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崔斯特将雕像举到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它。他本不愿在前一天晚上驱散关海法，担心她的出现只是偶尔情况，不会重复发生。但大猫看起来憔悴不堪，她需要休息。
在他位于无冬城的房间窗外，太阳尚未升起。前一天，他在日落后很久才送走了大猫。
尽管只隔了很短时间，他还是忍不住再次召唤她。
“关海法。”他轻声唤道。
黛莉雅在他身后的床上动了动，却并未惊醒。
“关海法。”
即使是在昏暗的房间里，崔斯特也能看见聚集在周围的灰色迷雾，也能感觉到关海法不断增长的存在感。几拍心跳之间——在崔斯特看来却无比漫长——她再次出现了，出现在他身边。卓尔抱住了她，欣喜若狂。他需要他，自从他们在上百年前一起离开魔索布莱之后，他从未像现在一样需要她。
他紧紧抱住她，将头抵在她身侧。
他注意到了她急促的呼吸。
太早了。他意识到，暗自斥责着自己的鲁莽。“走吧。”他在她耳边轻喃，“我很快就会再次召唤你的。”
大猫服从了。她原地绕了一圈，迅速化作一团不可触及的迷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斯特走向黛莉雅所在的大床，半途又改了主意，来到窗户旁边。他坐下来，望向尚未从阴影中完全恢复的无冬城。尽管如此，那些勤劳的定居者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在灾难的废墟上重建无冬。
这个想法鼓舞了他，崔斯特决定也要重建自己的生命。念及于此，他下意识地望向黛莉雅。她会不会参与其中？她是个年轻的精灵，除非提前死在敌人剑下，她肯定比崔斯特活得久。她会陪伴崔斯特走过他的余生吗？
他不知道。
他再次望向昏暗的城市，思索着他的另外三名同伴。他忍不住将他们和曾经与他一同冒险的四个朋友进行对比。
这群人里有任何一个能比得上秘银五侠的道德和品格吗？
这个问题刺痛了他。说起战斗技巧——无论是刀剑、拳脚还是魔法——他们都能力高强。如果这四人和他之前的四名同伴打起来，恐怕一时之间很难分出胜负。
但崔斯特知道这无关紧要，因为道德和目标才是更重要的评判标准。
在这两方面……
崔斯特叹了口气，打算起身回到床上，回到黛莉雅身旁。但他再次改了主意，留在了窗边。他看着从废墟中冉冉升起的无冬城，看着这带给他希望和慰藉的画面，坐在椅子里坠入了梦乡。
“如果你还想让他留在我们身边，那你最好赶紧带他出城。”当天早上晚些时候，安博格里斯在酒馆的公共休息室里对崔斯特说道。夜晚的寒风钻进了酒馆，因此安博格里斯又往火堆里扔了一块木柴。
“很快。”崔斯特向她保证。
“每天都有船南下。”安博格里斯警告道。
卓尔盯着火苗，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被你搞得坐立不安。你也了解那家伙，总该知道他一旦被逼到极限就会很快爆发，至少不会爆发成你想要的模样！”
崔斯特再次点头，不准备反驳矮人的敏锐观察。他用找到宝石匕首的承诺引诱了恩崔立，拖延下去很可能会将杀手的兴趣变成怒火。
激怒阿提密斯·恩崔立从来都不是崔斯特·杜垩登的目标。“今天。”他听见自己想都没想就对安博格里斯做出了承诺，“我们今天就走。”
他决定放弃拜访阿茹妮卡的计划，因为关海法已经回到了他身边，他没必要继续找她了。但他无法就这样把他们在城市西南方发现的谜团抛到脑后。他再次回想着被摧毁的地精营地，回想着某个地精脖子上的伤痕——黛莉雅认为那是吸血鬼的牙印，回想着帐篷里的屠杀现场。他相信那些尸体上的标志性伤痕来自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黛莉雅曾想回到森林寻找那个地精杀手。随着夜色的加深，她的狩猎热情愈发高涨。
这时候，精灵女人也走进了公共休息室，从她的脸色上看，独自一人从床上醒来的事实让她很不开心。
“等其他人也下来之后，到集市外面的广场上找我，我们约个地方在城市北侧集合。”崔斯特对矮人说道。他从托盘里抓起两块早餐面包，迎上了还没能穿过半个房间的黛莉雅。
“快，”他对她说道，“商人们刚刚摆出货物，如果我们先到货摊，或许能谈上一笔好生意。”
黛莉雅奇怪地看着他。
“没多少时间了。”崔斯特解释道，“让我们去寻找你说的吸血鬼吧。”
黛莉雅双手叉腰，紧盯着崔斯特。他知道她十分困惑，因为她在昨晚回城途中就提议购买一个能够追踪吸血鬼的魔法物品，却被崔斯特直接否决了。他甚至还训斥了她几句。
面对她充满怀疑的目光，崔斯特只是点了点头，将一小袋钱币扔给了她，然后走出酒馆。
一小时之内，独角兽安达已经踏上了无冬城东侧的大道，轻轻松松地驮着崔斯特和黛莉雅，迎着朝阳一路飞奔。
在黛莉雅的指示下，崔斯特稍稍放缓了独角兽的步伐。他回头望向黛莉雅，望向她手里那根柔光闪烁的奇怪魔杖。它正指向他们右侧的森林。
“在那儿。”她说，用法杖指了指树丛。
“看来你相信那个商人的话，也相信那根法杖咯？”
“我花了一大笔钱。”
“愚蠢。”崔斯特轻声说道，只是为了活跃气氛。毕竟那是他的钱。
他将安达哈转向一侧，让它小跑着穿过树林前方的一小片空地。正如商人所说的一般，魔杖中被注入了侦测不死生物的魔法。因为席洛拉的恐怖环域，最近这附近到处都充斥着不死生物。
崔斯特拉起缰绳，安达哈停下脚步。他转身望向黛莉雅，但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魔杖，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你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件事来了？”崔斯特问道。
黛莉雅吃了一惊，抬眼向他望来。她顿了顿：“你觉得一个勇敢的好市民应该放任一只吸血鬼到处乱跑吗？”
“无论有没有吸血鬼，这片森林都充满危险。”
“所以崔斯特·杜垩登打算对这个危险置之不理了？”黛莉雅反驳，“我还以为你是个英雄呢。”
崔斯特得意一笑，很高兴看到黛莉雅用这种玩闹的语气和他斗嘴。有时候，黛莉雅似乎在向他暗示他们可以找到很多共同之处。每当这种时候，崔斯特就希望他能将这群新同伴塑造成值得他铭记的模样。
黛莉雅的表情突然变了。
“这次就听我的吧。”黛莉雅郑重其事地恳求道。
“你觉得是你曾经的同伙？”
“多克瑞？”黛莉雅脱口而出，崔斯特能看出她的惊讶发自内心。“没觉得。令人开心的是，我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你不记得了？”
崔斯特当然记得。当黛莉雅和多克瑞交手的时候，濒死的矮人们就躺在她身边。重伤的多克瑞被她赶出了会见厅，却撞上了涌回本初火深坑的水元素洪流。奔涌的魔法水流似乎永远消灭了吸血鬼。
他明白了，驱使黛莉雅展开行动的人并不是多克瑞。但他怀疑黛莉雅另有目的。也许她认为那个叫艾弗昂的家伙——她的儿子——才是这场袭击的幕后黑手。
多克瑞临死前的场景让他无法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回想下去了。的确，崔斯特又怎能忘记那恐怖的一刻？他冲过深坑，冲进会见厅，发现他的朋友们倒在刚特格瑞姆那根最重要的拉杆上，不是奄奄一息就是已经丧命。
“那就不是他了，我们应该……”崔斯特刚要发话，突然睁大了双眼。他回想着多克瑞死后发生在拉杆附近的一幕，回想起布鲁诺的临终遗言——那些甜美而悲伤的话永远回荡在他心中。他回想起迅速走向死亡的布鲁诺，光芒离开了他的灰色双眼，回想起第伯多夫·潘特……
第伯多夫·潘特。
崔斯特想到地精营地里的破帐篷，想到那些似曾相识的伤痕。是吸血鬼还是狂战士，他和黛莉雅曾各执一词。
令人不安的线索汇聚到了一起，崔斯特得出了答案。他猜得没错，黛莉雅也是。
崔斯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驱使安达哈继续前进。
“谢谢你。”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但她其实没必要谢他，因为就算没有她，崔斯特自己也会作出相同的选择。
他们走进树林，放慢脚步，穿过纠缠的树枝，在树木之间择路而行。刚进入植被最茂盛的地方，魔杖上的光芒就变亮了，杖尖释放出一股灰蓝色的烟雾，飘进他们面前的森林。
“好吧，这倒是挺有趣。”崔斯特评论道。
“跟上。”黛莉雅下令。
蜿蜒的雾气像绳索般在他们面前一路延伸，引领他们穿过树丛。他们走过几棵橡木，走向某个状如巨石的东西。
安达哈打着响鼻猛然停住脚步，崔斯特惊讶地吸了口气。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什么岩石，而是一头被狂乱魔法拼凑起来的奇怪大型野兽。
