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黑潮涌起

作者:凯斯·弗朗西斯·斯特罗姆
翻译:Zeran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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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护手之年,艾兰特(九月),七日

落日的余辉倾洒在内海的水面上,把它皱起的水面化作闪亮的黄金。水手们称它为安玻丽之火,并且把它当作一个好预兆,表明海洋女皇对他们的工作赐予了祝福。莫尔甘·凯夫林森站在饱经风雨的小渔船船头,它已经为他的家族服役多年。他没有注意到那引人入胜的美景。在略带咸味的纷乱的海风吹拂之下, 一束乌黑的头发贴在了他脸上,他木然地把头发从脸上扫开,任思绪在躁动的海面下徜徉。

黑暗像蚕茧一样,包围着深海中野性的脉动;阳光抚摸海水的地方变成了蓝绿色。

这里有些神秘的东西。他十分确定,就如同他知道自己名字一般。海水蕴藏着一种古老的智慧——它狂野不羁,用自己宽阔的背脊承担起黑暗的承诺。而有些时候,当他行驶在宁静的水上,会听到它们呼唤他。

今天就是如此。

莫尔甘闭上双眼,沉浸在海风、波浪以及泡沫的舞蹈中。他感到了一种熟悉的空虚,像是心里有些东西退了潮;他的心跳与大海同调,缓慢而恒久,就像拍击小船的浪尖,直到一切都变成了同一个节奏——心跳,小船,天空——整个世界栖息在一段单独的、流动的片刻中。

此时他看到了她:浓墨色的眼睛,皮肤稍带绿色,像最上等的金绿玉(chrysoberyl),头发呈蓝绿色,飘动起来比水本身更自由。然而,她却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它是这只生物身上唯一的缺陷,这也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心痛。他正要开口问她,如何才能让她脸上再度绽放笑容,而她先开了口—— “嗨,小子!先把你的大海梦放一边,给我搭把手。”那嗓音如珊瑚一般深沉、粗糙,嗡嗡地鸣响着,只有随着阿兰玻尔(Alamber)海岸线上渔夫的曲调,它才会变得柔和。

莫尔甘睁开眼,赶快转身朝向声音的来源,但他发现,他突然的移动让渔船摇动起来。安古斯,他的祖父,坐在对面的船舷上沿收着网,动作轻松熟练。老人脸上手上的皮肤饱受阳光洗礼,如同裂了口的皮革。乱糟糟的一大蓬银发包裹着老渔夫头部的曲线,身上粗糙的毛衣已经被穿薄,而且沾满了干盐粒。虽然岁月不饶人,但安古斯的生命从来没有要减慢的迹象。他的智慧和理解力仍然可靠,就像那些终生在阿兰玻尔崎岖的海岸和海岛上打鱼的人一样。

他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原来祖父也有要别人帮忙的时候。“但是爷爷, 我只是——”

“我很清楚你在干吗,小伙子,”老人打断他,“盯着大海出神。这不自然。你一离开这儿,大海就会把你吞下去的。别怀疑这点,小子。她是个花心的情人,是的,男人没希望理解她。”

莫尔甘叹了口气,走向了小船中间的小木头桅杆,小心地叠着一块粗布, 那是这艘渔船唯一的帆。同样的内容他已经听过三百次了。他祖父从来都不会说腻。老人继续唠叨着,而帆布已经被年轻的渔夫捆好收起来了。他很难不在行动中带出恼怒的情绪。他稍显用力地把那团布扔进了船首下的储物区里,这时莫尔甘很肯定,祖父正不以为然地盯着他。

然而,老渔夫继续着他的说教。这不公平,真的。莫尔甘也已经经历了十八个春秋——而且其中大部分时间也在航行。他并不是那些陆生陆长的可怜虫, 不像他们那样对出海打鱼准备不足,也不是那些来阿兰玻尔海岸度假的纨绔子 弟。他是一个渔夫,生于内海最古老的渔民世家之一。不过他对大海的痴迷似乎吓坏了他祖父——还有莫尔克塔(Mourktar)组织严密的居民们。

回想一下,他便明白了原因。这些迷信的村民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他。他母亲死于难产,他父亲因为过分沉浸于悲伤,在一个冬夜出航去了内海里,再也没回来。莫尔甘是个野孩子,他生命中的许多日子都是在海边的山崖峭壁中度过的,在那里他聆听着波浪的歌声,呼吸着海风中盐的芬芳。“海之后裔”他们这样称呼他。被仙女调换的丑孩子。在深夜里,海风猛烈地吹过海滩,他们互相交头接耳,指着他的黑发和黄皮肤。它们与莫尔克塔本地人的红头发和阳光般金黄的肤色是如此的不同,这也成为了他们所谈论的那件事的外在证明。即使现在, 莫尔甘也知道,当他注视海面太久的时候,或者是坐在莫尔克塔饱经风雨的码头上沉思的时候,许多人还在背后作出向哈托尔(*译注1)祈祷的手势。

他试图寻找一些迹象,看人们是否因为仇视他的坏名声,而对他态度刻薄, 但他没有发现。没有人理解他,他就是伴着这样一种简单的现实成长起来的。他有朋友,他们曾经从老博瑞克的酒馆里偷过两杯冒泡的麦酒,曾经在灌木丛生的小丘上玩过打仗游戏,也曾经在夜晚的码头下偷偷接吻,作为共犯,他们一起消磨掉了童年和成年之间的时光。但没有人真的清楚,他最深的核心之处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心中那最安静的部分,能够听到大海的心脏规律的跳动,能感觉到它强烈的吸引力,就像潮水必须回归大海一样。没有人会了解这些事情——也许除了他父亲。

莫尔甘为这一想法而颤抖,于是他丢开了这些妄想。他的沮丧和怨恨已经把他抽干,只留下空虚和一阵让人麻木的寒冷。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地平线了,他抬头看到,祖父满怀期待地凝视着他,在黄昏淡紫色的薄雾中,他的演说明显已经结束。

