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翻译:Rainagel
坠星之年(1300DR)
在费伦某座城市边缘,下水道主干直插入沼泽。指路的光亮不一会就消失了,进入的人只能摸索着前进。走得愈深,污物就 愈厚,让人拔不出脚来。继续深入,垃圾又变得干燥了。由湿转干的变化只能说明一点,水一定是流下洼处了。下水道仍然在延伸。这里散乱有各种残骸:一只里面裹着烂脚的鞋,一个插进地面通风管的脑袋,甚至什么更糟的东西。在这没有日月星辰的地下,时间停止了流逝。水滴落下,水滴消逝,滴落的过程永恒不止, 却又不过是片刻之间。
通风管道连接着地下墓穴,前方的气流带来呜咽之声。
在一条走廊里,光线从石墙渗出,奇形怪状的生物生活在大厅里。栅栏和钢索困住了它们, 在它们的体表映出斑纹。有些生物看起来就像普通的猫拼杂起来,扔在摞起的笼子里, 混种杂交;甚至还有一头被箍在小笼箱内的狮子,毛皮深深印入笼网之间。
在一个稍大的笼子里,一只哀泣的生物难以抑制自己的苦痛,蜷缩在角落里,躲藏在毛发下。在什么东西驱使下,它停止了哭号,开始不安地游走。
那是另一只——抑或两只——猫,其中一只被四脚朝天接到了另一只的背上,两只猫从后脑直到臀部,都融接在了一起。一只猫的尾巴在抽搐着,指向另一只猫软绵无力的尾巴。在背上的猫一动不动,四脚摊开,舌头外吐,一对黄眼珠目光凝固在另一对绿眼珠上方一两寸处。活着的那只猫则被剖开了个口子,肠子从中露了出来拖在身后的地板上。
走廊很长,有更多的通道从两侧分出,各处都是被弃置的笼子,堆在桌子边,坐垫边,挂毯边。墙壁一侧,一道门户突然出现,挡住了它的延伸。
门里,一名未来的大奥术师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的出现,转过身来。旋即又回过身去继续钻研一本有关野兽的书籍,潦草的德鲁依文爬满了书页的空隙。
她外表柔美,同时又不乏德鲁伊的粗犷—柔软的身体,日光晒出来的深棕色头发,蓝色的双眸—然而,这副身躯也只是她今天选择的披挂罢了。
数个世纪以前,曾有一男一女随同阴魂城撤入阴影位面,而她正是他们的后裔。当她还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德鲁伊,刚刚开始品尝将把她引向伟大奥术的力量之时,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而关于阴魂城古老回忆恰似欲火上的一把薪柴。
最近,她不时会听到阴魂城在召唤她,向她提醒着,它加诸她的羁绊。影居者[Shadovar] 即将来到她的所在之处,回归浮空城的诞生之地。
当他们回归之时,她将在阴魂城安家,成为它的一分子。她站起身,放下了手边的研究。
“痛苦是真实的,但虚假的痛苦也易于构织。”
——赛弗最后的笔记
德鲁伊站起来扫了一眼房间,心血来潮地提早去参见野心勃勃的大奥术师们的会议。这一类的会面近期变得很是频繁。或许和她类似,这群黑暗之子越是年长,就越强烈地感受到的阴影位面的召唤。
在一种紧迫感的驱使下,她巡回检视自己的变异生物展馆。她曾以为这里之前发生了一场骚动,然而她错了——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她驻足于感情最为丰富的双身猫之前闭上双眼,让它的痛苦席卷过自己的身体。此刻,它停止了哭嚎。它大概已经记不得自己也曾自由自在,然而那分绝望还确实存留于记忆, 为德鲁伊法师彰显真实。只有最真切的痛苦才能烙下这样的苦痛。这带给她一种堕落的慰藉,恰如一个在海难中从溺水挣扎的同伴手里偷走救生筏的幸存 者。许久以前,她一度对现实的本质有过怀疑,就好像突然发现连立足的土地都无法信任。然而,这已经是过去了。
最佳的样本是在被她发现以前就已经懂得什么是沮丧的生物——这些变种生活在对敏锐掠食者的恐惧之下。她施加的任何折磨都会和它们曾经领受过的痛苦交织在一起,激起共鸣。那份苦痛折磨令她沉醉,令她疯狂,剧痛与狂喜交融,她甚至忍不住要在残忍的喜悦中呼号。在这之中获取的力量——那痛苦的余韵——将持续数日不散。