一半是熊，另一半是鸟。
“所以我们要往北走。”阿法弗恩菲尔说道，“你知道那地方吗？”
阿提密斯·恩崔立将装满的背包扔上马鞍，翻身跨上梦魇。“沿着那条路骑上一小时就到了。”他解释道。
“对，我这个朋友跑得比谁都快。”安博格里斯说，“但我的小短腿最好还是骑马。”
恩崔立点点头，驱使梦魇走向前方。他回头说道：“可惜你没马，也没猪。”
安博格里斯双手叉腰，抬头瞪着面前的男人。“那我们要花更长时间才能过去了。”她说。
“是你们要花更长时间。”恩崔立纠正道。他踢了踢他的坐骑，梦魇一跃而起，冲向无冬城的北门。
阿法弗恩菲尔闷哼一声，无奈地笑了起来。
“没错，”安博格里斯赞同道，“要是我有更好的选择，我现在就走人了。”
“比……什么更好？”武僧反问，“我们知道崔斯特为我们准备了什么冒险吗？”
“我们只要守在他身边就行了。”安博格里斯说，“还有黛莉雅。对，还有那家伙。”她朝渐行渐远的恩崔立点了点头，“如果德雷格大人或卡瓦斯讨债者跑来抓我们，我希望他们仨的刀尖能挡在我和阴魂中间。”
阿法弗恩菲尔思索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向北门走去。
“别扔下我自己跑了。”矮人警告道，“不然我就对你施法，把你定身，让你站在森林里啥都干不了。”
听见矮人提起他在刚特格瑞姆要塞的意外遭遇，阿法弗恩菲尔转过身，来对她怒目而视。“你能成功一次，”他回答，“成功不了第二次。它对我再也没用了。”
安博格里斯发出由衷的大笑，走到他身边。“你已经中了个超级棒的魔法。”她说，“因为现在等着你的是更好的人生！相信我。是充满冒险的一生，充满战斗的一生。”
“没错，对手很可能是我自己的同伴。”他干巴巴地说，但安博格里斯笑得愈发开心了。
那头野兽——枭熊——并没有站起来向他们发动攻击。崔斯特迅速镇静下来，看出它已经死了。
“现在好了。”黛莉雅从独角兽背后翻下来，站在巨怪的尸体旁边。这的确是个“巨怪”，和大型棕熊一样大，熊一样的有力肩膀上长着猫头鹰的脑袋和鸟喙。
“的确。”崔斯特赞同道，翻身下马。
黛莉雅在那头野兽身边弯下腰，拨弄着它脖子周围的毛发——上面鲜血淋漓。“我猜我们找到了最新死在吸血鬼手下的受害者。”
“一只吸血鬼杀了一头枭熊？”崔斯特怀疑地问道。他也俯下身来开始检查尸体，但检查的不是它的脖子。
“所以你承认那是个吸血鬼了？”黛莉雅一边询问，一边用双手拨开枭熊的厚实毛发，露出尖牙留下的伤口。
“看上去的确是个吸血鬼。”崔斯特回答，“但是——”他用肩膀顶住枭熊，让它稍微转了个身，然后像黛莉雅一样分开它的毛发，露出一个更大也更深的洞，“我也认识这个伤口。”
“愿闻其详。”
“头盔上的尖刺。”崔斯特几乎无法将这几个字说出口来。他再次想起来拉杆旁边的可怕一幕，想起了潘特。
“也许是一只吸血鬼和一名狂战士一起杀了它？”
“和吸血鬼结盟的矮人？”崔斯特怀疑地问。他有另一个解释，但他还没准备好和黛莉雅分享它。
“埃索格特就曾和多克瑞一起冒险。”
“埃索格特是个佣兵。”崔斯特摇了摇头。他所想的不是随便某个狂战士。“狂战士都是忠诚的士兵，他们不是佣兵。”
黛莉雅站起身来，用魔杖重新对准森林。雾气再次出现，蜿蜒着钻进树丛深处。
“好吧，那就让我们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吧。”黛莉雅说。
崔斯特驱散安达哈，两人步行前进。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黛莉雅用了一次又一次魔杖，他们却始终一无所获。崔斯特好几次摸上腰包，但他知道他不该召唤关海法，至少不是今天。
“如果我们等到晚上，也许那只吸血鬼会找上门来。”晚些时候，黛莉雅说道。直到此时此刻，崔斯特才意识到太阳已经升过了最高点，正在渐渐西垂。他思索着黛莉雅的话，却难以苟同。他们明天一早就能召唤关海法了，她会帮他们找到猎物的。
被眼前的悬念所吸引，崔斯特一直没想起当天的另一个计划。他望向北方，他的三名同伴正按照他的要求在那儿等待着他的到来。阿提密斯·恩崔立不会开心的。
“你打算把恩崔立他们留在有吸血鬼出没的森林里？”
“如果我们没在黄昏前赶到他们的营地，他们一定会回城的。”崔斯特心不在焉地说。他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其它事上。这场突如其来的狩猎重要得多。“吸血鬼……”黛莉雅发出不祥的警告。
“我们明天找它。”
“你这么惯着我，”黛莉雅说，“我真开心。”
崔斯特没费事解释其实他自己也想找到那个吸血鬼——特别是，黛莉雅正带着俏皮的笑容向他走来。
“吸血鬼。”她露出灿烂的微笑，双眼闪闪发光。
崔斯特看着她的笑容，他想分享她的快乐，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潜在的可能性让他忧心忡忡。
黛莉雅走到他面前，将胳膊随意搭在他的肩膀上，贴近了他的脸。“这次不反驳我了？”她轻声问道。
崔斯特努力笑了笑。
“吸血鬼。”她说，笑容开始变得充满诱惑。她转到他身侧，对准他的咽喉，玩闹般地咬了咬他的脖子。
“还是不反对吗？”她问道，又咬了他一口，这次稍稍加大了力度。
“我明白了，你想要个吸血鬼。”崔斯特说回答。但眼前的景象让他的思路很难不转到别的地方。自从经历过刚特格瑞姆的黑暗变故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生身体接触——除了同骑一匹独角兽时的接触。“我可不想违背你的愿望。”
黛莉雅重心后移，紧盯着他的双眼。“想要？”
“那就是想要当个吸血鬼，”崔斯特说，“显而易见。”
黛莉雅大笑起来，紧紧抱住了他。她的嘴唇贴在他耳边，轻轻一吻。“你原谅我了吗？”
崔斯特将她推到一臂之外，端详着她的脸。他无法否认她的吸引力，特别是当她留着现在这种柔美发型，几乎看不见战斗刺青的时候。
“你没有需要我原谅的地方。”
“我和恩崔立的吻？”黛莉雅问道，“你的嫉妒？”
“是因为那把剑。它利用了我的不安全感，让我胡思乱想。”
“你确定都是因为它？”她问道，伸手拂开落在崔斯特面前的一缕白色长发，“也许长剑只是在利用它在你心中看到的东西。”
没等她说完，崔斯特就摇起头来。“我没什么好原谅的。”他重复道。
他差点儿就添上一句：“你原谅你自己了吗？”但他明智地打住了这个念头，不想再次撕开那个扭曲的年轻邪术师给她造成的伤口。
“让我们回无冬城吧。”崔斯特说，但现在轮到黛莉雅摇头了。
“等会儿再说。”她带着他走向苔藓铺成的床。
黛莉雅拍了拍崔斯特的手臂。卓尔从自己那碗炖菜面前抬起头来，黛莉雅向酒馆门口点头示意。
崔斯特毫不意外地看见三名同伴走进酒馆。阿提密斯·恩崔立的阴郁神色也全在预料之中。一注意到卓尔，杀手就带着另外二人穿过人群，径直向他们走来。
“冬天很快就到了。”说着，恩崔立拉开了崔斯特对面的椅子。
“夜晚寒冷刺骨。”见对方没有反应，他又添了一句。
“所以你决定回城，这很好啊。”卓尔满不在乎地回答。
“哦，太棒了。”阿法弗恩菲尔对一旁的安博格里斯说道，“我会非常享受这两位自相残杀而死的一幕。”
矮人嗤之以鼻。
崔斯特看起来毫不在意。他正打算低头继续解决自己的食物，恩崔立突然伸出手，越过桌面粗暴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卓尔缓缓抬起头，望向对面的男人。
“我可不喜欢被扔在冷冰冰的森林里。”恩崔立平稳地说道。
“我们迷路了。”崔斯特回答。
“你怎么可能迷路？”恩崔立质问，“集合地点是你定的。”
“我们跟着目标向东走，走到了一片陌生的地方。”黛莉雅插话。
“什么目标？”恩崔立反问，依然紧盯着崔斯特。
恩崔立松开了崔斯特的手腕，崔斯特向后靠坐在椅子里，左右各扫了一眼，示意另外两名同伴坐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他很清楚他和黛莉雅正在追踪什么人，什么东西。但问题是：他希望阿提密斯·恩崔立也加入这场狩猎吗？即便是现在，一旦找到猎物，局面也会相当艰难。若是冷酷无情、难以预测的阿提密斯·恩崔立也参与其中，事情是否会益发棘手？
“你有什么打算，卓尔？”恩崔立问道。
其他四人，甚至也包括黛莉雅，一起望向他，等待他给出确切的回答。这的确是个好问题。
“你陪我深入刚特格瑞姆要塞的腹地，除掉了那把被诅咒的长剑。”恩崔立说，“对此，我亏欠于你。”
恩崔立刻意望向黛莉雅。“或是亏欠于你。”他澄清道，“但债已还清。我在你指定的地方等你，你却没有出现。”
“何其巨大的牺牲啊。”黛莉雅冷嘲热讽。
阿法弗恩菲尔轻笑起来；安博格里斯闷哼一声。
恩崔立的目光从黛莉雅转向另外两人，然后又投回到崔斯特身上。