“我说过,今天晚上肯定会有一场挺猛的风暴,所以我们最好麻利点。” 老人摇摇头,小声嘟囔着什么,然后把用来盖船的防水油布铺开。

莫尔甘心感歉疚,赶忙过去帮他祖父,把一条细绳穿过油布边缘的许多小洞,然后系在船两侧的小金属环上。实际上,黄昏的天空上万里无云,但海边的风已经开始变大,里面夹带着逐渐犀利的寒意。自从很久以前,他就开始不再怀疑祖父猜测天气的能力了。

他刚把油布绑好,老人就已经抬腿沿码头的道路向莫尔克塔走去,同时说道:“来,小伙子,我们要把丰硕的成果带回家,黑潮就要来了。还有,我有点想念你奶奶的炖鱼了。”

莫尔甘弯腰,把一大袋刚捕的鱼扛到肩上,同时感谢着神明,早些时候, 他们已经把今天其余的收成都买给了鱼商们。在他转身打算再看小渔船和此起彼伏的波浪最后一眼的时候,他看到小船附近有人在鬼鬼祟祟地活动。他怕那是一只海狮来搞破坏,正要叫祖父的时候,他发现一个头隐约浮现在水面上。莫尔甘分辨不出这奇怪生物的更多细节,但这没关系。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盯着对方,然后看到了他梦中的脸。

一瞬间,她消失了,而他转回身面向祖父。尽管两个人默默地走回了村里, 莫尔甘的脑子里却是一团迷惘和怀疑。

夜里风暴席卷各地,吹坏了这座简陋的小屋上粗糙的茅草顶。莫尔甘不断地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外面的风狼嚎般穿过莫尔克塔的乡间土路。他的祖父母沉沉地睡在大房间里。他能听到他们喉咙里发出的鼾声,与风雨的愤怒形成粗糙的和声。然而,睡眠拒绝给予莫尔甘类似的解脱。与之相反,他躺着蜷成了一团, 体味着失落和孤独,以及在夜晚面前的渺小。

整晚都是如此。在他和安古斯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雨云就已经遮蔽了新升起的明星。莫尔甘几乎没有注意到这点。海中那个女人的脸在他头脑中熠熠生辉,自他离开码头后就一直如此,她那超凡脱俗的美丽镌刻在他脑海里。相比之下,其他所有的事物都变得丑陋、空虚和陈旧,如同寄居蟹丢下的空壳。

晚餐中他几乎一直保持沉默,不断高亢的风之歌搅得他心烦意乱。好几次他几乎在恐惧中窒息,因为在那哀伤的沙沙低语中,他听到了大海流动的嗓音, 它轻轻吐出了他的名字。他的祖父母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来容忍他。最终,莫尔甘嘟囔着回答祖母问题的行动,招致了安古斯的一巴掌。但这一下感觉起来更像是他爷爷怒气的回声,一段曾经受罚的记忆。老渔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浮木餐桌, 咒骂着。之后莫尔甘小声说了一些借口,蹒跚着回到他的帆布床上,想要在清爽的睡眠中寻求解脱。

他失败了。

的想法吞噬了他,他的皮肤灼烧着,渴望她的触摸。她想要他,她喊着他,声音中充满了月光、泡沫,还有来自大海的柔软细微的催促。他躺了几个小时,想要躲开她,想要逃到他头脑里隐秘的地方。但她如影随形,叫着他的名字,像明灯一样举着它前行。

莫尔甘,来!

来,我的宝贝——回家! 来!

简短而毫无来由,他在考虑,父亲在悲哀驱使下偷船驶进冬海的那晚,是否也听到了同一个声音。也许,莫尔甘激动地想到,这种疯狂会遗传。

来!

那个声音。这次更加强烈,除了遵从命令以外,其他想法都被驱赶了出去。他大叫一声,跳下了帆布床,无法继续抵抗这塞壬的呼唤。现在冲动控制了他, 驱使他冲出小屋,融入了伪黎明(*译注2)灰色的静寂中。风暴已经销声匿迹。

风雨都不再拍打海岸。世界屏住了呼吸,在等待。在等什么呢?莫尔甘想。

他立刻知道了答案。它在等他。他轻快地搓着双臂,以抵御黎明前的寒意, 他顺着泥泞的小路走向码头。每一步都让莫尔甘更接近。他没有理会坠落的树枝、粉碎的树干和其他散落在道路上的东西,他开始奔跑。他别无选择。

这种召唤之中,还含有一种承诺的感觉,以及揭开神秘面纱的一条线索。要是他将像父亲那样为大海而疯的话,他至少可以获得一些回报,一件来自漆黑海水的礼物,在过去的十八年里,那个地方才是他真正的家,比小岛上的茅屋和冥顽不化的莫尔克塔人要更真切得多。他现在明白了这点,这个念头将同样分量的恐惧和迷恋注入了他体内。

终于,他到了码头的尽头,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绝望地四下寻找着, 希望能看到那在他清醒时和睡梦中都挥之不去的神秘生物,这样就能证明他并没有失去理智。就在那,悠闲地漂浮在他家渔船的左侧。

即使相距这么远,她纯粹的美丽还是刺中了他。她脸上略显绿色的皮肤, 光亮顺滑如大理石一般,她精细的五官让他的手指蠢蠢欲动,他非常渴望能用它们跟踪她下颌、鼻子和颈部的曲线。长长的蓝绿色头发,尽管因为水面上的潮气而显得暗淡,仍然柔和地勾勒出了她身体的轮廓。

要不是她张开丰满的嘴唇开始说话,莫尔甘几乎就要跳进冰冷的海水里去找她了。

“你好,人类的孩子,凯夫林的孩子。我还害怕你不能及时赶到呢。”她的声音甜美清澈,她的语调流畅优雅,在莫尔甘听来就像是在歌唱一样。

无数问题快要让他头脑爆炸了。她是谁?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她为什么把自己叫来?在他努力想尽快确定先大声问出哪个的时候,他意识到所有的冲动都烟消云散。他又恢复了原来的自己。

