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LexDivina
月光。
一道光柱洒向沉睡的卓尔,刺破睡梦的迷雾,将他唤回现实。崔斯特平躺在地面上,睁开双眼,凝视着高悬在头顶的月亮。苍白的月轮从稀疏少叶的树枝间向他望来。他意识到自己睡了好几个小时,却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在上半夜入睡,但从月亮的高度判断,夜晚尚未过半。
渐渐地,记忆浮上水面:美妙的音乐;阿提密斯·恩崔立返回营地;向后躺倒进入梦乡的压倒性欲望。
茂盛的枝叶遮蔽了星光……但现在,厚重的树冠不见了。
崔斯特感到身边有厚厚的青草。但当他直起上身,他发现只有周围一圈像是他之前醒来时的繁茂森林。他眨了眨眼,摇了摇头,试图理解面前的景象。他的五名同伴躺在四周,他们均匀的呼吸——安博格里斯的鼾声——说明他们还在熟睡。这片方圆十步的区域和“梦中”一模一样,但除此之外的一切,这片小天地之外的一切,还是六人刚刚来到这里时的模样。没有什么精心打理的小屋,没有什么池塘。就像梦境开始前的模样。
不,也不完全相同。紧挨着魔法卧房的地上落满厚厚的积雪。但当他们离开东港时,天上既没有下雪,也没有风雪将至的迹象。
崔斯特站起身来,走到奇怪的草地边缘。他审视着面前的积雪,在明亮的月光下,视野无比清晰。积雪下层密实,混杂着碎冰,说明它在好几个十天前就已经落在这儿了。他抬头望向晴朗的天空,辨认着星座。
晚冬?
但他们两天前才从东港抵达此地,那时还是早秋。
崔斯特试图理解这一切。难道这都是一场梦?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他的手里正攥着什么。他将它举到面前,确认那就是凯蒂布莉儿和陶玛里的骨雕。
“恩崔立。”他轻声唤道,用脚顶了顶杀手。那个危险男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个浅睡者。恩崔立立即恢复了神智,跳起身来,仿佛正期待着一场攻击,而他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一瞬间,杀手露出了和卓尔一样的表情。他环视四周,看着这副不可思议的奇怪景象,不停眨眼,满脸疑惑。
“音乐呢?”恩崔立轻声问道,“森林呢?”
崔斯特耸了耸肩,没有答案。
“看来是梦。”恩崔立说。
“如果真的是梦,那我们做了同一个梦。”崔斯特回答,亮出骨雕,“看看周围!我们的营地看起来还留在夏天,剩下的世界却不是了。”
他们留下其他人继续安睡,自己则走出营地,从附近那些缺枝少叶的树上折来树枝。如果营地也变成冬天,他们就能生起篝火。他们发现营地里一直保持着夏季的温暖,营地之外的空气却冰冷刺骨,就好像那一小片盛夏的草丛存在于另一个位面。
崔斯特点了堆火,在黎明前开始准备早餐。其他人陆续醒了过来,每个人都是同一副表情。他们都还记得夏日森林中的甜美旋律,他们都问出了相同的问题,并给出了各不相同的答案。这一切都不合逻辑。
就算他们还想留在这个魔法营地,看看森林会不会再次出现,天亮之后,这种想法也消失了。阳光彻底打破了魔法,寒风呼啸,冰雪纷飞,温暖的床铺不复存在。
此时此刻,只有崔斯特一人听见了音乐,却是一支截然不同的歌。或是之前那支歌的收尾。
收尾,终结。尘埃落定的感觉吞噬了他。他知道他正眼睁睁地看着伊茹拉都离他而去,永远消失在往事之中。
“从冰湖上走过去?”安博格里斯问道,打破了卓尔的沉思。
崔斯特思索着她的话,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现在确切是几月,但他知道现在已经是晚冬——或者是早春。他不确定冰层有多厚。
“原路返回。”他回答,向南走去,走向下方的平整湖床,“去东港。”
“你打算告诉我们那是什么吗?”安博格里斯问道。
“如果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会说的。”崔斯特回答。
“但你似乎知道我们该往哪儿走。”矮人反驳。
“我知道我们不该往那儿走。”崔斯特澄清道,“我们不该直接穿过湖面。湖上没地儿避风,而且冰层可能不够厚,托不住我们。”
矮人耸了耸肩,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于是他们迈开脚步,穿过积雪,裹紧过季的斗篷。崔斯特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十分庆幸他们没在隆冬时节醒来,不然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太阳坠向他们右手边的地平线时,他们依然沿着湖床缓慢前进。