今年早些时日,阴魂城十二王子出乎意料发现了这个秘密组织,派密使拜谒了她的小群体。在用诸般手段—很多次差点让他们丧命—考验了他们对沙德沃的忠诚之后,密使分派了任务。会议之后,德鲁伊法师即要着手于自己的任务: 搜集过去居住于古代的耐色瑞尔帝国的大奥术师塞弗留下的一组笔记。塞弗创建了奥帕斯浮空城,耐色瑞尔一度的学术中心。
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中,塞弗与恒河沙数的跨位面生物接触、交流,并据此记录下了笔记。与他之前发表的条理清楚的卷册典籍相比,这些笔记价值甚微。事实上,很难找出有什么东西比这些胡言乱语更没有价值。越是靠后的记录,就越发显得疯狂。
但是影居者认为这记录很有价值,所以德鲁伊法师得把它们找出来。密使给了她一条入手的线索:传言说,手札最后流落在居住在漠口山脉[Desertsmouth Mountains]的一名学者手里。
会议在相对的和缓氛围中进行,准大奥术师们整个会议期间,都埋头于各自的书本,七嘴八舌地讨论商定计划的好坏优劣。一切似乎都在掌握之中,于是德鲁伊法师早早溜了出去,既是为了做旅途的准备,也是为了避免摊上新的任务。她有别的事情要去处理—比如照料野兽藏品,它们将和浮空城深处的地牢再搭配不过了。就让随便什么人控制浮空城的地面好了;地面没有深度,而只有控制内部的人才能真正主宰它。是的,这才是她要做的。她的耳边诱导将被遵循, 她的幕后策划将化作现实。而他们,那些傀儡们,还会以为一切仍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不经意间,她已经踱回了自己的小据点,于是将从集会地点回到这里一路上的考虑都统统抛在一边。她检查了野兽们的供水状况,引水管上的一个口子提供了这些。借助这套自动供水系统,她可以放心离开而不用担心动物们会渴死。她穿上德鲁伊的旅袍,把去漠口需要的行李装进背包。她将以德鲁伊德身份完成旅途,同样地,返回后她将成为一个完全的法师。
“在黑暗的边沿,光明最为耀眼。”
——塞弗最后的笔记
她决意走到目的地——尽管路途会花掉好几个晚上,但这能让她放松属于德鲁伊的身板。她从大地中汲取精华,沉湎于月亮、星星、太阳和泥土。她猜想, 到达阴魂城后,或许有半个自己会想念这些的,不过这也不意味着自己不能离开……
不管怎么样,这都不重要了。当旅行结束后,德鲁伊身份将会褪去,作为法师的自己一定能觅得另一份满足。没错,应该让占上风的天性首先得到满足。漠口山脉从地平线上隆起,德鲁伊法师借以识途的河岸两边,灌木和矮树丛渐渐被丰美的牧草取代,很快就要到山脚下了。她绕路远离河道,走近了日影婆娑的小树林和高原野花丛中。
在数小时只有松鼠和草地鹨为伴的行程之后,她穿过一小片橡树和杨树的树 丛,顺着小溪,看见前方斜坡下有一间农舍。一路上她路过了几间小屋,不过那种氛围,她能感受地到,那些都不是她要找的地方。而这间小屋,似乎……不, 这间不同。
她透过玻璃窗向里张望,但主人的房间是空的。木工粗糙的桌子上放着一碗炖菜和好几张羊皮纸,这向她暗示,刚刚这里还有人。事实上,在后墙处,一组柜子和农艺工具间的房门洞开,阳光照射进来,照亮了空中的浮灰和地板。
她要观察农舍的主人。她准备使用变形能力已经有一会了,再次变成狼感觉也该很好。她施展了变形仪式,慵懒地看着手掌加厚化为狼爪,手指缩回化为肉垫;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鼻子和嘴被逐渐拉长,就好像神灵用泥土塑造了它们; 她的身躯如同春泥,毛发在悄无声息间迅速地发芽成长,化作覆盖全身的毛皮; 她的骨骼重塑,使她伏身在地。她的膝部反转,长尾凸显。片刻后,整个过程便告结束。她头脑中的一个陌生的声音贯穿始终,似乎不是她,而是它,下令完成的这次变身。
德鲁伊法师转身进入厚草丛,潜行到其中的一个有利位置,棕色的耳朵和蓝色的眼珠恰好高过草叶末梢。
男人半背对着着她,体型修长而健壮,黄绿交映的溪边草木和叶上日光映出他光滑的面部轮廓,与蓬乱的头发形成对比。
是他,变身过程里自始至终响起的是他的声音。
德鲁伊法师从侧面悄悄贴近,试图看清楚他正在干什么。他蹲在菜园旁边,房檐的阴影打在身上。他在与一株蔷薇说话。
然而他的嘴唇并没有开阖。
他的声音好像停住了,就像是德鲁伊法师突然闯入了他的思维中,将梦境化作了泡影。然而随后一丝自傲又蒙住了她的头脑。在她数百年的魔法生涯里已有过无数更为奇特的经历,凭什么这次她就会深陷其中?
