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她知道有人正在跟踪她。她一直以为这是她的幻觉，因为真切的恐惧而产生的幻觉——她担心自己在刚特格瑞姆招惹了某些强大的敌人，这些怒火中烧的强敌不愿轻易饶过她的性命。
可他们又是怎么发现她的？他们难道不该认为她已经死在那座古老的矮人城市里面了吗？
席洛拉应该认为那些被她留在身后的阿斯莫德信徒都已经死了。但接着，黛莉雅抬起手来，捏住了她依然佩戴在身上的胸针。这枚胸针赋予了她些许控制不死生物的能力，却也将她和萨斯·塔姆联系在了一起。她大惊失色，一把将胸针从衬衫上扯了下来，扔进了她途经的下一个下水道开口里。
她在城中蜿蜒蛇形，利用每一条可以利用的小巷，甚至还跳到屋顶上方全速飞奔。然而不久后，她因为疲惫而放慢了步伐，发觉他们依然在跟踪她。
黛莉雅转过下一个小巷，决定沿路折回，好好看一眼她的跟踪者。一道木质篱墙挡在小巷尽头，但黛莉雅知道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翻墙而过。她走到离墙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正要加快步伐向上跃起，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提夫林——从一堆木条箱后面现身，挡住了她的去路。
“姐妹黛莉雅。”某个人叫道，“你为什么要跑？”
精灵回头望去，毫不惊讶地看见另外三名魁梧的半恶魔正沿着小巷向她逼近。他们都穿着路斯坎人的经典服饰，但她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那声“姐妹”的称呼更是确定了她的猜测。
席洛拉展开追捕的速度不可小觑。
黛莉雅站直身体，担忧的神情被一脸愉悦所取代。这就是她的处世之道。如果没有逃跑的机会，她至少还有战斗的乐趣可以享受。
她将长棍折成八呎长的三节棍，横在身前，两端二呎长的短棍垂向地面。
没有任何信徒走向她，也没有一个人摆出防御的架势。他们甚至都没有拔出武器。这令精灵感到十分不安。
他们又知道些什么？
“你还要在这条歧途上继续走下去？”当黛莉雅转头望向身后的三名阿斯莫德信徒时，一个女性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黛莉雅回过身，看见席洛拉站在两个提夫林中间。她身着红色的低叉长袍，高耸的硬领环绕在她光光的头颅后方，一如既往地高贵而美艳。“你要让失败变成背叛？我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蠢。”
黛莉雅花了些时间来理解这番话，不确定该如何回答。
“荣耀降临之时，黛莉雅一败涂地。”席洛拉解释道，“你以为，我们——作为萨斯·塔姆更加称职的仆役——会因为我们傲慢粗鲁的年轻姐妹未能启动恐怖环域而感到惊诧吗？你以为，我们——我——会期待你能完成任何事吗？因此，我插手其中，确保萨斯·塔姆不会感到失望。无论如何，你在寻找本初火元素上还是做了许多不错的工作，尽管后来你——”
“后来你试图杀了我。”黛莉雅打断了她。
席洛拉耸了耸肩膀。“你有了那么强大的盟友，有了那个矮人和他的黑暗精灵老大，我无法相信你会和我们一同行动。你没给我留下多少选择，甚至还试图阻止已经完成的事。”
“而现在你来取我性命了。”黛莉雅并未询问，而是直接陈述。她蓝色的妙目中闪烁着兴奋之情，“你是打算又一次躲在你的狂信徒跟班身后呢？还是说，这次你要亲自上场？”
