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阴影谷

作者:理查德·奥林森
翻译:不明
校对:零与地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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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的时间已经过了,而旅行者们仍在前进,决心要在天亮之前到达阴影谷。那道从险象环生的蛛巢森林中将他们救出来的法术,使这趟前往阴影谷的旅程缩短了将近两天。

午夜、克兰沃和瑟布兰德走在一起,希瑞克与仅剩的两名黎明团员艾萨克和沃格特为伴,艾顿则形单影只,独自回忆他失去的一切。

“他们死得很英勇。”途中,克兰沃对瑟布兰德开口。

“这多少算点安慰。”瑟布兰德说。他和克兰沃最后一次共同冒险的回忆逐渐在脑海中浮现,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但结果与现在十分相似,其他人都死于非命,只有瑟布兰德和克兰沃幸存。

在穿越山谷的旅途中,希瑞克的神色茫然而憔悴,仿佛知晓了某种令他战栗不已的真相。他说话的声音微弱,甚至略带颤抖。

而另一方面,艾顿缄口不言。他在前进的过程中无事可做,脑袋里都是那些阴暗的念头。随着夜幕降临,他无边的恐惧驱使自己陷入往日留下的苍白、颤抖的阴影中。

但并不是每个前往阴影谷的冒险者的表情都严肃而哀伤,午夜和克兰沃表现得好像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们互相嬉笑打骂,和旅程刚开始的时候一样。但是每当他们放声大笑,队伍中总会有人皱起眉头,仿佛他们用笑声打断了葬礼一般。

最终,当到达阴影谷以南的乡村,大多数人都放松了下来。谷地外围翠绿的流线型山丘和肥沃柔软的土地令人叹为观止,甚至连空气都是如此甜美。自从进入石地以来就困扰着旅行者们的狂风也变成了和煦的微风,诱使他们加快了脚步。

等他们到达横跨亚沙巴河上前往阴影谷的桥梁时,已经是深夜了,在远方看到的微弱的光点现在已经能够看清是在桥梁对面燃起的火把。守卫们配备着十字弓,穿着亮银色的护甲,在桥上来回走动,不时来到火焰旁取暖。

一行人距离桥梁越来越近,克兰沃和午夜紧随瑟布兰德身边,但灌木丛中有了动静。英雄们转过身,手伸向武器,迎接他们的却是六把瞄准自己的十字弓。冒险者们停下动作,钢铁的箭矢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瑟布兰德皱起眉,“我猜我们需要在这儿陈述来由。”他转身面对从灌木丛中出现的人们,“对吗?”

“那会是个不错的开始。”其中之一回答。

“我是来自阿拉贝尔的瑟布兰德,黎明团的首领,我们有迫切的事情需要谒见莫格林。”

守卫们紧张地挪了挪身子,彼此低语。“什么事?”过了一会,守卫问道。

午夜涨红了脸,她靠近守卫,“和整个国度的安全息息相关的事!”她吼道,“够紧急了吗?”

“听起来不错,但是你们有证据吗?”守卫朝瑟布兰德伸出手,“以及通行证?”

“当然,”瑟布兰德说着,递给守卫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由蜜尔曼·拉尔签署。”

守卫仔细打量着手里的东西。

“蛛巢森林使我们伤亡惨重。”瑟布兰德补充。

“这些是幸存者?他们叫什么名字?”守卫提问。

瑟布兰德看向那两位的确是团队幸存者的成员,“沃格特和艾萨克。”他说。

克兰沃和午夜对视一眼。

“其他人是?”

瑟布兰德指着午夜,“她是吉利安,剩下的是博海姆、泽兰兹和韦尔奇。”

守卫将通行证还给瑟布兰德,“很好,你们可以通过了。”他说完,转身离去,守卫们再次消失在阴影里。

旅行者们小心地越过桥梁,瑟布兰德看了看克兰沃。

“真是个相当有趣的地方。”瑟布兰德说。

一支武装过的巡逻队在看到冒险者们时停下了脚步,重复了一遍质疑、回答和查看文件的流程。这次的士兵们“提议”要护送旅行者们前往崎岖塔,不理会午夜焦虑地重复着要去见伊尔明斯特的事情。

“放松,”希瑞克低声说,“想想你和那个法师的上次会面。如果有这里的领主为你引路,不是会轻松得多吗?”

午夜没有反驳。

他们开始向崎岖塔前进,希瑞克注意到道路两旁的商铺和房屋似乎都荒废了,不过远处有些许灯光,而且几条街外有活动的声响。满载干草的运货马车从道路上经过,另一辆装满牲畜的篷车紧随其后,并由士兵护送。

“如果他们选择在这样的深夜运货,”希瑞克对午夜说,“可能是已经在准备战争了。恐怕你从密斯特拉那儿得到的班恩的消息来得有些太迟了。”

英雄们终于到达崎岖塔前,火把在方正的石墙上排开,它们的排列十分奇特,沿着塔楼的曲线螺旋上升,消失,然后在更高的地方重新出现,循环往复,直到光线钻进连最明亮的月光都无法穿透的薄雾中方才告停。

塔楼的入口有比之前更多的守卫,他们与带冒险者前来的小队交谈片刻,其中似乎是队长的人吹响了悠长响亮的口哨。冒险者和守卫们都在等待队长召唤的某人到来,艾顿却一转身走到了街道上。守卫之一冲出来阻拦牧师,把他带回众人之中,艾顿紧绷着脸,但只好顺从。

一位身着传令员服饰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他睡眼惺忪,但尽可能礼貌地听取了守卫的话,以不太平整的衣袖遮住了自己的哈欠。

传令员带领克兰沃、瑟布兰德和其他人穿过长廊,很快便站到一面上了重重封锁的厚重大门跟前。克兰沃颇没耐心地发着牢骚,而希瑞克漫不经心地开始研究锁头。最后,大门洞开,一头棕发、络腮胡子的高瘦传令员转身向他们开口。

“莫格林大人将在这里接见你们。”他简单地说。克兰沃瞥了瞥昏暗的房间,正如他所担忧的,这里地板光秃,墙上还挂着锁链。战士眯起眼睛,看向传令官。

“我们想要谒见的是莫格林大人,不是阴影谷里的老鼠。如果他今晚不愿见我们,我们可以早上再来。”