随后,声音又回来了,以风一般的韵律起起落落。似乎是它引起了风,因为虽 然德鲁伊法师藏身的草丛中没有一丝微风拂过,蔷薇花却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摇动,如同在对男人的思想作出回应。
德鲁伊法师转动了一下耳朵,好像这样做能够更清楚地捕捉他的思想。
……在我的烦恼中睡去,在睡梦中寻得乐音。乐声中,你对我倾诉。我试着告诉你“马上”,但我不清楚我的话是否传到你耳中。现在我已醒来,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你交谈。请务必谅解我,请务必明白我在和你交流。啊!你点头了!可是,我却无法得知这到底是你的回应,抑或仅仅是我绝望中的臆想。我已经无法确定任何事情。我……我已经迷失了……
他忍不住啜泣,德鲁伊法师能感觉到他脑海里的影象,一个女人的影象… 一个在幽居中坠入疯狂的人,真是令人沉醉。
德鲁伊法师几乎忍不住要想象他是在对同自己说话,而不是那株蔷薇。突然, 一股热切的渴望开始涌动,她的身体迫切地想要回应他,以至于无法呼吸。一时间,这唯一的念头充满了头脑,除此以外一片空白。
从童年起她就没有丧失过对情绪的控制力。为了一个低微隐士的脑中景象而激动!毫无疑问是一直以来被压抑的感情突然涌了上来,蒙蔽了自己的思考!她必须离开,感情的巨大力量会毁了自己,即使在考虑这点的同时,此地的莫名力量已经在自己身上烙下了印记。毕竟,她必须要完成影居者的任务,因而必须要搜遍这个乡村的每一条街巷。自己必须继续向前探索其他地方了。
男子抖动了一下身子,或许是在自责自己不该对一株植物动感情,或许是对德鲁伊法师的渴望产生了回应。他起身回到小屋里,关上门,留下蔷薇花独自摇摆。它转过来对着德鲁伊法师——似乎知道她在那里,好奇地打量她。但这不过是风向使然。在对自己的愠怒之中,德鲁伊法师用唐突到引起疼痛的速度变回了人形,大步袭向农舍的后门。她痛恨自己的软弱,不过她还更无法抑制她对那个男人的渴望——渴望他能像对那株蔷薇一样对她倾谈。她举手敲门,同时强压下脑中的混乱,仔细雕饰了一下容貌。她从男子精神幻想出的那个身形模糊的女子身上借鉴了一些特征,把它们和自己理想中的自身形象混合。她的眼神清澈,发丝光泽照人,衬衣上部微敞。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抗这种魅力。
男子打开了门,神情含笑却又迷惑,暴露出他的惊讶——访客居然恰巧出现在在刚刚和蔷薇独处之后——更何况又是在后门。在一瞬间,一股野性的期望自他心底激荡而起…但是不行,他不能放纵自己沉醉于幻想。
但当他看见女子的样子时,迷惑被欲望和警惕所取代,警惕是因为如此的女子来到如此的地方,如果不是意味着麻烦,就是某种强力的魔法使然。
如果她真的想俘获这个男子,现在正是德鲁伊法师显露手段的最好时机。
她摆出一副犹疑的神色,欲言又止地吐露着半真半假的言语,“我……我……感觉被吸引到了这里。我一直孤单一人,我的梦告诉我必须去旅行……我见到你和你的蔷薇在一起,我想我希望这样的爱情。于是……我来了。”
“如果走错了地方,我会离开的。”她补充道,试图消除言谈间尚留的疑惑。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用之前的声音说一句话!——但他将她拉进屋子。
现在我将看到,我是否能像激起痛苦一样燃起爱情,她心想。一旦我做到了,我要瞧瞧爱情是不是能让我满足。或许如此,或许更甚。
她让身体主宰了思想—捧起他的头深深地吻去,感受他的回吻。他们躺倒在地板上,激情持续了一整天。
结束后,他们坐在桌子边吃炖菜,德鲁伊法师偷偷地用魔法消除怀孕的可能, 而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梦见我会遇到你的。”他说。
他回想起在梦里,有一个女人和他有着斩不断的联系。这种联系把女人的灵魂带至他身边,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重重阻隔。她的面容通常模糊难辨,不过他认为她应该和德鲁伊法师有着相似的容貌。
“和你的蔷薇与你交谈的梦是同一个吗?” 他侧目看着她,“不……你听见它了?”
“是的,抱歉。我太好奇了。”
他皱眉,然后摇了摇头,“没关系。现在你在这里了,这就够了。如果继续孤独下去,我猜我会把幻觉中的东西当作现实的。”
也许幻想早就抓住了你,德鲁伊法师暗想。她开口应道:“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很久。我厌倦了城市和人群,只想自己待一段时间。你呢?”
“我也独自一人生活了很久。不过我住在城里,而且还有很多……宠物。”
“它们肯定让你心情放松。”
两人再次陷入微妙的沉寂。
“这么说,你还要回到城里是吗?”他问。“去照顾你的宠物?”
“哦……是啊。现在那仍然是我的家,即便我已在这里找到真爱。”她迎上他的目光,略带嘲弄地微笑着。“你会跟我来的,对吗?”
真爱,她是这样说的。男人认为两人是真正的爱侣——他曾经梦到一个这样的女 人,而这个女人也被带到了这里。现实以粗鲁的方式回应了他的梦想。真爱的迸现应该伴随着激情和剧变——而非悄然现身于半碗炖菜和锅碗瓢盆间。因为她没有带来这种梦幻……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和这女人不是天生一对。
无论如何,他隐居的日子也太长了些。“我想……我想我会跟你走的。”他说。
他念头飞转,在开始荒野中的找寻真爱之旅之前,她是如何生活的?她从哪座城市来的?