“如果我能决定，你早就已经死了。”席洛拉回答，将某个东西扔到黛莉雅的脚边。精灵战士做好战斗的准备，闪到一边，以为会有一个火球或其他灾难爆发开来。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仔细看了看席洛拉扔过来的东西，认出那不过她刚刚丢弃的胸针而已。
“我们的主人认为你还拥有潜在的价值。”席洛拉说，“他命令我将你收入麾下，作为我的仆人。”
“绝不！”
席洛拉竖起一只手指。“你有机会活下去，黛莉雅，然后再一次为巫妖之主效力尽忠。或许你甚至能够重获他的垂青，让我都对你刮目相看。不然你就只有一死。你打算如此轻易地放弃生命吗？”
一时之间，黛莉雅思索着对方的提议。她知道席洛拉绝对会让她活得苦不堪言，但至少她还有机会。
“来吧。”席洛拉说道，“再想想。白热化的战斗已经在南方展开。至少是和耐色瑞尔人的战斗。你会享受屠杀影民的乐趣，不是吗？”
黛莉雅感到反抗的情绪离她而去，如此彻底，以至于她不由怀疑席洛拉在她身上施放了某种魔法。但她的担忧转瞬即逝，因为她知道自己决心动摇的原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耐色瑞尔人更令她憎恨的东西呢？
她望向席洛拉，却并不信任这个塞尔人。
“亲爱的，如果我想让你死，你早已经死了。”面对她怀疑的神色，席洛拉答道，“我本能在这个小巷中布满致命的法术，或是凶残的阿斯莫德信徒。”她伸出手来。“我们要去往南方，去和耐色瑞尔人交战。我会将你视为我的副官之一，只要你战斗出色，我就不会找你的麻烦。”
“我该相信席洛拉·萨尔穆吗？”
“绝不。但我为萨斯·塔姆效力，而他对你还怀有希望。凶兽出笼之时，造成灾难的成就归功于我，理所应当。你起了配角的作用——一个收集信息的探子，在关键时刻遭遇了惨败。但你还年轻，每杀死一个耐色瑞尔人，你都在不断赎清你的罪孽。”
黛莉雅让末端的短棍停止转动，重新把它拼接成一把四呎长的手杖。她俯身捡起胸针，将它拿到面前审视了片刻，然后再次别回到她的衬衫上。
木墙的另一侧，灰影拜拉博斯听见了每一个字。对话本身已经分量十足，但其中提及卓尔和矮人的部分格外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和这个名为黛莉雅的精灵战士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尽管他去了一趟地下城，见到封有阿克莱姆·格里斯灵魂的命匣并与之交谈了一番，他在路斯坎的短暂停留中依然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还无法将这些碎片拼到一起，但他觉得它们足以取悦卑鄙的阿莱格尼。
不久，他已经回到了路上，骑着不知疲倦的梦魇向南方策马狂奔。随着每一步，他都目光都不曾离开西南方的那道烟柱，它袅袅升进晚夏时节清澄如洗的天空。
数里之外，和拜拉博斯平行的路上，骑着魔法坐骑的崔斯特·杜垩登也在望向同一道烟柱。烟柱出现之后的第一个下午，他在他们的前一处落脚地告别了布鲁诺。那是一个小村庄，他们在那儿用工作换取食物和栖身之处。
安达哈大步疾奔，轻而易举地过林地和丘陵，马铠上的铃铛随之叮叮作响，崔斯特享受着来自乐曲的欢悦。
对卓尔和他的矮人朋友来说，这个夏天艰苦而令人沮丧。一个又一个的死路接踵而至，连续不断的失望慢慢消磨了布鲁诺的斗志。崔斯特再次看到了那个曾经的国王，怀念着他粗犷而刚强的朋友潘特。但布鲁诺绝不会承认这种事。
崔斯特心中的躁动也与日俱增，但他很好地对布鲁诺隐瞒住了这一点。他又能花费多少时间在洞穴中寻找一座矮人古国的蛛丝马迹？他对布鲁诺的感情绝不亚于他对任何一名挚友的热爱，可长久以来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互陪伴。几天之前，他们达成了暂别的协议。