他再次打量起这个神秘的生物,他第一次注意到,她轻松打水的时候指间张开的厚蹼。她略微歪着头,明显是在等待他的回应。

莫尔甘一言不发,任由这段时间在他们之间延展,任由海水拍打码头的节奏、早起的海鸥的叫声和海滩上沙沙的风声,填充他心中消失的冲动所留下的空白。

他很生气,而且一点也不害怕。这只生物利用了他,操纵了他,当他最终开始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充满了责难。“我当然来了。你没给我其他选择。”

她报以一笑,尽管他并没有听到什么可笑的地方,他只听到了一种明显的颤抖,在他未经训练的耳朵听来,可能像是悲伤。“现在我们都没有什么选择了, 小伙子,”那只生物温柔地说,柔得几乎让人听不到。然后又提高了音量:“但是你必须原谅我,莫尔甘。现在事情危在旦夕。我发出呼唤;而你来了。而爱尔黛丝(*译注3)的真正子民从来不会行走或游动于托瑞尔(*译注4)的表面上。”

现在轮到她凝视他了,深色的双眼紧紧地与他对视。莫尔甘感到他的愤怒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不知为何物的窘迫。是羞愧?在那两道来自不同世界的目光的重量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笨拙的男孩。

“你、你怎、怎么知道我、我的名字?”他突然结巴起来,想要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其他方面。

海中的女人吃吃一笑,她的愉快清晰可闻。“你们凡人背负着你们的名字, 就像海豹批着外皮一样明显。从你们身上采摘易如反掌——要是你知道怎么找到它的话。”她的微笑慢慢消退。“啊,不过我知道我有点粗鲁。再次请你原谅我,因为我已经很久没跟凡人说过话了。我叫阿瓦德瑞丽阿恩沃鲁兰德拉尔。你可以叫我阿瓦德瑞尔。我属于阿鲁·特尔‘夸西尔,你们的祖先管这个种族叫做‘海精灵’,我需要你的帮助。”

莫尔甘坐在码头上,有些发懵。阿鲁·特尔‘夸西尔。海精灵。莫尔甘只是在梦里见到过这样的生物,而现在他站在这里,正在和一只活的谈话。

“你需要我的帮助?”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但是女士——”        

“阿瓦德瑞尔,”那生物打断他说,“几个世纪前我就放弃这种繁文缛节了。”

“阿瓦德瑞尔。”他继续说,选择忽视海精灵最后一句中的隐意,“但我只是个渔夫。”

很显然,莫尔甘想,这只从深海浮上来的美丽生物是搞错了。很快,她就会意识到这点,然后返回她的水中王国,把他孤独地丢下,并且发现自己的愚蠢。这时,他并不知道哪种情况更糟糕。

“一个渔夫,” 阿瓦德瑞尔嘲弄般说道,“你可比那个强多了,莫尔甘。你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还能听到古老之歌的凡人。”

“是的,”她继续说道,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迷惘,“这片海洋把它自己烙印在了你身上,即使你的同族为此而害怕你、不信任你。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这些话简直就是吟游诗人编造出来的,年轻人想,但他能不能把它们当作胡言乱语,一笑置之呢?它们是从这样一个生物的嘴里说出来的。自从他第一次看到她,莫尔甘的世界就已经失去了控制。他感觉自己被抓到了某种不安宁的潮水中,被带向了漆黑的深渊之内。然而,阿瓦德瑞尔的话听起来很真切,她的现身也给了他一些可以凭依的东西,那是喧嚣的海洋中一把稳定的锚。他沉重地点点头,不敢说话。

阿瓦德瑞尔向他投去了半个微笑。“我很高兴看到太阳的子民们还很勇敢——虽然我恐怕连勇气也不足以拯救我们。你知道,莫尔甘,有一个大恶魔已经从海里最黑暗的深渊中醒来了,率领着一只他黑暗仆从组成的军队。这只军队已经摧毁了阿瓦尔诺斯(Avarnoth)。我的很多同胞……”

海精灵支吾着,莫尔甘看到,她一直隐藏着的痛苦一下爆发出来,扭曲了她美丽的面庞。他转开头,不忍打扰她。过了一会,她又开始讲述——她的声音变成了颤抖的耳语。

“我的很多同胞逃到了赛沙莱斯(*译注5)的大厅,但这还没完。那个恶魔的力量与日俱增,它将会像潮水一样席卷费伦大陆,摧毁阻挡他的一切。”

她声音中的某些东西让莫尔甘抬起了头。阿瓦德瑞尔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他正要开口问她怎么了,一个大浪打来,把她的头发冲到了一旁,揭露出横跨她右肩的一道深深的伤痕。肌肉血管都被撕断,露出了白骨。

莫尔甘小声地咒骂着。“女士——阿瓦德瑞尔,你受伤了!”他很愤怒, 因为自己没能尽快发现这点,也因为她对自己隐瞒了这点。

他难以想象,她是如何忍受如此剧痛的。他赶忙开始在木造码头上寻找小划艇,它们通常被用来承载着渔民前往在稍远处下锚的小船,因为码头的停靠空间实在有限。很快,他在一个生锈的捕蟹夹子旁边找到了一艘。年轻的渔夫熟练地爬下不断摇摆的绳梯,把破旧的划艇划向受伤的生物。

“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莫尔甘,” 在他接近的途中,阿瓦德瑞尔微弱地抗议道,“我带来的消息远比我的生命重要。”

他没有理会海精灵的解释,因为他已然认定,她的生命远比他自己的重要。

年轻人接近了阿瓦德瑞尔,把她拉上了这件粗糙的手工制品,小心翼翼地不再碰到她受伤的肩膀。海精灵轻得出乎意料,而且,虽然她最开始发出了抗议,但并没有阻止莫尔甘。他小心地放她躺下,把自己的毛衣当作枕头垫在她头下,并用一块经历过风吹日晒的油布盖住了她赤裸的身体。