“我们得找个山洞,或是避风谷。”崔斯特解释道,离开湖边,走向迪奈施尔湖沿岸的丘陵。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崔斯特爬上一座小山的山顶,试图确认方位。他在南方看见了东港的灯光,但那儿离他们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脚程;他还在丘陵中间发现了一座营地,这座营地则要近得多。他知道那是一个野蛮人部落,从部落的位置和现在的季节上来看,很可能正是麋鹿部族。他们是沃夫加的朋友,对崔斯特的传奇事迹了如指掌。
他将五个朋友留在野蛮人营火附近的一个避风谷里,独自动身。当他确认那的确就是麋鹿部族时,崔斯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他高举着双手走进营地,在怀疑的目光中明确无误地介绍了自己。
一名身穿酋长服饰的高大野蛮人上前一步,踱到卓尔面前,从不到一掌宽的距离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崔斯特·杜垩登?”他问道,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他举起武器——一把卓尔再熟悉不过的强大战锤——指向卓尔,“你是鬼吗?”
“艾吉斯之牙。”崔斯特惊喘。毫无疑问,那正是布鲁诺在一个世纪前为沃夫加打造的战锤。看见它被握在这个野蛮人部落的酋长手里,崔斯特深感欣慰。对冰风谷的英雄而言,它是一份再好不过的礼物。
“不是鬼。”他向对方保证。尽管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他还是环视四周,试图找出熟悉的面容。他看见了一名高大的少年,立即感到一阵熟悉。他只有十多岁年纪,长着金色的头发和闪闪发亮的蓝色双眼。
但不是他。崔斯特意识到。少年的身影和他很久之前认识的一名野蛮人重合在了一起,令崔斯特感到一阵迷茫。看到艾吉斯之牙,闻到冰风谷的气息,听到寒风的呼啸——这一切足以将崔斯特送回过去,送回上百年前的往昔。
“我的朋友就在附近,只有五个人。”崔斯特解释道,“我们要去东港,装备却不足以抵御严寒。如果我们可以在这儿过夜……”
酋长环视左右,然后望向卓尔。“崔斯特·杜垩登?”他再次问道,仿佛难以置信,“崔斯特·杜垩登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好多年前,苔原带走了他。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如果他们这么说,那他们就说错了。我最近才路过东港,来寻找……你们,或是其他部落,调查一个有关迪奈施尔湖畔森林的传闻。”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
“我听说有三名麋鹿部族的成员提起过那片森林。”
“没听过这种传闻。”酋长回答,崔斯特的暗示似乎令他浑身僵硬。
“我听过。”一个年迈的女人插话道,“但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
崔斯特望向她,却发现自己被那个金发碧眼的少年吸引了目光。他让崔斯特想起年轻时的沃夫加,强壮得不可思议。也许他就是沃夫加的后代。少年从他的注视下躲开了。
“你是崔斯特·杜垩登?”酋长直接问道。
“千真万确,就像你手中那把由布鲁诺·战锤为贝奥尼格之子沃夫加打造的武器一样确定。”崔斯特回答,“它叫艾吉斯之牙,它的秘银锤头上刻着三名矮人神祇——莫拉丁、杜马松,和克兰贾丁——交缠一处的圣徽。它锻成出炉时,我就在当场;它被交给沃夫加时,我就在当场。实际上,我和沃夫加一起去了因格娄卡斯塔米兹立安——也就是白龙冰亡——的老巢,并在那儿得到了这把武器。”说完,他抽出得名于白龙的弯刀,将它抬到酋长面前,让篝火照亮了它的钻石刀刃。他转动刀身,亮出被雕成正在狩猎的猫的头颅形状的黑色精金刀柄。
“把你的朋友叫来吧。”酋长点了点头。他认出了这把独一无二的弯刀,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就像崔斯特期望的那样,崔斯特和沃夫加的故事,特别是后者,依然在麋鹿部族中口口相传。“享用我们的篝火,品尝我们的食物,穿上我们的温暖衣物,再前往东港。”
“早死了。”年轻的摆渡人说道,“73年淹死的。救了船,却没救得了老斯比布林。”
六名同伴面面相觑,不知该对此作何理解。他们在第二天下午抵达了迪奈施尔湖的东南角,渡船靠岸的地方。他们运气不错,在离岸不远处看见了船帆。一发信号弹将船叫到岸边,但令他们惊讶的是,船长并不是短短几天前在这里放下他们的灰胡子男人。
“看来东港码头有好几条来这儿的船。”崔斯特推测道。
“没,就这一条。”年轻的船主说道。
“之前的船长呢?”