“你什么也不欠我的。”面对他的注视，崔斯特说道，“以前不欠，现在也不欠。”
“才怪。”黛莉雅说。
“除掉赫佐·阿莱格尼，除掉查戎之爪，”他略作停顿，直勾勾地盯住了黛莉雅，“除掉席洛拉·萨尔穆——一切都是正义之举。即便是孤身一人，只要机会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采取相同的行动。”
“大英雄崔斯特。”恩崔立嘟囔道。
卓尔耸耸肩膀，不愿在这个层面上和杀手继续讨论下去。
阿提密斯·恩崔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双手按住桌面站起身来。“此次分道扬镳，你我并非敌人，崔斯特·杜垩登，这已经算得上意义重大。”他说，“幸会，再会。”
最后向黛莉雅投去一瞥，他转身离开了酒馆。
“我们怎么办？”阿法弗恩菲尔修士对安博格里斯问道。
矮人望向崔斯特，等他给出回答。“你觉得跟着谁会更刺激？”她问道，“你还是恩崔立？我手痒得很，恨不得立即打上一场。或者十场。”
“十场，之后再打上更多场。”阿法弗恩菲尔急切地添道。
崔斯特没有答案。于是他们又望向黛莉雅，精灵女子只能耸肩作答。
“好吧，看来我们现在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了。”安博格里斯说道，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可以确定的是，我的肚子已经咕咕作响了！”吧台上传来碗碟相撞的声音，她转头望去，看见一群流氓正在争抢座位。
“开赌了！” 酒保宣布。
“哦，我开始爱上无冬城这地方了。”安博格里斯说道。“过来，朋友，”她招呼阿法弗恩菲尔，“让我们赢上几个小钱。”
她转向崔斯特和黛莉雅，夸张地眨了眨眼。“他看着不起眼，对吧？”她问道，指的是她又矮又瘦的同伴，“但要是空手对打，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她发出一阵大笑。
“如果你们的目标足够带劲儿，我们立即跟上！”她说。她回头望向吧台，两名大汉正脱掉上衣准备搏斗，人们高喊着赔率争相下注，交换赌金。
“只管到全城最贵的房间里找我们就好。”说着，安博格里斯转身离开，阿法弗恩菲尔紧随其后。崔斯特和黛莉雅听见矮人对她的武僧同伴轻声说道：“别太快就把对手放倒了。让下一个以为他能打败你，这样我们就能玩个尽兴了。”
听见黛莉雅的笑声，崔斯特转头望向她。
“我们似乎吸引了一群有趣的同伴。”他说。
“至少人挺逗的。”说完这句话，她迅速平静下来，严肃地看了崔斯特一眼，“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现在？寻找我们的吸血鬼，不是吗？”
“你是说，狂战士。”
“也对。”
“然后呢？”
崔斯特陷入深思，这正是他由衷想要找到的答案。
“快想，不然我们就会失去三个同伴了。”黛莉雅评论道，“或是两个，因为有一个似乎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崔斯特思索着这句话，却摇了摇头。他相信宝石匕首能让恩崔立留在他身边，至少也是多留一段时间。尽管恩崔立已经怒气冲冲地向他道了别，崔斯特还是坚信，只要他们尽快启程，他就能让那个杀手和他一同上路。
“你希望把他们留在身边？”崔斯特问道，对着武僧和矮人点头示意。
“这个世界危险重重。”她回答。她的目光越过崔斯特，望向正在酝酿的骚乱。她点了点头，示意他转身观望。
阿法弗恩菲尔赤裸着上身站在那里，在巨人般的对手面前，他灵巧的身躯看起来不堪一击。
高大的战士挥出一拳，动作十分笨拙。武僧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同时暗中戳中了敌人的肋骨。大个子男人猛力挥出一记勾拳，却严重偏离了目标。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狂笑。
他的第三拳却击中了阿法弗恩菲尔的下巴侧面，打得武僧飞了出去。观众又是一阵嚎叫。
“那一拳根本没碰着他。”黛莉雅说道，明显是识破了武僧的伪装。崔斯特也有相同看法。阿法弗恩菲尔顺着那一拳的势头完美地转了个身，始终领先拳风一步，因此并没有受到任何真正伤害。
武僧站起身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但当大个子男人扑过来的时候，阿法弗恩菲尔突然恢复了完美的平衡，对准男人的腰腹发起一连串凌厉的猛攻——和之前一样，他的动作十分微妙，位置也足够贴近对手。几乎没人发现那个压在武僧上方的大个子男人疼得浑身紧绷，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击。
阿法弗恩菲尔侧移一步，连环出击，张开的手掌反复打上男人的肋骨。
“他没用全力。”崔斯特说道。
“别太快就把对手放倒了。”黛莉雅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安博格里斯的语气。但她突然收住话头，不由畏缩——崔斯特也是。那个大个子男人一个转身，挥出一记左勾拳。这疯狂的一拳仿佛从脚踝开始发力，如果真的打中了目标，它似乎足以将阿法弗恩菲尔的脑袋从肩膀上打飞出去。
武僧又一次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拳头从他身边掠过，砸进了酒馆的一根立柱里，可怕的力量令整个建筑都随之摇晃。
男人把碎裂的拳头收回身前，看起来一片迷茫。他目光涣散，双膝瘫软，竭尽全力才没有吐在原地。
阿法弗恩菲尔全速绕到男人身侧，他压低重心，以右脚脚趾为轴转过身来，抓住吧台边缘，抬起左脚顶住男人的后背，以完美的平衡和支撑踢出一脚。男人飞了出去，脸朝下撞在一张桌子上，撞得碗碟杯盏和木渣碎片四散飞溅，酒客们纷纷躲闪到一边。
观众们高声欢呼。那个大个子男人试图站起来，却直接摔倒在地，抓着他破碎的手掌陷入了昏迷。看到他这副模样，观众的欢呼愈发疯狂。
钱币叮当作响、输家诅咒连连，有人在忘情欢呼，有人叫着再来一局。各种声音在酒馆里回响，节日气氛不断高涨。
一团混乱之中，崔斯特和黛莉雅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安博格里斯身上。只见她拿出圣徽，来到昏迷的拳击手身旁。“让我帮你治好你的手。”她说，然后又添了一句，“只收几个小钱。”
“厉害了。”崔斯特无奈地嘀咕道。在他身后，黛莉雅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开始觉得无聊了。”阿法弗恩菲尔对安博格里斯说道。一场比赛正在舞台中央上演，两人躲到一旁。
“哼，别担心。”矮人说，“打完最后一场，就没人敢再向你发起挑战了。”
正说着，赛场上的壮汉将对手举过头顶扔了出去。那人飞过半空，掉在一堆桌椅中间。
“牧师又有钱赚了。”安博格里斯低声说道。她正要走过去，却突然停下脚步，望向那个获胜的壮汉。他强壮的双手高举在半空，一边嚎叫一边走来走去。
“那家伙可能会挑战你。”矮人对武僧说道。
“他是个笨拙的蠢货。”阿法弗恩菲尔回答。
“对，但他骄傲得很哩。”
武僧耸了耸肩膀。
安博格里斯给最新的失败者施展了治疗术后没多久，阿法弗恩菲尔就已经和那个壮汉交上了手。那人又高又壮，似乎带着点儿食人魔血统。
当然，这也让他变成了一个更大的目标。
他无所畏惧迎上前来，两只粗壮的手臂接连挥过。阿法弗恩菲尔退后、俯身、避向一侧，躲开了每一击。
欢呼声渐渐消失了，抱怨的高喊随之响起。武僧腾挪扭转，对方一拳都没能命中。
阿法弗恩菲尔不断望向安博格里斯；矮人拿着一袋钱，却找不到愿意下注的人。
壮汉双手大张向他冲来，这次，阿法弗恩菲尔并未躲闪，而是迈上一步，一拳打在对方脸上。
这一击令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壮汉双手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提到半空。阿法弗恩菲尔提出一脚，但对方的胳膊太长，武僧根本用不上力。
他再次望向安博格里斯，她正和几个酒客争执不休，他们要求她信守诺言，放下赌金。
矮人据理力争——在阿法弗恩菲尔看来，她的论点虽然可信，但争论得未免太久了。武僧被壮汉掐住脖子，像个布娃娃一样甩来甩去。终于，安博格里斯放弃了，交出了钱袋。
她注意到武僧投来的目光，于是对他眨了眨眼。
阿法弗恩菲尔紧紧抓住壮汉的两只拇指，踢出双脚。但在踢中对方之前，他又收回双腿，借着惯性将两腿甩到头顶，打破了对方的禁锢。