阿瓦德瑞尔的皮肤摸起来十分冰冷,她曾经发光的双眼开始变得乌涂。即便如此,她还是对他伸出长蹼的双手,然后她转过头,露出了她纤瘦的颈部,及其两侧的各三条鳃隙。他弯腰下去,看着这些鳃隙边吸吮空气边发出呼吸声,不禁为只着迷。

“莫尔甘……你……得听着,”她时断时续地轻声说着,“有些事情你必须……做到……有些……”她的声音迷失在寂静中。

起初他以为她一定是已经死了,因为她的鳃隙停止了开合,但当她的胸膛再次开始浅浅地起伏时,他的担忧减轻了一些。阿瓦德瑞尔只是受了伤,但感谢诸神,莫尔甘想,她还活着。

他安静地坐在小船里。清晨的海风撕扯着他现在赤裸双臂和脖子。他薄薄的短袖衬衣几乎没法替他抵挡这季节性的严寒。然而,莫尔甘不再注意寒冷的天气,他开始划船。码头附近有好几个浅海洞穴。他要把阿瓦德瑞尔带到那里去, 以便躲开莫尔克塔居民刺探的眼光和胆怯的思想。他会给她包扎伤口,等她醒了以后,他会跟她去托瑞尔的天涯海角。他记得她热切的恳求。她需要他。

血。它的味道散布在水中,厚、重而且浓。特拉克悠闲地漂浮在晃动的水草丛中,享受着这猛烈的香味,每次扇动鳃隙的时候都要吸上一大口。这搅起了他这个猎手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一种古老的饥渴感,比大海自身更古老。他等待着,让它增长,让它成熟,直到那种饥渴在他心中开始歌唱——用尖牙和利爪撕裂肉体,一种野蛮而原始的音调。

很快,他摇了摇长满绿鳞的头颅,拒绝进入疯狂之地。虽然这费了他很大力气,但这只生物还是把注意力转回狩猎之上。他还有工作要做,要是他失败了, 主人会不高兴的。随着三声长喀哒声,其他的猎手也被召唤过来,他们也在搜索这片岩石密布海底。他恶毒地瞪着过来的每个人,他们都表现出了应有的卑谦, 这使他很满意。现在他已经不能再容忍对他的挑战了。至少不是在里猎物如此之近的时候。

他冷冷一笑,露出几排针一样尖利的牙齿,集合起来的其他猎手也闻到了血腥味。一声令下,他们如离弦之箭一般,跟踪着血迹穿水前进。而后,特拉克愉快地游在他的同伴们身后。很快狩猎就要结束了。

莫尔甘坐在潮湿的洞穴里,观察着阿瓦德瑞尔胸膛规则的起伏,她已经睡去。一盏陈旧的提灯放在他脚边,不甚稳固地卡在两根黏液覆盖的石笋之间。它发出粗鲁的光线,鞭打着洞内参差的岩石,显示出洞中一个小潮水塘,和周围环绕着的一些扭曲的礁石。

在朝阳冲出地平线的时候,他已经到达了洞口的海床,他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在大多数村里的渔船出海打鱼之前找到了避难所。

他把小船划进了一个洞里,以免被人看到,莫尔甘轻轻地从划艇上抱起阿瓦德瑞尔,把她放在潮水塘上方突出来的石沿上,那里相对低洼平坦,然后他坐在她身边全力为她包扎伤口。

现在他固执地关注着她,焦急地等待海精灵醒来。能打破他寂静的看护工作的,只有慢慢坠落的水滴,在空旷的封闭空间中的回声。他的祖父母现在肯定急疯了——虽然莫尔甘知道,爷爷肯定已经乘船出海了,他不愿意错过今天的收成,肯定还想着各种方法敲打他孙子懒散的头脑。然而,洞穴里的寒气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想,要是为了阿瓦德瑞尔,他会很乐意地承受更多的东西,就算它们可能比祖父的愤怒严重得多。

当莫尔甘看护着睡着的海精灵的时候,他的情绪变得冷静而低沉,于是他开始感到惊奇,自己的生活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昨天,他还对莫尔克塔沿岸以外的世界没有任何概念。今天,他却发现自己陪着一位受伤的海精灵藏在一座洞穴里,而且准备把一切抛诸脑后,只因为她那令他梦寐难寻的美丽。

阿瓦德瑞尔终于醒了,几个小时以后,潮水塘中的水位已经上涨,轻轻舔舐着她的身体。她坐起来,看来似乎相当困惑,还有些受惊,直到她与莫尔甘四目相对。他微笑着,希望看起来不像他自己所感觉的那么傻,然后他小心地靠近她,注意着不要因为太焦急,而在湿滑的岩石上扭到脚踝。

要是他在期待对方冗长的道谢和感激,那么他肯定会失望。尽管海精灵脸上露出一丝柔和的表情,那是一种委婉的微笑迹象,用来回答他的笑容,然而她话却斩钉截铁。

“你必须马上离开,”她说,“趁还来得及。”

莫尔甘再次盯着阿瓦德瑞尔。他不明白——不想明白。他只知道他的位置就在她身边。

“离开?”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可是阿瓦德瑞尔,你还没好。也许等你稍微恢复一点,我们可以一起走。”他尽量不让自己的渴望影响到他的语气,但是却悲惨地失败了。

“要是真能那样就好了,莫尔甘,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必须去火风暴岛(Firestorm Isle),告诉法师达维里姆,阿瓦尔诺斯已经陷落了。一个上古恶魔又获得了自由。它的黑暗大军正预备进攻费伦,那些法师们必须要小心。” 她顿了顿,然后补充道:“求你了,莫尔甘。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默默地诅咒着自己的霉运,在他刚刚发现自己心中渴望的时候,又把他们分开。离去对他来说很难,但莫尔甘知道他会。太多的东西危在旦夕。

