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李镭
这个季节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飘落在冰风谷中，大片雪花在半空中跳起了令人着迷的之字形舞蹈。这样的雪实在是不多见。实际上，更经常出现在这一地区的是被狂风裹挟、有如利刃一般的暴风雪。小女孩凯蒂布莉儿站在她居住的洞口，痴迷地观赏着雪景。在洁白大地的映衬下，她的深蓝色眼睛显得更加清澈纯粹了。
“这场雪来得晚，不过下得很大。”布鲁诺·战锤嘟囔着来到凯蒂布莉儿身后。他是一位有着红色胡须的矮人，是凯蒂布莉儿的养父，“这肯定是一个艰苦的季节，就好像一切都是为白龙准备的似的！”
“哦，爸爸！”凯蒂布莉儿严肃地说道，“不要再抱怨了！这场雪很美。没有了大风，它一点危险也没有。”
“人类的浪漫。”矮人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他仍然站在凯蒂布莉儿身后，让女孩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凯蒂布莉儿不必回头就知道，就算她的养父此时正在口出怨言，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却肯定仍然充满了温柔。在她看来，布鲁诺说话九成都是吼叫，剩下一成就是牢骚。
凯蒂布莉儿突然向矮人转过身，一头红色的齐肩卷发也被甩到了脸上。“我能出去玩玩吗？”她的脸上露出充满希望的微笑，“哦，求你了，好爸爸！”
布鲁诺努力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孔咆哮道：“出去？只有傻瓜才会把冬天的冰风谷当作游戏场！长点儿脑子吧，小丫头！这样的季节会冻住你的骨头！”
凯蒂布莉儿的微笑消失了，但她拒绝就这样放弃。“矮人当然会这么说，”她的反驳把布鲁诺吓了一跳，“你就喜欢待在山洞里，看不到天空的时候你才会有笑容。但我还要再等一个漫长的冬天才能出去。在那以前，今天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天空的机会了。求你了，爸爸。”
在女儿的哀求面前，布鲁诺没办法再维持自己威严的面孔了。但他的确不想让女儿出去。
“我担心外面会有怪物出没。”矮人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权威一些，“几天以前的一个晚上，我就察觉到外面有不速之客，但我没看见它。也许是一头雪狮，或者是白熊。你最好……”
布鲁诺没能把话说完。凯蒂布莉儿失落的表情早就让矮人想象出来的恐惧无影无踪了。
对于这一地区的种种危险，凯蒂布莉儿并不是没有见识过。她与布鲁诺的氏族在这里共同生活已经有七年之久。她刚开始学习走路的时候，一群地精杀害了她的双亲。尽管她是一个人类，但布鲁诺还是收养了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
面对凯蒂布莉儿不依不饶的哀怨表情，布鲁诺只好说道：“你可真倔啊，我的小丫头。出去玩一会儿吧，但不要走得太远！你这个野丫头，要答应我，不要让洞口离开你的视线，还要带上剑和号角。”
凯蒂布莉儿扑上去，在布鲁诺的面颊上印了一个热吻。沉默寡言的矮人急忙抬手在脸上抹了抹。当女孩回身消失在隧道里的时候，矮人还在不停地抱怨着。布鲁诺是这个氏族的首领，在其他矮人的心目中像岩石一样刚硬。但每当凯蒂布莉儿将感激的吻印在他面颊上的时候，他都只能无可奈何地向女儿投降。
“人类啊！”矮人又嘟囔了一声，大步向通往矿场的隧道走去。他想要敲几块铁矿石下来，提醒一下自己是多么刚强。
这个精力旺盛的年轻女孩很容易就给不听话的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现在她站在凯恩巨锥脚下的山坡上，回头望过去，发现山谷对面布鲁诺洞穴的大门距离她已经有快十里的路程了。布鲁诺曾经告诫凯蒂布莉儿不要让洞口离开她的视线。凯蒂布莉儿的确做到了。至少在这个比较高的地方，她能看到矮人山洞和山洞前的一大片地方。
凯蒂布莉儿兴高采烈地从一片凹凸不平的山坡上滑下来，却发现自己经验丰富的父亲给她的警告真的很有道理。此时她刚刚完成了一次快活的滑行，正起劲地揉搓双手，去除手指上的寒意，却听到一阵低沉可怕的吼声。