他提出了这些问题。
“我靠魔法伎俩过活,”她说,“住在月海地区的菲兰[Phlan]城。我希望能尽早动身。”
德鲁伊法师看着男人收拾碗碟。骗到他的爱情太容易,现在她必须琢磨的是如何从中获取她想要的力量。
“岁月是悠久的,不过也有的岁月是…你已经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塞弗最后的笔记
接下来的数十日里,德鲁伊法师越发喜欢这个男人了。他用手斧从林地里辟出一条小径通往小溪,方便有可能在他离去后选择住在这间小屋的人;她最欣赏的是他将斧子斫入石头一刻身上肌肉的律动。尽管一个小小的法术就能把石头轰得粉碎,但是时机还未成熟,她不能让男人知道她到底能使用什么样的“魔法伎俩”。
一天,他把她第一次来小屋时透过窗子曾看到过的羊皮纸—他空闲的时候就拿来研究—拿给她看。
那是塞弗的笔记。
德鲁伊法师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
男子不肯说出他是如何弄到的。德鲁伊法师猜测过程一定离奇惊怖,因为一旦她要求证此事,他的脸便全无血色,视线也游离远方。
男子相信这些笔记载有部分宇宙的秘密,只要他能破解其中的含义就可以发现它们。有几次他似乎感觉碰到了某种浩瀚观念的边缘,不过到目前为止,他的努力所得的报偿只有进行更深入研究的些许启示。
晴朗的日子里,男子会把德鲁伊法师带到他最喜欢的树林和旷地中。下雨的时候,他们就游历隐蔽的洞窟。他跟她讲述他在高处的山坡瞥见过的奇异生物, 还有搜寻食物时偶然得见的怪人。在男子带她所去的大多数地方,德鲁伊法师都能隐约感受到一种温良的魔法氛围——这和她经常接触的黑暗魔法形成了 锐的对比。
一天,男子在溪水里洗澡的时候,一个年老的小贩来到门口。德鲁伊法师和她绊了几句嘴——女人纠缠不休,而德鲁伊法师原本什么都不想买——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男子湿漉漉地赤膊绕过屋子拐角之时,正好目睹德鲁伊法师将老妪变成了奶牛,他绝望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嘶叫着跑到奶牛旁边,“你干了什么?你杀了她!她到哪儿去了?”
他此刻简直和塞弗的笔记一样不可理喻,“她哪也没去,就在这儿。”德鲁伊法师指着那头牛。
“但……我们的补给怎么办?我怎么修耙子啊?”
“你的耙子……你在菲兰根本用不到耙子啊。另外,难道你不会更喜欢牛排吗?”
“什么牛排!”男人哭号道,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你干了什么?你是什么人?你来这里干嘛?”
“我告诉过你我靠魔法维生。”
男子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双手抱在头上。
德鲁伊法师生平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丝自责。
小贩——奶牛,在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恢复了神智。她朝德鲁伊法师顶去,但后者用一道隐形的魔法墙壁挡下她。
男人沉浸在思考中,丝毫没注意到奶牛张口咬那堵透明的墙壁时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德鲁伊法师轻轻戳了戳他的脚,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目光中充满责备。
“进来,”她说,“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直起脑袋照做了。门甫一关闭,阻挡奶牛的魔法立场就消失了,她开始顶起门来。
咣。
第一次听见这声音时,男人吓了一跳,随即看到了那头牛。咣。
“她没事吧?” 咣。
“没事,不过是生我的气。”德鲁伊法师举起双手,准备施展一个法术,“等着,让我——”
“不!你要做什么?”
“我只是让她安静下来。” 他目光翻腾,充满了不信任。
“我保证,”她力图使他相信,“只是让她安静。”
他双肩稍微放松了一点,不情愿地点头。
德鲁伊法师施展了法术,奶牛膝部着地,安静下来,侧肋在陷入熟睡后有规律地一张一弛。
德鲁伊法师把注意力转回到男人身上,她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她说:“我知道要你接受这一切很难,但请不要因为我的身份而讨厌我。”
从她嘴里说出的恳求多少有些不自然,尽管这只不过是她为了重拾他的信任的手段,只是为了保证计划正常运作的途径。“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坏,”她劝道,“那个女人这次没有纠缠你,但之前她应该这么干过,而以后她再也不会打扰你了。我能帮助你——我能消除你的烦恼。”
可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为什么她的思维好像锈住一样?问题总会有对应的解决之道,现在也应该如此。就是这样,问题是……问题是什么?哦,问题是这个男人情绪低落。怎么才能让一个人克服悲伤?想办法高兴起来。对,就这么简单。
终于找到立足点的她如释重负,提议道:“我可以让事物发生其他的变化,想想我们可以凭借这个制造多少乐趣吧。”
她举起手臂,手掌向前,施展了掌中尖牙术[handfang]——掌心中出现了一张尖牙半吐嘴,然后有所示意地挑挑眉毛,弯起了嘴角浅笑。
男人厌憎地叫了一声。
理应如此,德鲁伊法师无奈地承认。那种发现掌中尖牙的口水原来竟是酸液的惊喜他大概还无法体会。
男人‘咣’的一声摔门离去,德鲁伊法师从窗口看他走远。他在熟睡奶牛的一条腿上绊了一下,不过没有跌倒,更没有回头张望。
他一定会回来的,她很有把握。他的蔷薇花还在这儿——塞弗的笔记也在这儿。
至少他不在的空当,德鲁伊法师可以腾出手处理那头牛了。于是,她用一团烈焰吞噬了她。
实际的任务过程比她料想的稍微曲折一些。真是荒谬!那个男的凭什么感觉自己被背叛了?难道她展示的不正是他蒙昧以求想要拥有的技艺么——抑或只是不应该在小贩身上展示,而应该找别的讨厌鬼和敌人?
是独自离开还是等他回来?她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做更好,于是索性开始打包行李。
“它来,它说,我说什么?我不明白?我只愿它没问过……”
——塞弗最后的笔记
男人归来后,打了个冷淡的招呼,一个小时的失魂之旅就此结束。
“和你分开令我痛苦不堪,”他发现奶牛不见了,但还是压抑住寻根究底的冲动,“不论你爱我还是恨我,一想到你在这世上安恙未卜,我就心如刀割。我无法接受这样苦涩的结局。”
他留意到她已经整理好了登山器具,整装待发。不过她没带上塞弗的笔记。
“我会和你一起走,”他说,“你要回家?”