阿瓦德瑞尔微笑,就像读懂了年轻人的心思一样,然后靠近他。

“谢谢。” 她简短地说着,然后用她的唇浅浅擦过他的。

莫尔甘闭上了双眼,去感受她的触碰。阿瓦德瑞尔的气息环绕着他,它的微妙之处令他陶醉。他们的唇再次相会,这次更紧密。一股欲望的波浪充斥他全身,如激流般狂野而强烈。在这种欲望苏醒时,全世界都暗淡了,只剩下云雨翻腾。

过了一段时间,阿瓦德瑞尔起身。“莫尔甘。”她轻柔地哀伤地低语道, 声音融进了洞里的阴影中。

他点点头,为她抹去翻滚而出的泪水。“我知道……是时候了。”说完他站起来,爬进等着他的小船。“我会尽快回来。”

慢慢地,他划进了白天严酷的阳光中。

他奋力大呼一声,让船桨拍击水面的节奏载着他度过了一个小时的划行旅程。大海在他周围翻腾,冒着泡沫,也威胁着掀翻他弱小的载具。一片黑色的波浪翻滚而至,船头重重撞在波谷之中,水沫飞溅到他脸上。早已用力过度的胸膛

和手臂肌肉在持续燃烧,痛苦的喘息将咸味的空气带进肺中,木头上的刺摩擦着他的皮肤——这些是他的献礼,为了替他的人民向诸神祈祷所提供的牺牲。

他们忽视了他。

他缓缓地在翻动的海水中闯出一条路,他所依靠的更多的是他的意志力, 而非其他。当他已经筋疲力尽,船桨也重得像铁锚的时候,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阿瓦德瑞尔的脸。她的双唇吻向他的唇,她舌头上还带着咸味,这些记忆让他再度下定决心。太多的东西危在旦夕。为了他的心和他的家园。他不会失败。

等到下午过半的时候,太阳的高温已经烤干了他身上的汗水,他的舌头肿了起来,就像一块煮熟的皮革。他深深叹了口气,放下了桨,给他纠结的肌肉们一个短暂的休息机会。他手搭凉棚,在地平线上搜索着。

几年前,他曾经跟几个好友偷偷跑出来,出航去法师的小岛,把这作为一次挑战赛。尽管这只勇猛的探索者队伍中最终没有人踏上小岛,但莫尔甘却独自划到了那片禁地边岩石密布的海滨。

即使是现在,在烈日灼烤之下,他一想到那段记忆,仍然会打冷战。达维瑞姆的高塔从小岛的珊瑚上直耸入云,就像某些巨大鲸类的牙齿,显得突兀吓人。上次莫尔甘围绕小岛划行的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考虑,法师会不会从他的领地里施放出一些致命的法术,以惩罚这只闯入的小船。

一个波峰把他的幻想敲出了头脑。离小岛还有相当远的距离要划,而且他感觉到时间似乎正在流逝。

在下午的晚些时候,太阳开始慵懒地下降,一片宁静降临了海面。莫尔甘迅速抹了抹额头,观察起这寂静的一幕。大海静若处子,海面在阳光的涂抹下, 简直就变成了一块蓝绿色宝石的表面。在远处,他能够分辨出一道很小的阴影, 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那只可能是达维瑞姆的塔。在莫尔甘还没来得及庆祝自己好运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些东西,一声咒骂从他枯干的嗓子里蹦了出来。一道灰暗的不吉利的雾墙从远处朝他压迫过来。

莫尔甘有些害怕,他重整旗鼓,希望能在雾气将他包裹之前到达目的地。村里的水手把这种不自然的天气称为安玻丽的呼吸。它经常把那些不小心的船只引诱到一处水葬场。尽管阿兰玻尔岸边的山崖上亮着许多灯塔,但通常也不足以拯救那些厄运临头的船只。

他下定决心低低地喊了一声,然后再次弯下腰,专心于眼前的任务。已经超越极限的肌肉紧绷着,发出强烈的抗议,但他仍然继续发力。在这片寂静中, 时间似乎放慢了,接着,他觉得自己似乎被困在画师的草图里。他继续划着,这点他确信无疑,但那座小岛似乎并没有接近。起初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后来他发现,第一片云雾翻滚着来到船头,马上,更多的雾像厚毯子一样裹住了他。他绝望地四下寻找着小岛的蛛丝马迹,在周围灰色的大海中寻找着路标,但是没有成功。即使是太阳,曾经用猛烈的光线鞭笞他皮肤的太阳,现在也无声、暗淡地挂在天上,变成了昏暗天空中一块隐秘的宝石。

莫尔甘心中充满了挫折感,但是对这种不公平的处境,他却没有一丝的愤怒,他对着雾气织成的毯子猛喊道:“该死!我不会失败。我不能!”

他疯狂地用拳头敲打着桨架,并且继续咒骂着雾、诸神还有躲在他那挨千刀的城堡里的法师,但最主要的还是对他自己,因为当初答应了这个愚蠢的差事。

一只海鸥应答的叫声吓了他一跳,让他把说了半句的话又吞了下去。又一次,它的叫声刺穿了迷雾,在灰暗中回响着,伴着一道白色的线条,它轻轻地发出“砰”的一声,降落在船头。这只白翎海鸥的现身令莫尔甘略有些诧异,它似乎是有意的,他甚至没有怀疑,为什么这只海鸟会飞离海岸这么远。       

“嘿哟,笨鸟,”年轻人同情地说,“在你被雾困住之前赶紧飞走吧,别像这个可怜的渔夫儿子一样。”

这只大海鸥只是略微昂起头,严肃地盯着年轻人。                  

“走!”他终于忍不住对这只傻鸟大叫起来,放纵沮丧和怒气侵入他的声音。

那只鸟没有理会他的命令,继续看着他。最后,海鸥轻轻鸣叫了一声,拍打着翅膀,慢慢地在小船上方几尺盘旋着。然后莫尔甘注意到,海鸟的爪子里抓着一小块水晶。在他的注视之下,那块宝石开始微微脉动,柔和地照亮了他周围的幽暗。

