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 A. 萨瓦尔多
翻译：陈岳辰
达格那将军沉重叹息，身体觉得放松了些，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斥候回报，找到了朝北方延伸的隧道，非常可能连通秘银厅。
他们已经游荡了超过十天。达格那和他剩下的四十名矮人官兵、盖伦·福斯以及先前找到的人类难民穿过泥泞崎岖的山路以后，找到了更多奈斯枚人，于是现在成了四百多人的大阵仗，很可惜的是不到一半具备战斗技能，而且伤者比例太高。
更糟糕的一点是敌人虎视眈眈，经常发动零星奇袭。最后这两天虽然没有再受到骚扰，但达格那却因此谨慎恐惧起来。他怀疑巨魔先前几天的攻击只是幌子，用意不简单。其实将军判断，他们捜索到的难民都以老幼妇孺为主，彷佛是巨魔刻意留下来似的，但他还没想好该怎样对盖伦说明自己的顾虑。
达格那怀疑巨魔早已算准自己和盖伦必然会将难民都带走，行进速度自然越来越慢、补给品也越来越少。换言之，这么大数量的难民加上矮人，像是牲畜似的被敌人赶着跑。以老矮人一生纵横沙场的经验，感觉得出来时间紧迫，自己和这支临时凑合的人类军队已然落居劣势，尽管奈斯枚人确实生命力顽强，且盖伦·福斯也绝对是信念卓绝，但达格那还是担心再不赶快找到活路，只会全部一起死在这里。
这天刮着冷风下着雨，却传来好消息，终于找到一条可以回去的路了，而且还是经由地底，矮人族在隧道内可以更有效率地牵制巨魔。达格那马上去找了盖伦，却意外发现盖伦也心情雀跃。
“我的斥候有报告。”达格那开场道。
“我这边也是。”盖伦回应得很开心。
达格那直接说了他们发现地道，原本以为盖伦的人可能是找到了同一个洞口，然而他注意到盖伦根本没在听，果不其然片刻后这奈斯枚人就自顾自地高谈阔论。
“到奈斯枚的路上没有太多怪物，可以轻易地穿越，城镇周边几乎是净空状态。”
“城镇，还是废墟？”达格那指正道。
“还不到废墟的地步。有些房舍损坏了没错，但还能当作据点。”
“当成据点？”老矮人愣了一下，仔细咀嚼他这句话。
“只要进入围墙里，我们就有办法撑下去。”
“并不是我对你们没信心，可是你好像忘了，当初你们就是从围墙里被逼出来的？”
“先前我们没有预料到敌人有这么多。”
“当时你们的兵力也是现在的好几倍！”
“我们可以保住城镇，”盖伦顽固地回答，“消息已经传到爱佛伦德、米拉巴还有银月城，一定会有援军过来。”
“来替各位收尸？”达格那这句话引起盖伦蹙眉，但他继续说，“二大群巨魔和树怪追着，你居然想靠近巨魔沼泽？”
“哪里来的一大群巨魔？从我们爬上地面后，碰上的怪物就越来越少。”盖伦反驳道，“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它们都进了洞穴，想去秘银厅。”
“对，往秘银厅的洞穴，”达格那说，“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斥候找到一条很深很安静的隧道可以回去，明天就能到入口，然后平安回家。”
“你是不是完全没在听我说话？”
“你是不是也完全没在听我说话？”老将军回答，“居然想要离开找得到掩蔽物的山区，到平地去跟怪物正面对决？下场不是全灭是什么？”
“我要保护奈斯枚。”
“奈斯枚已经没了！”
“达格那将军，换作是秘银厅的话，你也会这么快就放弃？”
“但秘银厅还在。”
这次轮到盖伦愣了一下、深呼吸，对于老矮人极为实际的立场感到无奈。
“身为奈斯枚游骑队成员……”他解释得很慢很平静，彷佛只是重述一个不知道讲过多少次的誓言，“我的生命奉献于保护这座城镇，我会全心全意达成目标。回家乡的路就在眼前，只要可以走到围墙里面——”
“你们会先被该死的巨魔宰了吃掉。”
“假如和我想的一样，它们朝北边集合，那就不必担心。”
“就因为一个臆测，你要赌上自己同胞的命吗？”
“援军一定会到，”盖伦大声说，“奈斯枚可以重建——”
达格那与他瞪着彼此，好一段时间都没说话，隔了一会儿将军终于开口：“我要带人走隧道回秘银厅，你来不来都没差。不过如果你一道来的话，摄政王会尽力帮忙，那才是睿智的选择。”