他落在身后一步开外的地方。不出阿法弗恩菲尔所料，壮汉立即逼上前来，再次抓向武僧的脖子。但这次，没等他把阿法弗恩菲尔从地上举起来，武僧就抢先握住了他的手，用自己的拇指从下方勾住对方的拇指，弯曲双腿跪向地面。
壮汉向前扑倒；没等对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武僧已经跪倒在地，双手借着下坠的惯性猛地向下一拉，将壮汉的拇指折向他那双大手的手背。
武僧双膝着地的钝响很快变成了手指骨折的尖锐声音。
壮汉发出奇怪的大叫，半是怒吼半是哀嚎，抽回了双手。武僧气势汹汹地跳上前来，左右两拳快速出击，分别打中了壮汉的脸。他抬起受伤的手，但阿法弗恩菲尔的攻势愈发凶猛。武僧从右侧狠狠挥出一拳，正中对方小腹。壮汉踉跄后退，撞上酒馆后墙。他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阿法弗恩菲尔一个左勾拳正中壮汉面颊，他的脑袋猛地歪向一侧。他抬手格挡，但武僧又用右手送上一个气势惊人的上勾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小腹上，力度之大将他直接抬离了地面。
壮汉放低双手，阿法弗恩菲尔的左勾拳又到眼前，壮汉被揍得脑袋一歪；男人防御性地抬起双手，又一记上勾拳将他抬离地面。
这个致命的套路重复到第三遍，壮汉只能呆站在原地，双手无助地垂在身侧。阿法弗恩菲尔还在因为被对方掐住了脖子而生气，他靠在壮汉身上，右手不断出击。随着他的每一击，壮汉不断飞进半空又落回地面。
“够了！”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喊。
“是啊，你会杀了他的！够了！”另一人喊道。
阿法弗恩菲尔修士转过身来，没有威胁地抬起双手。二十多张惊讶的面孔映入眼帘，许多人难以置信地不住摇头。
武僧望向安博格里斯，无奈地耸耸肩膀，嘴角勾起微笑。矮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摇了摇头，双眉紧锁。
阿法弗恩菲尔脚尖点地，以惊人的速度和气势猛然转身，一记左勾拳揍上壮汉颊侧。男人翻转着飞了出去，背朝下重重落在木地板上。
整个酒馆仿佛凝固了。欢呼、奚落和叫喊戛然而止，冻结成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紧盯着这个纤瘦结实、掌风如雷的男人。
壮汉呻吟着蠕动了一下，证明了自己还没死。魔法被打破了，安博格里斯身边的几名酒客推了推矮人，大叫起来。阿法弗恩菲尔迅速赶到她身边。
“你用了什么魔法，矮人？”一人问道。
“没有魔法。”出人意料地，人群后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回答。人们左右分开，转身望去，看见了一名无冬城里众所周知的红发女性。
阿茹妮卡走到矮人和武僧身边，仔细打量着阿法弗恩菲尔。她抓起他的手腕，看见他没有反抗，她将武僧的手臂转了半圈，露出纹在小臂内侧的黄玫瑰纹身。
她发出心领神会的大笑。
“没有魔法。”她对周围的人群说道，“公平的胜利。但我可不会在这家伙的对手身上下注的。”
“嘿，你耍了我们，你这该死的小矮子！”一个出奇肮脏的酒客嘟囔道。
“和你家姐妹一样。”安博格里斯嚷了回去，“你本来也没想和我赌，后来你押的小子看起来快要赢了，你才喊我交钱的！”
“那是你设计好的！”酒客说道。
“我设计好让他把我朋友掐死？”
“我看他还在活蹦乱跳呢！”
“这倒没错，但要真是你说的那样，你的斗士也未免太弱了吧！好好想想，你这蠢货！”她越说越来劲儿，整个人都逼到了男人面前，粗壮的手指径直戳在对方脸上，戳得他连连后退，“照你的说法，我家那小子在我的安排下先故意让自己被掐到半死，心里却知道他能成功逃脱，还能把你家那小子揍翻在地。你再不为那小子说两句好话，我可要把你对他的信心和褒奖都告诉他了——”她望向平躺在地上的男人，“——等他醒来之后。”
那个咄咄逼人的酒客顿时气焰全失。
“给她付钱吧。”阿茹妮卡对酒客们说道，“她赢得公平合理。既然已经下了注，输了就要交钱。”
抱怨声接连不断，但安博格里斯和阿法弗恩菲尔还是带着几小袋金子走出了酒店。
“我们再也没办法这么赚钱了。”阿法弗恩菲尔说道，“我们应该打完两场就及时收手的。”
“哼！他们还会下注的。这群蠢货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他们会在我身上下注，到时候你还怎么赚钱？”
“你说得没错，”安博格里斯说，然后向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除非你能以一敌二。”
阿法弗恩菲尔想要回答，却只是叹了口气。他知道，安博格里斯更可能让他以一敌三才对。
“你的预言家来了。”黛莉雅对崔斯特说。
卓尔下意识地摸上腰包，却又立即收回了手。他不再需要阿茹妮卡了，关海法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
但接着，他冒出了另一个念头。他对黛莉雅微微一笑，向阿茹妮卡挥了挥手，招呼她一起坐。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红发女子走了过来，坐到二人身旁。
“他找到了黑豹。”黛莉雅解释道，“我们现在想找——”崔斯特抬手按住她的小臂，打断了她的话。阿茹妮卡显然并未错过这一幕。
“拜拉博斯——阿提密斯·恩崔立——就在此地。”崔斯特说，“他住在楼上的第三个房间里。你能不能为我去找他？我会给你付钱的。”
黛莉雅的双眼睁大了。她转过头来紧盯着崔斯特，又惊又怒。
“我不是妓女。”阿茹妮卡笑道。
“不。”崔斯特也笑了起来，“我不是那意思。恩崔立本来答应和我们一起去北方的，现在却改了主意。我相信北上才是他的最佳选择，所以我希望你能让他也相信这点。”
“就凭你一句话？”女人怀疑地问道。
“那就用你的能力。”崔斯特吩咐道，“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想找回的东西。”
“那把长剑？”
“已经被摧毁了。”黛莉雅插话。
“啊。”阿茹妮卡说，看起来颇为触动。
“另外一样东西，却同样重要。”崔斯特向她保证。
阿茹妮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声念出了几个单词——他意识到那是一串咒语。
“某件物品，还是某种领悟？”预言家狡猾地问道。
“的确。”崔斯特回答。
阿茹妮卡站起身来，崔斯特摸向钱袋。但女人拒绝了，承诺道：“我会去找他的。”
“你想干什么？”阿提密斯·恩崔立从门缝后面问道。他上身赤裸——阿茹妮卡紧盯着他矫健的身躯，特意让他注意到了她赞赏的目光。
“拜拉博斯。”她回答。
“那不是我的名字——再也不是了。”
“好吧，阿提密斯。”她说，“和我谈谈。我们都是这片平民之海中的主要玩家。我们不该形同陌路，也不该彼此为敌。”
她的话中带有大量魔法暗示，但她其实根本不必如此费事。她的魔法皮囊上带着能令人放下戒心、倍感诱惑的魔法效果，这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事实证明，恩崔立也不例外。他退后一步，打开了门。阿茹妮卡欣然走进他的房间。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她说，在他乱糟糟的床上坐了下来，故作端庄地交叉双腿。她突然觉得她应该把崔斯特的请求抛到脑后，说服恩崔立留在无冬城里。也许她能将他当作眼线，让他在她信息网络中充当主要角色？她对灰影拜拉博斯的事迹了如指掌，他的力量和危险都不容小觑。
太危险了。和恩崔立谈了没多久——望向他冰冷的双眼没多久——她就得出了结论。的确，她了解灰影拜拉博斯，知道他是她遇到过的绝无仅有的几个有能力击败她的凡人之一。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无法利用他。从各个方面利用他。
尽管之前否认自己是妓女，现在的红发女子却用上了她那种令人无可抗拒的色诱能力，竭尽全力取悦恩崔立。直到黎明的天空开始变亮，她才离开了他的房间，留下筋疲力尽的杀手独自沉睡。
她给了他绝顶享受，而他也有所回报。额外的好处，欲魔暗忖，因为自身的欢愉并不是她色诱的目的。至少今夜不是，但毫无疑问地，她得到了这个额外的好处！在他们四肢交缠时，阿茹妮卡在这个危险的杀手身上施展了一个法术——鹰眼术。结束之后，他们瘫倒在彼此怀中，这个红头发的欲魔，这只喃喃低语、不负其种族盛名的魔鬼，在恩崔立耳边轻声呢喃，告诉他跟着崔斯特和黛莉雅一同冒险才是他的最佳选择。
她预言家的称号并非有名无实。现在，因为她的法术，阿提密斯·恩崔立也在为她打探情报了。