鸟又落在船上,用狡颉的眼光看瞟了莫尔甘一眼,然后再次升空,这次飞在船前方几尺。出人意料地,水晶的亮光拨开了一些雾气,让他有机会看到周围几步的范围。

莫尔甘有些迷惑,但也不愿意拒绝这件奇特的礼物,他把桨放进水里,跟随着海鸥和它发光的宝物前进。过了几个小时——或者几分钟——在周围灰色的荒原上,估算时间的流逝是很困难的,年轻人仍然在巫术之光的引导下继续划行。毫无征兆地,他突然就冲出了纵横交错的浓雾迷宫,重新沐浴在褪色的傍晚阳光下。前方,达维瑞姆高塔的巨大白色线条若隐若现,它的位置离海岸大约只有五十尺远。他奋力地快划几下,船刮蹭在海滩遍布的礁石上。

他赶忙对任何能听到他的神祈祷,感恩戴德地翻出了小船,发动他纠结的肌肉,把船拉上了海滩。他已经来到了法师的小岛,完成了阿瓦德瑞尔的部分心愿,因此他现在满怀希望。也许海精灵的选择是正确的,他想,他躺在阳光烘烤过的沙滩上,享受着其上令人愉快的温暖。这个朴素的渔民,战胜了海风、波浪和浓雾,去传递一道紧急的消息。他喜欢这个说法,他不禁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英雄,尽管现实中的形势仍然十万火急。

海水和沙滩的撞击提醒了他,他此行的目的。他开始焦急地研究起这座石塔,寻找着入口。在逐渐削弱的日光中,法师塔看起来饱经风雨侵蚀,反倒不那么让人敬而远之了。厚厚的苔藓覆盖在破裂的石头建筑上,如同杂色的补丁,而且即使从这个距离,他也能分辨出远处的努力生长的低矮藤蔓,它们又长又粗的茎盘绕在塔基上。曾存在于它生机勃勃时期的神秘卫士和奥术结界已经悄然无踪,取代它们的是由沙子、岩石和海风组成的平庸现实。莫尔甘边嘲笑着自己的幻想,边沿着小路走向这座黑暗的高塔。

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在直面死亡。

他措手不及,只听到在沙土上走动的声音,一瞬间之后,他就被重重地打倒。他撞在了坚硬的地面上,感觉空气都从肺里喷发了出去。他气喘吁吁,头晕目眩,挣扎着跪了起来,然后发现自己正在望向一场噩梦的核心。它有将近六尺高,身上覆盖着厚重的绿色鳞片,在渐渐消逝的日光中闪烁着湿漉漉的光。它人形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伤疤,一只大眼睛几乎完全睁不开了。另一只眼睛充满恶意地盯着莫尔甘,冰冷的黑眼球似乎要把剩余的光亮都拽进去。

那只怪物向前迈了一步,张开它略微前突的下颌。莫尔甘仍然跪在地上, 他能看到一排排锋利的牙齿,无疑它们都渴望着撕下他骨头上的血肉。他想要尖叫,但是他仍然没有缓过气来。他没有叫,而是强迫自己站起来,拼命地蹒跚着走向法师塔。只要他能设法离开海滨松软的沙地,走上通向塔的小道,他还是有机会甩下这怪物的。

莫尔甘感到那只野兽的利爪撕开了他的衬衣,在其下的肉体上刻下了伤痕, 就在此时,小路也出现在他视野中。他向一侧扭身,躲开了怪物的下一击——然后失足跌倒。他最后看到的就是爪尖在天空中所画下的线条,然后他的头脑里一片白茫茫。

当世界重新找回色彩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苍白的半月使小岛沐浴在柔和的光亮中。借助月光,莫尔甘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那个具噩梦般的怪兽身上, 它的尸体冒着青烟。那个身影显然是个人类,因为他蓄着长长的胡子,从莫尔甘所待的地方都能看清,那人用一跟长杖的末端戳着尸体。肉体燃烧的味道从尸体上散发出来,污染了海边的空气。

“呵,我们的客人又活过来了。”那个奇怪的人喊了出来,结束了那令人难受的尸体检查。

莫尔甘想回答的时候,他的声音却卡在喉咙里。达维瑞姆·星之子——还能有谁,他推想道,在这座属于法师的小岛,属于他的海滩上,他还能找到谁呢——他的形象与传说中的法师完全不同。他又矮又胖,双下巴,面色红润,留着花白胡子,他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个酗酒无度的老醉鬼。

法师笨重地走向倒在地上的渔夫,他喘得很厉害。莫尔甘带着一种病态的兴趣看着这个人,他每迈一步,臃肿的身体都拉扯着高贵的蓝色袍子上的布料。只有达维瑞姆的白色长杖,暴露了法师的真正实力,错综复杂的咒文像流动的液态银一样镶满了它全身。

这个,还有他的眼睛。

灰色,冰冷,蕴涵着无数的风暴,它们悠远的目光令年轻人全身冻结。莫尔甘感觉自己被拉进了它们深处,他也感觉到了法师视线的重量,它掂了掂他, 翻遍了他全身,然后把他扔在一边。

“你能站起来吗?”

一个声音。冷静。可靠。放松。

他又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抓住了伸到他面前的那只短粗的手。      

“是、是的,谢、谢谢你。”莫尔甘结结巴巴地说。他又看了看躺在沙地上的尸体。“那个……那个怪兽是个什么东西?”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但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想知道答案。

达维瑞姆顺着年轻人的视线看过去。“那些想显得自己有学识的人管它叫沙华鱼人。而那些真正了解它的人,只是称它为死亡。”法师停了一会,再次转身面向莫尔甘,一条银色的眉毛充满感情地弯了起来。“但是,真正的问题是, 它为什么跟你到这来。”

莫尔甘犹豫了一阵。他从古老的故事里得知,法师们性情多变,很容易生气——这一位更是如此。在这一瞬间,他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固执的年轻人,划着小船来到了法师岛旁,畏惧地等着法师的愤怒降临。

我不属于这里!