“早死了,我告诉你了。”
“等等,你说73年。”阿法弗恩菲尔插话。
“对,我们把它叫作潮涌之年,因为北边来了一场超级暴风雪,迪奈施尔湖里一半的水把东港的码头和大部分船只都给淹了。斯比布林太过固执,不肯跑到高地上,说他宁死也得救下他的船。他两项都做到了,救下了船,人也死了。从那时候算起已经十一年了。”
“1484年?”崔斯特问道,在他身后,艾弗昂倒吸一口冷气。崔斯特转过身来,看见武僧和提夫林正紧盯着彼此。
“现在是谷地历1484年?”艾弗昂对船夫问道,后者点了点头。艾弗昂转头望向武僧。“眠者复苏之年。”
他们在东港码头下船,这座码头的确已经不再是他们离开时的码头了,但“旧”码头的残骸依然依稀可见。时间已晚,他们却并未进城,而是召出了梦魇和独角兽。崔斯特、黛莉雅和艾弗昂骑着安达哈,另外三人骑着恩崔立的梦魇,沿着东道一路飞奔,直奔布林山德和凯恩巨锥。战锤部落似乎是他们寻找答案的最佳人选。
第二天,他们在布林山德门口遇到了第二个迷:他们被拒绝入城。
“十镇的朋友不会带着恶魔跑过来,然后自己逃走!”布林山德的戍卫队长在接到通知后赶了过来,从城墙上对他们叫道,“这次你遇到了什么威胁,崔斯特·杜垩登?”
“没有威胁。”崔斯特回答,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布林山德看起来变化不大,但他既不认识任何一名守卫,也不认识他们的队长。他上次路过时还见过队长,感觉就在十天之前。
“什么恶魔?”看见崔斯特一副不知所措、张口结舌的模样,阿提密斯·恩崔立问道。
“一只强大的巴勒魔,来找崔斯特·杜垩登。”队长从高处回答,“多亏提艾戈大师就在附近,在我们的西门前方消灭了它!”
其他守卫发出一阵欢呼,为……提艾戈而欢呼?
恩崔立转头望向崔斯特,目瞪口呆。两人一齐摇了摇头。“不知那场战斗发生在哪年?”恩崔立询问队长。
队长奇怪地看着他。
“哪年?”恩崔立重复道。
“我儿子出生那年。”队长回答,“1466年。到今年秋天就是第十八年。”
“1484年。”恩崔立喃喃地说,算出了答案。
“眠者复苏之年。”阿法弗恩菲尔说道。
“难怪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安博格里斯干巴巴地说。
“我一直都是十镇的朋友。”崔斯特叫道,“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不可理喻,不合逻辑。我请求你们放我进去,让我和统治议会谈谈,也许把所有城镇——”
“掉头吧,卓尔。”队长严肃地说,“你曾经的美名使你不必面对市民的怒火,但你已经耗尽了那份好名声。我们不会放你进城的。等大家知道你回来之后,其他城镇也同样不会为你放行。”
“我没带来恶魔——至少我不知道。”崔斯特试图争辩。
“那就去找矮人。”队长提议,却不由畏缩,似乎在努力将传说中的崔斯特——给布林山德带来灾难的崔斯特——和面前这名不知所措的卓尔联系到一起,“斯多克里·银溪肯定会收留你的。让他召集十镇吧。让他为崔斯特·杜垩登伸冤。”
他的建议的确合理,就像这片毫无逻辑、荒谬不已的混乱之海中仅存的清明。崔斯特和恩崔立驱散坐骑,六人徒步绕过城镇,取道向南。来到西门时,他们发现大门两侧立着两座岩石哨塔,比他们上次路过时见到的低矮建筑要高大得多。这进一步证明,在迪奈施尔湖畔的奇怪森林里,他们一觉睡过去了很多年。
“看来是真的。”安博格里斯说,紧盯着大门。很显然,大门不可能在他们以为的短短十天内完成重建。就在大门前方的南侧,一堵石墙围起了一片圆形的焦痕,旁边还有一座高举着长剑和盾牌的卓尔战士的小型石雕。
“‘提艾戈大师屠魔之地。’”阿法弗恩菲尔念出雕像下的铭文,“‘积雪永不掩盖’。”
“我们都疯了。”黛莉雅摇了摇头,“我先是去了堕影界,变成了石像,现在又一觉睡过去了十八个冬天?这是在抽什么疯?”