崔斯特将雕像举到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它。他本不愿在前一天晚上驱散关海法，担心她的出现只是偶尔情况，不会重复发生。但大猫看起来憔悴不堪，她需要休息。
在他位于无冬城的房间窗外，太阳尚未升起。前一天，他在日落后很久才送走了大猫。
尽管只隔了很短时间，他还是忍不住再次召唤她。
“关海法。”他轻声唤道。
黛莉雅在他身后的床上动了动，却并未惊醒。
“关海法。”
即使是在昏暗的房间里，崔斯特也能看见聚集在周围的灰色迷雾，也能感觉到关海法不断增长的存在感。几拍心跳之间——在崔斯特看来却无比漫长——她再次出现了，出现在他身边。卓尔抱住了她，欣喜若狂。他需要他，自从他们在上百年前一起离开魔索布莱之后，他从未像现在一样需要她。
他紧紧抱住她，将头抵在她身侧。
他注意到了她急促的呼吸。
太早了。他意识到，暗自斥责着自己的鲁莽。“走吧。”他在她耳边轻喃，“我很快就会再次召唤你的。”
大猫服从了。她原地绕了一圈，迅速化作一团不可触及的迷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斯特走向黛莉雅所在的大床，半途又改了主意，来到窗户旁边。他坐下来，望向尚未从阴影中完全恢复的无冬城。尽管如此，那些勤劳的定居者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在灾难的废墟上重建无冬。
这个想法鼓舞了他，崔斯特决定也要重建自己的生命。念及于此，他下意识地望向黛莉雅。她会不会参与其中？她是个年轻的精灵，除非提前死在敌人剑下，她肯定比崔斯特活得久。她会陪伴崔斯特走过他的余生吗？
他不知道。
他再次望向昏暗的城市，思索着他的另外三名同伴。他忍不住将他们和曾经与他一同冒险的四个朋友进行对比。
这群人里有任何一个能比得上秘银五侠的道德和品格吗？
这个问题刺痛了他。说起战斗技巧——无论是刀剑、拳脚还是魔法——他们都能力高强。如果这四人和他之前的四名同伴打起来，恐怕一时之间很难分出胜负。
但崔斯特知道这无关紧要，因为道德和目标才是更重要的评判标准。
在这两方面……
崔斯特叹了口气，打算起身回到床上，回到黛莉雅身旁。但他再次改了主意，留在了窗边。他看着从废墟中冉冉升起的无冬城，看着这带给他希望和慰藉的画面，坐在椅子里坠入了梦乡。
“如果你还想让他留在我们身边，那你最好赶紧带他出城。”当天早上晚些时候，安博格里斯在酒馆的公共休息室里对崔斯特说道。夜晚的寒风钻进了酒馆，因此安博格里斯又往火堆里扔了一块木柴。
“很快。”崔斯特向她保证。
“每天都有船南下。”安博格里斯警告道。
卓尔盯着火苗，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被你搞得坐立不安。你也了解那家伙，总该知道他一旦被逼到极限就会很快爆发，至少不会爆发成你想要的模样！”
崔斯特再次点头，不准备反驳矮人的敏锐观察。他用找到宝石匕首的承诺引诱了恩崔立，拖延下去很可能会将杀手的兴趣变成怒火。
激怒阿提密斯·恩崔立从来都不是崔斯特·杜垩登的目标。“今天。”他听见自己想都没想就对安博格里斯做出了承诺，“我们今天就走。”
他决定放弃拜访阿茹妮卡的计划，因为关海法已经回到了他身边，他没必要继续找她了。但他无法就这样把他们在城市西南方发现的谜团抛到脑后。他再次回想着被摧毁的地精营地，回想着某个地精脖子上的伤痕——黛莉雅认为那是吸血鬼的牙印，回想着帐篷里的屠杀现场。他相信那些尸体上的标志性伤痕来自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黛莉雅曾想回到森林寻找那个地精杀手。随着夜色的加深，她的狩猎热情愈发高涨。
这时候，精灵女人也走进了公共休息室，从她的脸色上看，独自一人从床上醒来的事实让她很不开心。
“等其他人也下来之后，到集市外面的广场上找我，我们约个地方在城市北侧集合。”崔斯特对矮人说道。他从托盘里抓起两块早餐面包，迎上了还没能穿过半个房间的黛莉雅。
“快，”他对她说道，“商人们刚刚摆出货物，如果我们先到货摊，或许能谈上一笔好生意。”
黛莉雅奇怪地看着他。
“没多少时间了。”崔斯特解释道，“让我们去寻找你说的吸血鬼吧。”
黛莉雅双手叉腰，紧盯着崔斯特。他知道她十分困惑，因为她在昨晚回城途中就提议购买一个能够追踪吸血鬼的魔法物品，却被崔斯特直接否决了。他甚至还训斥了她几句。
面对她充满怀疑的目光，崔斯特只是点了点头，将一小袋钱币扔给了她，然后走出酒馆。
一小时之内，独角兽安达已经踏上了无冬城东侧的大道，轻轻松松地驮着崔斯特和黛莉雅，迎着朝阳一路飞奔。
在黛莉雅的指示下，崔斯特稍稍放缓了独角兽的步伐。他回头望向黛莉雅，望向她手里那根柔光闪烁的奇怪魔杖。它正指向他们右侧的森林。
“在那儿。”她说，用法杖指了指树丛。
“看来你相信那个商人的话，也相信那根法杖咯？”
“我花了一大笔钱。”
“愚蠢。”崔斯特轻声说道，只是为了活跃气氛。毕竟那是他的钱。
他将安达哈转向一侧，让它小跑着穿过树林前方的一小片空地。正如商人所说的一般，魔杖中被注入了侦测不死生物的魔法。因为席洛拉的恐怖环域，最近这附近到处都充斥着不死生物。
崔斯特拉起缰绳，安达哈停下脚步。他转身望向黛莉雅，但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魔杖，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你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件事来了？”崔斯特问道。
黛莉雅吃了一惊，抬眼向他望来。她顿了顿：“你觉得一个勇敢的好市民应该放任一只吸血鬼到处乱跑吗？”
“无论有没有吸血鬼，这片森林都充满危险。”
“所以崔斯特·杜垩登打算对这个危险置之不理了？”黛莉雅反驳，“我还以为你是个英雄呢。”
崔斯特得意一笑，很高兴看到黛莉雅用这种玩闹的语气和他斗嘴。有时候，黛莉雅似乎在向他暗示他们可以找到很多共同之处。每当这种时候，崔斯特就希望他能将这群新同伴塑造成值得他铭记的模样。
黛莉雅的表情突然变了。
“这次就听我的吧。”黛莉雅郑重其事地恳求道。
“你觉得是你曾经的同伙？”
“多克瑞？”黛莉雅脱口而出，崔斯特能看出她的惊讶发自内心。“没觉得。令人开心的是，我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你不记得了？”
崔斯特当然记得。当黛莉雅和多克瑞交手的时候，濒死的矮人们就躺在她身边。重伤的多克瑞被她赶出了会见厅，却撞上了涌回本初火深坑的水元素洪流。奔涌的魔法水流似乎永远消灭了吸血鬼。
他明白了，驱使黛莉雅展开行动的人并不是多克瑞。但他怀疑黛莉雅另有目的。也许她认为那个叫艾弗昂的家伙——她的儿子——才是这场袭击的幕后黑手。
多克瑞临死前的场景让他无法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回想下去了。的确，崔斯特又怎能忘记那恐怖的一刻？他冲过深坑，冲进会见厅，发现他的朋友们倒在刚特格瑞姆那根最重要的拉杆上，不是奄奄一息就是已经丧命。
“那就不是他了，我们应该……”崔斯特刚要发话，突然睁大了双眼。他回想着多克瑞死后发生在拉杆附近的一幕，回想起布鲁诺的临终遗言——那些甜美而悲伤的话永远回荡在他心中。他回想起迅速走向死亡的布鲁诺，光芒离开了他的灰色双眼，回想起第伯多夫·潘特……
第伯多夫·潘特。
崔斯特想到地精营地里的破帐篷，想到那些似曾相识的伤痕。是吸血鬼还是狂战士，他和黛莉雅曾各执一词。
令人不安的线索汇聚到了一起，崔斯特得出了答案。他猜得没错，黛莉雅也是。
崔斯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驱使安达哈继续前进。
“谢谢你。”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但她其实没必要谢他，因为就算没有她，崔斯特自己也会作出相同的选择。
他们走进树林，放慢脚步，穿过纠缠的树枝，在树木之间择路而行。刚进入植被最茂盛的地方，魔杖上的光芒就变亮了，杖尖释放出一股灰蓝色的烟雾，飘进他们面前的森林。
“好吧，这倒是挺有趣。”崔斯特评论道。
“跟上。”黛莉雅下令。
蜿蜒的雾气像绳索般在他们面前一路延伸，引领他们穿过树丛。他们走过几棵橡木，走向某个状如巨石的东西。
安达哈打着响鼻猛然停住脚步，崔斯特惊讶地吸了口气。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什么岩石，而是一头被狂乱魔法拼凑起来的奇怪大型野兽。
一半是熊，另一半是鸟。
