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视角变化令德雷格·魁克头晕目眩。一开始他还站在他的房间里,看着黑豹化为迷雾,但接着他就在以太中回旋打转,意识悄然附到了关海法的身上。
很开,他来到了特瑞尔,来到了那个卓尔游侠和黛莉雅的身边,贴着地面阔步而行。他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却无法转头观望。他控制不了大猫的肌肉,只能通过她的身体观察、聆听、嗅闻、感受。这让老邪术师产生了一种游离体外——更重要的是,失去控制——的奇怪感觉。
事实上,这的确是另一种现实,因为黑豹感知世界的方式和人类截然不同。一切都好像被拉长了,每一段距离都清晰可辨。水晶般的澄透感让草叶、树枝和落叶看起来令人眩晕,仿佛被放大了一样。那感觉就像是有一百面镜子正在反射阳光,增强的亮度彻底改变了世界的色彩。
各种声音填满了德雷格·魁克的思维。随着黑豹扭动双耳,原本轻柔的响动——例如远方的鸟叫——突然变得洪亮。在那一瞬间,其它声音猝然消失了。德雷格觉得黑豹可以锁定聆听的方向,放大特定区域的声响,排除其它声音的干扰。
她正在快速移动,正在追赶着什么。地面和低矮的灌木疯狂倒退,德雷格·魁克下意识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试图将面前的景象隔绝在外。但他闭不上关海法的眼;他的举动毫无效果。他几乎切断了连接,但接着,关海法的猎物猛然映入眼帘。
人类和提夫林——阿斯莫德信徒——正惊慌失措地来回奔走,推搡彼此,拿起权杖。
关海法一跃而起,邪术师觉得自己也仿佛飞了起来。他看见一个女人俯身躲避,另一个女人尖叫转身。他掠过她们身边,狠狠撞在一个高大的提夫林战士胸前。提夫林战士用权杖揍向黑豹身侧,德雷格·魁克感觉到了权杖的冲击;但在关海法咬中敌人时,他更真切地尝到了汗水和鲜血的滋味。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大猫闭上了眼。但他清晰地听见了肌肉撕裂、骨骼折断的声响。强烈的气味——多么强烈!——笼罩了他。温暖的铁锈味。
涌流的血腥味。
他觉得自己又飞了起来,视觉也随之恢复。他看见卓尔冲过他身边,弯刀嗡嗡作响。黛莉雅翻进半空,他听见一声闷哼、一声呻吟,她的长棍打中了一个女人的脑袋。黑豹冲向一个男人,将他绊倒在地,压碎了树枝,压倒了灌木。他们刚一落地,关海法就转身跑开了。德雷格·魁克甚至没能意识到他正对着空气又抓又挠,模仿着关海法用利爪撕扯敌人的动作。
他们又开始奔跑,一个阿斯莫德信徒在他们前方一路奔逃。一把弯刀从德雷格·魁克的视野右侧一闪而过,他大叫一声,抬手遮脸,绝望地想要逃离这些令他应接不暇的景象、声音和气味。
他觉得他正在坠落、坠落,落进一个庞大而漆黑的深渊。
“……它把我们带到这儿,是因为这儿有某个东西。”崔斯特的声音向他袭来,引领他离开黑暗,重新融入了黑豹的感官,“某个强大的……”
最后几个字消失了,关海法转动耳朵,聆听着一声遥远的叫喊。某个阿斯莫德信徒逃跑了?
“……吸血鬼的同伴?”黛莉雅问道。
大猫跑开了,爬到一棵树上。德雷格·魁克只能听见崔斯特的部分回答:“……比那糟得多。”
哦,回去,你这只愚蠢的猫!邪术师在脑海中发出徒劳的尖叫。
树下,精灵和卓尔仍在继续交谈,黑豹的注意力却始终集中在远方。德雷格·魁克听见了一个逃跑的阿斯莫德战士的呼吸声,那声音比精灵和卓尔的交谈声还要清晰得多。他在脑海里恳求着关海法,但黑豹显然听不见他的话。
黑豹跳下树枝,地面向德雷格·魁克扑来,邪术师吓得放声大叫。强烈的惊恐打断了他和关海法之间的链接,但就在他的意识返回堕影界的一刻,他听见崔斯特的声音说道:“我们知道瓦琳德拉·影幕的下场吗?”