“难道我们想回家——回自己的家——秘银厅却不愿意伸出援手？”
“你这是要我们一起玩命！”
“我只是希望你们可以陪‘邻居’一起对抗共同的敌人。”
“不是认真的吧？”另一个声音扬起。
达格那与盖伦转头一看，是伦内克走过来加入谈话。
年轻人的脚步展现出他的决心，“既然有路可以到北方，进入地底才便于盟友提供庇护。”
“你是想舍弃奈斯枚吗？”
伦内克很激烈地摇头响应，“我只是认为，应该要先安置伤兵以及不能与怪物作战的人，这才是最优先的事情。游骑队存在的意义是保护人民，不是保护空房子或者可以重建的城墙。”
“游骑队的意义是由伦内克——一个哨兵决定的？”
达格那留神观察两人反应，发现年轻人一下子就被说得气势全失。
“我代表游骑队、代表全奈斯枚人民发言，”盖伦回头对矮人说了下去，“眼前有一个机会夺回家园，我们一定得试试看。”
“我说了，这是在玩命。”达格那回答。
“你又怎么有把握那条隧道还没有被敌人占据？也许那条隧道根本没连接到秘银厅？还有，要是我们下了地底，结果米拉巴、银月城、爱佛伦德真的派兵过来，要怎么办？达格那将军？半个人影也没有，剩下一座空城，那么他们是不是会以为来迟一步，掉头回去？”
“说不定他们会去北边，帮忙战锤氏族打更大的一场仗。”
“难道这就是你的用意？”
“不要太过分，”达格那冷冷道，“我们跋涉这么久才到了这里，已经有十个弟兄蒙摩拉丁宠召，不都是为了你们吗？”
盖伦·福斯往后一缩，轻轻鞠躬致歉。
“不是我们不知感恩，”他又开口，“但请你谅解，我们对自己家园的依赖就像战锤氏族看待秘银厅一样。目前侦察到的状况表示这一路上都没有异状，所以我们回家的路途应该不会有太多困难，那些怪物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再度发动有组织的大规模攻击。等它们来了，我想援军应该也到了。”
老矮人不认为事情的发展会这样顺利，毛茸茸的手臂交叉在胸前，厚皮腕甲前后肌肉紧绷隆起。
“而且还有很多人在附近避难，他们怎么办？”盖伦又问道，“要我们放下不管？我们自己逃命、自己躲起来——”他刻意望向伦内克，“明知道同胞们还在黑暗中，期待得到帮助？”
“我们根本不确定还有没有其余生还者。”伦内克硬着头皮回答，但语气不太肯定。
“重点是我们不确定已经‘没有’。”盖伦驳斥，“这值不值得我赌上性命？值不值得你赌上性命？”他豪迈转身望向达格那，然后自己回答，“值得。你们愿意的话就一起来，不然要躲回秘银厅也没关系。奈斯枚还没有灭亡，我也不会让我们的家园灭亡。”
下话以后，盖伦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达格那两手环胸越抱越紧，目送着盖伦离去，良久之后转身看着伦内克。
“真的是不要命，”他叹道，“根本没办法确认巨魔现在在哪里。”
伦内克没有说话，老矮人也知道他没有立场再多说什么。盖伦·福斯说自己代表奈斯枚人民是实话，伦内克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但没能改变结论。
年轻人脸上写满疑虑，不过最后仍是对老矮人鞠躬行礼，追在指挥官身后。
没过多久，晨光洒落，达格那与他的四十名部下站在山丘上，望着远行的盖伦以及四百多个奈斯枚人。老矮人反复斟酌，得到的结论都是随他们去，赶快转头进隧道。他不断地对自己这么说。可是他却开不了口下命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一大片人海消失在奈斯枚北方沼地的浓雾中。
“我真不喜欢这感觉，”达格那对身边其他矮人说，“状况不对劲。”
“不过将军是不是把巨魔的脑袋看得太厉害了点？”一旁副官开口，达格那也知道他说得有理。是不是太高估巨魔了？这阵子的逃脱路线、加上找到的难民状况，导致他想象着若自己是追兵，会设计什么样的圈套来对付这些人类。然而他是矮人、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将军，敌人却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有那么多心机的巨魔。