“对,但首先我想找到一只你提到过的生物,就是住在山脉高处的那些。” 她突然想到,带点什么回去作收藏或许是个不错的点子。
“然后我就回家,”她稍待片刻说道,“如果你真的珍视我们的爱情,那么别忘了带走所有你同样不愿失去的东西。”
她有所指地冲后门点头——那株蔷薇。
男子点了点头,将记录扎成一捆,拿了铁铲和花盆步出后门。
德鲁伊法师从包裹里抽出一本法术书,漫无目的地翻看。她可以慢慢等,只要能在影居者召唤时返回赶回就行,而那还有一段时日。当那一刻即将来临时, 她会感觉到的。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男人端着刚装进花盆的蔷薇和一个刚做的装花盆用的皮挂袋跨进门来。被铲出来的花有些萎蔫,就像是不可避免的伤根带来了难以名状的疼痛。在过去的数十日里,蔷薇已经日渐憔悴——男子因为有了鲜活的爱人而疏于照顾它。它的叶片枯黄,几片花瓣飘落到地上。
“我准备好了。”男子说道。
他挎好行李袋和蔷薇运装索,同时德鲁伊法师扣上书本,把它重新塞进背包。
“……形状与尺寸,诸多事物都是累赘,混在一起才妥当。啊!!!不能分心二用,也不能偏废一方。”
——塞弗最后的笔记
第三天即将结束时,他们找到了那种骇人生物中的一只。他俩观察了一会这野兽;熟悉的处境这让德鲁伊法师回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曾以狼的姿态躲藏窥探过男子。现在他已经是她的了。
她示意男子移动到对面灌木丛的小径,如此便可包夹这头生物。她用法术加强了手臂的力量,脱下靴子,将双足变形成黑豹的脚掌。
几分钟过后,生物顺着小路慢慢悠悠地溜达下来。
它两个头颅中的一个在身体周围摇来摇去,寻觅食物;另一个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靠在脖子上,在它畸形的脚踏出步子时总要软绵绵地抽动一下。这动物就像是已经在德鲁伊法师的法术实验间里呆过一段时间似的——它的创造者,无论是邪恶魔法还是自然因素,都已经替她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她尤其欣赏低垂的第二个头——它以如此接近生命的边缘状态 讽刺了死亡。她自己的生物中有许多也拥有类似的特征。抓捕着头野兽似乎是一种命中注定——事实上,自从遇到男子之后,一切在她眼中都是命中注定。
德鲁伊法师在野兽的脑袋探向自己时全身一紧,不过稍后便听得反方向‘咔嚓’一声——准是那男人。生物顺闻声转头回望,德鲁伊法师乘机一跃而起。
德鲁伊法师跳上了它的后背,用手臂扳住它的头,黑豹的脚爪扣在它的双肋上, 生物气促地喘息着。她随后闭上双眼,以便更敏锐地感觉它体内暴躁的灵魂。她感受到了恐惧——它困惑的思维挣扎着想要找回被捕之前的平静。它的挣扎已经不再剧烈,最美妙的一瞬间过去了,不过德鲁伊法师依然能体会到从野兽激荡的情绪中获得的能量搏动。以后在收藏室里见到它时,她还会回想起这种感觉的。德鲁伊法师喘着气将野兽吊起来,接着用魔法皮索绑了起来。男人带着几近敬畏的好奇凑近它,他看到了它的畸变,也看到了它原本的模样。优雅的脖子,尖利的爪子,还有棕色的眼眶里蕴藏的智慧之光。
“你能减轻它的痛苦吗?”他问。
德鲁伊法师耸肩,释放了另一道法术。生物躺倒在缚带之上,虽然仍在喘息, 但总算比刚刚稍微安静了。
德鲁伊法师为男人安心地求助她使用魔法而欣喜——他的请求说明他正在逐渐适应这些。
“这是什么生物啊?”男人问。她不知道答案,只好保持沉默。
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他开始对着这个生物耳语,就像对蔷薇花做的那样。它盯着他的眼睛——呼吸逐渐平缓。
德鲁伊法师突然感到一丝嫉妒在心中刺痛。
“我们该走了,”她说,“越早把它放进新家就越好。” 她在身后拖曳着这头动物,沿原路下山去。
男人跟在后面,不停地提醒她对它温柔些。
尽管不耐烦,她还是回以亲切的微笑。男人对这些细枝末节的挂念总是让她忍俊不禁。
“太暗了,真暗…看不见…有光!可那不过是更漆黑的暗!”
——塞弗最后的笔记
“你能帮它吗?”一天,男人问道。“能让它复原吗?”