“德雷格大人?”艾弗昂走进老邪术师的私人房间,轻声问道。他环视四周。这地方看起来空空如也。但无论如何,德雷格·魁克应该在这儿。老邪术师还把他也叫了过来。
他走得又慢又小心。在这个危险恶毒的老混蛋身边,他总是如履薄冰。德雷格·魁克的信使带着老邪术师的命令找到他时,艾弗昂可没有欢呼雀跃的心情。
他路过偏房,关海法就保管在那里。他克制住闯进房门的冲动,担心会被老邪术师发现,再落得一个偷窃黑豹的罪名。
“德雷格大人?”他走进主房间,再次唤道。
空的。艾弗昂转向偏房。他鼓起勇气走到门口,轻轻转动把手,提高音量大叫出声:“德雷格大人!”
他向房间里看去,面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德雷格·魁克就在那儿,坐在地板上!他所剩无几的头发乱成一团,双眼茫然地盯在艾弗昂身上。德雷格·魁克总是冷静得体,发型整齐。无论是长袍还是背心马裤,他的穿着总是一丝不乱。
德雷格·魁克就这么盯着他,好几拍心跳过后,他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艾弗昂的存在。
“啊,艾弗昂,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道,努力从地板上爬起来。
艾弗昂冲到他身边,扶着他站稳脚跟。
干瘪的老邪术师摸了摸脑袋,抚平稀疏的头发,露出一个满嘴黄牙的微笑。
“好一场兜风啊,孩子。”他解释道。
艾弗昂一头雾水。他扫过整个房间,望向笼子。它的栏杆没有发光,里面也没有来回踱步的黑豹。
“受骗的德鲁伊祝福了我,将我和那生物链接到了一起。”干瘪的老邪术师解释道,“我能通过她观察,通过她聆听,通过她闻到气味,甚至是通过她来感受这个世界。这场兜风真是无比刺激,我向你保证!”他大笑一声,却又迅速平静下来,变得满脸严肃。“我从没像这样体会过杀人的感觉。那味道……它……私密,”他望向艾弗昂,“而美好。”
“主人?”
德雷格·魁克摇了摇头,仿佛在驱散恍惚的迷雾。“无所谓了。”他说,“至少现在无所谓了。但我以后还想多经历几次。”
“是,主人。”艾弗昂说着,目光飘回到空荡荡的笼子上,“我的角色又是什么?”
“你的角色?”
“我听说您想见我,立即见我。”
有那么一瞬间,德雷格·魁克看起来手足无措——艾弗昂从没见过他露出这种模样。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空笼子,想象着德雷格·魁克的奇妙——或恐怖——经历。
“哦,对。”老邪术师重整姿态,“你想要赎罪的机会,我就给你这样的机会。我本来有个计划,但现在,就在刚才——”他望向笼子,咧嘴一笑,“我得到了一些新消息。你对瓦琳德拉·影幕有多少了解?”
“那个巫妖?”艾弗昂问道,“我远远见到过她。她疯得厉害,但如此一来,她也变得加倍危险了。”
“去监视她。这次是为我监视她。”德雷格·魁克对他说,“我想知道她的动向和意图,她是否严重威胁到无冬城一带的安全。”
“主人?”艾弗昂毫无热忱。他的声音完美体现了他的心情。
“走,走。”德雷格说,向年轻的邪术师挥了挥他干枯的手,“看看你能发现些什么,再回来向我如数汇报。我再次警告你,我鲁莽的小徒弟,小心你和黛莉雅及其同伴间的关系——特别是她的同伴。这次黛莉雅倒不怎么重要了。”
艾弗昂绷紧了脸。
“对你来说或许并非如此,”德雷格·魁克添道,“但在这件事上,你的需求和欲望只能退居其次。和名为崔斯特·杜垩登的大局相比,它也的确无关紧要。所以我警告你——而且这儿没你辩论或反对的空间——离他们远点儿。”
好几拍心跳过去了,艾弗昂一动不动。
“去干活吧,等时机成熟,我会帮你完成复仇的。”老邪术师承诺。
他只能接受,因为艾弗昂其实别无选择。他必须承认,至少是对他自己承认,黛莉雅、崔斯特·杜垩登和灰影拜拉博斯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小觑,如果得不到帮助,他拿他们根本是毫无办法。
“瓦琳德拉·影幕。”他轻声答道,“当然。”
还没等艾弗昂彻底离开,德雷格·魁克就已经坐回到了地上。他闭上双眼,调整呼吸,恢复平静,准备重新进入黑豹的感官,来一场附身之旅。终于,他的头脑再次变得清晰,意志再次变得坚定。他开启了链接。
一副画面在他脑海中成型,在黑暗的背景中,它清晰得令人震惊。夜幕已经降临了——时间过了这么久?——德雷格·魁克惊讶地发现他回到了关海法的感知世界里。黑豹的双眼不仅没放过任何一丝微光,还将它们成倍放大。一根根树杈看起来如同阴影,十分诡异。黑白分明、色彩匮乏的坚硬线条勾勒出了夜风中不住摇摆的嫩枝。
他能听见两个同伴的心跳,响亮而清晰。接着,奇怪的事发生了。关海法转过头,但映入眼帘的不只是黛莉雅和崔斯特,还有另一个人,一个脏兮兮的矮人,穿着带有一道道隆起的铠甲,头盔上伸出一根几乎有他半人高的尖刺!