传令员没有退步,“请在此等候。”他说。

午夜与克兰沃擦肩而过,进入房间。就在她踏过门槛的那一刻,阴影中漫开一道涟漪,她消失了。

“不!”克兰沃吼道,在她之后跃入门中,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崎岖塔的觐见厅里。

觐见厅里灯火通明,午夜可以看到原本光裸的墙壁上如今覆盖着精巧的浮雕,诉说着大大小小的战役,同时向那些为谷地牺牲的英雄致以敬意。红色天鹅绒幔帐挂在唯一一面没有图案的墙壁上,其前方有两张黑色大理石制的王座,正好伫立在大门的对面。总而言之,大厅的面积足以招待来访的使者,却不像阿拉贝尔宫殿的厅堂那样巨大而奢侈。

在房间的另一端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与年龄不符的是,他的体格几乎和克兰沃一般健壮,只有脸上的皱纹能看出他至少要比战士年长二十岁以上。他一身闪亮的银色盔甲,身侧跨着一把嵌着宝石的长剑。看到英雄们进了大厅,他便从铺满地图的战术桌上抬起头,对众人露出微笑。

墙外传来一阵噪音,一记重击,接着是一声咒骂。“我说他确实动了那扇该死的门!”一连串的拍打声,接着一只手从看似墙壁的地方伸了出来,试探性地探了探,墙壁上浮现出一张脸,但转瞬消失。“我要使者天一亮就去找伊尔明斯特,我才不怕他的魔法!”一阵沉默。“不,我脾气没有那么差!”一声叹息。“好吧,谢尔,我的妻子。我马上起床。”

剩下的冒险者们在两名守卫的陪伴下出现在克兰沃和午夜身后,同时一个人影也从墙壁中现身。他转过身,严肃地迎向他的访客。来者十分英俊,一头浓密的黑发,眼睛深蓝,下巴方正。他的着装明确地表示出现在时刻已晚,那是一件袍子,让手臂、毛腿和脚趾暴露在外。他的手臂粗壮,肌肉结实。右上臂环绕着一条深红色的丝带。他的目光扫过那位年长的战士,而后者只是耸了耸肩。

“我没料到会有访客。”黑发的男性说。他走向冒险者们,挺直身体,清清喉咙,露出微笑。“我是莫格林,阴影谷的领主。有什么我能为你们效劳的吗?”

克兰沃正要开口,但有位守卫靠近战士,威胁似地举起斧头。莫格林挠了挠自己的脸,示意要冒险者稍等片刻,接着将守卫拉到一边。

“善良的亚布罗,”莫格林说,“你记得我说过过度热忱会适得其反吗?”

亚布罗有些紧张,“但是大人,他们和流浪汉没什么两样!他们没有钱,也没有行李,就这么空着手走进了城镇,唯一的证明只有那张一看就是偷来的通行证!”

“那我们两年前在密斯卓诺的郊外找到你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

“那不一样。”亚布罗说。

莫格林叹了口气,“我们回头再谈。”

亚布罗点点头,转身和另一个守卫一起离开房间。克兰沃看到他们走了,松了口气,他无法对守卫解释为什么自己一行人要用假名进入塔楼,那样一来他们只能隐瞒自己的真名以避免引起怀疑。

亚布罗与战士擦肩而过,克兰沃和站在莫格林身边的年迈战士对视一眼,一同露出笑容。“这位是梅黑尔·哈克斯嘉德,代理队长。”

瑟布兰德有些动摇,“代理队长?之前的怎么了?”

“在弄清楚你们的目的之前,我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莫格林转身,“你们的人出了什么事?”

除了艾顿以外的人都涌上前,同时讲述六种故事版本。莫格林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向哈克斯嘉德使了个眼色。

“停下!”哈克斯嘉德大吼,房中一片寂静。

“那边那个,“莫格林对阴沉着脸的牧师开口,“说说你看到的。”

艾顿向前一步,尽可能简洁地描述出正折磨着国度的种种灾祸。莫格林靠在他的王座上皱起眉。

“你们可能注意到了,这里已经采取了某些措施。”莫格林说,“我们担心阴影谷会在近期内遭到围攻。”莫格林看了看瑟布兰德,“至于你先前的问题,原先的守卫队长潜入了散提尔堡,为了带给我们这些消息而险些丧命,正待在家里疗伤。”

“早餐之后,哈克斯嘉德会带你们的代表去见伊尔明斯特,而今晚你们是我的客人。”莫格林打了个哈欠,“现在,请原谅,我相信一定还有其他原因需要我离开甜美的梦乡,但我们明早再谈。”

每个冒险者都被带进独立的房间,蒸汽浴和柔软的床铺在那儿等着他们。午夜决定外出透气,她在塔楼附近绕了一圈,又回到房间研究她的法术。但她在开门时听到了水花溅起的声音,有人在她的房间里等她回来。

她猛地推开门,提灯的光芒照亮房间,同时带来一声惊叫。提灯照到的是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他从浴缸里跳出,跑向放在一旁的衣服和武器。

“天啊,”克兰沃看清了闯入者的身份,“午夜。”

克兰沃像猫一样抖了抖身体,然后拿起一条毛巾,极为小心地擦干胸口。与白化蜘蛛作战时受到的伤已经愈合,但仍有些刺痛。午夜把提灯放在床对面的桌子上,张开双臂。“来这里,克尔,我来帮你。”

哪怕房间灯光昏暗,她也能看清他的微笑。

在崎岖塔的其他房间里,这一夜没能过得如此平静。希瑞克被布里恩之死的噩梦所困扰,这一幕在他睡着时反复在脑海中上演。希瑞克有好几次大喊着醒来,冷汗淋漓,一旦他再度入睡,噩梦也会再度袭来。

另一个房间里的艾顿站在窗边向外眺望阴影谷的屋顶。他在城镇的四处看到了神殿的尖顶,但看不清敬奉的是哪位神祇。一直到清晨来临,侍女妮娜敲他的房门时,他仍然站在窗边。她进入房间,放下仆人们洗好的衣服。