那一瞬间过去了,莫尔甘鼓起勇气——他欠阿瓦德瑞尔太多了——开口道: “我从海精灵阿瓦德瑞尔那里带来了一个消息。”他用一种自认为坚定的语气说。

达维瑞姆的表情有些沉重。“继续,”他简单地答道。在莫尔甘复述消息的过程中,法师一语未发。

年轻人在纳闷,法师到底在想什么,但又不愿意打断这位施法者的沉思。寂静逐渐膨胀,让空气变得沉重,就像闪电风暴来临前的时刻。莫尔甘的皮肤感到刺痛,他看到达维瑞姆把魔杖抓得更紧了。

突然,法师转身,开始向他的石塔奔去。

“来!”他像下达命令一般吼道, “今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等等!”莫尔甘向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喊道,“阿瓦德瑞尔怎么办?要是这些……沙、沙华鱼人……”莫尔甘的话被这个陌生的词绊倒在地,“跟踪了我,那么他们肯定已经知道她在哪了。我们得去帮她。”

“阿瓦德瑞尔是个战士,贵族之女,她能照顾自己,”达维瑞姆回答道, 没有停下脚步,“但是如果她报告的是真的,那么整个费伦都有危险了。一场大战即将来临,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莫尔甘跟在敦实的法师身后,阿瓦德瑞尔被沙华鱼人撕碎的念头霸占了他全部的脑海。

“她可能是个战士,”他对达维瑞姆喊道,“但现在她受了重伤,并且孤身一人,而那些怪物做好了杀死她的一切准备。”

他简直难以置信,跑在他面前几步之远的法师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抗议。阿瓦德瑞尔会被杀死的,然而这只肥猪却拒绝出手。不管他是不是法师,他尖刻地想,我都会让他跟我走的。

他提高了速度,追上了达维瑞姆,狠狠地拽着法师肥胖的肩头。“听我说!” 他喊着。

他立刻就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了。

法师对莫尔甘翻了脸,他的双眼在月空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莫尔甘心中一惊,后退一步,而此时达维瑞姆正在用他魔杖发光的顶部指着他——并且开始大笑。

“众神在上,孩子,”达维瑞姆在高笑的间隙喘着粗气,“你有颗伟大的心,确实是。很少有战士胆敢惹怒达维瑞姆·星之子。”另一阵大笑让法师东倒西歪。达维瑞姆看到了年轻人脸上明显的困惑,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也有智慧,”他继续说,“虽然我怀疑你自己并不知道。阿瓦德瑞尔也许是敌人力量的唯一见证。这条情报无疑至关重要。”

莫尔甘呆呆站着,感觉难以置信,而法师仍然在静静地傻笑,举起一只手臂,呼喊出了一个名字。过了一阵,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形划破夜空,停在了达维瑞姆短粗的手臂上。法师对海鸥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莫尔甘看到它起飞,溶入了夜空。

“我们该起程了,孩子,”达维瑞姆温和地说,然后沿小路向海滨走去。被抛下的莫尔甘还在琢磨着法师们变化无常的性格。

达维瑞姆站在船头,向渐深的黑夜中轻声说出了一个字。对正焦躁不安地坐在小船里的莫尔甘来说,它听起来就像海水泡沫在黑暗中的嘶嘶声——古老而且充满了力量的气味。船急速前进,乘风破浪,终于穿透了厚重的雾墙。另一个字带来了光亮,苍白阴森,从法师的手杖镀银的顶端散发出来。魔法光亮不仅撕开了浓雾,也撕开了黑夜。在航行中,莫尔甘观察着达维瑞姆,他搜索着地平线, 一如他高塔上的石块般固执而刚硬。

然而他自己却不住地在恐惧中颤抖。法师的话让他害怕。战争。它就要来临了,而在它结束之前,潮水都会被鲜血染黑。见鬼,他想,他知道的每件东西和每个人都在受到威胁,而那危险的源头他根本无法理解,更不用说跟它战斗了。

尤其是阿瓦德瑞尔。

这让他最为恐惧。海精灵受了伤,而且独自一人,而一群安玻丽手下的最

黑暗的生物渴望着她的血肉。万一她死了的话,他觉得这个世界就会变得一片空白。不管她是不是对他施了咒语,他都爱她。

这很疯狂,他苦涩地想。也许他父亲是对的,驶进没有月亮的海湾,宁静而孤独。也许某些形式的疯狂会比其他的更好一点。

莫尔甘在迷失在他脑海里的黑暗中,当达维瑞姆的声音斩断黑夜的时候, 他吃了一惊。“我们现在快到了,小伙子。警觉点。”说完,他熄灭了魔杖上的光亮。

他们已经驶出了浓雾区,月亮再次出现在天穹上。在月光下,他能够分辨出前方不远处海洞的隐约的轮廓。

在他们靠近的时候,莫尔甘的血液变得冰冷。在苍白的月光下,他看到了数个身影,它们匍匐在阿瓦德瑞尔藏身之洞附近的岩石上。它们的动作僵硬而笨拙,但是即使从这个距离看,他也能够确定,这些生物跟在达维瑞姆岛上袭击他的很相似。

“喂,小伙子,我看到它们了,”达维瑞姆对他说,“在这等着,我给你信号的时候,你就闭上眼睛。”

莫尔甘默默点头,等待着小船接近洞口。他的心脏在胸膛里重重地撞击着。几位神祗的名字已经到了他唇边,但他太过害怕,不敢出声祈祷。我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呢?他想。

“现在!”达维瑞姆大喊。

莫尔甘迅速地用双臂挡住眼睛。即便有此保护,他的眼前还是充斥着强光。突如其来的光也突然消失。船碰到了岩石,他听到了水花的声音,紧接着是法师的嗓音。

“使劲滑进洞里,把阿瓦德瑞尔带出来。我会拖住这些坏蛋。”

莫尔甘所有的思考都已停止,他只是全力地去遵守这个声音的命令。很快, 他把桨放进水里,划向洞穴。他能听到两旁沙华鱼人咝咝的齿音,还有达维瑞姆尖锐的喊声,但他把这些都赶出了脑海。当到达海洞的时候,他开始喊阿瓦德瑞尔。

一个细小的声音回答:“莫尔甘?你在这里做什么?”              