说不定盖伦·福斯讲得才对，可是他终究不安心。
“我们跟着一会儿，这样比较安心。”达格那对部属说，“左右各派出一个斥候，本队跟在后
头。别太靠近，免得被笨蛋盖伦看见了。”
几个矮人咕哝起来，不太大声就是了。
“小矮人过来了。”一个即便以巨魔的标准来看面貌依旧算是非常可憎的家伙，对脚边躺在地上的重伤矮人说道，“卓尔没猜错。”
另一个巨魔咯咯笑，听来却像是矮人喝太多、酒气从肺部冲出的声音。两个怪物靠在泥地边缘，利用树丛掩护。
被巨魔踩在脚底下的是范德·硬锤。他连换气都相当吃力，想要帮忙是办不到了。
范德的嘴巴没有被塞住，但除了轻轻呻吟之外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男性卓尔的刀功很了得。
要范德就这样躺在地上什么也别管，他实在办不到。先前听到巨魔与卓尔谈话，人类难民还有矮人小队即将落入圈套中。虽然瘫痪了几天，但范德听到的情报并不少，也明白巨魔与树怪背后有两个卓尔在操弄。卓尔一向奸诈，也难怪能说动最丑恶也最凶残的双头巨魔普罗菲特，让它相信愚蠢的人类正朝着陷阱一步一步前进。
巨魔将范德带到奈斯枚废墟附近，巧妙藏身于一条泥沟中，看着人类难民从南边缓缓地向西边走过去，巨魔已经安排好树怪在右边埋伏。
踩着范德的巨魔猖狂地笑了起来，兴奋地跳上跳下，每一脚都将矮人踩得更陷进泥巴里。
范德害怕就这么被踩死，本能地双手乱挥，忽然抓住一条伸出地面的软树根，便将树根扯过来挡着，自己滚到旁边去。巨魔的脚丫子又踩下来，踏在树根上头，居然没有察觉异状。范德松了口气，心想树根的触感或许与自己的一身肉没有多大差别。
但现在不是为自己小聪明感到庆幸的时候。矮人赶紧拉出更多树根，堆在巨魔脚边让他尽量蹂蹒，接着迅速闪到旁边，手脚并用地爬远了些。范德从一排巨魔背后钻过，那些怪物都望着人类，没有注意附近，问题是他仍旧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办法逃走。
或者说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逃得走。范德·硬锤在心里坦然面对现实，身上伤势太重，再怎么逃都会被巨魔追上。
“反正都是要死，那就死得有用点……”他动着嘴，但没有发出声音，转眼已经爬到了这片泥坡中比较浅缓的地方，这里有好几条树根，善加利用的话，虽然有八呎高，但应该还是有机会上得去。范德深呼吸一口气，在心中对所有亲爱的朋友与家人默念着最后的诀别，将所有的生命力爆发出来，十指飞窜往上攀。
矮人赌的是巨魔一时反应不及，他也真的赌对了。最靠近自己的巨魔看见之后愣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更远处原本看守他的两个巨魔开始叫骂，接着巨魔群内一阵骚动。
范德为了自己、更为了不知道大难即将临头的人类，用尽所有力气往上爬。他想要大叫，想要警告人类有巨魔埋伏别靠近，但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朝走在最前头的几个人类拼命挥舞双臂。
不必回头也知道巨魔追了过来，因为那些人类面色一白、霍地停下脚步，睁大眼睛震惊恐惧。范德还看见他们先是后退，接着掉头尖叫。
“快跑啊，”范德声嘶力竭，“跑远点，别回来——”
背上突然传来重击，他那口气全喷了出来。然而他竟没有飞出去，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低头一看，一个削尖的粗枝从胸口穿出。
“呃……”范德这声惨叫或许是从喉咙被切断以来，最大声的一句话。
他倒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但他心满意足，因为他死得非常有用。