“早餐就要开始了,先生。”她说。

艾顿没有理会那个女孩。她拨开眼前的刘海,碰了碰艾顿的肩膀,并在他转身时抽身后退。艾顿条件反射地想要向身后攻击,但接着看清只是个仆人,他犹豫了一下,沉默地站在原地。妮娜看了看牧师的脸,恭敬地转过身。

对于艾顿日渐衰弱的心灵而言,这一动作胜于所有伤害。

“离我远点。”他说,然后进行早餐的准备。

站在艾顿房间对面的克兰沃目睹了妮娜的离开,他听到牧师打发她走,摇了摇头。艾顿还要很久才能从创伤中复原。战士转过身,敲响了瑟布兰德的门

“早餐时间到了。”克兰沃在瑟布兰德终于打开门时说道。

“已经有人来通知过了,”光头佣兵说,“你可以走了。”

克兰沃从他身边挤过,关上身后房门。“我们应该谈谈……你和你手下的事。”

“人们死去,”瑟布兰德坐到床上,“这是战争的必然。”他一脚踢开自己的剑,抬头看向克兰沃。“我要离开了,克尔,和沃格特与艾萨克一起。”

“好吧,我想也是。”

瑟布兰德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我会回到阿拉贝尔,禀告蜜尔曼我所见到的一切,相信她会取消指控。”

“指控?我以为只是嫌疑!”

瑟布兰德耸耸肩,“我不想吓到你,”他说,“我也可以告诉她你们已经死了,你愿意吗?”

“随你怎么做,但那不是我来这找你的目的。”克兰沃看了看瑟布兰德的剑,现在它躺在角落里。“你在为蛛巢森林的事情自责。”

“没关系,克尔,已经结束了。我手上沾染着所有同伴的鲜血,不是几句安慰就能洗去的。”瑟布兰德站起来,走到角落,捡起他的剑。“就像是我亲手杀了他们。”佣兵随意挥了挥剑,仿佛要赶走这些念头。“另外,”他平静地说,“我背负的远不止他们的死亡,你知道的。”

克兰沃一声不吭。

瑟布兰德的表情变得严肃,“这么多年了,我仍然能看见为了我——为我们而死的那些人的脸,克尔,我仍能听见它们的尖叫声。”瑟布兰德顿了顿,看着克兰沃。“你呢?”

“有时候,”克兰沃说,“我们只能选择活命,瑟布兰德,哪怕它令人难以接受。但黎明团和我们的朋友们不同,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跟随我们进入森林。如果留在平原上,他们一样会死,甚至没有机会反击。”

瑟布兰德对克兰沃背过身,“你为什么会在乎这些?”

克兰沃靠在门上叹了口气,“有一个女孩——和吉利安很像——和我们一起踏上旅程,她的名字是凯特莲。”

瑟布兰德转身看向克兰沃,但战士凝视着半空,回忆起凯特莲的死亡。

“她坚持要跟我们一起来,我本该保证她的安全,但她死了。”

“所以你觉得过错在于你自己。”瑟布兰德说。

克兰沃深深叹息,“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想要谈谈同伴。”

“吉利安,”瑟布兰德沉默了一会,“她作为冒险者有些太年轻了,不是吗?”

克兰沃摇了摇头,“我见过更年轻的。”

瑟布兰德闭上眼睛,“她充满热情,她的青春……让我也恢复了活力。我想要——不,我需要她在我身边。我曾以为我能保护她。”

房间内陷入长久的静默,两位战士都在怀念伙伴,有些已经去世很久,有些才刚刚离开。“和你在一起是她的选择。”克兰沃最后说道,转身离去。

“在死前离开阴影谷也是我的选择,”瑟布兰德轻声说,“我会在中午之前离开这里。”

克兰沃什么都没说,离开了房间。

哈克斯嘉德难以置信地笑着摇了摇头,“你说时间不合适是什么意思?我把这些人们带来伊尔明斯特的塔楼,可不只是为了让他们被拒之门外的。”

“很抱歉让你感到困扰,但伊尔明斯特正在做一项实验,你们最好晚点再来。在这种时候打扰他会将他轻易激怒,你知道的。所以我建议你们离开,除非你们想让自己变成牛虻,或者类似的不太愉快的东西。”

拉奥想要关上门,却发现被某种东西挡住了路径。厚重的大门对哈克斯嘉德的脚造成的力量远比伊尔明斯特的抄写员的力量更大,他不由得退缩了一下。又是法术,他想,然后勉强撬开一点门缝。

“你看,”哈克斯嘉德开口,克兰沃出现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用力。“我的领主会不高兴的,如果我的领主不高兴,你的主人也不会高兴。如果我们的主人都不高兴,那么——”

房门突然间敞开了,拉奥退到一旁。哈克斯嘉德和克兰沃因惯性而向前扑倒,在抄写员身边摔成一团。

“让他们进来吧!免得他把那个卑鄙又麻烦的故事再讲一遍。”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午夜听到伊尔明斯特的声音,因敬畏而涨红了脸。她听到不太牢固的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白胡须的贤者出现在楼梯口,盯着午夜。他眯起眼,眼角的皱纹增加了一倍,好像对于眼前所见不敢置信。

“什么?又是你!我以为石地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伊尔明斯特道,“莫格林传话说有人带着重要的信息来见我,就是你吗?”

希瑞克将克兰沃扶起,艾顿向后退了退,只是看着。

午夜勉强抑制住愤怒,“我带来了魔法女神密斯特拉的遗言和她的信物,这是她要我给你的东西,连同她的口信一起。”

伊尔明斯特皱起眉,“为什么不在第一次见面时告诉我?”

“我试过了!”午夜说。

“你显然不够努力。”伊尔明斯特转向楼梯,并示意要她跟上。“你愿意在讲述这一极其重要的消息时把麻烦的同伴们留给拉奥吗?”