“快,阿瓦德瑞尔,你得上船来。我把达维瑞姆带来了,但到处都是这些该下地狱的沙华鱼人。”

她跳进船里。莫尔甘难以自制地把她紧拥入怀。阿瓦德瑞尔还活着,他想, 尽管他们能否活下去还要依赖他的力量,和一个难以琢磨的法师的魔力。他拼命地转身,把船向着法师往回划去。在暗淡的月光下,他能看到那些邪恶生物的尸体在岩石上堆积如山。达维瑞姆费力地拄着他发光的魔杖,那是残破的沙华鱼人尸体中一盏希望的明灯。

莫尔甘全身充满了解脱感。他们安全了。他平稳地驱动着小船回到法师面前,心想着今后和阿瓦德瑞尔一起的时光。她本身体靠向他的时候,他不禁微笑出来。他转头面对她,准备诉说自己的衷肠,这时,船前边的水面开始冒泡。

突然,最后一个沙华鱼人冲破了晃动的水面,跳上了船。莫尔甘大叫一声, 把阿瓦德瑞尔向后一推,然后把一只桨从锁上拔下来,对着怪物挥去。

桨打在怪物厚厚的外皮上,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

沙华鱼人发出响亮的嘶嘶声,用鳞片覆盖的手臂砸在桨上,把它截成了两半。莫尔甘无助地看着怪物伸手抓向阿瓦德瑞尔。绝望之下,他拿起断掉的桨柄, 把它插进了怪物的胸膛。这次木头刺穿了怪物的鳞片,穿透了肌肉和骨骼。沙华鱼人在痛苦中嚎叫,狂乱地四下乱打,扫中了莫尔甘的喉咙,然后船翻了。

莫尔甘虚弱地挣扎着爬回了地面,他的喉咙被痛苦环绕,他寻找着阿瓦德瑞尔的踪迹。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他仍然能够看到法师魔杖顶端的亮光,现在它却显得朦胧晦涩,接着被一个黑色波浪的浪尖所遮蔽。他的四肢越来越沉重, 感觉就像笨重的船锚,随时都有把他拽倒的危险,他的头也因失血而眩晕。他失去了方向感,并且周身作痛,花了一会才意识到,他已经不需要保持漂浮状态了。静静地,阿瓦德瑞尔从他身后过来扶起他。

莫尔甘想转身去看她,但他迟缓的肢体没有做出反应。反而是阿瓦德瑞尔温柔地放他躺下,并且小心地把他的头抬在水面以上。他安静地看了她许久,她的双眸吸收了月亮发出的水晶般的光彩,他对此感到相当惊奇,然后他开口。

“沙华鱼人呢?”他的喉咙只剩下了一条条的被撕裂的肉和软骨,他努力地挤出这几个音。

阿瓦德瑞尔伸出一根带蹼的手指,碰了碰他的双唇。“嘘,莫尔甘。那些怪物不会再带给我们麻烦了。”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现在两次了,我欠你两条命。”

他想要提出异议,表达他的爱意,在他视野边缘舞动的黑暗永远地占领他之前,然而一阵痛苦的痉挛扭曲了他的身体。他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下一下毫无用处的喘息。

海精灵温柔地敲了一下他的前额,就像在读心,然后把她温柔的声音送进了夜晚的空气里:“别担心,我的爱人,我,也一样,听到了心灵的呼唤。”她撇开头,但莫尔甘还是捕捉到了让她面容扭曲的痛苦和悲伤。“来吧,法师把船找回来了。我们走。”

等她再次转回头的时候,莫尔甘紧紧地盯着她双眼深处。他微微点头,完全理解了她的意思。

“愿深海·赛沙莱斯祝福你,直到我们再次相见,”

在用双唇相接之前, 阿瓦德瑞尔低语着。

触碰之后,莫尔甘感觉他的伤痛都溜走了,只留下安稳从容的安全感。海水包围了他,像爱人呵护的双臂一样,温柔地拥抱着他。他们成功了,他的思想开始迟钝,他的身体越沉越深。法师们已经知道了沙华鱼人的入侵,而且阿瓦德瑞尔安全了。莫尔甘微笑着,向下漂进了象征湮灭的黑暗之水。

继而更远。

译注:

  1. 哈托尔:Hathor,原本为埃及神话中的神祗,在被遗忘的国度中,费伦大陆最东方的穆尔霍兰德等地(阿兰玻尔海即属于此地区)也信仰埃及神系诸神。在设定中他是一名低等神祗,主管音乐、舞蹈、爱情、命运等方面。
  2. 伪黎明:false dawn,即黄道光,指在夜空中靠近太阳的近处,由于宇宙空间中散布的尘埃粒子反射阳光,形成的沿着黄道带的大致呈三角形的白色微光,因常被误认为黎明前的曙光而得名伪黎明或伪曙光。其光强度比较弱,所以月光或人工灯光会将其遮蔽,但在没有这两者时,夜光主要由黄道光提供。
  3. 爱尔黛丝:Eldath,被遗忘国度中的神祗,是主管池塘、泉水、河流等的低等水神,她教导信徒追求平静出世的生活,阵营为中立善良。
  4. 托瑞尔:Toril,指整个被遗忘的国度所处的宇宙。
  5. 赛沙莱斯:Sashelas,被遗忘国度中的神祗,海精灵的主神,主管创造、知识、魔法和美貌等领域,阵营为混乱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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