卓尔策马狂奔，终于找到一条商道。如今，劫匪马贼在峭岩丘的荒野上肆虐横行，沿着路边前行才足够谨慎，但崔斯特并未这么做。
他没有堂而皇之地这么想，也并不承认自己的想法，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遇到劫匪更令崔斯特感到开心的事了——最好还是一群劫匪。他的双刃在刀鞘中闲置得太久，陶玛里穿心弓在他背后闲置得太久。
他向冒烟的地方骑了过去，希望烟柱代表了骚乱，代表了即将发生或是已经展开的战斗。
只要还有值得交手的敌人……
他继续南行，并未径直奔向烟柱。他对这片地区了如指掌，发现烟雾是从侯特瑙山上腾起的——峭岩丘中唯一高到可以被称之为山脉的高地之一。侯特瑙山有两座山峰，北侧的较矮，较高的一座则在前者的西南方以南。很久之前，一场大火烧光了两座山头的树木，流水冲走大部分土壤，露出光秃秃的岩石。
崔斯特知道，东南侧是靠近这两座山峰的最佳选择，他可以先将这片地方好好观察一番再进入山地。途经山麓，他转向东南方离山体更远的另一座山丘，从那儿获得更好的视野。烟柱似乎来自北侧较矮的山峰顶部。
崔斯特在覆盖着森林的陡峭山脉脚下遣返了安达哈。他手持长弓爬上山麓，在树木之间移动，以便做好准备，随时向更高的地方攀去。最后，他终于抵达了山顶。崔斯特本想爬到一棵树上，却看到了一个更加理想的选择，山丘西侧有一块突出地表的裸岩，与远方的双子峰遥遥相对。
他走出树林，走进开阔地带，用手捂住一只眼睛，以便更好地眺望远方烟雾升腾的山峰。他既没看见移动的大军，也没看见翱翔蓝天的巨龙。
也许是野蛮人营地的篝火？是巨人的熔炉？
这两种可能在崔斯特看来都不合情理。要保持规模如此之大的火焰燃烧如此之久的时间——数天以来，烟柱一直清晰可见——需要消耗一整座森林的木材。毫无疑问，布鲁诺会声称那必定是一座矮人的熔炉，一簇矮人的火焰，一个矮人的王国。可是他无论看到什么都会得出这番结论。
崔斯特又继续凝视了很久，目光尽可能跟随着远方的山石轮廓。一阵微风暂时吹来了朦胧不清的迷雾，他看见了岩石之间的赤红条文。
然后，世界爆炸了。
在无冬城的赫佐·阿莱格尼之桥上，灰影拜拉博斯和赫佐·阿莱格尼也发现了那道烟柱。他们距离更近，半空中的烟柱清晰可见。
“林火？”拜拉博斯猜测道，“我不曾靠近森林，至于终北港的居民，他们对无冬森林的了解显然并不比无冬城的人多。”
“你不觉得过去调查一下才比较谨慎吗？”阿莱格尼斥责道。
“我还以为关于塞尔人和他们谋划的灾难的情报才更加紧迫。”
“你就没想到这两件事可能是有联系的？也许，一只红龙正盘踞在东北方，等待在席洛拉的召唤下展翅翱翔？”奈瑟指挥官边说边走到桥边离烟柱最近的地方，手握栏杆眺望北方。
“如果我过去了，而且不能及时回到你身边，你就会更加缺少准备。”拜拉博斯争辩道。
阿莱格尼没有回头看他。
“我允许你那样做。”停顿了片刻之后，提夫林说道，“现在就过去看看，看看你能发现什么。”他回头向拜拉博斯投去一瞥，看到对方双眉紧蹙。“那儿又不是很远。”
“难走的地形，远离道路。”
“你说得好像我——”阿莱格尼刚要开口，但看到拜拉博斯因为震惊而睁大的双眼，他停住了。
赫佐·阿莱格尼转身望向烟柱，望向低矮的山丘——那座矮山看上去仿佛跃进了半空，坚硬的岩石变成了某种柔软的存在，犹如厚重得不可思议的灰烬组成的云层。
无冬森林里的阿斯莫德纷纷双膝跪地，欢欣鼓舞，祈祷连连。他们知道，宏大的恐惧环域即将诞生，他们沉浸这一幕里不可自拔。
“哦，诸神与我们同在！”山体腾空而起，席洛拉放声大叫；她观察着火山喷发的角度，“要是我能亲自瞄准的话……”
落下的熔岩似乎完美地对准了无冬城——的确如此。侯特瑙火山不只是简单地爆发而已，愤怒的本初火元素就像萨斯·塔姆本人一样渴求着屠杀。
席洛拉伸手搂住黛莉雅的双肩，亲昵地摇晃着面前的精灵。
“该我们接手了，必须要快！”席洛拉对她蓄势待发的下属发出命令，“凶兽，我们的凶兽，发出了怒吼！”