她向西走了两步,双手叉腰,头颅低垂,站在其他人面前。
“的确疯狂。”恩崔立嘀咕道。
“但如果这是真的,那德雷格·魁克应该早就对我们失去兴趣了。”安博格里斯说。她拍了拍阿法弗恩菲尔的后背,打了个洪亮的响鼻。“你们为什么都耷拉着脸?”她问道,“有谁死了家人吗?没有吧?我们是来甩开提艾戈的追杀的。”
“还有德雷格的监视。”艾弗昂提醒道。
“对,还有卡瓦斯讨债者。”阿法弗恩菲尔补充。
“我们之前还得逃难,现在一个长梦帮我们解决了这个麻烦!”安博格里斯哈哈大笑,“我们面前的路就像被冰风谷暴风雪扫过一样干净,而且走哪条都行!”
“你这么容易就把消失的好几年抛到脑后了?”崔斯特难以置信。
“你有什么我不同意的好想法?”矮人回答,“这就是现实,精灵,而且它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更多是祝福而非诅咒!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艾弗昂勉强笑了笑,点头附和,阿法弗恩菲尔也是同一个反应。但恩崔立和崔斯特都跟不上他们的思路,无法理解他们的轻松——或是别的什么心情。震惊之下,他们只觉得天旋地转。特别是崔斯特,他把手伸进腰包,抚摸着那枚小小的骨雕。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发现了一片魔法森林,在他们坠入梦乡时,森林里的时间停滞了。他听见了梅丽凯歌声,找到了一名早已逝去的朋友留下的遗物。
但这一切说明了什么?它是如何发生的?又给了他什么启示?
不知所措的崔斯特带着同伴缓缓离开了布林山德。夜色降临时,他们来到了凯恩巨锥的脚下,又困惑又疲惫,在这里扎了营。
崔斯特并不知道的是,当天正是眠者复苏之年的春分,梅丽凯的神圣之日。
崔斯特点起篝火,安博格里斯把火烧旺。在此期间,矮人甚至还笑着说她会“把夜晚烧成橘红色”。
“真的?”艾弗昂回答,“我喜欢紫色!”说着,他念了个咒语,一枚七彩飞弹从他指尖飞出,飞向火堆。他的魔法真的改变了火焰的颜色——变成了紫色。
“去你的,去你的小破魔法!”安博格里斯嗤之以鼻,自己也开始施法,用神术盖过了邪术师的戏法。
“哦,不是吧!”艾弗昂加以还击,用火焰展开对决,火焰的颜色随之疯狂改变。安博格里斯和艾弗昂玩得不亦乐乎,阿法弗恩菲尔也看得兴致勃勃,不断为篝火添加燃料。
就连坐在一旁打磨匕首的恩崔立,尽管总是闷闷不乐,此时也忍不住笑了几声。
因为他们全都自由了,崔斯特意识到。对这四名逃难者而言,奇怪的时间流逝让这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更友善的地方。矮人和武僧之所以开心,是因为他们不必再担心卡瓦斯讨债者的追杀;至于艾弗昂和恩崔立,德雷格·魁克的威胁不复存在。其他上百名阴魂很可能也放弃了对阿提密斯·恩崔立的复仇。
崔斯特和黛莉雅也同样从中获益,但精灵战士看起来并不开心。她坐在他身边,不时扫上他两眼,面色阴沉。
崔斯特只感到困惑。那场长梦,那片魔法森林,是不是一个预言,是不是梅丽凯写给他的情书?他意识到,它更像是一场谢幕。他在那一小方与世隔绝的隐秘乐土中醒来,周围的世界却处于寒冬,就像是在和他做最后的道别。
森林消失了。
不知为何,在他内心,在他灵魂深处,他就是知道。魔法森林消失了,不复存在了,他和魔法瘟疫以前的世界间的链接也随之被斩断了。
也就是说,他的过去终于离他而去了。