笨巨魔……托斯安·安苟打着卓尔暗号。连个受伤的人犯也看不住！
珂尔丽可心里也很生气，但没多说什么，继续观望接下来的发展。难民团开始向东后撤，她站在北面的制高点上，注意到人类一如所料，为了避开巨魔追击慢慢往南偏，觉得仍有希望，点了点头。
“他死了没？”珂尔丽可指着矮人问。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范德抽搐了一下。
“快跑去树里面躲啊，”女祭司冷笑着。那边的小林子是三棵树怪所伪装，树怪的外型确实与干枯的树木一模一样。“你们应该很想要找木柴点火吧？”
一旁她的同伴也露出奸笑，两人心想底下的乌合之众死期将至。
托斯安却突然吼了起来，珂尔丽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东北东方向冒出另外一批人，他们杀下山坡，一边敲打着兵器一边高呼神祇名号。摩拉丁、克朗丁、杜玛松——都是矮人信奉的神明。
接着所有矮人不知怎地齐声高唱，不断重复同一句，“敌人过来咱们挡，你们快逃不要慌！”他们声音宏亮，尤其奈斯枚人犹豫要不要往东北方走时，矮人的叫声显得更铿锵有力。
“居然让他们看穿了树怪的伪装！”珂尔丽可低呼。
托斯安面带轻蔑笑道，“这世界上还有比臭巨魔更不懂得怎样设陷阱的生物吗？”
“要是有的话，应该也在几千几万年前就绝种了。”
“这下子怎么办？”
“看戏啊，”女祭司回答，“去把那个倒在地上的矮人抓回来，说不定罗丝女神还愿意赏我点法力留着他的性命，杀掉之前能想办法玩一玩。”
达格那派出的斥候及时切入，拦阻巨魔追击。他们动起粗短双腿从高处狂奔、利用下坡加快脚程，自难民团左侧杀入战局。
一个矮人面色惊惶地朝几个转头也想上阵的人类战士大叫。
将军要整支部队散开掩护人类难民，与巨魔的冲锋硬碰硬对决。斧头、刀剑、战锤漫天狂舞，巨魔的队伍被他们切断了，原本跑得较远的一批也马上掉头对付矮人。
矮人因为自己的行动而遭到前后包夹，但他们并不因此绝望沮丧，因为这就是一开始发动攻击的
用意：截断巨魔的进击，给奈斯枚人逃走的机会。
他们知道这么做的代价有多大，所以不停地颂唱战歌。
达格那率领的救援队，在这个地方全军覆没。
“普罗菲特那些手下也太好拐了！”珂尔丽可骂道，“看到四十几个矮人，就放走了四百多个人类！”
“他们没办法真的跑远。”托斯安爬到树上远望，将女祭司和范德留在下面，毕竟高处看得更清楚。“树怪从南边过去拦截了，速度比较快，那些人类也知道没救了，一些男人跑出来准备开打。”
珂尔丽可抬起头时脸上挂着冷笑，却骤然因为讶异而皱紧眉头。比托斯安还要更高的半空中，一条火光由西往东窜去，在附近落下。穿越托斯安头顶时，珂尔丽可才看清楚它的形状。
是一辆车，可能是战车，拉车的是浑身冒出火焰的马匹。
托斯安和在场的所有人与怪物都跟着往上望。
火焰战车倏地从难民头上掠过，胆子小的人蹲在地上发抖，但也很多人发出欢呼。巨大的火球击中他们南边的土地，爆炸的火焰卷上夜空。
“树怪——”托斯安尖叫。
就在东边，难民们又开始逃命。
银发在身后飘逸，银月女王艾拉斯卓单手持着魔法战车的礼绳，另一手描绘法术符号，又一枚闪亮火球出现在掌中。她驾驶战车从剩下的一群树怪上空飞过，顺势抛出火球。
火球在树怪群中间爆发，熊熊大火烧透了怪物如树皮般的外壳。
艾拉斯卓稍微停下来，看看底下的状况，确认了人类已经继续逃难、树怪则是怕被同伴的尸体沾上火苗，也忙着逃命去了。不过看着西边，那一头的战斗结束了，矮人被巨魔剿灭。
银月女士对战锤氏族的敬意经过此夜更上了一层楼，不只因为勇敢的战士们在她面前牺牲生命保护别族人民，更因为即便大难当前，秘银厅仍然愿意派出人力协助邻邦。
奈斯枚发出的信息抵达银月城，艾拉斯卓得知巨魔沼泽陷入混乱，此外费尔巴要塞的艾默瑞斯·战冕国王也已经将奥伯德·众箭起兵征伐一事派人告知，所以她亲自出城一探究竟。
秘银厅的处境确实艰困，就艾拉斯卓所见，北边大半都落入兽人军手里，连瑟布林河西岸也布满他们的据点。她知道目前为止，自己还没有什么实际作为足以扭转颓势。但看见奈斯枚人安然无恙离开，艾拉斯卓庆幸自己至少帮了一些小忙。