在黛莉雅周围，阿斯莫德们来回奔走，他们收起东西，跑向用作遮蔽的洞穴。多克瑞和瓦琳德拉早躲在里面了，在那儿躲避刺眼的阳光。
黛莉雅一动不动。她无法移动，面对着挣脱了束缚的本初之火，面对着爆发的火山，畏惧和骇然令她动弹不得。
她都干了些什么？
崔斯特注视着山脉上海拔较低的一座山峰，它看上去仿佛直接脱离了山体，升向半空。他想起很久之前在深水城外沙滩上的一个夏日，他和凯蒂·布莉儿跟随杜德蒙在海灵号上的时候。那时，海灵号回港休整，补给物资，他们二人沿着海滩漫步，享受安静的下午。
在这最为恐怖的时刻，他想起了那时的宁静祥和。他玩了一个游戏，将凯蒂·布莉儿的双腿埋进潮湿的海沙里。
从山体上脱离的山峰让他想起凯蒂·布莉儿将覆满海沙的腿抬起时的情形。远处的岩石如同黄沙般簌簌落下，但露出的并不是凯蒂·布莉儿光滑的小腿，而是一道道狰狞的赤红岩浆。
一时之间，周围充满奇怪的阒寂。上升的山峰延展、扭曲，和浓重的云雾交织组成诡异的形体，看来好像飞鸟的头颈。
此时崔斯特才意识到，寂静只是因为毁灭性的音波还未及传到他耳中。他看见远方的树木向他倒下，从山体上纷纷脱落。
然后，他脚下的地面下陷、翻滚。一百只巨龙齐声咆哮般的巨响令他扑到在地，紧紧捂住双耳。他最后向火山投去一瞥，山岩随之滚滚落下，石头和灰烬筑起比最高的乔木还高出数倍的墙壁，疯狂涌向大海，焚烧并吞没了所经之处的一切存在。
“诸神在上。”赫佐·阿莱格尼轻声说道。
山峰跃起、坍塌，继而以惊人的速度翻滚而下，吞噬了所经之处的一切。
它正朝着无冬城的方向径直奔来。
“世界的终结。”灰影拜拉博斯轻喃。从男人口中说出的这番话，听来如此诡异、如此夸张，却又……根本不足以形容这场浩劫。对他们二人而言，话语之下的东西一言难尽。
“我走了。”过了片刻时间，阿莱格尼说道。他望向拜拉博斯，耸耸肩膀。“你多保重。”
然后，赫佐·阿莱格尼跨过临影界，将拜拉博斯独自一人留在桥上。
但很快他就不再是独自一人了。无冬城的居民也窥见了末日的身影，他们跑到街上，奔走尖叫，哭泣着呼喊他们所爱的人。
拜拉博斯看见人群冲进建筑，但只需向呼啸而来的炽热岩浆投去一瞥，他就知道无冬城那些粗鄙拙劣的建筑根本就没法提供任何遮蔽。
他又能逃向何处？他又怎么可能逃脱？
杀手望向河面，一时之间，他自然而然地想到跳进河里游向大海。然而，当他回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的时候，他看见山峰几乎已经压到头顶，河水中只有注定的死亡。
巨大的、愤怒的岩石在他周身如暴雨般轰然落下，落进水中，砸碎了房屋。
又有谁能幸存遇难？
灰影拜拉博斯跨过桥栏，却并没有跳下去，也没有任由自己坠向水面。他爬到桥底，钻进建筑的钢铁结构之中。
无冬城居民的尖叫从四面八方传来，愈发惨烈刺耳——直到一百只巨龙的咆哮吞没了这一切。随之而来的是不堪重负的房屋倒塌爆裂的声音，河水四溅的声音，和河面被热流横扫而过时发出滋滋抗议。
拜拉博斯尽可能寻求遮蔽，甚至不敢望向下方不远处涌过的岩浆。他感到炽烈的高热，仿佛他正对坐在一个铁匠火炉的面前，面颊距离炉中灼热的火焰去不盈寸。大桥摇撼着，他以为它会片片碎裂，将他掷入死亡的怀抱。
巨响和火焰连绵不断，火球纷纷坠落，整个城市陷入彻底的毁灭。
然后，第一波巨响的震颤在他耳中咆哮起来的同时，他听见了寂静。
死一般阒然的寂静。
没有尖叫，没有呻吟，没有哭号。只有一丝风声，再无其他。
过了很久，一个小时或更久，灰影拜拉博斯才壮起胆从赫佐·阿莱格尼之桥下爬了出来。他不得不用斗篷遮掩住面颊，抵御弥漫在空中的灼热灰烬。
一切都深埋在灰色之中，一切都已经毁灭。
无冬城就此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