德雷格·魁克明白了,这家伙没有心跳。考虑到之前的对话,他不难理解其中的原因。这会很有趣,也会很重要。他暗忖。
“回家吧,小关。”崔斯特说……一切都化作一团灰色的雾,一股旋转的蒸汽。
德雷格·魁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暗暗诅咒着他的运气。黛莉雅和卓尔似乎刚刚找到了一位老朋友,一个变成了吸血鬼的矮人。德雷格·魁克想知道这件事会如何发展。如果崔斯特·杜垩登和吸血鬼结盟——就算那个吸血鬼是他堕入黑暗的故友——就能有力证明将卓尔视为选民的究竟是哪一位女神。自然女神梅丽凯会接受这种非自然的生物吗?
罗丝女士会喜欢他们的同盟吗?
德雷格·魁克只能叹了口气,告诫自己要保持耐心。关海法回到了笼子里。
但崔斯特还会召唤她的。
“我还会饿的。”第伯多夫·潘特闷闷不乐地说。崔斯特和黛莉雅在森林里找到他后,他回到了自己的老巢,一个藏在山里的山洞,“这次我很可能找不到地精了。”
“不会的。”崔斯特坚持道——或者说,恳求道,努力不让黛莉雅和潘特看出他的绝望。当他望向精灵的时候,他意识到他的努力并不怎么成功。
“不会?”矮人回答,“你才说不准呢,精灵。”他走向洞口,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他似乎比崔斯特还要泄气。“我死了。应该一直死着才对。我不如就坐在这儿等着日出。”
崔斯特并不怀疑他的决心。这毕竟是潘特。
黎明前的光芒照亮了东方,矮人身后的天空开始变亮了。
“也许这样最好。”黛莉雅说,从他身边走过,走到开阔的天空下。她轻浮地添了一句:“变成灰之后,你就没什么机会拿可怜的孩子们当食物了。”
“变成灰之后。”崔斯特无声地说;黛莉雅的背影让他不由畏缩。她不能理解这种牺牲,这种尊严。骄傲而忠诚的狂战士最终不得不面对如此悲惨的命运,残酷的事实令崔斯特几乎难以承受。
但黛莉雅似乎并不在乎。她对“灰”字的强调让崔斯特坐立不安。他走向他的朋友,将一只手放在潘特结实的肩膀上。
“肯定有别的办法。”他说。
“不,没有。”潘特说道。
“吸血鬼的诅咒不可逆转。”黛莉雅的语气十分冷酷,“我了解这种生物,他们在塞尔随处可见。不少吸血鬼试着转回光明——他们拼尽全力!就连最强大的红袍法师和最强大的牧师都在为他们寻找出路。可惜的是,这条路有去无回。”
崔斯特冷冷地看着她,精灵女人只是耸了耸肩膀。
卓尔想知道他该怎么办。这可是潘特,忠诚的潘特。第伯多夫·潘特,带着斯多克里·银溪和他手下的小伙子们从冰风谷匆匆赶来,向奋战中的刚特格瑞姆伸出援手。第伯多夫·潘特,背着布鲁诺穿过本初火元素的深坑,帮助他敬爱的国王拉动拉杆,将那头凶猛的野兽关进属于它的洞穴。
第伯多夫·潘特,一位英雄。
第伯多夫·潘特,一个吸血鬼。
崔斯特望进内心——如果被感染的是他,他又会作何选择?他无法否认矮人的逻辑。潘特是个吸血鬼,吸血鬼必须吸血。鲜血的气味会推翻一切道德准则,因为这就是吸血鬼的困境。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逃避这个诅咒,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治愈这种折磨。
“这就是你结束一切的方法,我的朋友?”他轻声问道,“你选择燃烧?”