午夜深吸一口气,“不,”她说,“他们也见到了我所见到的,甚至更多。”

贤者爬上楼梯,摇了摇头。“很好,”他说,“但如果他们碰到了什么物品,风险自负。”

“这里有危险物品?”午夜跟在贤者身后。

“是啊,”伊尔明斯特回头看着她,“我就是这里最危险的。”

阴影谷的贤者再度转开视线,直到一行人踏入他的房间,才再次开口说话。

午夜相信除非发生什么大事,不然自己绝不会再斗胆进入伊尔明斯特的房间。她的正前方有一扇窗户,光线穿透她身边的空气,映出漂浮在空中的灰尘。羊皮纸,卷轴,古老的文献和魔法物品散落在这间朴素的房间中。

“现在,”伊尔明斯特说,“把你和密斯特拉女神之间的事情全部告诉我,然后逐字不差地告诉我她的口信。”

午夜将所有她见到的事情和盘托出,从她在前往阿拉贝尔的路上遭遇危机,被密斯特拉拯救开始,一直到女神死在海姆的手上结束。

“把吊坠给我。”伊尔明斯特说。

午夜将首饰摘下,拿给贤者。伊尔明斯特将吊坠放在一颗琥珀色的玻璃球上方,等了一会,但没有任何变化。他将吊坠贴得更近,用金属制的星芒部分去触碰,同时尽量远离自己的身体。玻璃球的作用是会在任何强大的魔法物品靠近时粉碎,但是吊坠已经贴在它的上面,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伊尔明斯特抬起头,眯起眼睛,“毫无价值。”他把吊坠丢到地板上。

“这小玩意里面没有魔法。”伊尔明斯特将吊坠踢过地板,它落在角落,扬起一片灰尘。“我付出了我的时间和耐心,”伊尔明斯特说,“这两者都不能轻易浪费,尤其在如今,谷地一团乱麻的时候。”

“但是吊坠里有强大的魔法!”午夜说,“我见过,我们都见过!”

希瑞克和克兰沃也开始讲述他们的所见所闻。伊尔明斯特疲惫地看向哈克斯嘉德。

“就这样吧,”伊尔明斯特最后说,“你可以离开了,会有更清醒的人守卫谷地的安全,没时间浪费在这些无法证明的荒诞故事和奇思妙想上。”

午夜一动不动,吃惊地望着老贤者。

“来吧,”克兰沃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是的,”伊尔明斯特说,“走吧!”

突然,吊坠从角落弹出,悬浮在老贤者身旁的半空。伊尔明斯特的目光再次锁定午夜,恐惧的寒潮钻进了她的脑袋。

“我对你的戏法并不感兴趣。”伊尔明斯特的声音低沉而慎重,“事实上,在如今,这十分危险。”

吊坠开始在空中旋转,它的表面闪过一道鲜明的闪电,从星坠中向外发散。

“那么,那是什么?”伊尔明斯特道。

随着刺眼的光芒,蓝白色的闪电像虫茧般将老贤者包围其中,让他消失不见。某种琥珀色的旋风从中迸发,烧焦了它的边缘。又过了几秒,闪电组成的茧溶化了,化为一股烟雾,琥珀色的痕迹也消失了。

“或许我们应该进一步谈谈。”伊尔明斯特抓住空中的吊坠,对午夜开口。

哈克斯嘉德向前一步。

“我有句话得说,伟大的贤者。”他尊敬地说。

“我能马上听到它,还是得先猜猜看?”贤者嘟囔道。哈克斯嘉德顿了顿,然后大笑起来。伊尔明斯特看着天花板,“到底是什么?你没看到我很忙吗?”

哈克斯嘉德站直身体,“伊尔明斯特,莫格林大人需要谈谈你在崎岖塔杂乱的防御工事。”

“现在就要吗?”伊尔明斯特道,“他在哪里?带他进来。”

哈克斯嘉德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他不在这里。”

“这倒是个问题,对吧?”

哈克斯嘉德的脸转成红色,“他派我来接你,好先生。”

“接?好像我是条狗一样,还是在我帮了他这么多忙之后!”

“伊尔明斯特,你用我的话来对付我!”

贤者想了想,“我想我会去看看的,但不是今天。有某些元素在那儿发挥作用,我需要仔细观察。”伊尔明斯特向哈克斯嘉德示意,“靠近一点,”他说。“我要你带个口信给我们的领主。”

哈克斯嘉德向他走近,抽了抽嘴角,“你不会把它纹在我身上吧?”

“当然不会。”伊尔明斯特说。

“也不会把我变成什么怪异的野兽,然后放生,让我向所有见到的人传达讯息,直到最终被带到莫格林大人跟前?”

伊尔明斯特揉了揉额头,咒骂道:“我到底是从哪得到了这么个名声?”哈克斯嘉德正要回答,但法师枯瘦的手指伸到面前,要求他保持安静。伊尔明斯特盯着哈克斯嘉德的眼睛。

“告诉他,我在替他的领土准备魔法防御。在崎岖塔安置的房间是为他好,他最好接受。”

哈克斯嘉德的盔甲中汗如雨下,“就这样?”

伊尔明斯特点点头,“你们三个过来。”

克兰沃、希瑞克、和艾顿小心地走上前。

“你们都目睹了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奇事。在谷地的防御一事上,你们如何选择?”

三个人没有动作,克兰沃的目光投向午夜,但后者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们聋了吗?你们会留在谷地吗?”

艾顿向前一步,“我想要战斗。”他说。伊尔明斯特好奇地打量着年轻的牧师。

克兰沃的视线仍旧没有离开午夜,她的眼睛告诉他,尽管和女神的协议已经达成,可她还是无意离开。他的内心升起一股怒意,他不愿留下,但他也不能离开午夜。“我们已经走过了漫长的旅程,并且如今班恩想要我们的命,如果有奖赏,那我愿意战斗。”战士最后说道。

“你会得到报酬。”伊尔明斯特冷淡地说。

当房间里的沉默越来越难以忍受,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希瑞克的心。午夜抬起头看向他,眼神中闪烁着某种东西。希瑞克想起了提凡顿,想起了他们在这趟旅途中变得有多么亲近。

“我会战斗,”他说,午夜移开了目光。“不管怎样,我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伊尔明斯特紧盯着希瑞克,然后转过身。“你们都直面过神祇,并且得以幸存,你们亲眼见证了他们的弱点与力量,这一点在这场战争中将至关重要。参与战争的人必须知道,敌人可以被征服,哪怕诸神也会死亡。”