他们回到了德鲁伊法师藉以找寻山脉所在的河畔,男人愈发关心这头野兽的安全。
德鲁伊法师装出一脸悲悯。“我会尽力。”她说。
她能让它毫发无损,可那就与她的设计背道而驰了。“这样就好。”
长途跋涉过后,他们看见了地平线上的蒲岚城。时间恰好符合男人的推算。几乎滴水未进的野兽已经濒临饿毙或脱水的边缘。它的目光逐渐黯淡,对它而言世界上不再有什么东西需要费神去看了。
“你的家在城郊附近吗?”男子问。
“算是吧。”她回答。接着补充道:“不过得经过一片泥泞地。”
他们勉强能被叫做地面的烂泥堆里艰难前行。男人的两只靴子全陷在泥里拔不出来,只得在烂泥里吧唧吧唧地跟随。德鲁伊法师却早先脱下的自己的靴子, 让她身为德鲁伊的一面更加贴近大地——以后就必须压下这种本能了。阴影位面逼近了,贴得如此之近。她很好奇,不知影居者是否现在就准备让浮空城回归。
男子和德鲁伊法师最终抵达了下水道。德鲁伊法师停脚,打量起男子的表情。他四处张望,对新环境稍稍有点感兴趣,但是对于这样的目的地还是有些紧张。德鲁伊法师钻进了管道中。
她回头望了他一眼,他有点吃惊,不过并没发问,即使下水道的臭气已经逸入鼻孔。或许他以为她只是走的某座宏大的宅院的后门。
直到他们进入收藏室,而她停下把那头外来生物装进笼子时,他才恍然大悟。
“这就是了?”男子叫道,“这里就是你的家,在下水道里?”
“之前我说不出口,这座城市的人对魔法师并不友好,”她扯了个谎,“我是被强迫住在地下的。”
“为什么你要把它们像这样锁起来?”他继续发问,好像根本没听她说话。“你可以更好地对待它们的!”他随手一指笼子,随后因为看见了面目可憎的怪物大口喘气,“这是什么玩意?这海龟出了什么事?”
这是只巨海龟,却有着四个脑袋,均匀地排列在外壳四周。这些头,他们之间一定是相互独立的,没法达成一致地朝一个方向移动。它一定是在极其巧合地情况下够到了笼子边的一碗水,否则根本不可能在法师不在的日子里幸存下 来。笼子的四角都有装着食物的盘子,但是当它原来的头终于成功地够到其中之一的时候,却发现根本就吃不到,盘子被蒙在一道铁网下面。当原来的头转到另一个方向的盘子时,侧面的头又会看到这个盘子,挣扎着想要从里面找食。如果不是因为海龟的长久以来的痛苦挣扎,以至于四肢已经在地上擦出了累累伤痕的话,这一幕一定显得滑稽可笑。
“我会努力把它治好,”她说,“我发现它时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不把食物给它?”男子冲上去想要帮它,却发现铁栏杆上没有门。“打开!”他命令道。
她不知所措地结个印,依言照做了。男子扯掉包住盘子的铁丝网,把四个盘子推送给每一个海龟头。海龟开始缓慢吞咽,男子就在它们身边蹲下,看它们进食。
“我知道,你能治好它的,”男子扭过头说道,“我看见你把一个女人变成了奶牛,怎么就不能把这海龟的三个头去掉……”
他蓦然停住了,“除非这本来就是你干的。”他低声道。他看着她,说:“你找到它时并不是这样,是吧? 找到它时一切都还好好的,是不是!是你干的……”
德鲁伊法师不喜欢这样的事态发展。跟她其余的收藏相比,这海龟根本算不了什么,她一定不能让他再看见其他的变种生物了。
“我依从本性行动。”她向他补充,然后将他哄到起居室,凝视他的双眼,“你一定已经有点察觉了,这些东西让我愉快——它们并不快乐,不过它们就是能给我快乐。”
“你怎么能……?算了。你要怎么处置我们抓到的那头动物?不,也当我没问过。”
他开始思忖。而他们此刻已经进入到她的卧室,随后她让他坐在椅子里。
“在你戏弄了小贩后,我想过……”没有下文,“不过这次……”
她由他揣测,没有打断他。
过了一会,他说:“我猜或许我确实察觉到了,或许这就是你吸引我的特质,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接受了它!我是说,我能在树木中找到快乐,还有飞鸟,花朵……为什么你就不能呢?”
他试图含蓄地提出问题,她却直接了当地回答道,“因为我不愿否定自己的本性。”
“但你又为什么要这样放任自己?无论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只要退回走错的那一步之前……”
她轻轻地把他的脸转向自己,他的双眼不再游离于房间中,只是直直地凝视着她。
“那样做没用。”她温柔地说。
他全神贯注地注视她的双眸,稍后扳开了她的手。“我得走了。”他说。
他走出房间,心乱如麻。
“它在墙里,在你看不见的门后—直到你打开门。它在万物之内,但是,如果你查看每件东西的内部,你又看不见它,因为你一直都能看见。”
——塞弗最后的笔记
男子从来路奔出,视野被泪水模糊。当他经过藏满怪物的走廊,所有痛苦扭曲的脸孔似乎都迷蒙地仰起,想要嚎叫咆哮,甚至嘶吼。
然而,被囚禁的生物并没有发出声音,那些声音是他自己的。
