的脸。
“我受雇于艾弗昂！”杰曼德争辩道，试图不表现出恐惧——看见阿莱格尼的头号战士面露微笑，他知道自己没能成功。
“我也受雇于艾弗昂。”他的对手说，“来杀你。”
杰曼德目瞪口呆，竟忘了退到对方的触及范围之外。
“他爱上了黛莉雅。”说着，恩崔立跳上前来，飞旋的长剑舞出一串狂乱的招式，杰曼德竭尽全力才招架下来。
小个子男人抛起短刀——并未抛向杰曼德，而是抛进面前的空中，杰曼德完全可以将它打下来。阴魂战士差点儿就这么做了，却终于意识到了这一招的真实目的，急忙改变策略，防御对方刺来的长剑。
他应该防御别的东西才对，但他根本意识不到这点。因为恩崔立再次转身，如他所料地刺出了长剑。但杰曼德很快发现，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掩盖他空出来的那只手的动作。那只手摸向腰带扣，然后突然伸向前方。
一开始，杰曼德以为他被一拳击中了前胸。他一边挥剑防御，一边踉跄着退了几步。直到看见恩崔立并未追击，他才注意到那个小个子男人脸上得意的笑容。他明白了，低头望向胸前，看见了一把小刀的刀柄。
他试着说话，却发现他的肺已经不能为他提供空气了。
杰曼德在眩晕和窒息感中拼命挣扎。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疼。他站稳脚跟，准备继续应战，然而，当他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开，重新望向敌人的时候，他看见短刀重新出现在了那个小个子男人手里。他在短刀落地之前就接住它了吗？——现在，他手臂弯曲，正准备再次投掷。
杰曼德想要蜷起身，缩成一个更小的目标，同时抬剑格挡。
恩崔立挥出手。杰曼德一躲——再一躲。躲过了两次假动作。
每动一下他都更加眩晕，杰曼德告诉自己现在是时候逃跑了。和其他人一样，他开始影跃，准备回到另一个世界，回到堕影界。
但影跃需要专注，而这次，恩崔立不再使用假动作了。
杰曼德感到短刀插进前胸，扎在之前小刀旁边。他看见那个男人向他走来，而他开始感到麻木。接着，一团灰色的雾气蒙住了他的视野。
一时之间，杰曼德以为他已经进入了堕影界。感觉很像，面前的景象也很像。
随着一道刺眼的光，他停止了这个念头——停止了一切念头。一把长剑劈开了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