艾顿微微颤抖。

伊尔明斯特把语气放轻,“你们可以看到,还有比人类甚至神祇更伟大的力量,就像世界的表里两面……”

正午过后,哈克斯嘉德、克兰沃和希瑞克离开了伊尔明斯特。艾顿想跟他们一道,但就连克兰沃都同意艾顿的状况不适合战斗。希瑞克对艾顿渴望流血的想法感到好笑,不过他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不能信任牧师,艾顿越来越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任何士兵都不会愿意见到他守在自己的背后。

在前往崎岖塔的路上,希瑞克开始质疑自己帮助守卫城镇的理由。这里除了迅速的死亡以外什么也给不了他,而如果他想要那样,也有轻松得多的方法,在深夜的散提尔堡街道上闲逛就能带来这样的命运。也许他只是想测试一下自己的勇气,对抗那位一度试图杀死他们的神祇。

我们四人曾经面对一位真神并存活下来——哪怕没有密斯特拉的帮助。希瑞克想道。想象一下,如果我们真能杀死一位神祇!吟游诗人会把我们的名字铭刻在歌谣中传颂百年。

直到他们到达崎岖塔、等待莫格林的出现时,他仍然对伊尔明斯特的话念念不忘。如果诸神已经脱离神域,就连魔法和物理的法则都会崩溃,也许整个费伦都将沦陷。那片废墟中将会出现什么?希瑞克想,谁会在那个黑暗的未来称神?

莫格林姗姗来迟,哈克斯嘉德向他复述了伊尔明斯特的口信,克兰沃和希瑞克也向他保证他们会提供帮助。到了黄昏时分,他们在战斗中的位置便已安排妥当。克兰沃将与哈克斯嘉德以及莫格林的主力军队驻扎在东侧边境,根据预测,班恩的军队将在那里发起进攻。希瑞克的任务则是守卫亚沙巴河上的桥梁,并且协助疏散经由河流离开的难民至迷雾谷的庇护所。弓箭手已经在弗恩拉至阴影谷之间的森林中就位,为班恩的军队布好了陷阱。

莫格林相信自己已经用了最有效的方式调动军队,以迎接班恩规模更胜的大军,但谷地的领主仍为伊尔明斯特在这场战斗中所处的位置而担忧。

“我猜伊尔明斯特还是认为真正的战斗会发生在洛山达神殿,”莫格林惆怅地说,“我们需要他去帮忙守护边境!泰摩拉在上啊,我们必须得和他讲讲道理了。”

“恐怕我们会是第一个真这么做的人。”哈克斯嘉德笑了。

莫格林也笑了,“也许你说的没错,伊尔明斯特一直守护着谷地。但要是能在他乐意开口之前撬出来一点信息,那足以让我称道一辈子了!”

克兰沃和哈克斯嘉德都因领主的话而发出粗声粗气的大笑,但希瑞克只是摇了摇头。至少克兰沃不再阴郁了,战士和哈克斯嘉德间的情谊令他十分愉快。

希瑞克没心情和战士们说笑,他安静地离开了觐见厅,回到房间中准备晚宴,从崎岖塔的大厅里传来的喧闹声始终不绝于耳。

盗贼换好衣服,转身想要离开房间,靴子却在一块光滑的木头地板上打了下滑。是那头被别人称为“侍女”的蠢牛把这里弄得一团糟吗?他重新恢复平衡,低头看去,房间中央有一滩血一样的污迹。

希瑞克伸手去触摸红色的污渍,手指颤抖着沾上液体,接着碰了碰舌头,想要弄清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爆炸开来,希瑞克感觉身体向后方远处的墙壁撞去,接着落到床上。他模糊地意识到他对于墙壁和自己造成的伤害,但知觉在梦境般的幻象和迷雾般的声音中游走,令他无法分辨幻觉与真实。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有某人进了房间,锁上了门。

在昏迷之前,希瑞克意识到那个男人在笑。

盗贼意识到的下一件事情是嘴里苦杏仁一样的味道,他喉咙干涩,汗水流进他的眼睛。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重而不规律,身上像被剥了皮一样疼。视力和听力突然恢复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个灰色头发的男人坐在床缘,背对着希瑞克。

“先别动,”男人说,“你受到了相当的惊吓。”

希瑞克试着开口说话,他的喉咙生疼,因而开始咳嗽,却造成更大的痛苦。

“趴下。”男人说道。希瑞克感到有什么东西按住了他的后背,将他压在床上。“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聊聊。你只能轻声说话,但别担心,我的感官相当敏锐。”

“马雷克,”希瑞克声音低哑,他不会弄错那个嗓音。“不可能!你明明在阿拉贝尔被逮捕了。”

马雷克转过身面对希瑞克,耸了耸肩。“我逃狱了。你听说过有地牢可以困住我吗?”

“你来这里干什么?”希瑞克不理会对方的自夸。

“好吧……”马雷克说着,从床上起身。“我原本要回到散提尔堡,但旅途让我感到疲惫。我的证明文件——和进入阿拉贝尔时一样的文件——是从远山外一位士兵身上拿的。一个职业雇佣兵,没有人会记得他。”

“我声称要回去重新加入远山和散提尔堡之间的战争,想必阴影谷的人们会认为这是个颇有价值的目标。我确信我的伪装相当可靠,但我不知道阴影谷自己也在准备与散提尔堡的仗,守卫们还要求我去加入他们该死的军队!”

“你在阿拉贝尔那会吹嘘过的魔法物品怎么样了?不能用它们来逃离守卫吗?”希瑞克说。

“它们几乎都被迫留在阿拉贝尔了,”马雷克说,“你以为我会攻击你吗?别傻了,我是来和你聊天的。”

“你怎么进到塔里来的?”