“所以我们要往北走。”阿法弗恩菲尔说道，“你知道那地方吗？”
阿提密斯·恩崔立将装满的背包扔上马鞍，翻身跨上梦魇。“沿着那条路骑上一小时就到了。”他解释道。
“对，我这个朋友跑得比谁都快。”安博格里斯说，“但我的小短腿最好还是骑马。”
恩崔立点点头，驱使梦魇走向前方。他回头说道：“可惜你没马，也没猪。”
安博格里斯双手叉腰，抬头瞪着面前的男人。“那我们要花更长时间才能过去了。”她说。
“是你们要花更长时间。”恩崔立纠正道。他踢了踢他的坐骑，梦魇一跃而起，冲向无冬城的北门。
阿法弗恩菲尔闷哼一声，无奈地笑了起来。
“没错，”安博格里斯赞同道，“要是我有更好的选择，我现在就走人了。”
“比……什么更好？”武僧反问，“我们知道崔斯特为我们准备了什么冒险吗？”
“我们只要守在他身边就行了。”安博格里斯说，“还有黛莉雅。对，还有那家伙。”她朝渐行渐远的恩崔立点了点头，“如果德雷格大人或卡瓦斯讨债者跑来抓我们，我希望他们仨的刀尖能挡在我和阴魂中间。”
阿法弗恩菲尔思索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向北门走去。
“别扔下我自己跑了。”矮人警告道，“不然我就对你施法，把你定身，让你站在森林里啥都干不了。”
听见矮人提起他在刚特格瑞姆要塞的意外遭遇，阿法弗恩菲尔转过身，来对她怒目而视。“你能成功一次，”他回答，“成功不了第二次。它对我再也没用了。”
安博格里斯发出由衷的大笑，走到他身边。“你已经中了个超级棒的魔法。”她说，“因为现在等着你的是更好的人生！相信我。是充满冒险的一生，充满战斗的一生。”
“没错，对手很可能是我自己的同伴。”他干巴巴地说，但安博格里斯笑得愈发开心了。
那头野兽——枭熊——并没有站起来向他们发动攻击。崔斯特迅速镇静下来，看出它已经死了。
“现在好了。”黛莉雅从独角兽背后翻下来，站在巨怪的尸体旁边。这的确是个“巨怪”，和大型棕熊一样大，熊一样的有力肩膀上长着猫头鹰的脑袋和鸟喙。
“的确。”崔斯特赞同道，翻身下马。
黛莉雅在那头野兽身边弯下腰，拨弄着它脖子周围的毛发——上面鲜血淋漓。“我猜我们找到了最新死在吸血鬼手下的受害者。”
“一只吸血鬼杀了一头枭熊？”崔斯特怀疑地问道。他也俯下身来开始检查尸体，但检查的不是它的脖子。
“所以你承认那是个吸血鬼了？”黛莉雅一边询问，一边用双手拨开枭熊的厚实毛发，露出尖牙留下的伤口。
“看上去的确是个吸血鬼。”崔斯特回答，“但是——”他用肩膀顶住枭熊，让它稍微转了个身，然后像黛莉雅一样分开它的毛发，露出一个更大也更深的洞，“我也认识这个伤口。”
“愿闻其详。”
“头盔上的尖刺。”崔斯特几乎无法将这几个字说出口来。他再次想起来拉杆旁边的可怕一幕，想起了潘特。
“也许是一只吸血鬼和一名狂战士一起杀了它？”
“和吸血鬼结盟的矮人？”崔斯特怀疑地问。他有另一个解释，但他还没准备好和黛莉雅分享它。
“埃索格特就曾和多克瑞一起冒险。”
“埃索格特是个佣兵。”崔斯特摇了摇头。他所想的不是随便某个狂战士。“狂战士都是忠诚的士兵，他们不是佣兵。”
黛莉雅站起身来，用魔杖重新对准森林。雾气再次出现，蜿蜒着钻进树丛深处。
“好吧，那就让我们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吧。”黛莉雅说。
崔斯特驱散安达哈，两人步行前进。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黛莉雅用了一次又一次魔杖，他们却始终一无所获。崔斯特好几次摸上腰包，但他知道他不该召唤关海法，至少不是今天。
“如果我们等到晚上，也许那只吸血鬼会找上门来。”晚些时候，黛莉雅说道。直到此时此刻，崔斯特才意识到太阳已经升过了最高点，正在渐渐西垂。他思索着黛莉雅的话，却难以苟同。他们明天一早就能召唤关海法了，她会帮他们找到猎物的。
被眼前的悬念所吸引，崔斯特一直没想起当天的另一个计划。他望向北方，他的三名同伴正按照他的要求在那儿等待着他的到来。阿提密斯·恩崔立不会开心的。
“你打算把恩崔立他们留在有吸血鬼出没的森林里？”
“如果我们没在黄昏前赶到他们的营地，他们一定会回城的。”崔斯特心不在焉地说。他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其它事上。这场突如其来的狩猎重要得多。“吸血鬼……”黛莉雅发出不祥的警告。
“我们明天找它。”
“你这么惯着我，”黛莉雅说，“我真开心。”
崔斯特没费事解释其实他自己也想找到那个吸血鬼——特别是，黛莉雅正带着俏皮的笑容向他走来。
“吸血鬼。”她露出灿烂的微笑，双眼闪闪发光。
崔斯特看着她的笑容，他想分享她的快乐，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潜在的可能性让他忧心忡忡。
黛莉雅走到他面前，将胳膊随意搭在他的肩膀上，贴近了他的脸。“这次不反驳我了？”她轻声问道。
崔斯特努力笑了笑。
“吸血鬼。”她说，笑容开始变得充满诱惑。她转到他身侧，对准他的咽喉，玩闹般地咬了咬他的脖子。
“还是不反对吗？”她问道，又咬了他一口，这次稍稍加大了力度。
“我明白了，你想要个吸血鬼。”崔斯特说回答。但眼前的景象让他的思路很难不转到别的地方。自从经历过刚特格瑞姆的黑暗变故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生身体接触——除了同骑一匹独角兽时的接触。“我可不想违背你的愿望。”
黛莉雅重心后移，紧盯着他的双眼。“想要？”
“那就是想要当个吸血鬼，”崔斯特说，“显而易见。”
黛莉雅大笑起来，紧紧抱住了他。她的嘴唇贴在他耳边，轻轻一吻。“你原谅我了吗？”
崔斯特将她推到一臂之外，端详着她的脸。他无法否认她的吸引力，特别是当她留着现在这种柔美发型，几乎看不见战斗刺青的时候。
“你没有需要我原谅的地方。”
“我和恩崔立的吻？”黛莉雅问道，“你的嫉妒？”
“是因为那把剑。它利用了我的不安全感，让我胡思乱想。”
“你确定都是因为它？”她问道，伸手拂开落在崔斯特面前的一缕白色长发，“也许长剑只是在利用它在你心中看到的东西。”
没等她说完，崔斯特就摇起头来。“我没什么好原谅的。”他重复道。
他差点儿就添上一句：“你原谅你自己了吗？”但他明智地打住了这个念头，不想再次撕开那个扭曲的年轻邪术师给她造成的伤口。
“让我们回无冬城吧。”崔斯特说，但现在轮到黛莉雅摇头了。
“等会儿再说。”她带着他走向苔藓铺成的床。
黛莉雅拍了拍崔斯特的手臂。卓尔从自己那碗炖菜面前抬起头来，黛莉雅向酒馆门口点头示意。
崔斯特毫不意外地看见三名同伴走进酒馆。阿提密斯·恩崔立的阴郁神色也全在预料之中。一注意到卓尔，杀手就带着另外二人穿过人群，径直向他们走来。
“冬天很快就到了。”说着，恩崔立拉开了崔斯特对面的椅子。
“夜晚寒冷刺骨。”见对方没有反应，他又添了一句。
“所以你决定回城，这很好啊。”卓尔满不在乎地回答。
“哦，太棒了。”阿法弗恩菲尔对一旁的安博格里斯说道，“我会非常享受这两位自相残杀而死的一幕。”
矮人嗤之以鼻。
崔斯特看起来毫不在意。他正打算低头继续解决自己的食物，恩崔立突然伸出手，越过桌面粗暴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卓尔缓缓抬起头，望向对面的男人。
“我可不喜欢被扔在冷冰冰的森林里。”恩崔立平稳地说道。
“我们迷路了。”崔斯特回答。
“你怎么可能迷路？”恩崔立质问，“集合地点是你定的。”
“我们跟着目标向东走，走到了一片陌生的地方。”黛莉雅插话。
“什么目标？”恩崔立反问，依然紧盯着崔斯特。
恩崔立松开了崔斯特的手腕，崔斯特向后靠坐在椅子里，左右各扫了一眼，示意另外两名同伴坐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他很清楚他和黛莉雅正在追踪什么人，什么东西。但问题是：他希望阿提密斯·恩崔立也加入这场狩猎吗？即便是现在，一旦找到猎物，局面也会相当艰难。若是冷酷无情、难以预测的阿提密斯·恩崔立也参与其中，事情是否会益发棘手？
“你有什么打算，卓尔？”恩崔立问道。
其他四人，甚至也包括黛莉雅，一起望向他，等待他给出确切的回答。这的确是个好问题。
“你陪我深入刚特格瑞姆要塞的腹地，除掉了那把被诅咒的长剑。”恩崔立说，“对此，我亏欠于你。”
恩崔立刻意望向黛莉雅。“或是亏欠于你。”他澄清道，“但债已还清。我在你指定的地方等你，你却没有出现。”
“何其巨大的牺牲啊。”黛莉雅冷嘲热讽。
阿法弗恩菲尔轻笑起来；安博格里斯闷哼一声。
恩崔立的目光从黛莉雅转向另外两人，然后又投回到崔斯特身上。
“你什么也不欠我的。”面对他的注视，崔斯特说道，“以前不欠，现在也不欠。”
“才怪。”黛莉雅说。