他回想着被月光唤醒的那一刻,将它视为一个阶段性的终结。他想起茵诺雯狄尔(并偷偷看了黛莉雅一眼),想起她说过的话。她说精灵应该将生命划分成不同阶段,为每个阶段寻找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新的爱人,这样才能活得幸福而充满活力。
他再次望向黛莉雅,却又忍不住垂下目光,望向自己的双手,手里把玩着一枚骨雕。
等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矮人、武僧和邪术师还在围着篝火玩闹,黛莉雅却已经坐到了恩崔立身边,和他私下交谈。
崔斯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进夜色之中。他爬上一块高地,俯视着东南方的布林山德,高耸的凯恩巨锥伫立在他身后。他站在那儿,脸上和耳边是呼啸的寒风。他记起了曾经,思索着当下。
“我们不打算留下。”黛莉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出现和她的话语都没有令他感到惊讶,“也许我们会跟你一起去找矮人,但太不会停留太久。我们会尽早跟随车队离开这片荒芜之地。”
“去哪儿?”崔斯特问道,并没有转身看她。
“有关系吗?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我们的名字早就被人遗忘了。”
“你低估了寻仇者的记性。”崔斯特转过身来,恰好看见黛莉雅正在耸肩,仿佛这无关紧要。
“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你说一换季就走。如今已经换季了五十多次,我不想在空无一物的冰风谷荒废一生。我们去而复返的消息还没传到南方,如果要走的话,还有比现在更安全的时候吗?”
崔斯特思索着她的话,试图反驳。他和其他人一样困惑,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切有何深意。现在真的是1484年?他们在魔法深林里一觉睡去的时候,世界真的抛弃了他们?
如果那就是拉桑·欧博利多克所说的魔法森林,如果那就是传说中的伊茹拉都,金红色头发的女巫和池塘边的半身人又去了哪儿呢?
崔斯特回忆着那个地方,不由畏缩,因为在他内心之中,他知道真相。他在那片温柔乡中醒来,周围是晚冬的最后一场雪,他见证了伊茹拉都的终结。他感到魔法渐渐消失,归于虚无。魔法并不只是离他而去,不,它是永远消失了。那片森林,无论是不是伊茹拉都,都不复存在了。它消失了,留下无所不在的慰藉……但这不重要了。
“你同意吗?”黛莉雅不耐烦地问道。从她的口气和姿势判断,她已经重复这个问题好几次了。
“同意?”他不得不反问。
“跟着第一个商队离开。”黛莉雅说。
崔斯特咬住嘴唇,环视四周,但实际上,他在审视自己的内心。凯恩巨锥的漆黑轮廓伫立在黛莉雅身后,它并未令崔斯特感到冰冷——恰恰相反。
“我们可以在这儿生活,就像我们去东港之前说过的那样。”他说。
黛莉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甚至笑了起来。
“这种生活并不难,还充满冒险。”
“他们甚至不准你进城,你这傻瓜。”黛莉雅提醒他。
“迟早会变的。”
黛莉雅坚决摇头。崔斯特知道她反对的不仅仅是他给出的理由,她是反对这个提议本身。
“我们都打算离开,我们五个人。”她说,“就连安博格里斯也是。”
“去哪儿?”
黛莉雅再次大笑。“重要吗?”
“如果不重要,那为什么不留下?”