“走进来。别忘了,我现在是守卫的一员。”

“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这只是偶然,就像生命本身。守卫们说服我加入他们的军队,哪怕有违我的本愿,却也对我有利。他们提到有一支小队来到谷地,并且因为帮助保卫这里而被迎入崎岖塔。真是让人惊讶,这支队伍的一部分成员就和你离开阿拉贝尔时的一模一样。在那之后要找到你不算太难。”

“顺便一提,我对药水的效果感到抱歉。我设法保留了一样小玩意——就是这个。”马雷克说着,拿出一个已经打开的纯金小盒。一滴血一样的红色液体从中滴落到地板上,地板嘶嘶作响。

“今天稍早的时候,有人把我带到你的房间,说可以在这里等你。等待十分无聊,我注意到盒子上的锁扣已经有些损坏,但没想到在检查的时候它真的断开了,药水溅到了地板上。而就在那时,你进来了。一开始我不确定那是你,所以藏在衣橱中,而你尝了那个药水,最后,就像现在这样了。”

“你要干什么?”希瑞克说,“你要揭露我,就像阿拉贝尔时那样?”

“当然不会,”马雷克说,“如果我那样做,要怎么阻止你去揭发我呢?你看,我只希望你在战斗结束前都保持沉默,这才是我来拜访你的原因。”

“为什么?”

“我要在战斗里逃脱,改变阵营,和胜利者们一同回到散提尔堡。”

“胜利者。”希瑞克喃喃道。

马雷克笑了,“看看你周围,希瑞克。你知道散提尔堡召集了多少人吗?尽管这里有所准备,尽管从这里到弗恩拉之间有森林作为优势,但阴影谷仍然没机会赢。如果你够聪明,就该跟上我的脚步,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你说过一次。”希瑞克说。

“我是你的救星,”马雷克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去过上你该有的生活,你天性如此。”

“不,”希瑞克说,“我永远也不会回去。”

马雷克遗憾地摇摇头,“那么你会死在战场上。为了什么?这是你的战斗吗?这一切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为了你理解不了的东西,”希瑞克说,“我的荣誉。”

马雷克忍不住发笑。“荣誉?作为一具无名无姓的尸体被留在战场上腐烂,有什么荣誉可言?离开公会的日子让你变成一个蠢货,我对自己曾把你当成儿子而感到羞耻!”

希瑞克脸色发白,“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没有别的了。我在你还是个孩子时就接受你,抚养你,教导你。”马雷克冷笑,“看来这毫无意义。你年纪大了,无法改变。而我也一样。”

马雷克转身准备离开,“你是对的,希瑞克。”

“关于什么?”

“在阿拉贝尔,你说我是自行行动,这是对的。公会根本不在乎你,只有我要你回来。如果不是我的坚持,他们早就忘记你曾经存在过了。”

“那现在呢?”

“现在我不在乎了,“马雷克说,“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不管这场战争的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想再看到你。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随便你。”

希瑞克没有说话。

“药水会使人迷茫,你在退烧前会有些神志不清。“马雷克拿起盒子,留在希瑞克的枕边。“我不想你把我们的交谈当成早晨的热梦而抛在脑后。”

马雷克的手刚握住门把,就听见希瑞克的床上传来动静。“回去躺好,希瑞克。你会伤到自己的。”他说,而希瑞克的匕首刚好没入了他的后背。

盗贼注视着他曾经的导师倒在地板上,没一会,莫格林和哈克斯嘉德出现在希瑞克的门口,两个守卫跟在后面。

“一个间谍,”希瑞克声音嘶哑,“想对我下毒……他想用解药逼我说出情报。我杀了他,拿了解药。”

莫格林点点头,“看来你在我手下做的很好。”

尸体被移走了,希瑞克爬回床上。当盒子中的毒液流经全身,他一度处于幻想的边缘。似乎被梦魇住,半睡半醒间,幻影在脑海中闪现。

他是在散提尔堡街道上的小孩,独自一人,从想将他卖成奴隶来付债的双亲身旁逃开。他站到马雷克和盗贼公会的成员跟前,让他们来评判他——一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靠抢劫生存的年轻人,他们的判断最终让他成为公会的一员。

但是,当然,在希瑞克最需要他的时候——当他被公会判处死刑,被迫逃离散提尔堡的时候,马雷克却转身离开。

转身离开。

总是转身离开。

几个小时过去了,希瑞克从床上挣扎起来,眼前的红雾已经消失,他的血液冷却下来,呼吸也变得规律。他太累了,无法保持清醒,所以再次倒在床上,屈服于深层睡眠温柔的怀抱。

“我自由了,”他在黑暗中喃喃道,“自由……”

艾顿到深夜方才和抄写员拉奥一起离开伊尔明斯特的住处,老人派拉奥去联系密斯卓诺的骑士,并对他的安全表现出担忧。与东方的魔法联络被阻断了,在伊尔明斯特的保护下,抄写员必须骑马将讯息带给骑士们。

“后会有期。”伊尔明斯特说道,目送他的抄写员骑马离开。

而另一边的艾顿只是步行离开,贤者对他没有任何招呼。等他走到半路,午夜追上了他,递给他一小袋金币。

“这是什么?”艾顿问。

午夜微笑,“你的丝绸衣服在旅行中有些破损,”她说,“换掉它们吧。”

她把钱塞进牧师冰冷的手中,想要用自己的双手来温暖它们。让她兴奋了一天的事情对艾顿来说却是显而易见的痛苦。除了试着解开旅途中她所遭遇的谜团外,伊尔明斯特还允许午夜参加一些小型魔法仪式,然而即使如此,午夜也被排除于伊尔明斯特当晚的仪式之外。

罪恶感将艾顿裹挟。就在这时,午夜喊住他,提醒他在早上回来。

艾顿差点笑了出来。他们让他呆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要他阅读一册又一册的古代卷宗,让他寻找有关午夜吊坠的资料。艾顿主张那是女神赐予的礼物,由她亲自创造和淬炼,因此在这之前,它并不存在于世。

“但万一真的有呢?”伊尔明斯特的眼睛闪了闪。艾顿不是瞎子,散落在卷宗各处的分明是有关失去信仰的牧师的故事,他们在最后重获信仰。

他们永远不会明白,艾顿想,他的手指描画着脸上的伤疤。他花了整晚时间重温这趟旅程,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冒犯了女神,才让她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对他弃而不顾。

艾顿突然注意到自己身处何处,并惊讶地发现他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他已经远远越过崎岖塔,头顶是老骷髅酒馆的标志,午夜给他的金币还攥在手里。他进入这栋三层楼的建筑,同时把钱袋塞进口袋。

酒馆中人头攒动,烟雾缭绕。艾顿原本担心自己会看到舞蹈和欢笑,但他放心地发现阴影谷的人们也和他一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大多数顾客是士兵和佣兵,到酒馆来消磨开战之前的时间。艾顿注意到两个年轻人站在吧台的另一端,互相谈笑着什么。

艾顿靠着吧台就坐,手撑在脸上,试图掩盖疤痕。

“今晚是什么引你来此?”