“我已经和我的王死在一起了,死在刚特格瑞姆。我只是回到他身边而已。”
“我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想法吗?”崔斯特问道。
“吾王,”矮人回答,“他正在莫拉丁身边等着我,我还没干过任何会被莫拉丁抛弃的事儿!但我很快就会了。我知道我会,除非我立即结束这一切。”
崔斯特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话上,但听见潘特提起他的国王,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
“布鲁诺不会……复活?”卓尔犹豫地问道。旧友潘特的可悲模样已经惨不忍睹;如果他一个多世纪以来最好的朋友布鲁诺·战锤也被转化,那副景象绝对会让他难以承受。
“不会的,精灵。”潘特向他保证,“他还呆在墓里,你埋下他的地方。他是以自然的方式被杀的,而且死得十分英勇。不像我。”
“没人能怀疑第伯多夫·潘特的英勇,无论是在刚特格瑞姆一战里,还是在那之前的一百场战斗里。”崔斯特说,“你的经历广为人知,你的事迹毋庸置疑。”
潘特点了点头,嘟囔着道了谢,没说出那句他们都心知肚明的话:他只有摆脱当前的命运才能留下毋庸置疑的事迹。而他摆脱命运的方法只有一种。
他用厚实的手掌盖住崔斯特的手,又重复了一句:“啊,吾王。”
“那就这样吧。”崔斯特好不容易才将这几个说出了口。
黛莉雅招呼着他。“我们该走了。我想尽快返回无冬城!”
“再会了,我的朋友。”崔斯特边说边走出洞穴,“等你到了矮人之乡,就坐在布鲁诺身边享受宴席、举杯欢庆吧。”
“向战锤氏族致敬,也向你致敬,精灵。”潘特回答。他的话是发自内心的,似乎已经想通了一切,已经接受了这个最好的选择——或者说,唯一的选择。这让崔斯特多少感到了一丝安慰。尽管如此,当他走出洞穴时,他的心还是沉到了谷底。
他在洞穴外面略作停顿,回头望向黑漆漆的洞口。潘特已经不在他的视野之内了。他应该留下来见证那一刻。他暗忖。几十年来,这名盾矮人为他、为布鲁诺付出了那么多,他也该有所回报。潘特在刚特格瑞姆一战中的英雄壮举不输给他们任何人,现在崔斯特就这么转身离开,任由他被朝阳化作灰烬?
“跟上。”黛莉雅对他说道。他愤怒地瞪了她一眼。
“你帮不了他。”黛莉雅解释道,走过来拉起崔斯特的手,“他做出了正确的道德选择。你真的反对他吗?如果你反对,就去招募他,让他和我们一同冒险。吸血鬼是强大的同伴,这我再清楚不过。”
崔斯特打量着她,他看不透她的目的,也无法就这么将她的话——将招募第伯多夫·潘特的可能性——抛诸脑后。他是不是该为他的老朋友做出这个选择?
“但他需要进食。”黛莉雅添道,“如果找不到地精之外的食物,他就会咬向精灵或人类的脖子。没有其它可能。他抵抗不了那种饥渴——如果他能,这世上就会出现一大堆规模庞大、力量惊人的吸血鬼社群了。哪个国王能拒绝他们,拒绝他们永生不死的诱惑呢?”
“你怎么知道?”
“我接触过很多吸血鬼,”黛莉雅说,“塞尔到处都是。”
崔斯特回头望向洞口。
“你帮不了他。”黛莉雅轻声说。崔斯特回头望去,在她蔚蓝的双眼中看出了发自内心的同情,对他的同情,对潘特的同情。他不由一阵欣喜。“任何人都帮不了他,除了他自己。就像他决定的那样,他可以在被诅咒侵蚀理智,堕入黑暗之前就结束这场折磨。我见过同样的事:刚被转化的年轻吸血鬼在彻底堕落之前选择自我毁灭。”
崔斯特深吸一口气,却无法转身走开。他甚至还向洞口倾了倾身,仿佛打算返回洞穴。
“让他独享这一刻吧。”黛莉雅轻喃,“他会再次作为英雄而死,因为很少有感染者能像他一样抵御黑暗的诱惑。”
崔斯特点了点头,知道他应该满足于此,满足于这个小小的胜利,把它珍藏在心底。他一边思索着黛莉雅的话,一边暗中比较着潘特和阿提密斯·恩崔立。黛莉雅说潘特会以精灵、人类或其它善良种族为食,这是他现在的天性,他无法抗拒这种强烈的需求。
恩崔立又如何呢?他杀过很多人。他是否还会杀上更多人——不只杀害罪有应得的人?不只在惩恶扬善的过程中杀人?
对,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疑问。他一直希望恩崔立能设法摆脱那种邪恶的本性。
失去希望的第伯多夫·潘特牺牲了自己,恩崔立却仍在呼吸,这一事实何其讽刺!潘特面对着不可逾越的障碍,阿提密斯·恩崔立却仍有未来,这一事实何其悲哀!
的确,现实就是如此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