“不。”她断然拒绝,“我们要离开这片寒风呼啸、无聊至极的蛮荒之地。我们所有人。就算被魔索布莱的所有卓尔、耐色瑞尔帝国的所有阴魂和无底深渊的所有恶魔追杀,我也不会再为了追逐那个幽灵返回冰风谷了。”
“没有什么幽灵可以追逐了。”崔斯特轻声说道。他知道这就是事实。
即便如此,即便他说出了心声,崔斯特依然知道,黛莉雅不会妥协。她将冰风谷视为凯蒂布莉尔的替身,一片充满回忆的土地,而她决不能容忍这点。
但崔斯特无法继续撒谎了,不是对自己,也不是对黛莉雅。他因为强迫她来到这里而感到一阵内疚,但他提醒自己,那是为了保护她不受提艾戈的伤害。现在,提艾戈的威胁似乎已经消除,黛莉雅说得没错,他们没理由继续留在冰风谷了。
至少是其他五个人。
“你的确应该离开。”他赞同道。
“我应该离开?”她反问,声音和姿势变得阴郁险恶。崔斯特点了点头。
“但你不走?”
“这是我的家。”
“却不是我的?”她问道。
“不是。”
“这样你就能继续追逐你的森林女巫?”
崔斯特无助地笑了笑。他不得不承认,黛莉雅多少说出了真相。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追逐,而是因为在这里,即便没有亲爱的故友陪在他身边,他依然能感觉到壁炉和家的温暖,而他绝不会再让那种感觉从他指间溜走了。
“我和你说过茵诺雯狄尔吗?”他问道,黛莉雅翻了个白眼。崔斯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他给她讲过很多关于他早已不在人世的精灵朋友的故事,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向你解释过她的观点吗?和短命种族一起生活的精灵必须将生命划分成不同阶段,以适应其他种族的时间概念?”
“说过,解释过,放开过去,踏上崭新的旅途。”黛莉雅心不在焉地说,仿佛早就厌倦了他的说教。
“我似乎无视了茵诺雯狄尔的建议。”崔斯特说。
“那我们天亮就走。”
“不。”
黛莉雅耸耸肩,显然十分困惑。他的回答让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提起茵诺雯狄尔。
“茵诺雯狄尔是错的。”崔斯特说,“也许不全错,也许并非对所有人都是错的。但对我而言,在这件事上,我现在知道——也承认——茵诺雯狄尔错了。”
“在这件事上?”
“在爱情这件事上。”崔斯特说。
“金红色头发的森林女巫。”
崔斯特点了点头。“我的心依然属于凯蒂布莉儿。我把我的心全都给了她,无法收回了。”
“她已经死了一百年了。”
“还活在我心里。”
“幽灵只能给你冰冷的慰藉,崔斯特·杜垩登。”
“那就这样吧。”他回答;两百年来,他从未像现在这么确定他该走哪条路,“我依然爱着一个一百年前就已经离我而去的女人,意识到这点——承认这点——并未令我感到悲伤。”
“悲伤?我觉得你疯了!”
“那我祝福你,亲爱的黛莉雅,我只希望你一切顺利,希望你终有一日能理解我的……疯狂。因为我真的关心你,作为朋友关心你。希望有一天,你也会感受到我这样的悲伤。凯蒂布莉儿死了,但我对她的爱还活着。茵诺雯狄尔是错的,比起愚蠢而徒劳地找人代替她,活在凯蒂布莉儿的温暖记忆里才更让我开心。”
“所以你只能爱一个人?爱不了别人?”
崔斯特思索片刻,诚实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他承认,“也许是在我终于能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也许我终究会遇到一个能温暖我的人。但我不会主动寻找。我不需要。凯蒂布莉儿就在我身边,音容宛在。”
他看见黛莉雅用力咽了口唾沫。他因为伤害了她而感到一阵痛苦——然而,如果他因为懦弱而继续说谎,岂不是会给她造成更大伤害?
“那就维持我们的关系,无论那究竟是什么关系。”黛莉雅终于开口,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绝望。
“什么关系?一时消遣?”