艾顿抬头,看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脸庞散发着愉悦和活力。她站在吧台后方,耐心地等待牧师的回应,但回应她的只是那双曾经热情的眼睛里闪烁着的伤痛和绝望。她笑了笑,消失在吧台之后,当她回来时,手上端着斟满的紫色酒杯,红色和琥珀色的冰块在里面打着转,拒绝浮出水面。

“试试这个,”她说,“这是本店特色。”

艾顿举起杯,一股甜味飘进鼻子,他眯起眼睛看着酒杯,而女人示意鼓励。艾顿轻啜一口,仿佛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变成了冰,他的皮肤紧绷,头皮发麻,只有胸口被烈火燃尽。他试着用颤抖的手指放下饮料,女人笑着帮他完成了这项工作。

艾顿深吸一口气,在开口询问时,脑袋仍然天旋地转。“淑妮在上,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女人耸耸肩,“一点这个,一点那个,还有很多其他的。”

艾顿揉了揉胸口,想要稳定呼吸。

“我是婕拉·银发,”女人说,“你是——”

艾顿听见吧台传来轻微的嘶声,有冰块溶解了,琥珀色的长条浮上杯面。“属淑妮的艾顿。”艾顿听见自己开口,然后立刻感到了后悔。

“好严重的伤痕,属淑妮的艾顿。泰摩拉的神殿里有能够帮助你的强大医师,还有很多治疗药水,你去过那里吗?”

艾顿摇摇头。

“你怎么得到这道疤痕的?是场意外,还是故意为之?”

这句话太过刺耳,“故意?”艾顿问。

“很多战士会把它当成勇气或忠诚的象征。”她的眼神明亮清澈,并没有弦外之音。

“是啊,”牧师讽刺地说,“差不多吧。”

艾顿再次举起杯子饮了一口。他的脑子有些麻木了,耳边嗡嗡作响,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

“干杯!”某人大喊,声音靠近到危险的距离。艾顿转过身,看到一个陌生人在他的头顶挥舞着酒壶。陌生人一头灰白色的细碎头发,似乎是位久经百战的老兵。他伸出大手,握住艾顿的肩膀。

“这位勇士直面邪恶,并且为谷地干掉了他们,让我们敬他一杯!”

艾顿想要打断他的高谈阔论,但是每一位身处酒馆的男男女女都向他举杯大声致意,盖过了他的声音。许多人上前拍打他的后背,但无一人因他脸上的伤疤而移开目光。他们互相分享过去战斗的故事,令艾顿感到奇妙的安心。约一个小时之后,他身边的凳子刮擦过地板,一个深红长发的可爱侍女坐到了他的身边。

“抱歉,”艾顿垂下头,“我想要独处。”可是在他再度抬起头时,发现女孩并没有离开。“有什么事吗?”他说,接着注意到她正盯着那道疤痕。他侧过身,遮住自己的脸庞。

“英俊的先生,你不需要躲着我。”她说。

艾顿环顾四周,想知道她在跟谁说话。而女孩始终注视着他。

艾顿发现自己也瞧了回去。女孩的头发蓬乱,浓密的卷发一直披到肩上,衬托出她柔和的轮廓。她的眼睛是柔和的蓝色,仿佛能够洞察人心,精雕细琢的脸庞上带着调皮的微笑。她的衣着朴素,举止却像贵族一般从容。

“你想要什么?”艾顿轻声问。

她的眼神亮了起来,“跳舞。”

“没有音乐。”艾顿摇摇头。

她耸耸肩,伸出手。

艾顿转过脸,凝视着他被重新注满的酒杯。女孩收回手,离艾顿又近了些,直到他再次看向她。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她说。

艾顿的表情变得阴沉,“这里没有你的位置,去做你该做的,让我独自呆着。”

“独自受苦?”她说,“自怜自哀?这种行为与英雄并不相称。”

艾顿险些噎住,“所以你是这么想我的?”他的脸上流露出惹人生厌的冷笑。

“我是勒妮。”她说,再次伸出手。

艾顿试着稳住自己的手,与她相握。“我是艾顿,”他说,“属淑妮的艾顿,我绝不是什么英雄。”

“那该由我来判断,亲爱的。”她抚摸着他的脸颊,对疤痕视若无睹。她的手滑过他的脖颈,胸口和手臂,直到将他的手握在手里,要求牧师讲述自己的经历。

艾顿不情愿地开始叙述他从阿拉贝尔开始的旅程,声音中几乎毫无波澜。他将一切和盘托出,只除了从神祇那里得到的秘密,他决定把那些思考留给自己。

“你是个英雄,”她重重地吻在他的唇上,“你在面对不幸时的信念应当被人知晓,它能够鼓舞人心。”

附近的士兵笑了起来,艾顿十分确定自己就是那个被嘲笑的对象。他从女孩身边起身,把几枚金币扔在吧台上。“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被嘲笑的!”他愤怒地说。

“我没有——”

但是艾顿挤开酒馆里的冒险者和士兵,走掉了。他来到街上,徘徊穿过大半街区,直到撞倒在一家小店的墙边。门前的金属招牌上雕了名字,月光映出艾顿在上面的倒影。有那么一瞬间,疤痕好像不再那么显眼了,但当他抬手抚摸那块突兀的皮肤时,他看见影像扭曲,脸庞拉长,让疤痕显得比原先更加糟糕。艾顿从招牌上收回视线,诅咒那双背叛自己的疲惫的眼睛。