“雪狮。”凯蒂布莉儿无声地说着，回忆起了父亲的话。她抬起头，却发现父亲猜得并不是很准确——的确有一头巨大的猫科猛兽正站在一堆岩石上俯视着她，但这只猫是纯黑色的，而且是一头巨大的豹子，不是狮子。
凯蒂布莉儿挑战一般地拔出鞘中的匕首说道：“后退，小猫！”她的声音中只有一点很轻微的颤抖，但她知道，这种恐惧也会招来野兽的攻击。
关海法抖了抖耳朵，匍匐在岩石上，发出一声悠长响亮的咆哮，在山岩之间回荡不息。
凯蒂布莉儿没办法用同样强猛的咆哮还以颜色，也没有黑豹展示出来的那么多又长又锋利的牙齿。她环顾周围，寻找逃生的道路。但她知道，无论朝哪个方向跑，都不可能逃得过黑豹的猛力一扑。
“关海法！”上方传来一个喊声。凯蒂布莉儿向白雪覆盖的山坡上望去，发现一个披着斗篷、身材清瘦的人正小心地寻路向她走来。“关海法！”那个人又喊道，“快躲开！”
黑豹发出一声“呜呜”的低吼作为回答，就从那堆铺满雪花的岩石上跳起来，连续跃上几座小悬崖，就好像是跑过平坦的原野一样。
凯蒂布莉儿仍然心存恐惧，不过看到黑豹远去的身影，她的心中又生起了真实的钦羡。她一直都很喜爱动物，也经常研究它们。关海法全身流线型的肌肉张弛流转的样子比她能想象的任何情景都更加壮美。当她终于收回自己痴迷的目光，才意识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已经来到了她身后。她急忙转过身，匕首仍然紧握在手心里。
一看到卓尔精灵，匕首便从她的手中掉落出去。她的呼吸也突然停住了。
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也让崔斯特大吃了一惊。他想要确认这个女孩是否安然无恙，但是当他看到凯蒂布莉儿的脸时，脑海中的一切想法都被洪水一般的回忆冲走了。
崔斯特最初注意到的，是这个女孩和农场上那个细沙色头发的男孩年龄大致相当。这个念头不可避免地给他带来了马多巴的痛苦回忆。但崔斯特更仔细地看清凯蒂布莉儿的眼睛，思绪便骤然飞回到更加遥远的过去，他和他的黑暗族人一同行动的那一天。闪烁在凯蒂布莉儿眼睛里的快乐和天真，也曾经出现在崔斯特见到的一个精灵女孩的眼中——崔斯特在同族疯狂的刀刃之下拯救了那个女孩。所有这些回忆彻底淹没了崔斯特，将他卷回到精灵森林的鲜血沼泽中，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兄长和同伴残忍地杀戮了一整个精灵聚落。陷入狂暴的崔斯特差一点就杀死了那个精灵女孩，差一点就让自己踏上了他的同族心甘情愿为其狂奔的黑暗道路。
崔斯特摇摇头，甩去那些回忆，提醒自己，现在他面前只是一个不同种族的不同的孩子。他想向小女孩打招呼，但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
那个被诅咒的“崔斯怪”依然回荡在卓尔精灵的脑海中，重复了许多次。崔斯特找路返回了山峰北面自己居住的洞穴。
就在那天晚上，寒冬爆发出了它的全部威力。冰寒彻骨的东风吹过雷格冰川，推动暴雪，形成了一道道高不可攀的冰浪。
凯蒂布莉儿愁苦地望着大雪，知道自己要过许多个星期才能再去凯恩巨锥。她并没有将遇到卓尔精灵的事情告诉布鲁诺和其他矮人，因为害怕自己受到惩罚，更害怕布鲁诺会将那个卓尔精灵赶走。看着越堆越高的积雪，凯蒂布莉儿只希望自己当时能更勇敢一些，留下来和那个陌生的卓尔精灵说几句话。咆哮不停的大风只是让她的这种希望更加强烈，而她又不知道自己是否失去了唯一的机会。
“我要去一趟布林·山德。”两个多月之后的一天早晨，布鲁诺这样说道。冰风谷的冬季通常都会持续七个月，这样罕见的晴朗天气在一月份出现实在是出人意料。布鲁诺用怀疑的眼神看了自己女儿很久。“你今天想要一个人出门吗？”他终于问道。
“如果能出去走一走最好了。”凯蒂布莉儿回答，“这个洞快把我憋死了，今天的风又不是那么冷。”
“我会让一两个矮人陪着你。”布鲁诺说。
凯蒂布莉儿一心只想着去调查那个卓尔精灵，所以立刻表示反对。
“他们全都在忙着修理他们的屋门呢！”女孩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太过高亢了，“不要为了我去麻烦他们啦！”
布鲁诺眯起了眼睛：“你实在是太倔了。”
“和爸爸学的嘛。”凯蒂布莉儿眨眨眼，化解了父女之间更多的争执。
“那么，一定要小心，”布鲁诺说，“而且只能在……”
“……在能看见洞口的地方玩！”凯蒂布莉儿替老爸把话说完。布鲁诺转过身，大步走出洞口，一边还无可奈何地抱怨着他怎么会在那一天收养一个人类女儿。看着父亲硬挺的脊背，凯蒂布莉儿非常想大笑出声。