“玩乐。”她尽可能轻松地说,露出一个太过灿烂的笑容,“让我们享受共同的旅途,享受彼此的身躯。我们战斗时配合得很好,做爱时配合得也不错。所以就维持现在的关系,别探究它背后的深意——”
“不。”崔斯特打断了她,但他无法否认黛莉雅的提议的确令他感到十分诱惑,“为了你,也是为了我。我的心在这儿,我的家在这儿,所以我会留在这儿,留在冰风谷。而你不该留下。”
沮丧之情笼罩了黛莉雅全身,崔斯特几乎想要冲过去抱住她。但还是为了她好,他再次克制住了自己。
“你想让我和恩崔立一起走?”她问道,眯起双眼,随着她的怒火不断高涨,她脸上的刺青变得愈发明显,“要知道,他是个不错的情人。”
崔斯特看出她已经口不择言,试图用他的拒绝反过来伤害他。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和他睡了好几次。”黛莉雅不依不饶,但崔斯特只是点了点头。
“你不在乎?”黛莉雅问道,处于爆发的边缘。
崔斯特用力咽了口唾沫,看出这场分手关系到她愚蠢的骄傲。他知道他应该让黛莉雅得到些许满足。但再一想,还是为了她好,他真的应该这么做吗?
“不。”他坦然回答,“我在乎,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在乎。我很高兴你们能拥有彼此。”
“你踏上了一条危险的路,崔斯特·杜垩登。”黛莉雅警告道。
一开始,崔斯特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句话。她指的是他的精神状态吗?因为他刚刚作出了一个惊人的选择。还是说,她在借用茵诺雯狄尔的智慧从哲学层面劝说他?
她将手杖抬到身前,手腕娴熟一甩,将它断成两根四尺长的短棍,然后又将它们断成连枷——阿法弗恩菲尔口中的“双截棍”——在身侧旋转起来。
“别想这么轻易地打发我。”黛莉雅对他说,“我不是崔斯特·杜垩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崔斯特想提醒她,说她刚才恰恰给出了相同的提议,但他放弃了,集中精神应对这副奇怪的局面。“我只是作出了对我们两个最好的选择。”
“哦,闭嘴。”她说,“闭嘴,拔刀。”
崔斯特毫无威胁地伸出双手,仿佛她的要求无比荒谬。
“钻石不会轻易从一只耳朵移到另一只耳朵。”她说,“而这一颗,这颗黑色的钻石,是最难移动的一颗。”她绕到崔斯特左侧,沿着斜坡走向巨岩边缘。“当然了,这就是我之所以选中你的原因。难道你还不明白?”
“我显然不——”他刚要回答,黛莉雅的一把连枷突然迎面抽来,他急忙向后躲闪。如果她真的得手,连枷肯定会劈开他的脑袋。
“黛莉雅!”
“拔刀!”她大叫,“别再让我失望了!你是我无法击败的人,无法击败的情人!你理应为我送上我应得的结局!作为情人,作为男人,你一败涂地,愚蠢的心里永远装着你珍贵的女巫。别连我知道你擅长的这件事也干不好,让我更加失望!”
她冲上前来,旋转的连枷从各个角度向他袭来,崔斯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拔了刀,挡下突如其来的野蛮攻势。他连挡带躲,完全是靠着直觉才没被击中,因为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眼前的巨变。完全是靠着直觉,他一一拆解了黛莉雅的进攻,甚至还在一记干脆利落的格挡后下意识地发起还击。
崔斯特倒吸一口凉气,收回弯刀。令他惊恐的是,鲜血已经沾湿了黛莉雅被弯刀撕裂的衣服,他差点儿就把她捅了个对穿。
但她似乎浑不在意,兴致勃勃地逼上前来,右手的连枷追逐着崔斯特收回的弯刀。短棍击中了刀身,黛莉雅释放出闪电能量。闪电窜上闪光,窜进崔斯特的左手和左臂。
卓尔不可抑制地咬紧牙关,电击的刺痛和烧灼令他小臂的肌肉痉挛紧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攥紧武器。
“住手!”在弯刀格挡短棍的金属声中,崔斯特对她高喊,“黛莉雅!”