恢复理智时,他已经在外面了,他两腿哆嗦着,溅满下水道的污物,倾下的午后阳光几乎撕开他圆睁的双眼。他半盲地蹒跚,脚底被湿泥吸住,皮肤被荆棘刮破,最后来到一块小空地。这片空地只有死寂,没有水滋润地面,连臭水都没有一滴。这里没有野草,也没有喜阴湿的昆虫。头顶树枝伸出的地方,绿叶陪衬着光秃秃的树干,就好像人为地画了一条线:生命在这边,死亡在那边。男子觉得没有生物——那些魔法的造物——的地方反而让人心安,他盘腿揍在空地边际,全然不受外界侵扰。这份空虚会更加完全,只要……
他解下自己的背包,本来他还幻想自己能在法师的宽敞套间——实际并不存在的房间里解下来的;这里头装着他的两件宝贝。他翻出塞弗的笔记,用手指拂过手写的字迹,然后揉成一团,随手扔了出去。一阵微风将其吹起,几页手稿挂在树梢。一场小雨下了起来,不多久就会使羊皮纸粘死在树上。
摆脱魔法的感觉真好,他现在恨死魔法了。魔法就是谎言与背叛。魔法带来了爱,之后却让你发现爱上的只不过是一个过客,发现即使幻影已统统消散,却依然无法忘却那份爱。
他轻柔地抚摩那株蔷薇,后者的花瓣逐渐沾染了雨水。它也在哭泣——不,它只不过是淋了雨的花。在撕心裂肺的号哭声中,他也把它扔到一边,扔得远远的。最后只剩下呜咽。
秘密居所里,德鲁伊法师抬起头来,茫然若失。是笔记么……她阖上双目,将精神集中在上面。她看见湿泥……那个男子,哭着踉跄跑进下水道……被他丢掉的笔记浸泡在小空地的雨水里!她立即传送过去,把笔记收集好,塞进法袍里。就这么简单,它们是她的了。
“我们让它一点一点改变,直到它太大以至于挣脱了……我们……在衰老中消逝。”
——塞弗最后的笔记
德鲁伊法师掸掉笔记上的水点,同时等待男子归来。此时,她不禁想到他的悲苦。于她本人,她希望能够缓解他的痛苦,怎么办到?呣,在遇到她以前他珍爱什么?他的蔷薇花,塞弗的笔记,只有这些。花已经丢了,飘零在泥沼中, 既然它再也无法使男子相信那并不止是一株蔷薇了,也就失去了价值;那些笔记倒是在,不过……
或许只要男子继续研究下去,他就能找到他以直追寻的答案,那个在他第一次在小屋里给她看时就已经只有一步之遥的答案。或许现在她还不需要急着用笔记完成任务,或许她还可以把笔记交给他一段时间来研究。事实上,如果他真的能有进展,这些知识就将对影居者们有无法估量的价值,阴魂城的全体居民都会因此而感激她的。没错……
她不能再拖下去了。在过去的几天里,她已经开始听见影居者的召唤,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男子回来时,第一件事就是驻足于从漠口山脉带来的生物笼子前。他把手伸向铁条,生物也依样照做。他们的目光相迎,停滞了几秒钟,跟着男子掉转头, 径直走向女子的卧室。
她抬头目视着他走进来,他却只是微微一点头,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又好像只是以多年不变的方式,在一天的劳累工作后回到家里。她身上有点潮湿,似乎是以为施展了一道复杂的法术,耗得大汗淋漓。
她伸出手,递给他塞弗的笔记,“你不该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扔下。”她说。
换作几天前,他可能要厉声责备她的监视。然而现在,他却只是呆滞地望着她, 等她发话。
“你应该继续研究它们,”她说道,“可能会让你好过些。”
明明是魔法与谎言织就的罗网,他却无法拒绝。他伸手接过笔记,坐在最近的桌子旁,时隔数月后,开始再次埋头研读这些熟悉的文字。女子离去,留下他一人沉浸在思考中。
过了一会儿,德鲁伊法师溜来偷看,或许这段时间已经让他缓过来了,或许。他如饥似渴地埋头钻研这些记录,似乎之前扔掉它们的并不是他。
日复一日。
德鲁伊法师很少外出,她连最后几次大奥术师集会都没有参加。
男人通常会出去找个小空地吃饭,或是只是为了清醒一下头脑。每一次他回来, 都要在那只生物的笼子前待上几分钟,从那里汲取无声的智慧,然后接着全力研究。
男子不知道浮空城的存在;德鲁伊法师也不会让他一起前往。她已经看着他一天天苍白消瘦下去,看着他的头发日渐失去光泽,变得灰白,看着他眸子里晦暗的瞳色与日俱增,看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塌下去。在阴影之城地下最黑暗的墓室里,他活不了多久的。
但她也不能让他离开自己独自生活。
在一个微风吹拂、魔力激荡的傍晚,女人走到男人身边。“我要给你看点东西。”她说。
她握住男人的手腕,传送到悬崖边。
群星在天边唱起渺远的乐曲,皎洁的月亮光洁非常。男人站在崖上,斗篷被风吹得飒飒作响。他能感到她就站在身后,可能处在狼的形态下,他已经习惯了。他转过身子,她仍是人形。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你研究塞弗的笔记,有没有什么进展?”
“什么?……哦,没,没什么重要发现。为什么问这个?”