又是关海法首先遇到了这个红发女孩。凯蒂布莉儿径直向凯恩巨锥跑来，当她从西边的小路绕过山峰时，一眼就看到了黑豹正在上面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看着她。
“关海法。”女孩喊道。她记得卓尔精灵是这样叫黑豹的。黑豹低低咆哮一声，从凸出的岩石上跳下来，开始向女孩靠近。
“关海法？”凯蒂布莉儿又叫了一声。这一次，她显得有些犹豫——黑豹距离她只有十几步了。
第二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关海法竖起了耳朵，浑身绷紧的肌肉明显松弛下来。
凯蒂布莉儿缓缓走向黑豹，试探着迈出一步又一步，“关海法，那个黑暗精灵在哪儿？”她轻声问道，“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你为什么想找他？”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凯蒂布莉儿僵在原地。她记得这个柔和如同乐韵的嗓音。她慢慢转过身，看到了卓尔精灵。那个精灵距离她只有三步，一双浅紫色的眼睛立刻就盯住了她的双眼。
凯蒂布莉儿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崔斯特再一次沉浸于记忆中，也只是无声地站立着，凝视着，等待着。
“你是卓尔精灵吗？”凯蒂布莉儿无法忍受这种沉默，终于开了口。她一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在心中责备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
“是的，”崔斯特回答，“为什么要这样问？”
对于这种奇怪的回答，凯蒂布莉儿耸耸肩，“我听说卓尔精灵都是邪恶的。但我觉得你并不邪恶。”
“所以你就冒这么大的风险，一个人来这里找我？”崔斯特说，“不过不必害怕，”看到女孩突然显露的不安，他急忙又说，“我不邪恶，也不会伤害你。”这几个月里，他孤身一人居住在这个还算舒适但仍然非常空旷的山洞里，所以他非常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这次交谈。
凯蒂布莉儿点点头，相信了他的话，对他说：“我的名字是凯蒂布莉儿，我的父亲是布鲁诺，战锤氏族的国王。”
崔斯特有些困惑地一歪头。
“就是山谷对面的那些矮人。”凯蒂布莉儿指着山谷解释说。她知道这个卓尔精灵一定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他不是我真正的父亲，布鲁诺在我还只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就收养了我。那时我的亲生父母被……”
女孩没办法把话说完，崔斯特也不需要她再说下去。从女孩痛苦的表情中，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我是崔斯特·杜垩登，”卓尔精灵打断了她，“幸会，凯蒂布莉儿，布鲁诺之女。能和另一个人交谈实在是很高兴。在入冬后的这几个星期里，我身边只有关海法，就是这只大猫。当然，我的这位朋友并不健谈！”
凯蒂布莉儿几乎笑得合不拢嘴。她回头瞥了一眼黑豹。关海法正懒洋洋地倒卧在小路上。“它真是一只漂亮的猫。”凯蒂布莉儿做出评论。
崔斯特丝毫不怀疑女孩声音中的真挚，还有她望向关海法时眼神里的喜爱。
“过来，关海法。”崔斯特说道。黑豹伸了个懒腰，慢慢站起身，走到凯蒂布莉儿身边。崔斯特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女孩没有说出口，但已经闪耀在明亮眼睛里的请求。凯蒂布莉儿先是试探着，很快就开始越来越用力地抚摸起黑豹光滑厚实的皮毛，感觉到它强大完美的肌肉。关海法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女孩的抚弄，甚至在凯蒂布莉儿停顿片刻的时候还贴近了女孩，想要她再多抚摸一会儿。
“你只有一个人？”崔斯特问。
凯蒂布莉儿点点头，笑着说：“我父亲要我不能到看不到洞口的地方。我相信，现在我能很清楚地看到那里！”