“除掉赫佐·阿莱格尼，除掉查戎之爪，”他略作停顿，直勾勾地盯住了黛莉雅，“除掉席洛拉·萨尔穆——一切都是正义之举。即便是孤身一人，只要机会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采取相同的行动。”
“大英雄崔斯特。”恩崔立嘟囔道。
卓尔耸耸肩膀，不愿在这个层面上和杀手继续讨论下去。
阿提密斯·恩崔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双手按住桌面站起身来。“此次分道扬镳，你我并非敌人，崔斯特·杜垩登，这已经算得上意义重大。”他说，“幸会，再会。”
最后向黛莉雅投去一瞥，他转身离开了酒馆。
“我们怎么办？”阿法弗恩菲尔修士对安博格里斯问道。
矮人望向崔斯特，等他给出回答。“你觉得跟着谁会更刺激？”她问道，“你还是恩崔立？我手痒得很，恨不得立即打上一场。或者十场。”
“十场，之后再打上更多场。”阿法弗恩菲尔急切地添道。
崔斯特没有答案。于是他们又望向黛莉雅，精灵女子只能耸肩作答。
“好吧，看来我们现在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了。”安博格里斯说道，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可以确定的是，我的肚子已经咕咕作响了！”吧台上传来碗碟相撞的声音，她转头望去，看见一群流氓正在争抢座位。
“开赌了！” 酒保宣布。
“哦，我开始爱上无冬城这地方了。”安博格里斯说道。“过来，朋友，”她招呼阿法弗恩菲尔，“让我们赢上几个小钱。”
她转向崔斯特和黛莉雅，夸张地眨了眨眼。“他看着不起眼，对吧？”她问道，指的是她又矮又瘦的同伴，“但要是空手对打，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她发出一阵大笑。
“如果你们的目标足够带劲儿，我们立即跟上！”她说。她回头望向吧台，两名大汉正脱掉上衣准备搏斗，人们高喊着赔率争相下注，交换赌金。
“只管到全城最贵的房间里找我们就好。”说着，安博格里斯转身离开，阿法弗恩菲尔紧随其后。崔斯特和黛莉雅听见矮人对她的武僧同伴轻声说道：“别太快就把对手放倒了。让下一个以为他能打败你，这样我们就能玩个尽兴了。”
听见黛莉雅的笑声，崔斯特转头望向她。
“我们似乎吸引了一群有趣的同伴。”他说。
“至少人挺逗的。”说完这句话，她迅速平静下来，严肃地看了崔斯特一眼，“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现在？寻找我们的吸血鬼，不是吗？”
“你是说，狂战士。”
“也对。”
“然后呢？”
崔斯特陷入深思，这正是他由衷想要找到的答案。
“快想，不然我们就会失去三个同伴了。”黛莉雅评论道，“或是两个，因为有一个似乎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崔斯特思索着这句话，却摇了摇头。他相信宝石匕首能让恩崔立留在他身边，至少也是多留一段时间。尽管恩崔立已经怒气冲冲地向他道了别，崔斯特还是坚信，只要他们尽快启程，他就能让那个杀手和他一同上路。
“你希望把他们留在身边？”崔斯特问道，对着武僧和矮人点头示意。
“这个世界危险重重。”她回答。她的目光越过崔斯特，望向正在酝酿的骚乱。她点了点头，示意他转身观望。
阿法弗恩菲尔赤裸着上身站在那里，在巨人般的对手面前，他灵巧的身躯看起来不堪一击。
高大的战士挥出一拳，动作十分笨拙。武僧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同时暗中戳中了敌人的肋骨。大个子男人猛力挥出一记勾拳，却严重偏离了目标。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狂笑。
他的第三拳却击中了阿法弗恩菲尔的下巴侧面，打得武僧飞了出去。观众又是一阵嚎叫。
“那一拳根本没碰着他。”黛莉雅说道，明显是识破了武僧的伪装。崔斯特也有相同看法。阿法弗恩菲尔顺着那一拳的势头完美地转了个身，始终领先拳风一步，因此并没有受到任何真正伤害。
武僧站起身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但当大个子男人扑过来的时候，阿法弗恩菲尔突然恢复了完美的平衡，对准男人的腰腹发起一连串凌厉的猛攻——和之前一样，他的动作十分微妙，位置也足够贴近对手。几乎没人发现那个压在武僧上方的大个子男人疼得浑身紧绷，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击。
阿法弗恩菲尔侧移一步，连环出击，张开的手掌反复打上男人的肋骨。
“他没用全力。”崔斯特说道。
“别太快就把对手放倒了。”黛莉雅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安博格里斯的语气。但她突然收住话头，不由畏缩——崔斯特也是。那个大个子男人一个转身，挥出一记左勾拳。这疯狂的一拳仿佛从脚踝开始发力，如果真的打中了目标，它似乎足以将阿法弗恩菲尔的脑袋从肩膀上打飞出去。
武僧又一次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拳头从他身边掠过，砸进了酒馆的一根立柱里，可怕的力量令整个建筑都随之摇晃。
男人把碎裂的拳头收回身前，看起来一片迷茫。他目光涣散，双膝瘫软，竭尽全力才没有吐在原地。
阿法弗恩菲尔全速绕到男人身侧，他压低重心，以右脚脚趾为轴转过身来，抓住吧台边缘，抬起左脚顶住男人的后背，以完美的平衡和支撑踢出一脚。男人飞了出去，脸朝下撞在一张桌子上，撞得碗碟杯盏和木渣碎片四散飞溅，酒客们纷纷躲闪到一边。
观众们高声欢呼。那个大个子男人试图站起来，却直接摔倒在地，抓着他破碎的手掌陷入了昏迷。看到他这副模样，观众的欢呼愈发疯狂。
钱币叮当作响、输家诅咒连连，有人在忘情欢呼，有人叫着再来一局。各种声音在酒馆里回响，节日气氛不断高涨。
一团混乱之中，崔斯特和黛莉雅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安博格里斯身上。只见她拿出圣徽，来到昏迷的拳击手身旁。“让我帮你治好你的手。”她说，然后又添了一句，“只收几个小钱。”
“厉害了。”崔斯特无奈地嘀咕道。在他身后，黛莉雅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开始觉得无聊了。”阿法弗恩菲尔对安博格里斯说道。一场比赛正在舞台中央上演，两人躲到一旁。
“哼，别担心。”矮人说，“打完最后一场，就没人敢再向你发起挑战了。”
正说着，赛场上的壮汉将对手举过头顶扔了出去。那人飞过半空，掉在一堆桌椅中间。
“牧师又有钱赚了。”安博格里斯低声说道。她正要走过去，却突然停下脚步，望向那个获胜的壮汉。他强壮的双手高举在半空，一边嚎叫一边走来走去。
“那家伙可能会挑战你。”矮人对武僧说道。
“他是个笨拙的蠢货。”阿法弗恩菲尔回答。
“对，但他骄傲得很哩。”
武僧耸了耸肩膀。
安博格里斯给最新的失败者施展了治疗术后没多久，阿法弗恩菲尔就已经和那个壮汉交上了手。那人又高又壮，似乎带着点儿食人魔血统。
当然，这也让他变成了一个更大的目标。
他无所畏惧迎上前来，两只粗壮的手臂接连挥过。阿法弗恩菲尔退后、俯身、避向一侧，躲开了每一击。
欢呼声渐渐消失了，抱怨的高喊随之响起。武僧腾挪扭转，对方一拳都没能命中。
阿法弗恩菲尔不断望向安博格里斯；矮人拿着一袋钱，却找不到愿意下注的人。
壮汉双手大张向他冲来，这次，阿法弗恩菲尔并未躲闪，而是迈上一步，一拳打在对方脸上。
这一击令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壮汉双手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提到半空。阿法弗恩菲尔提出一脚，但对方的胳膊太长，武僧根本用不上力。
他再次望向安博格里斯，她正和几个酒客争执不休，他们要求她信守诺言，放下赌金。
矮人据理力争——在阿法弗恩菲尔看来，她的论点虽然可信，但争论得未免太久了。武僧被壮汉掐住脖子，像个布娃娃一样甩来甩去。终于，安博格里斯放弃了，交出了钱袋。
她注意到武僧投来的目光，于是对他眨了眨眼。
阿法弗恩菲尔紧紧抓住壮汉的两只拇指，踢出双脚。但在踢中对方之前，他又收回双腿，借着惯性将两腿甩到头顶，打破了对方的禁锢。
他落在身后一步开外的地方。不出阿法弗恩菲尔所料，壮汉立即逼上前来，再次抓向武僧的脖子。但这次，没等他把阿法弗恩菲尔从地上举起来，武僧就抢先握住了他的手，用自己的拇指从下方勾住对方的拇指，弯曲双腿跪向地面。