“随便问问。”她叹口气,走过去和他并排站定,“我想让你知道,因为有你,我也能在痛苦之外找到欢愉快乐。那些星星……”
她抬腕指示,随后又转向他。
“我曾是一名德鲁伊,你知道的。在许多方面,我现在也还算是,不过我更是一名法师。当我只是一个德鲁伊时,我热爱群星,不过即使那时它们也不曾像现在这般让我开心愉快。我会珍视这份礼物的。”
她扑进他的怀抱,给他深情悠长的一吻。
这吻宛如毒药,男子不由得退缩,发现自己的生命力脱离了控制。他低喊一声, 打断了热吻。
女子用手臂撑开他,凝望他的眼睛。然后她走了。
男子心如刀绞,生命离他而去——有某种东西把它吸干了。空洞感占据了他的感官,他不支倒地。
“这就是我们……它……合理的依据。我的意思是,我们看到的东西是如何产生意义的。所以这么看的话,它就是合理的。”
——塞弗最后的笔记
男子在崖顶醒来,迷迷糊糊地长途返回下水道。下水道成了他的家,如此轻易……
接下来的几天,女子都没回来。或许她邪恶的行为终于得到了报应,又或许她找到了更合适的伴侣。男人在城里对她的行踪草草做了一番询问,但是几乎没有人认得她。听说过她的人只是朝他苦着脸,一句话也不讲。她可能早就想离开了,如果她不想见到自己,自己又会被变成何种形状?他想起被变成牛的小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日子毫不留情地倏然溜过,以至于让人难以分辨到底过去了几天,除了在有几天里,他想象自己能从女人现在所在的地方感受到她。现在他又该做什么? 他打不开她收藏室里的笼子,因为只有魔法才能打开。他没有留着这些身陷囹圄的动物慢慢等死,而是从用女人长袍里找出的金币在集市上买来毒药,结束了他们的痛苦——除了自己找来的那头动物。他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一种仁慈的解脱。
他照顾新来的那头动物,满足它的一切需要,比照顾自己还要细心。他患上了急病,在冰凉的地板咳出一行行血迹。他对自己死活的漠不关心,也在死亡之路上推了他一把,又或者这些都是她最后一吻导致的……
在残余的昏暗时光中,笼子里死尸的腐臭日益浓重,直到有一天他甚至错以为自己失足掉进了九渊地狱,成为了地狱大军中的唯一活物。只有他那头动物伙伴让他觉得并不孤单——然而终于有一天,它也死了。
“当真相来临,理性就远避。真相是巨大的,不会留下别的空间。”
——塞弗最后的笔记
最后的活物死掉的那天,男人爬出下水道,进入城市里。在路上,他两次见到枯败萎蔫的植物似乎在依照自己的意志移动。他怀疑它们是否被什么赋予了意志——就像他过去看待自己的蔷薇一样;或是它们曾经是人,最后悲惨地被法师的魔法终结。
他逛到一间酒馆,没有留心周围的大鼻子和酒客什么的来来往往。他无神地盯着一只盛蜜酒的酒杯,看了半晌。后来,突发的睡意袭来,整个世界变得空无、惨白。
“……快走吧。不能维持这种东西……一体,我是说,一……一起。”
——塞弗最后的笔记
当他苏醒——白色变回地面的颜色——男子已经躺在泥巴里。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那株蔷薇——幻象,那是幻觉。
他张开手臂,支起身子。幻象的花还轻柔地搭在他的手指上,他不禁垂泪。眼泪流完了,蔷薇仍旧在那儿。
他感到肋下有什么硬东西戳在泥里,随抽手拨开。一块石头,触感很轻地蹭过他的面颊。翻过身子后,他离蔷薇花更近了,现在它触到了他的脸。
他勉力坐直身子,用双掌托起花朵。他把它拉近的时候,发现它已经在一个小土坡上生了根。丢弃它的时候,它是横躺在地上的,这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它的茎叶向上弯折,沼泽里布满青苔的天空,捕捉每一缕阳光。
他逐渐注意到自己的手,从他醒过来,关于手的某些事就一直在脑袋里嗡嗡地吵个不停。
现在他看到了,它们已经开始腐烂。他并没感到疼痛,而上面的表皮也脱落殆尽。他想,自己可以看到一根指节上露出的骨头。
就是这个。女人给了他一样临别赠礼,疾病。他真的快死了。然而这也值了。
现在他将留在这里,再也不会与他的蔷薇分开。
时间流逝,他没有计数明暗的交迭。有时他仰面躺着,凝视青苔和树枝后的天空:晚上,他看着星空,想起和爱人最后共度的一夜;白天,头顶青白的苔斑在他眼里化作塞弗笔记的残言碎语,那一定是挂在树上的笔记在雨中霉烂留下的痕迹。但是,不对—女人已经在他扔掉后把它们全都取回来了。
她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到他的房子来,满嘴谎言,偷走他的心,又把他带到下水道,让他慢慢腐烂?
他唯一后悔的是,他再也不可能理解塞弗的笔记所隐藏的含义了。他拼命回忆起在下水道保存它们的书桌,它们一定还在那里。又或是……真的还在吗?
他硬挺着,在脑海回溯从她失踪到现在的日子。没错,影像变清晰了:他站在除了蜡烛的残油一无所有的桌面,轻轻皱眉,空虚地感到失落了什么,却又无法继续回想下去。
空荡荡的桌子,没有笔记。她把它们拿走了。
再正常不过了。他对她还能有别的什么价值么?他平凡无奇,没有力量,没有见识,蔷薇也只对自己才有价值。但塞弗的笔记……
他想象得出,这对于女人的同行们是多么宝贵。他一直都被自己困在由花园、研究和山间小屋构成的小世界里,根本没有想过要从中逃出来。现在的这些只不过是失败的代价。确保他不会来追讨他的宝藏……一个巨毒之吻。
但是她为什么不早些拿走记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或许他是她阴暗存在中一闪而过的光芒,是她将生命献给黑暗的法师们以前,她惟一品味爱情的机会。也许,既然已经品味过爱情,终有一天她也会了解什么是悲伤,忏悔……还有超出这些之外的,平静。
对……他情愿相信一切如此。 他靠着一只手肘把自己撑起来一下,让他的头部落回淤泥的枕头上。水蛭爬到他的脸上,他只是微微一笑。现在,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