崔斯特回头向山谷对面望了一眼。那道遥远的山壁距离他们足有好几里远。“你的父亲不会高兴的。这是一个荒蛮之地，我来到这里刚刚有两个月，却已经和我不认识的白毛猛兽战斗过两次了。”
“冻土雪猿。”凯蒂布莉儿告诉他，“你一定是住在山北面。冻土雪猿不会绕到这边来。”
“你这么确定？”崔斯特语带挖苦地问。
“我还从没有见过冻土雪猿呢，”凯蒂布莉儿回答，“但我不害怕它们。我是来找你的。现在我找到了。”
“你找到了，”崔斯特说，“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凯蒂布莉儿耸耸肩，继续揉搓着关海法光滑的毛皮。
“来吧，”崔斯特对她说，“我们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聊天。雪地的反光会刺痛我的眼睛。”
“你一直都住在黑暗的隧道里吗？”凯蒂布莉儿满怀希望地问道。她很想听听十镇以外的故事。这里是凯蒂布莉儿唯一知道的地方。
崔斯特和女孩一同度过了美好的一天。他向凯蒂布莉儿讲述魔索布莱城，凯蒂布莉儿则告诉他关于冰风谷的种种传说，还有她和矮人的生活。对于布鲁诺和他的氏族，崔斯特尤其有兴趣，毕竟那些矮人是距离他最近，也是最令他害怕的邻居。
“布鲁诺说话就像是硬邦邦的石头，但我知道他的心肠一点也不硬！”凯蒂布莉儿向卓尔精灵保证，“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的族人们都很好。”
听到女孩这样说，崔斯特感到很高兴。但更加让他感到高兴的还是这次交谈，因为他终于有可能交上了一位朋友，更因为他非常喜欢这个充满魅力和热情的小姑娘。凯蒂布莉儿的活力和对生命的热爱真切地感染了他。在这个女孩身边，卓尔精灵不必再去回忆那些永远都在折磨他的事情。他感觉到，自己在多年以前救下那个精灵孩子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凯蒂布莉儿的歌声和她任由长发在肩头甩动的样子轻轻卸下了崔斯特肩头由负罪感形成的重担，就像巨人举起石块那样容易。
他们可以就这样给对方讲故事，讲上一天一夜，讲上好几个星期。但是崔斯特注意到太阳已经贴到了西方的地平线。他知道，女孩现在必须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崔斯特说。
“不，”凯特布莉儿拒绝了他，“你最好不要过去。布鲁诺不理解你。你会给我惹来山一样大的麻烦。我可以自己回去，不用担心！我比你更熟悉这里的道路，崔斯特·杜垩登，就算是你的腿比我长，也跑不过我！”
听到女孩这样吹牛，崔斯特笑了起来，但他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女孩的话。他和女孩很快就出发了。把女孩送到最南边的山脚下之后，崔斯特才和她道别，并相互承诺在下一次雪停的时候再见。如果雪一直下，就在春天再见。
女孩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了矮人聚落。但第一眼看到面色阴沉的父亲，她的好心情就褪色了不少。布鲁诺在早晨去布林·山德找凯西乌斯谈事情，才第一次得知有一个黑暗精灵在他的家门口安了家。这当然不会让他感到高兴。不过他已经猜到，这件事一定会让他好奇心重（有时实在是好奇心太重 ）的女儿很感兴趣。
“离那座山远一些。”一看见凯蒂布莉儿，布鲁诺就说道。这让女孩感到一阵绝望。
“但是爸爸，为什么？”女孩想要反对。
“答应我，小丫头！”矮人命令道，“没有我的允许，你绝不能再踏上那座山一步！凯西乌斯告诉我，那里有一个黑暗精灵。快答应我！”
凯蒂布莉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然后就跟着布鲁诺走进矮人洞穴。她知道，想要改变父亲的想法非常困难，但她也知道，布鲁诺对崔斯特·杜垩登的看法很不公平。
一个月以后，大雪又停了。凯蒂布莉儿一直记着自己的承诺。她不会再踏上凯恩巨锥，但她可以站在山边的小路上呼唤崔斯特和关海法。崔斯特和黑豹正在寻找女孩，立刻就来到了她身边。这一次，他们在山谷中分享了更多的故事，还有凯特布莉儿用包袱带来的午饭。
当凯蒂布莉儿在那一晚回到矮人聚落的时候，布鲁诺感到非常怀疑。他只问了女儿一次是否遵守了诺言。这位矮人一直都信任他的女儿。但是当凯蒂布莉儿回答说她没有踏上凯恩巨锥的时候，矮人的怀疑却丝毫没有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