壮汉向前扑倒；没等对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武僧已经跪倒在地，双手借着下坠的惯性猛地向下一拉，将壮汉的拇指折向他那双大手的手背。
武僧双膝着地的钝响很快变成了手指骨折的尖锐声音。
壮汉发出奇怪的大叫，半是怒吼半是哀嚎，抽回了双手。武僧气势汹汹地跳上前来，左右两拳快速出击，分别打中了壮汉的脸。他抬起受伤的手，但阿法弗恩菲尔的攻势愈发凶猛。武僧从右侧狠狠挥出一拳，正中对方小腹。壮汉踉跄后退，撞上酒馆后墙。他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阿法弗恩菲尔一个左勾拳正中壮汉面颊，他的脑袋猛地歪向一侧。他抬手格挡，但武僧又用右手送上一个气势惊人的上勾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小腹上，力度之大将他直接抬离了地面。
壮汉放低双手，阿法弗恩菲尔的左勾拳又到眼前，壮汉被揍得脑袋一歪；男人防御性地抬起双手，又一记上勾拳将他抬离地面。
这个致命的套路重复到第三遍，壮汉只能呆站在原地，双手无助地垂在身侧。阿法弗恩菲尔还在因为被对方掐住了脖子而生气，他靠在壮汉身上，右手不断出击。随着他的每一击，壮汉不断飞进半空又落回地面。
“够了！”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喊。
“是啊，你会杀了他的！够了！”另一人喊道。
阿法弗恩菲尔修士转过身来，没有威胁地抬起双手。二十多张惊讶的面孔映入眼帘，许多人难以置信地不住摇头。
武僧望向安博格里斯，无奈地耸耸肩膀，嘴角勾起微笑。矮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摇了摇头，双眉紧锁。
阿法弗恩菲尔脚尖点地，以惊人的速度和气势猛然转身，一记左勾拳揍上壮汉颊侧。男人翻转着飞了出去，背朝下重重落在木地板上。
整个酒馆仿佛凝固了。欢呼、奚落和叫喊戛然而止，冻结成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紧盯着这个纤瘦结实、掌风如雷的男人。
壮汉呻吟着蠕动了一下，证明了自己还没死。魔法被打破了，安博格里斯身边的几名酒客推了推矮人，大叫起来。阿法弗恩菲尔迅速赶到她身边。
“你用了什么魔法，矮人？”一人问道。
“没有魔法。”出人意料地，人群后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回答。人们左右分开，转身望去，看见了一名无冬城里众所周知的红发女性。
阿茹妮卡走到矮人和武僧身边，仔细打量着阿法弗恩菲尔。她抓起他的手腕，看见他没有反抗，她将武僧的手臂转了半圈，露出纹在小臂内侧的黄玫瑰纹身。
她发出心领神会的大笑。
“没有魔法。”她对周围的人群说道，“公平的胜利。但我可不会在这家伙的对手身上下注的。”
“嘿，你耍了我们，你这该死的小矮子！”一个出奇肮脏的酒客嘟囔道。
“和你家姐妹一样。”安博格里斯嚷了回去，“你本来也没想和我赌，后来你押的小子看起来快要赢了，你才喊我交钱的！”
“那是你设计好的！”酒客说道。
“我设计好让他把我朋友掐死？”
“我看他还在活蹦乱跳呢！”
“这倒没错，但要真是你说的那样，你的斗士也未免太弱了吧！好好想想，你这蠢货！”她越说越来劲儿，整个人都逼到了男人面前，粗壮的手指径直戳在对方脸上，戳得他连连后退，“照你的说法，我家那小子在我的安排下先故意让自己被掐到半死，心里却知道他能成功逃脱，还能把你家那小子揍翻在地。你再不为那小子说两句好话，我可要把你对他的信心和褒奖都告诉他了——”她望向平躺在地上的男人，“——等他醒来之后。”
那个咄咄逼人的酒客顿时气焰全失。
“给她付钱吧。”阿茹妮卡对酒客们说道，“她赢得公平合理。既然已经下了注，输了就要交钱。”
抱怨声接连不断，但安博格里斯和阿法弗恩菲尔还是带着几小袋金子走出了酒店。
“我们再也没办法这么赚钱了。”阿法弗恩菲尔说道，“我们应该打完两场就及时收手的。”
“哼！他们还会下注的。这群蠢货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他们会在我身上下注，到时候你还怎么赚钱？”
“你说得没错，”安博格里斯说，然后向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除非你能以一敌二。”
阿法弗恩菲尔想要回答，却只是叹了口气。他知道，安博格里斯更可能让他以一敌三才对。
“你的预言家来了。”黛莉雅对崔斯特说。
卓尔下意识地摸上腰包，却又立即收回了手。他不再需要阿茹妮卡了，关海法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
但接着，他冒出了另一个念头。他对黛莉雅微微一笑，向阿茹妮卡挥了挥手，招呼她一起坐。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红发女子走了过来，坐到二人身旁。
“他找到了黑豹。”黛莉雅解释道，“我们现在想找——”崔斯特抬手按住她的小臂，打断了她的话。阿茹妮卡显然并未错过这一幕。
“拜拉博斯——阿提密斯·恩崔立——就在此地。”崔斯特说，“他住在楼上的第三个房间里。你能不能为我去找他？我会给你付钱的。”
黛莉雅的双眼睁大了。她转过头来紧盯着崔斯特，又惊又怒。
“我不是妓女。”阿茹妮卡笑道。
“不。”崔斯特也笑了起来，“我不是那意思。恩崔立本来答应和我们一起去北方的，现在却改了主意。我相信北上才是他的最佳选择，所以我希望你能让他也相信这点。”
“就凭你一句话？”女人怀疑地问道。
“那就用你的能力。”崔斯特吩咐道，“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想找回的东西。”
“那把长剑？”
“已经被摧毁了。”黛莉雅插话。
“啊。”阿茹妮卡说，看起来颇为触动。
“另外一样东西，却同样重要。”崔斯特向她保证。
阿茹妮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声念出了几个单词——他意识到那是一串咒语。
“某件物品，还是某种领悟？”预言家狡猾地问道。
“的确。”崔斯特回答。
阿茹妮卡站起身来，崔斯特摸向钱袋。但女人拒绝了，承诺道：“我会去找他的。”
“你想干什么？”阿提密斯·恩崔立从门缝后面问道。他上身赤裸——阿茹妮卡紧盯着他矫健的身躯，特意让他注意到了她赞赏的目光。
“拜拉博斯。”她回答。
“那不是我的名字——再也不是了。”
“好吧，阿提密斯。”她说，“和我谈谈。我们都是这片平民之海中的主要玩家。我们不该形同陌路，也不该彼此为敌。”
她的话中带有大量魔法暗示，但她其实根本不必如此费事。她的魔法皮囊上带着能令人放下戒心、倍感诱惑的魔法效果，这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事实证明，恩崔立也不例外。他退后一步，打开了门。阿茹妮卡欣然走进他的房间。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她说，在他乱糟糟的床上坐了下来，故作端庄地交叉双腿。她突然觉得她应该把崔斯特的请求抛到脑后，说服恩崔立留在无冬城里。也许她能将他当作眼线，让他在她信息网络中充当主要角色？她对灰影拜拉博斯的事迹了如指掌，他的力量和危险都不容小觑。
太危险了。和恩崔立谈了没多久——望向他冰冷的双眼没多久——她就得出了结论。的确，她了解灰影拜拉博斯，知道他是她遇到过的绝无仅有的几个有能力击败她的凡人之一。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无法利用他。从各个方面利用他。
尽管之前否认自己是妓女，现在的红发女子却用上了她那种令人无可抗拒的色诱能力，竭尽全力取悦恩崔立。直到黎明的天空开始变亮，她才离开了他的房间，留下筋疲力尽的杀手独自沉睡。
她给了他绝顶享受，而他也有所回报。额外的好处，欲魔暗忖，因为自身的欢愉并不是她色诱的目的。至少今夜不是，但毫无疑问地，她得到了这个额外的好处！在他们四肢交缠时，阿茹妮卡在这个危险的杀手身上施展了一个法术——鹰眼术。结束之后，他们瘫倒在彼此怀中，这个红头发的欲魔，这只喃喃低语、不负其种族盛名的魔鬼，在恩崔立耳边轻声呢喃，告诉他跟着崔斯特和黛莉雅一同冒险才是他的最佳选择。
她预言家的称号并非有名无实。现在，因为她的法术，阿提密斯·恩崔立也在为她打探情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