继续在城中漫步的艾顿想起来那个叫勒妮的女人,以及她火红的头发,和淑妮的很像,他不该那样对待她,他知道自己应该道歉。在返回酒馆的路上,一支巡逻队将他拦下,但很快放行。“我记得那道疤痕。”其中一人说。

艾顿情绪低落地到达老骷髅酒馆,在酒馆中晃了几分钟之后,又坐回到原来的凳子上,向婕拉·银发示意。他向她询问那位自称勒妮的红发少女,而婕拉只是朝黑暗的角落里点了点头。

勒妮就在那里,坐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那迷人的姿态与和艾顿一起时十分相似。她留意到艾顿的视线,接着转过身去。

“她一定是嗅到了你身上金钱的味道。”婕拉说。艾顿突然明白了勒妮在酒馆里的真正目的。他很快回到街上,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他远远看到神殿的尖顶,于是向那里走去,途中与之前的巡逻队再次擦肩而过。

神殿的医师,他想起,也许他们药水的力量足以消除这道疤痕。

阴影谷的泰摩拉神殿与阿拉贝尔的那座截然不同。艾顿穿过一组柱梁,其上方燃着小小的灯火,一面抛光的铜锣放在神殿巨大的双门之前,却无人看管。艾顿向门口走去,一个声音从他身后的黑暗里响起。

“嘿,那边那个!”

艾顿转过身,看到的是在老骷髅酒馆外交谈过的那支巡逻队。

“有些不对劲,”艾顿喊道,“神殿过分安静,而且到处都找不到守卫。”

骑手们下了马,一共四人,他们的护甲暗沉,几乎完全被夜色所掩护。

“让开。”一个魁伟的男人从艾顿身边经过,他拉开沉重的门,转瞬别开了脸,死亡的恶臭从神殿中涌出。

艾顿用撕开的手帕捂住脸,和这名守卫一同走进神殿,观察眼前血腥的一幕。

神殿总共十几人,全都遭遇了残忍的谋杀。主祭坛被掀翻,墙上用被杀的牧师的血液涂上班恩的圣徽。火盆仍然熊熊燃烧,气味依然久散不去,因此艾顿判断这场亵渎发生的时间还不足一个小时。

万幸的是其中没有孩子,艾顿注意到。他身边的守卫因呕吐而跪倒。当他起身时,他发现牧师正在长椅和祭坛间穿梭,将死者从犯人安排的可怕地方挪走,让他们得以平躺在地上。他从祭坛后撕下丝绸幕帘,尽可能地盖住尸体。守卫双腿颤抖着走到他的身边。外面也传来动静,其他守卫也看到了神殿中骇人的景象,他们放声尖叫。

“可能还有其他人。”艾顿出声警告,指向通往神殿中心的阶梯。

“活着的人?”守卫问,“其他……活着的人?”

牧师一言不发,他不知道在那里还能发现什么,但他确信一定不会是那些珍贵的治疗药水。

其他人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恶臭,只有艾顿在神殿中留到最后。他试着为死者祈祷,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克兰沃从窗前转过身,他已经去过午夜的房间,发现她还没有从伊尔明斯特那里回来。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却睡不着觉。有那么一会,骑马去伊尔明斯特的塔里见午夜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兜来转去,但他知道那不会有任何作用。

当他再度看向塔楼窗外的时候,发现法师正在靠近。战士注视着她经过守卫,进入崎岖塔。很快,他的房门被敲响了,克兰沃坐在床边,手捂住脸庞。

“凯?”

“是的,”他喊道,“进来吧。”

午夜进入房间,关上门。“我应该点个灯吗?”她问。

“你忘了我是什么,”克兰沃说,“无论在月光还是日光之下,我都能将你看得一清二楚。”

“我什么都没忘。”她说。

午夜披着一袭丝滑的斗篷,比她丢失的那件更加合适。吊坠的表面闪过微弱的火光。克兰沃惊讶于她能将它取回,却也懒得去问什么。

午夜脱去斗篷,站在战士面前。“我想我们应该谈谈。”她说。

克兰沃缓慢地点头,“没错,关于什么?”

午夜拢了拢自己的长发,“如果你累了……”

克兰沃站起来,“我的确累了,艾瑞尔。”

“不要这样叫我。”

克兰沃顿了顿,“午夜。”他深深叹气。“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我以为等你传达完密斯特拉托付的警告,我们就能将这件事抛之脑后,获得自由!”

午夜发出微弱的冷笑,“自由?我们知道什么自由,克尔?你的全部人生都被那个你无能为力的诅咒所支配,而我则被诸神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转身离开他身边,靠在柜台之前。“我无法置身事外,克尔,我有我的责任。”

克兰沃走向前,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对谁的责任?对那些哪怕救了他们,也会往你脸上吐口水的陌生人?”

“对国度,克兰沃!我对国度负有责任!”

克兰沃放开她,“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午夜捡起斗篷,“不仅仅是因为诅咒,对吧?万事万物皆有其价,我无法接受你的想法,克尔。我不能把自己交给一个无法平等付出的人。”

“你在说什么?我从这地方离开了吗?从你身边离开了吗?我们明天就要开始准备战争,只有等到战争结束才能再次见面,前提是我们还能活下来。”

一阵沉默。

“你会离开这里,对吗?”午夜说,“如果我答应和你一起,那你现在就会离开。”

“没错。”

午夜深深叹息,“那我是对的,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伸手开门,但被克兰沃叫住。“我的报酬,”他说,“伊尔明斯特承诺会有报酬,但没说那究竟是什么。”

午夜的嘴唇在黑暗中颤抖,“我把你的诅咒告诉了他,克尔。他相信可以解除诅咒。”

“诅咒……”克兰沃心不在焉地说,“那留下来会是个好决定。”

午夜的头发滑落到眼前。

“他无论如何都会替你解除,该死的……”

她打开了门。“午夜!”克兰沃叫道。

“我在。”她说。

“你仍然爱着我,”克兰沃说,“如果你没有,我会知道的。那是我跟你来到这里的报酬,还记得吗?”

午夜全身僵硬,“是的,”她轻声说,“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午夜关上身后的大门,留下克兰沃继续凝视着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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