他的呼唤只换来更猛烈的进攻。她一个转身,飞旋的短棍向崔斯特的脑袋挥来。他俯身躲过,又在她第二次转身的时候高高跳起——这次,她在转身的同时弯下了腰,另一把连枷反手挥向他的双腿。
她在他面前暴露出了一个破绽。他高高在上,她低伏在下,崔斯特本能顺势扑向她,使她处于很可能无法扭转的巨大劣势。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但他并未挥出双刃。担心再次伤到她,崔斯特试图在她起身的时候将她抱进怀里。他离得太近,黛莉雅无法挥出致命的连枷。
她仿佛一下失去了力气,崔斯特伸出手,希望能结束这种疯狂。
黛莉雅用额头撞向他的鼻子,膝盖顶向他的胯下。他退向后方,还没等他完全直起身,她又挥舞着连枷向他攻来。
他用冰亡挡住右侧的连枷,用闪光挡住左侧的连枷,然后闪光挥向右侧,身体从黛莉雅面前转开,转过一圈,冰亡从左下挑起,挑开了黛莉雅的第二击。
他俯身滚翻,赶在下一击之前从举起的双截棍下方穿过,然后轻盈起身,口中尝到了鼻血的滋味。他放低重心,迎接黛莉雅的追击。
但突然之间,她似乎又一次失去战斗的力气。她的双手垂在身材,一脸无助地看着崔斯特,显得既痛苦又悲伤。她耸了耸肩,吸了吸鼻子。
接着,她挥出右手,双截棍蛇一样向前袭来。
崔斯特中了她的圈套,因为他绝望地想要相信那个圈套。他的全部训练,他惊人的速度和他久经磨炼的反应能力,都没能让他接下她的攻击。双截棍顶端正中崔斯特前额,打得他直起了身。黛莉雅释放了柯扎之针中剩余的所有能量,将他猛力抛向后方。他翻过露出泥土的岩石边缘,旋转着从岩石上掉了下去,重重掉在下方十英尺的斜坡上,又弹跳着滚下斜坡,碾过灌木、雪水和碎石。
他终于撞上一块巨石,停了下来。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无数伤口上传来剧痛。
“蠢货!”他听见黛莉雅在上方高喊,他知道她正在逼近。他看不见她,因为她移动到了岩石后方,但她的咒骂一刻不停。“这是死斗,你我二人必有一死!认真战斗,不然就下地狱吧,崔斯特·杜垩登!”
崔斯特翻过身来,四肢着地——或者说是“三肢”,因为他不得不将右手缩到胸前。他低头望去,看见拇指和食指周围一片青肿。他试着攥拳,却几乎动不了手指。
他在斜坡上方发现了脱手的冰亡,于是起身去捡。
剧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差点儿坐倒在地。缓过神来之后,他将重心放在右脚上,低头望向左腿,看见小腿中段的皮甲鼓了出来。崔斯特用力咽了口唾沫,惊讶于自己竟然还能保持直立。他肯定是在刚才的坠落中摔断了腿骨。
他缓缓用脚贴住地面,轻轻移动重心。剧痛再次袭来。他环视四周,想找个夹板,却听见了黛莉雅靠近的声音。他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了。
他匆忙捡起弯刀,转过身来,看见女人正迈着坚定地步伐向他逼近,双截棍在她身侧轻松挥舞。
“你本能赢的。”她咬牙切齿地说,满脸怒容,泪如泉涌,“你在那么多事上都让我无比失望!”
崔斯特根本没能理解她的话,也无法让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他知道她在靠近,越来越近。他知道他无法和她战斗。他跑不快,站不稳,疼得……
她近在眼前。
一道深色的影子从他身边冲过,将黛莉雅撞到一旁。
“够了!”崔斯特听到。那是阿提密斯·恩崔立的声音。他寻声望去,看见了他们二人。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坐了下来,而且只有一只眼睛还能看清。他额头上的伤口血流如注,糊住了他的另一只眼。
黛莉雅不断挣扎,但恩崔立拦住了她,向她说着些什么,崔斯特听不清他的话。恩崔立坚持不懈——即便是在绝望的眩晕中,崔斯特依然能看出这点——他推着黛莉雅,一步一步离他而去。
“多保重。”崔斯特听见他回头叫道,紧接着,他们周围有什么东西离开了冰风谷。 崔斯特无法确定。此时此刻,他的脸已经埋进了土里,他听见的只有在自己的脉搏,在他脑海深处突突直跳。在远离意识的某个地方,现实和想象交织一处,难以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